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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血凝肉碎北臺灣三月七日,星期五。早上八點不到,屬於「文山茶行」的常客幾乎全到齊了。
今天是大日子,早上八點正是大家約定提交「處理大綱」草稿的時刻。人到了,正式寫成條文綱要的只有一份──潘欽信執筆,那是王和大家幾天來斷斷續續討論出來的大樣;其他,王白淵、王詩琅、李元賢、李穗臺等再個別提出的只是幾項原則、重點等,或單就政經社會某方面提出「要求」而已。板橋的林宗賢以電話提示兩點:一、言論、出版、集會結社之絕對自由,二、臺灣兵守衛臺灣,不得渡海加入內戰。宋斐如的電話堭j調三點:一、禁制軍憲逮捕民間嫌犯,司法獨立於政、黨之外;二、言論、出版、結社集會,與居住之絕對自由;三、迅速實施縣市長民選。
林宗賢是「中外日報」發行人、國民參政員。宋斐如原名宋文瑞,臺南人,北大畢業,「中國經驗」十分豐富,現任省教育處副處長,又是「人民報導」創辦人兼社長。因言論忤逆陳儀,被逼放棄了「人民報導」職銜,不過底下還是盡力支持的。本來他自動表示會準時提出「參考大綱」的,結果電說「不方便」,匆匆提供一些意見就把電話掛斷了。
潘欽信是一個「實力人物」,公眾場所不願放言高論,卻是最肯做事的人。臺北人,早年就讀上海大學時曾率領學生與孫傳芳搏鬥過。是一個老臺兵,一九三三年被判刑十五年,終戰後才從臺北監獄釋放出來,成了「文山茶行」座上客。王天登任三青團臺北分團主任,潘欽信擔任總務股長,是王相當倚重人材之一。
——因為時間有限,當時由王親自執筆,就潘的草案為底,把「各方」意見歸類、合併放進去,再「一讀」請大家刪增。時針已貼近十時,約定與處委會委員集會時間已到,預約的人力車已待在樓下,王夾了皮包就衝下樓來。
「阿欽仔兄,隨後各位也來好否?」
「……」潘搖搖頭,笑笑:「王先生多堅持草案精神就好;咱幾人去,反過惹人嫌嘛無一定?」
「看啦,看情形再講。」蘇新說。
王走過狹小的天井,繞過中央圓形小花圃,不小心右腳踢翻一盆日日春,一個踉蹌人幾乎摔倒在地。
——「啊!」樓上目送的朋友驚呼一聲。
他自己卻不吭氣,挺挺胸,攏攏他漂亮的「歐路拔股」頭髮,然後跨上人力車。
——雖然外表裝得若無其事,實際上左腰是不輕不重扭閃了一下,微微隱隱地疼痛著。另外,在心頭也莫名地湧上一絲奇異的不安——或者說是「不祥」的感覺。他游移的意識堙A驀然萌生需要「見證人」的意念。這是十分難解的,在以後匆匆數天的生命行程堙A這個「意念」一直在心頭浮沉。「什麼意思?」他不斷追問自己,卻找不出自己能信服的道理。他把這種心思也在札記堹d了下來。
他又下車。他把王阿榮叫出來,示意一起外出。
「阿榮,以後阮外出,爾就自動跟來,助阮看前顧後咧。」他說。
王阿榮是他的遠親小輩,一年來幫蘇新、蕭來福等處理「人民導報」的雜務;就住在他家,朝晚幫助招呼客人。
當他與阿榮到達公會堂時,處委會在潘渠源市參議主持下已然熱烈展開了。
今天這個會是「大會」,除了列名處委會委員之外,部份政府官員,各自立名號的政治、或「自保」團體,學生聯盟等都到齊了。
有一隊「黑尼中山裝」,一律平頭淨臉的青年最引人注目了,領頭的是高頭大馬的徐得暉。原來這五十員左右的「隊伍」是警總「特勤室」的人。
另外,場堻鶗~,到處混跡一些顯然是「流」字號的人物,他們來做什麼呢?
「勞動總隊的……」王想起臺大學生那邊過來的的說法。看樣子……,流氓「戴罪立功」之說,怕非謠言而已了。
王天登一到場,各角落竟然響起掌聲。他很不安。最高興的是臨時主席潘渠源,因為處委會上次會議決議,今天要提出完整的「處理大綱」——要求陳儀作明確的可否答復。可是今天的會一開始許多人就起鬨,卻無一人提出照應各方面的處理綱要條文出來;潘四十一歲,是一位事業家,一家化學公司老闆,對於這種高度法政條文的增刪訂定,顯然超出能力之外。
使他更不安的是,處委會巨頭們——黃朝琴、林忠、周延壽議長都不露面;張晴川、蔣為圳等又只是掌握一群人在「即席演說」!
「主席!唔開會个人,出去好啦!」有人大聲說。
「抗議!抗議主席延遲會議程序!主席下臺!」說話的人顯然是很內行的。
「唔免開咧啦!出去拚就好啦!幹咧!」
潘主席頻頻向王招手,以「唇語」說:「王兄,爾來主持好否?拜托咧!阮,投降!」
他實在看不過去了,只好夾著皮包,走到主席旁邊,向主席表示——他擬好了一份草案,是否就以這個莫案為底,大逐條討論?主席靈機一動,立刻宣布:
「各位請安靜,今那,請王委員天登先生報告——提出伊个方案,而後,大家來修正、定案。」
他略事客套後,指出兩點:一、公署對本會所提竟見,總是「接納」,然後表示「參考」或「研究辦理」,迄今未見實施實現的跡象;二、我們今天確定,提出一份「處理事件與改革政治的最終方案」,提交公署要彼保登一定時日內實施——如果公署還是口是心非推托應付,那就看臺灣人如何行動了。
「對啦!就安尼!」有人叫、鼓掌。
不過也夾雜幾縷噓聲。「噓聲」,在原來的臺灣社會是不存在的,「意義」也不甚明確,不過在此場合出現,「意義」倒是容易猜測。
「報告主席!」有人突然高聲喊叫:「國大代表、參政員、參議員——全是陳儀的走狗,處委會應該立刻把他們除名!」用的是臺語,可是語詞卻是「國語式」的,發話的卻是很陌生的臉孔。
「……」會場突然靜下來。
然後人群中由小而大,而雜而亂,形成兩派,互相對罵開來。
實際上,「國大」、「參政員」無一人坐在主席團臺上。身為省市參議的委員是個個坐立不安了。這時有人悄然走開。大家紛紛回頭看去,原來是幾位「國大」與「參政員」——他們還是來了,雜在人群中,只是不肯「就位」而已。
王天登手持「草案」,站在講臺一邊靜靜看著會場上混亂的場面。他看得很清楚,也大致聽得明白,是那些身穿「黑尼中山裝」的,以及大家都心知的——陳儀的爪牙,特務橫行全場,到處交頭接耳,或揮掌叫囂……
「押滅洛!」一個學生裝青年躍上前臺大聲喝斥,「命令」大家停止爭吵!「靜肅喔願肯伊瑪斯!」
「對,啥人搞囂,啥就係有心破壞會議個人!」說話的是律師李穗臺。沒想到,李律師也在人群堙C
「御注意!」接腔的弟弟李穗風律師,用一周日語後改用臺語說:「啥昧人作怪,啥人就系陳儀個走狗!大家唔好中計喔!」
話,講得太清楚了。清楚到令陳儀的人忘不了他李氏兄弟,容不下他們……
「御注意!」學生又說話了:「煞速刻,陳儀尼,Ultimatum喔打司——搭……」
「有心人」有他的顧忌吧?搗亂祇好到此為止。王天登看看時機已然成熟,於是上講臺報告他提出的處理大綱草案——是向與會諸委提出的,也祇接受他們的提供修訂意見而已。很意外的,討論過程中並未出現重大的爭執,不過一些學生,以及部分新成立的小團體卻在這個時候另成一個集——也在草擬大綱之類的文字。
果然到了中午十一點卅分,處委會委員提出共同擬定的三十二條「處理大綱」時,那些「小團體」卻集中力量堅持要加入十條「追加條文」。這就是世人稱作「三十二條處理大綱」及「四十二條處理大綱」的由來。又據說,後來陳儀就依據「追加條文」所列「顯然踰越政治改革,跡近叛亂要挾」——而採取大屠殺行動的。當然這是事後卸責入罪的可笑藉口。實際上,中央調派來臺「平亂」的憲四團兩營武裝憲邱,陸軍廿一師「精銳部隊」此時此刻已經在臺灣海峽之上,而且,極可能自甲板往東望去,一髮青出的臺灣島嶼已經憬然赴目!
——最後,王天登正式以俿委員會名義,宣讀了「處理大綱」的最後方案。這是重要文獻,將在歷史長河婸P臺灣人子孫永遠存在;它是染滿萬千臺灣人鮮血苦淚的文書,正是長期盼望祈求的理想。(註)茲把關鍵性條文臚列於后:
一、制定省自治法為本省最高規範,以便實現國父建國大綱之理想。
三、省各處長人選,應經省參議會(改選後為省議會)之同意;省參議會應於本年六月以前改選。(以下從略)
四、省各處長三分之二以上,須由在本省居住十年以上者擔任之。
五、警務處長及各縣市警察局長,應由本省擔任;省警察大隊及鐵道工礦等警察即刻廢止。
七、警察機關之外,不得逮捕人犯。
八、憲兵除軍隊之犯人外,不得逮捕人犯。
九、禁止帶有政治性之逮捕拘禁。
十、非武裝之集會結社絕對自由。
十一、言論、出版、罷工絕對自由;廢止新聞紙發行申請登記制度。
十二、即刻廢止人民團體組織條例。
十三、廢止民意機構候選人核覈辦法。
十四、改正各級民意機關選舉辦法。
十五、實行所得稅統一累進稅;除奢侈品稅、相續稅外(按:即遺產稅)不得征收任何雜稅。
十八、撒銷專賣局:生活必需品實施配給制度。
十九、撒銷貿易局。
廿、撒銷宣傳委員會。
廿一、各級法院院長,各地方法院首席檢察官,全部以本省人充任。
廿二、各地方法院推事、檢察官以下司法人員,多半數以上由本省人充任。
廿三、本省陸海空軍應盡量採用本省人。
廿四、(限期改組省政府——從略)
廿五、(處委員會成立「政務局」——未改制為省府前,分配成員之各地名額。從略。)
廿六、勞動營(按:即集中營)及其他不必要之機構廢止或合併,應由處委會政務局檢討決定之。
廿七、日產處理事宜,應請准中央,劃歸省政府自行清理。
廿八、警備司令部應撒銷,以免軍權濫用。
廿九、高山同胞之政治經濟地位及應享之利益,應切實保障。
卅、本年六月一日起,實施勞動保護法。
卅一、本省人之戰犯及漢奸疑被拘禁者,要求無條件即時釋放。
卅二、送與中央食糧十五噸,要求中央依時估價撥歸臺灣省。
(註:關於卅二條或四十二條「處理大綱」,文字及條文列法,各種書誌極不一致,有僅列卅二條者,有另列「對於目前的處理」七條,外加「軍事方面」三條,而將本文所列第廿三條起十條另作為「追加條項」者,卅六年四月「臺省行政長官公署新聞室」印行之「臺灣暴動事件紀實」則合併為四十二條,查其用心,蓋方便於羅織也。)
按:細查全四十二條文字與內容,或可分別原卅二條與追加十條之痕跡;至於三月七日下午呈交官署時,是合併為一抑另附「追加條項」?真象如何非見原文書無人能斷也。惟查一般以本文廿三條起十條為「追加條項」者,頗難卸除二疑:一、文字與上列各條條款無異,二、內容「強度」不高,反而對於目前的處理及「軍事方面」——計十一條大有「獲罪可能」。「埋冤,一九四七,埋冤」是小說,小說以追求人間真實自負,然則擬大膽另解——將一般書誌所列「對於目前的處理」及「軍事方面」十條列為「追加條項」,茲把關鍵條文臚列於后:
一、政府在各地之武裝部隊,應自動下令暫時解除武裝;武器交由各地處理委員會及憲兵隊共同保管,以免繼續發生流血衝突事件。
二、政府武裝部隊,武裝解除後,地方之治安,由憲兵與非武裝之警察及民眾組織,共同負擔。
三、各地若無政府武裝部隊之威脅之時,絕對不應有武裝械鬥行動;對貪官污吏,不論其為本省人或外省人,亦祇應檢舉轉請處委會,協同憲警拘拿,依法嚴辦;不應加害而惹出是非。
五、政府切勿動移兵力,或向中央請遣兵力,企圖以武力解決事件,致發生更慘重之流血而受國際干涉。
七、對於此次事件,不應向民間追究責任,將來亦不得假借任何口實,拘捕此次事件之關係者。對於因此次事件而死傷之人民,應從優撫恤(以上是對事件之處理方針)。
八、缺乏教育和訓練之軍隊,絕對不可駐屯臺灣。
九、中央可派員在臺徵兵守臺。
十、在內戰未終息以前,除以守衛臺灣為目的之外,絕對反對在臺灣徵兵,以免臺灣陷入內戰漩渦(以上軍事部分)。
會議在十二時三十分左右結束。這時會場一片混亂,處委會的人員部分已經離開,留下的個個神色沉重,聚集在一起不知如何是好。
「咱係無法度管啦,唔知啥人挑撥搗鬼?」
「越開會越亂,很多人希望亂下去!」
委員們都感受到重大陰謀在醞釀、壯大,都想撒身避開,但又擔掛事況越發不可收拾。
「為今之計,咱將『處理大綱最後方針』交予陳儀,其他,免講啊。」王天登說。
由誰任代表呈送?這個代表人選竟然遲遲推不出來,因為幾乎人人敬謝不敏。王憤然說:代表採取自願方式,下午三時正在此公會堂集合,然後一起前往;如果到時大家都不去,就由他一個人逕赴長官公署就是。離開公會堂時,他原本想過去看繼室蔡罔的——已經好幾天未去看伊了,可是腦海一浮現伊茫然中帶著幽怨神情時,他命車伕還是直奔「文山茶行」……。
回到家已經下午一時過二十五分。匆匆用餐後,他交代王阿榮,兩點三十分上樓叫醒他,然後上樓躺在大客廳媔﹞p辦公室後的單人床上。他想無論如何得小睡片刻才行。可是無論如何,就是眼睜睜地無法入眠。
不過實在太過疲累了,雖然眼皮不聽仗喚硬要撐開,眼前的景物、腦海遠近卻是灰雲洶湧,形影游移……恍恍惚惚,意識中心處明白——自己是漸漸要入睡了。
可是他知道自己未睡著,因為景物形影反而越來越明晰,而且,……咦?「阿七仔」安哉推門而走了過來呢?
「阿七仔……」他迎了上去。
記得是很久很久的事了:「卡江」(日式,稱妻子,隨同孩子呼媽媽為「卡江」)催他下樓用餐,大概等候太久了,伊竟不經敲門就推門進來。
「爾安哉?入來無叩門咧?」他竟這樣說。
「咦?爾安哉講?阮,阮係爾个某咧!」伊那削瘦的臉上有一抹怒氣。伊,向來是溫婉順從的妻子呢。
「唔係啦,阮,阮愛小可睏咧啦。」他恍惚中有著微微的清醒,清醒中有些異樣的感覺;那是三分思念,二分哀戚,三分愛憐,二分迷惑……眼前的婦人、眼前的某是十分熟悉又十分陌生的,是十分遙遠又十分接近的,是——
「啊!慢,慢且!」他大聲呼喚,伸手往伊攬去。
手臂手肘攬挽滿滿的是「空無」,他腰肢一挺,人,坐了起來,原來是夢。一場短暫迷離的奇夢。
「阿七仔——卡江啊……」他,再輕輕呼喚一聲。
王喃喃呼喚的「阿七仔」——黃七女士正是他的原配妻子。伊為他生育二男五女之後,在么女周歲間,體弱而生育多又操勞過度,終於先他而去了。不說中年喪偶之痛,對於妻子的中道折翼,他有虧負的深痛;每當面對妻子憂鬱的眼神、疲睏的容顏,他雖然總是匆匆一瞥,未表示什麼,不過他每回一定深切地告訴自己:再忙幾年吧,再委屈一段時日吧,只要孩子都進了中學以上,夫妻倆就可以搬回新店老家,過過田園生活,那時就把事業逐漸交給孩子接管……。
而現在,最大的孩子——男孩二十一歲;最小的是女兒,才四歲。大兒子已經能夠分攤一些事務;現在正在上海處理商務。
「阿七仔……」心堛爾雂覺間竟變成朗朗自語:「爾走得過早,係阮个罪過;阮呢?囝仔還小……」抬起頭,惘然四顧,眼前模糊朦朧,在水暈溶溶中阿七仔又悄然浮現了。他清醒得很,他知道伊在那堙A伊如何出現。
就因為那人份清醒,伊很快就又自他圓睜睜不眨動的眼前視界中消失,消失於洶湧的浪波縫隙堙C
——「阿登叔!時間到咧啦,登叔!」是阿榮的聲音。該是行動的時候了。
他先把剛才的夢境簡略記在札記簿堙A然後下樓,由阿榮陪著坐上人力車趕往公會堂。
公會堂上,還是人馬雜沓;學生在維持秩序,可是實在談不上秩序。看樣子學生代表們是正式「駐進」此地了,因為所謂「處委會」人員,比較俱備名望的,幾乎都不見蹤影;留下的全是一些處理瑣碎事務的「職員級」人物。
在樓上,除了學生們分別在處委會辦公處,他們自己的連絡處之外,左廂房那邊、門楣上貼著白底藍字的「忠義服務」四個字最為醒目——忠義服務隊的這個據點,人員進進出出繁多而且顯得忙碌異常。
王天登在樓上處委會等了一個鐘頭,林忠、周延壽來了,一轉眼又「消失」了。四點已過,李元貴、徐春卿二人大概是來看看結果吧(預計並未把他們列為代表),王天登把他們「攔截」下來,快近五點正準備出發時,意外的,兩日來顯得頗為神秘的蔣為圳和張晴川同時到達,接著顏欽賢也溜上樓來。
因為想趕在五時到達長官公署,所以在「大家都推辭」的狀況下,匆匆組成以王為首的三人代表趕去「呈遞」文書。
「三人代表」,氣勢上就十分矮化,但在「總比一人好」的勢態下只好如此。當時其他兩人堅持一個原則:除王之外一律不發言,任何回話也由王「全權答覆」。
走出公會堂,右手邊西斜的日頭,不但全無熱力,那綿軟膨鬆的光芒,甚至於有些緀緀寒意輻射過來的的感覺。
「天……」登天仰天一喟,「天」字衝口而出。他,不是經常嘆氣的人。
「三人代表」黑色轎車埃過景福門緩緩駛向長官公署,十分鐘之後登上陳儀長官的大辦公室。
這是事變以後,陳儀長官首次單獨接見人民代表,也是唯一的一次。據有經驗的人說,陳與各方見面時向來是諸處長在側,十分排場的,可是今天卻大異其趣;走出他的大座,一個人走進會客室,祇有一個秘書模樣的人在旁侍候。
他顯得威嚴而沉靜,冷漠而無謂的神情;對於眼前敬謹危坐的民間代表,好像全無感覺的樣子。
「報告主席。」王天登以生硬的北京話說:「我們受處委會之託,來晉見,並提呈……」
「拿來。拿來看。什麼方案來著?」陳打斷王的話,搶著問。顯然早知王等的來意了。
「是,是『二二八事件處理委員會的處理大綱。』」王並未隨即遞過去,而是還有話要說:「關於這次不幸事件……
「其他事務,向柯參謀長報告就好。嗯?」
「是,可是……」王吸口氣,字字鏗鏘地說:「向柯座提的意見,並未見接納採行,實際上混亂祇見擴大,糾紛不斷,危險……」
「好了,好了——」陳第三度打斷王的話頭:「拿來,我倒要看看,什麼東西『最後方案』?」王並未提及「最後方案」四字……
王不能再說什麼,祇好雙手呈上文書,並說明:「原先訂定三十二條,後來部分代表要求追加十條。」想想再補充說:
「請長官裁斷、接納,這是臺灣全島百姓的請求。」王說。現在他是內衣褲全濕了,不是官威嚇的,而是勉強「咬出」北京話,舌頭發脹、牙關僵硬,而又不得不擺恭敬的樣子,他受不了。
「你們回去!這個,我會看,會參考,嘿!」
「不,長官。」王幾乎是「叫」了一聲。
「?……」陳多肉的厚眼皮一睜,陡然現出一團惱怒。
「請,請長官現在就過目,現在就……就給我們……一個……一個原則上的答覆——我是說:指示……」王暗自咬牙,把該說的話,全說清楚。
陳又重新坐下來,側著頭翻閱「處理大綱」:臉上原就白堻z著過濃的紅潤的,隨著手上翻動的文件,那潤紅色澤似乎一絲絲褪去,慢慢敷上帶灰的白霜……
「——你讀讀看:三十點以下各款!」陳把文書交給站在一旁的秘書。
這位秘書是福州老鄉吧?祇聽出:三十一「跳」、三十二「跳」、「嘴卡十跳」……
「好!好!」陳霍地拍一下桌子,然後站了起來。
「請,請長官……息怒……」王也站了起來。
「你們!你們!懂得禮義廉恥嗎?」陳突然這樣說。
王說不知道長官的意思是什麼。陳鐵青著臉,把那句話再說一遍。王說:「禮義廉恥」是蔣委員長訓勉新生活運動的規範,不知道長官為何在「處理大綱」的討論上,把這個德目擺在一起?」
「不給你說了!你們這些不懂祖國文化的……」
「是,報告長官:我們祇要求接納處理大綱的意見——其他、祖國文化,慢慢學就是!」
「……」死死釘在座位上的同伴,適時猛扯他的褲管,提醒他不可頂撞……
「好,那就面對這些——這些造反文件!」
「不是!!!」三位代表同時開口。從坐位蹦跳而起。
「處委會祇是請求:妥當善後事件,請求依法政治改革;我們,別無他意……」他,心口狂濤翻滾,幾乎要難以抑制了。
「好吧,既然是要求,不是要挾——要挾,懂嗎?」
「不是,不是要挾……」
「那好,本長官這就答復你們,聽清楚:所請各項,一律駁回!」
「一律駁回?」
「就是:全部拒絕——覃秘書,送客!」
「是。請囉!孤尾(各位)……。」
走出會客廳,轉身時,王匆匆暼陳儀一眼;陳儀抬頭挺胸,下頷提得高高地,側臉的角度還是看得明白:那嘴唇邊漾著深深的笑痕。
是的,陳儀長官在笑,得意地笑著。
「三代表」一離開長官公署就「三散」而去了。
王天登未再去處委會,逕自回「文山茶行」的樓上。
這時「各路人馬」已經在客廳上苦候多時。
大家略為交換意見後,王就匆匆外出——直奔「新公園」的電臺。這堛犒q臺自廿八日下午就被北市青年「佔領」了;也因為傳播之便,整個島嶼的狀況才得以相互取得大致的了解。
六點卅分,在固定節目「城鄉小調」開始之前王已經到達電臺,他要求預報:七點新聞時間,處委會有重要新聞播報,請全島同胞注意收聽……
他坐在貴賓室閉目養神。是的,是真正不動心的養神;他發覺此刻真的是萬念歇止,無心無掛,腦海是一片閃光的亮白。
這時,在學中的大女兒來了,悄稍守在門外。本來在事件之初,自己被牽入處委會之後,他就向已然懂事的孩子們講清楚:不要過問、不要涉入,一切由他一人承擔,而且要求老媽媽,在必要時幫他把孩子們攜回新店老厝暫時「安頓」以防……
可是,孩子依然暗中密切關心著、牽掛著。
另外潘欽信、蕭來福也趕來了。他們是友人,亦是工作上的夥伴,雖然意識形態上有些扞格,畢竟在面對臺灣政治現實以及愛惜同胞的深情上,他們是最接近的。
王阿榮在親友示意下,悄悄走過去,拿一個還是溫熱的肉粽;想出聲招呼卻又不敢……王是嗅到肉粽的濃香了。平生,吃肉粽正是他最愛的一項。他睜開眼,暼肉粽一眼,然後緩緩搖頭。他說:
「歸去。爾、伊攏走開。廣播完,阮即歸去——呷肉粽!好否?」
阿榮溫馴地退出了。他知道他們都會留在外頭等他的。他忍不住喟然而嘆。
七點整。一九四七年三月七日下午七點整(註),在新聞報導時段上,他,「二二八事件處理委員會」宣傳組長,也是處委會北市分會主席,向全島同胞作了歷史性的廣播——以臺語日語夾雜說明原由之後,先以臺語廣播,然後很勉強地以「國語」再說一遍。
廣播內容分三部分:首先說明三月一日以來處委會的工作狀況與效率限制:其次,逐條報告「卅二條處理大綱」全文,最後,說明下午五時與陳儀長官交涉、被拒的結果。結尾時,他話語一頓,以略帶激昂的語氣說:
「不幸事件,全島還在繼續,處理委員再難作為,使命已經結束。今後,想求得事件圓滿解決,必須靠大家團結,集合民眾力量,繼續奮鬥。希望全島同胞省察覺悟!王天登在這埵V大家請罪了。順祝大家幸福健康。晚安……」
這是王天登最後一次對外「公開活動」。走出廣播室,回到貴賓室,面對女兒、好友、他始終一言不發。離開新公園,潘欽信趁機說:
「王兄幾天來夠勞累。咱唔去搞擾,請好好歇睏咧,有代誌來電話,阮即時到。」
由阿榮和大女兒陪著回到家,已經八點過了。老媽媽和孩子們守在餐桌邊,竟然還未吃飯。平時老媽不會這樣的。更意外的,老哥王水木也來了。老哥雖然也搬離老家新店,就住在鄰近甘谷街,可是平時很少過來的。
「這樣也好……」他心婼L算著。
不能擺出一副臭臉。他告訴自己。他強作歡顏,還逗逗奶媽抱著的屘女兒。可是孩子們,老媽媽全是默默吞飯、神色冷穆。
「伊……婦人囝仔都感覺到了?」他想
他很少機會和孩子們共進飯餐的;王家的規矩是:「事大人」未放下碗筷,囝仔們不能先放,更不得離席的。今晚他實實吃了兩大碗飯,孩子們反而驚奇愣愣瞪著他。當他飲食完畢,孩子們已經端坐等他下達「離席」令啦。他卻清清喉嚨說話了:
「爾,」他向大女兒說:「明那日一早,將弟妹帶回新店老厝,暫住幾工——細个三个囝仔合阿媽、顧奶阿姨留下來。」
「阿爸:學校,復課了咧。」大女兒說。
「明那日就領三个弟弟等歸新店。讀冊,沒差一日,半工。」他想想再說:「那無阮傳話,就唔好轉來喔。」
「安尼,對啦。」老媽媽也贊成。
「過一、二日,阿母嘛合孫仔暫回新店卡好。」
「看啊,看時局,阿母阮自有拍算。」
他,有些恍惚,恍惚中凝然注視阿母片刻。阿母雖然七十六、七歲了,那眼神還是銳利清澈的。他一瞬間就警覺了——警覺老母看穿他的心事、他的憂傷與恐懼。
他以「逃」的姿勢,離席、上樓,衝入他的私人小房間堙C
外間的大廳依然燈火通明。意外地是不見一個人影。
他和衣躺了下來。
外頭咻咻風聲,時續時斷,風聲中又夾雜著幾縷槍聲;遠的、近的、步槍聲、機槍聲……
(註:王天登對全島廣播,時間是重要關鍵。「臺灣暴動事件紀實」謂:三月七日晚七時向全省廣播四十二條;而於八時許入見陳長官。實際上是:五時許入見陳,陳斷然拒絕;王於七時向省民報告。其中出入,用心至明。)
——「臺灣暴動事件紀實」所指:「八時許入見陳長官」的,確實有其人,但不是王天登而是三青團臺區負責人——幹事長李友邦的妻嚴秀峰女士。這天中午李氏回到家一改平時的神態舉止,一臉怒容一言不發。嚴還未開口他就自言自語地說:
「不行!絕不行——這個時候才來這套……」
「什麼事嘛!看你躁成這個樣子!」嚴十分驚訝,因為平常他不是浮躁的人。
「他們要我廣播:告訴全臺同胞放心,中央不會動用軍隊——要臺灣同胞伸長脖子等……」他講不下去了。
「他們是誰呀?」
「陳儀和柯某,還會有別人嗎?」
「實際上,中央已經……對不對?」
「……」他長長嘆一口氣:「無論如何我不能睜眼說謊去害我同胞,這個歷史罪狀我不能……」
「他們翻臉怎麼辦?你是眼中釘肉中刺,你樹大葉茂擋人日光雨水……」
「我知道我知道。嘿嘿!我是將官哩!還是老蔣直屬的,他們大概還不敢玩真的吧?」
下午兩點,正準備去團部看看,陳儀卻親搖電話要他立刻趕去參加重要會議。
三十分鐘後,陳某當場下令收押他,罪名不明……
有人捎信相告、晚八時,嚴氏逕找陳理論,陳冷冷告訴伊:明早就空運南京等候發落,他可以特別通融,準伊午夜之前會上一面……
☉供證一:邱瑞章,一九四七年廿二歲,基隆鐵道部技士,於五號碼頭服勤。一九八九年六十四歲,於汐止鎮二樓公寓自宅接受訪談。
☉供證二:柯生冊,一九四七年廿八歲,基隆市人,曾任新幾內亞陸軍軍屬,當時為碼頭工人,一九八九年七十歲,於基隆市奠濟宮接受訪談。
☉供證三:顏南星,一九四七年十八歲,八堵中學學生,基隆某媒礦世家之子。一九八三年五十四歲,於日本東京郊區立川市接受訪談。
☉供證四:高阿君,一九四七年廿六歲,基隆市人,當時任職工務局,渡船機務長。一九八九年六十八歲,於基隆市奠濟宮內接受訪談。
☉供證五:基市蘭會會長張先生、退休警察陳先生、民進黨黨員魏先生、蘇先生等。
…………
三月八日中午。
昨日傍晚陳儀拒絕王天登代表處委會所提「卅二條處理大綱」的消息,經廣播全島通悉,不過今天九時以後,設在公會堂樓上的處委會辦公室,還是擠滿了人;有些人緊急聚會決定發表聲明——宣示卅二條處理大綱不是處委會暨全島百姓的意思……另外一些人卻是研商「行動大計」……
正午時分,各路人馬正準備散去,意外地,憲四團團指揮官張慕陶少將突然駕臨。和在場的人點頭示意後,轉過身來,向一樓大廳的人眾發表了「重要談話」。
「各位同胞,我今天這個……」他從左邊衣袋堜漭X一張講稿,很慎重地宣布:
「這個……是代表軍部,也是代表長官公署,還有中央政府向各位傳達政府的方針;臺灣同胞想要改革政治是可以理解的,是可以接受的。臺灣同胞;只要不去想解除軍隊武裝,我保證不會攪亂社會的。我要特別告訴各位,國民政府絕不會派遣軍隊來臺灣;希望臺灣同胞不要刺激國民政府,大家協力來維持秩序。我本人願意拿生命來擔保;國民政府不會對臺灣採取任何軍事行動。我這樣說,是因為心中唯愛護臺灣與愛同胞一念,別無他意,特此聲明。更希望臺灣經過政治改革後,成為一真正的模範省!」
張少將談話後,還笑容可掬地跟識與不識的處委們握手致意,然後揮手、登車離去。中午十二時過二十分。
當時聆聽訓示的學生市民約三百人。
兩天來的紛紛謠言終於澄清,「軍事行動」的疑慮總算大大地減輕了。因為憲兵指揮官講出「以生命擔保」啦!
基隆港三號碼頭工人柯生冊,正是懷著鬆爽心情離開的百姓之一。在劫後餘生的歲月中,他說到這段經歷時一定會加上句:憲兵,代表皇帝,沒有皇帝就代表政府的威信;一個地區的憲兵指揮官說的話就等於聖旨,當然有效的嘛!當然可信的嘛!
柯生冊是一個「黑手」,不可能專程來臺北公會堂聽大人物演講;只因為米缸空了,基隆市連黑市都弄不到米,他是來找做米殼生意的堂兄幫忙的。堂兄只讓他帶走五升糙米。因為就在公會堂附近,所以過來看熱鬧;誰知就碰巧聆聽了這段富有歷史意義的精采談話。
十二點半了。肚子咕嚕作響,可是不好意思踅回堂兄家,只好趕到火車站——想搭下午一點的普通車回去。誰知到了車站卻聽說這班車停開了。
「那有安尼咧?」他大惑不解。光復後臺灣的火車「慢分」成習慣,卻未聽說隨便停開的。
「基隆方面來電話講——講很亂,客車不可駛入。」賣便當的「阿凱播」說。
「一週來日夜嘛亂,開汽車哪有關係咧?」他還是不能接受這個說話。
「貨車有啦。『掛鹹魚仔』轉去嘛好。」
他心堣@動:可行呀!亂混混的,偷搭貨車還省下車錢哩。下午一點半,他「掛」在第三節車廂的貨物堆娷鰶}臺北市。這是一列奇怪的貨車,走走停停大約駛了一個鐘頭才到八堵。八堵是火車基隆站的「機關庫」(修護廠):這列貨車進入八堵站就不動了。他偷溜下來東西打聽了半天,一個十分面熟的副站長悄聲告訴他;下午二點鐘,基隆地區宣布戒嚴了。
「又戒嚴?臺北方面無啊!」他大吃一驚。
「聽講係局部戒嚴——基隆要塞司令宣布個。」
柯生冊急得褲襠著火似的。因為和妻子約好,傍晚要攜前天滿月的兒子去給外婆看看。他廿八歲,在婚後四個月就被征調為「軍屬」,派到新幾內亞建築軍用道路,當時妻子未曾懷孕;終戰九死一生回來後生了「囝仔」,欣喜之情可想而知。鳳英是個急性查某,如果他未能及時趕回,伊會一個人抱著囝仔亂闖的。
這麼一想,他顧不了那麼多,也不出站走公路,就順著鐵軌,扛著五升米放足狂奔。
大約奔跑兩百公尺左右,背後突然傳來轟隆車輛聲。回頭一看,原庲是鐵道修護車。他急忙跳開一旁。
「歐邁!自殺之斯路嗄——咦?柯生冊君?」
原來是一個熟人。他自然搭上便車,很快地到達目的地。他走出基隆火車站是下午兩點五十分左右。
在車站前部到算是同事的高阿君——任職工務局,擔任渡船機務長的「跛腳高仔」。高準備去接班,可是聽說「港區」戒嚴——戒嚴之下,擔任公務如渡船人員是否也一律「停工」?他不知道。他不敢去上班,卻也不敢不去上班。他開著一部黃色工務車;因為一段路順道,所以把「竹篙柯仔」(柯高瘦嚇人,所以熟人都稱他「竹篙柯仔」)送回家。
柯就住在靠近「安瀾橋」的鐵皮屋堙C對面,正是日據時要塞司令部所在地;終戰後也是兵營地區。
黃色公務車快開到柯生冊住宅了。突然,柯、高兩人都感到一種奇異的氣氛——店街走廊上、亭子堙A還是很多人,還是不徐不急地移動著,可是他們就是不說話、不笑;他們還是不完全理解戒嚴的意義,雖然死了一些人,還是不完全明白處身的危險狀態吧?
「喔!聽說戒嚴——安尼,開車……」柯突生警覺:「奇險啅!」
「嗯。」高想的卻是另一狀況:「軍營前喔透路,可累,阿布奈喲(危險)!」
「可累哇……」兩人幾手同時轉身滑下車來。柯欲言又止。
「爾最好嘸免走過去。」高說:「加嘸過……爾太太合囝仔……」
「係呀係啊!」這句話正中下懷。
最後決定是:柯一人步行回去。肩上的米交給高拿去托一家修理鐘表的楊姓熟人寄放。
大概是下午三點剛過不久。沒有一絲風,雲層加厚,日頭時現時隱。兩人正要分頭走開,忽然,基隆要塞那邊,半空中閃起幾縷精亮的光。同時,半空中綻開朵朵灰藍色蕈雲……
——「轟!隆!轟隆!」是砲聲!要塞開砲!
——「硜!——咻——隆!硜硜——沙——炕!」是重砲聲,來自「山下」——據說駐守的是重砲連隊。
「哎唷!」
「哇!呃——」
從眩暈中強自鎮靜一番。這才看清:一顆砲彈落在對面巴士亭邊、炸開——三四「堆」血肉模糊的屍體散躺在亭子外近丈的地上……
——已經沒有思索的空暇。這時基隆要塞方面,「山下」砲兵營那邊已然籠罩一片硝煙烏雲。砲擊之後是密集的機槍或機關砲的怒吼……
「安哉者好?」柯生冊臉色灰白,踫在地上作「防護」狀,腦海堳o全是嬌妻稚兒的倉皇形影。
「守在者地,唔免冒險衝入火網——彼鐵皮厝顛倒可能成為目標,伊囝仔顛倒係險了咧!」高阿君說。
高阿君十幾歲時出海捕魚,一次翻船造成右腳骨折,結果成了跛子。「跛卡高仔」就被叫開了,也因為這個「禍」換來免出軍伕不調軍屬的「福」;終戰前就當上渡船的機務長。自從「阿山官」來了之後,工務局堣Z是長字銜的職位都給「阿山仔」「接收」過去了;只有他的機務長例外。機務是管八隻大小渡船機械修護的,「技術本位」,只好讓他繼續「坐大」。
也正因為如此,他格外專注於自已的職責;不可因疏失而被趕下臺,他更不能損傷作為機務長的身分。
現在,他直覺地以最快速度奔回「職責所在地」——渡船碼頭……
然而碼頭那邊逃避火網的人群像倒灌的海水由港口碼頭撤離;他們驚叫、哭泣、咒罵,甚至於好多是在精神錯亂狀態中,連爬帶滾瘋狂撞闖地往街市這邊、往郊區逃命。一轉眼,「竹篙柯仔」失去了蹤影。
高阿君腦海驀然浮現的卻是二次大戰末期,盟軍轟炸基隆港的情狀;他親身經歷漫天炸射、遍地死傷的場面。可是它有預警,有心理準備,不像現在——眼前的景象會是真實的嗎?是不是只是夢魘幻境呢?
他茫然木立,忘了該隻身前進還是跟大家一起後撤。
「喂!爾唔係跛卡高仔?撞啥?加緊逃哇!」推他一把的是渡船工人「阿狗仔」。
「倒底,安哉?」他給抓住胳膊不由分說,往後奔跑。
「誰知?要塞方面突然銃砲全開——爾知樣否?港口、臨海埤頭仔、防潮墩仔、渡船碼頭……者個時陣攏係人群哩!」
「撞啥?」化心神一清醒一悸動,這才「認清」事態嚴重:「敢唔係全?……」
「係呀!係呀!阮好在逃得快,阮目金金看著咧!『爆殼彈』炸開,射掃火網掠過,一排排一隊隊倒落去,死了了咧!」
「阮係問:者多人撞啥成群去送死咧?」跛腳的他實在跑不動了,開始張望找避難場所。
現在他們跑到「忠一路」和「孝一路」交接處了。他猛然想起賣古董的張姓朋友就住在這堙C目標既定,很快地找到門戶;一陣強烈敲鬥才把主人引出來。
「卡緊進來——爾,出來送死啊?」張仔沒好臉色,開口就斥人,並立刻把門扇上卡,還加以石臼堵緊。
高不吭聲,帶著阿狗仔就往樓棚竄。樓棚上面是簡陋的蘭棚仔。和張的交上朋友,就是因為兩人都養些東洋蘭(報歲蘭)的緣故。
張仔就在蘭棚子前告訴他們:要塞在發砲前十分鐘曾經透過廣播電臺下達命令:軍方要「清港」,在港口附近閒雜人等速即離開。
「哪知,廣播十分鐘無到,殲滅性攻擊就發動咧哩!」張仔說。
「清港,啥意思?」
「基隆港,沉淤無嚴重啊,清啥昧?」
——在事變半個月後,聽各方的解釋這才理解,所謂「清港」就是把港口附近的「敵人」清除盡淨的意思。
據說那天,在一陣砲擊炸射後,要塞司令史宏熹少將親率裝武部隊撲向「戰場」,親自「殺敵」。
另一作戰系統是,未被繳械的警察,由基隆石延漢市長指揮,先是掃蕩「叛民」。然後挨家逐戶搜捕青壯男子可疑分子。
以上兩路人馬除了當場格殺近千「叛民」外,獵捕人犯約五百人,人犯分兩隊扣押「處理」,一半交給「山下」的重砲兵連隊,一半則關在安瀾橋對面的兵營堙C
這五百多的「人犯」唯一共同點是:被捕後除少數人了解「行情」以贖金贖回之外,絕大多數始終未被釋放出來。至於此後——三月九日、十日、十一日連續三天,陳屍街頭郊外、海邊、堤畔、港內「靜心池」的數千碎屍、浮屍,是否那五百「人犯」也插隊在內?這怕要祭告請示那些冤魂恨魄才得真相吧?
——阿狗仔剛才未說清楚的話,在張仔的蘭棚子前交代明白了當時的實況:
在這無風陰沉的下午,成群結隊的百姓在海邊、在港口張望閒蕩的來由有二:一是三天來北部各市街地區普遍缺糧,許多米商小販趕赴基隆是來「接米」——南部的黑市米穀以小漁船北送,在基隆區經過「打點」之後,就地中盤零售地把來貨「消化掉」。
其次傳說紛紜的「中央援軍」,終於在基隆港外海朦朧可朢了。奇怪的是中午過後就現形,經過近三小時卻不見往前移動作登陸的操作。
情況難以理解,於是等候黑市漁船的商販、附近空閒市民就紛紛張望「欣賞」啦!
——臺灣人在日人統治下,受過嚴苛的警察統治,但是也養成了一些法治的基本觀念,例如:犯法,最後一定要接受懲罰;反之,未曾違法,天塌下來也不致傷害及我。非常非常不幸,臺灣人這種簡易透明的法治觀,卻在初入祖國懷抱時成了致命的「錯誤觀念」。
幾天來曾經動手打過「阿山仔」的,或參與繳械或掠奪的人,一聽「援軍果然出現」,都紛紛逃匿;那些「我無罪」的百姓,心堜Z蕩,所以都出來「參觀」援軍登陸,還想「冷眼旁觀」他們——看他們如何海底撈針地去搜捕真犯人?
然而,「祖國」的手法卻不止驚人,而且完全是非人的;有頭就砍,站著全剿!
半小時之間,渡船碼頭,基隆港內外,青草染赭、黃土變紅,擋不住的血泉血溪潺潺匯入海中……
——這些意外犧牲者,十之八九是桃竹北縣百姓,無人認屍;家人根本不知「失蹤」於何地,所以是最寂寞無告的一批冤魂恨魄……
——「跛卡高仔」和阿狗仔在張仔蘭棚子躲了近一小時,機銃聲砲聲轉疏了,街道上除了橫躺屍體外,還不見人影。
就在這時,孝一路街道那邊突然出現一隊人馬,他們行動迅速,很快就看清楚了,是二十幾近三十位黑衣金鈕釦的學生。
他們一律頭纏白底黑子「後缽卷」,前導者高擎兩面旗子,一面是空白「降旗」,另一面寫著「談判」二字;其他的的人都是赤手空拳,他們的目的很明顯……
「學生拉,單純搭哪!」張仔皺起眉頭說:「者唔係去送死?」
「可累哇伊抗!」跛卡高仔嘴婸﹛u使不得」,一長一短兩隻腳一拐一擺地就要下樓,出去阻止;高仔為人最講義氣,這就奮不顧身了。
「未行!未行个!」阿狗仔與張仔大聲喝止,高仔卻推開堵門石臼,開門衝了出去。
正好迎上學生隊伍。
他說:對方銃殺砲轟如對付仇敵,絕不能妄想去談判解決爭端。學生說:不冒險出面,部隊開入市街濫殺怎麼辦?另一學生接口說:實際上一隊武裝警察也已經出動捕人殺人了。高仔說:無論如何,現在不能出面,尤其不可以集體行動。個子最高的學生說:我們願承擔責任。另一位矮個子學生插口說,我們只是維持交通秩序,協助治安……聽阮講,高仔說:阮係看清楚咧啦!伊已刣死千百人,伊係唔講理個人種,伊係——「支那人」搭卡拉哪!總講,未行去,去係送死:送死那有代價嘛值得,問題係,白白送死!總要盡心盡力,學生說。盡心盡力個方法係,趕緊通知所有青年,趕急閟起來!
「尼桑:逗悉得,桑納尼卡累拉喔理解悉達?」一位學生突然問:你怎麼這樣了解他們。
「在渡船碼頭,日夜看个、聽个,家己經歷个,濟啦!」
爭辯半天,學生們還是執意要去晉見要塞司令。不過他們不必費事了;說著走著,不知不覺已走到港邊碼頭附近。高仔猛然警覺身處危境,然而置身此刻就是絕境——由三號倉庫轉角突然現身約一排的荷槍實彈軍人。就在大家警覺叫聲發不出的瞬間,砰砰兩聲槍擊聲傳來同時,扛「談判」大旗的學生「呃啊」半聲,魁梧的身體往後一挺,然後栽倒地上。另一位扛「降旗」的學生右肩鮮血迸瀉,身子卻昂然不肯倒下……
——「砰!」再補一槍,居然打在面門上。於是血肉飛濺中往前仆倒……
同伴這才領會出:子彈是從後腦門射入、射穿的。
「啊……」
「唷……」
「嗚……」
二十幾個學生全僵直如枯死:挺立、半蹲、趴地,完全不能動彈;「膽子壯的」,從齒縫堿炙X幽幽哭泣聲……
「阿,阿兵哥——長官,他、他們……學生來,來請願……」高仔咬緊牙關作冒死的申訴。他,腦海倏然浮現「現代劇」中的「武士」冒死進勸「將軍」的場面……
「你這個……這個、瘸子?怎麼也一道造反來著?」發話的人好像認得他。
「不是不是。」他趕緊辯解,膽子壯些:「我渡船的機務、務長啦。我是、是碰上,是來阻止的。」
「瘸子:阻止什麼?阻止國軍執行清港任務?」
「帶走!全部送到要塞法辦!」排長模樣的不容他再發言,還特別加上一問:
「這傢伙不是工務段的嗎?」
「不錯。我們認得這個瘸子,瘋瘋的。」
「一起斃了省事啦!」
「不。」排長下達命令:「郝班長,你領班上兄弟把人犯押回去。瘸子是見證,一起帶走。如有反抗,格殺勿論——一人反,全給我斃了!」
「聽懂嗎?小叛徒們?俺是說,排長的話聽得懂嗎?」
「懂……」
「不,不是什麼叛、叛徒……」
「走哇!反正俺認定你是叛徒就是叛徒哪有那麼多廢話?死定啦!小雞雞們,哈哈!」
「跛卡高仔」他不吭氣!一拐一扭地走在前頭。心頭只有憤怒,似乎全無畏懼。這是平生最奇特的體驗,當時何以只怒不懼?事後想起,他始終不能理解自當時的心理狀態。
四時多近五時吧,他們被押到半山上的司令部後,並未關進拘留室堙A他們先被以粗麻繩反綁手腳——也許繩索不夠,居然以「八番線」(按:約4mm的粗鐵線)把每個人的脖子套起來,成串連起來。
「這樣,看你們往哪堸k?」士兵這樣說。
「我。我們又不想逃跑!」一個學生這樣說。
「好!算你狠,有種!明兒個,再逞強吧!」
他們就被「堆放」在露天的升旗臺前。入夜,斜風細雨交集。軍方沒有放人或移走他們的意思;當然不用奢望茶水飯食了。
他,跛卡高仔開始強烈地懼怖起來,伴著的是深深的後悔。學生們,有兩三個幽幽哭泣的;大都是一語不吭,也有三四個在低吟日本表達赴死不悔的歌謠:「殘俠之歌」
為了義理 甘願捨命
正義之處 就是男兒之路
放過馬來 人生的勝敗
但憑自家本領
…………………
縱然犧牲捨命 我這個人
一定堅守人世之正道
盛開或凋謝沒啥好嘆息
那花香 幽幽不會消失
…………
——「押昧咯!」跛卡高陡地喝斥一聲。也向來喜歡這首淒美民歌,剛才還小聲和著呢;不知怎麼心底突然閃起一團怒火——他就是不能忍受這個歌聲。
「……」顯然大家都驚愣不已。
「死呶覺悟唏咯!磨,唔道哪!」要有死的覺悟!別唱啦!他說。
「覺悟悉得路,達卡拉,唔道!」學生卻說:正因為覺悟了,所以要唱!
「為國家犧牲生命?」他冷笑一聲,他也不知道冷笑什麼:「為國家嘎?」
「嗯,那尼嘎,可訥國家?」一位說:這算什麼國家?
「問題哇:搭累訥國家?」另一位卻問:誰的國家?
「祖國。祖國?祖國?祖國……」
「組國顛倒安尼……」有一位說的是本地話。
「臺灣人個祖國就係安尼,安哉?汝唔歡喜嘛沒法度。沒法度啦!」
「接受唏奈!」
「唔接受嘛愛接受!」
「磨,事件後,脫走臺灣搭!」
「脫走得其奈人民哇?」一位問:跑不掉的人民呢?
「喂!巴卡那爭論!」跛卡高仔說說「米那桑:休歇西那賽,明日,太陽上昇後,爭論得宜!」
三月九日基隆的朝陽似乎上昇得特別早。
或者說,這群熱情單純的學生實際上徹夜未眠,就在東方泛白、迅速射出幾縷旭光時刻,營房那邊突然衝出一群士兵——全副武裝,上刺刀端槍跑步,很快地在「俘虜」後面集合完畢,大概是一排的兵力。
「今日,表現,優秀啅!」一個學生竟稱讚起來。
然而,接下去的「動作」卻是他們夢想不到的,能臺灣這個海島上未發生的慘絕人寰悲劇!
「各位同學,今天,我要向各位宣布一件事。」顯然是排長的瘦高軍官向他們說:「我們經過作戰會議討論,決定發動一次『震懾教育』!」
「整……那尼?」學生們聽不懂這樣深的北京話。
「你們——這個,我代表國家的最高命令,宣布:你們,被選作『震懾教育』的『教材』!」
「教材?那尼?」
「啊!虐殺拉西?……」高仔猛生警覺……
就在全體學生惶惶然不知所措之際,高仔他,意外地被釋綁了,還來不及猜測,他又被揪著衣領,連拖帶拉地推到旗桿的基盤高出半尺的方形水泥地上,然後把他牢固地反綁在旗桿上……
「死咧……」他心埵y叫驚呼,可是喉嚨卻緊縮發不出一絲語音。
「痂子,你是見證人,你要睜大眼睛看清楚咯,把聽到見到的——叛徒的下場——告訴左鄰右舍、親戚朋友;並且提醒大家,不怕死的,夠狠有種的,可以起來,起來反抗偉大的國民政府,偉大的國軍!」
「?……」他,警覺頻生,但似懂未懂。
「俄累啦喔苛戮死……」學生中有人警覺到了。
——「注意!立正!稍息!」排長發布戰鬥指令:「子彈上膛!聽著,由右而左,第一班負責監視一到八人,第二班負責九到十六人,其他的由第三班監視——意圖反抗或逃走的俘虜,一律格殺!」
「啊……」
「情況」完全明朗了。學生們,完全理解處境的,已經多人全身發軟,癱瘓在地上。
最前面的那位學生是個粗壯、皮膚微黑、一臉稚氣的男孩,他第一個被四個士兵扭緊雙臂,刺刀頂著喉管——推到離高仔一丈五六的地方。
「我,我,我沒、沒有,沒有做什麼……」他嗓音沙啞,一面掙扎一面想要辯解。
另外一個不帶步槍的士兵走過去。這個士兵手上多了一把近尺刃鋒的刀子。學生一直想辯解,可是實在說不成語句。持刀的傢伙喝斥他閉嘴。
——「聽到沒——嘿!」突然白刃一閃,學生的左耳邊鮮血直射,隨著厲叫聲,一隻耳朵拋落地上。
這個學生反而愣住驚嚇成僵直的枯木。動手的傢伙的動作未停,接著鮮血迸濺中又把右耳削落,再揮兩刀在學生的面門上——
「阿唷——」
血肉模糊中,學生的鼻準變成血泉,嘴巴化成血窟窿。大概嘴唇與鼻子全皆「削落」了。
「△△△△△△」淒厲叫聲、哭聲,一片從未聽聞過的,顯然不是人能發出的慘叫絕叫,像織熱的鐵絲在空處流竄衝刺!
「上!」持刀的人左手一揮……
「殺——嘿!」一個士兵退後五步,然後以刺刀準確地刺入受難學生的心窩堙K…
——「阿母喔……」高仔哀號哭泣,汗水、淚水、尿水交迸匯合滾滾而下。
第二個受難者被「行刑」時已進入昏迷狀態,反而少受折磨,不過刺刀戮入之後抽回到半途中,劊子手把刀鋒往下滑落,剖開肚腹,讓紅白花色腸骨全瀉出體外……
「啊!求,求求你,你們……」高仔邊哭邊減,想跪下來,卻動彈不得。
「嗚嗚……」學生們,東倒西歪,軟軟地癱瘓地上;未暈過去的,或從暈死中轉醒的,他們吐出幽幽的,沙啞而尖銳的聲音——也算是一種哭聲吧?
「請不要,不要殺,殺我呀……」
「我,我認錯,我,我認罪,罪我,不要死,我…」
——「哈哈!操你媽駛你媽!怕了?」排長哈哈笑中,手槍一揚,朝倒地橫躺學生「砰砰」——開了兩槍,兩灘血,幾縷慘絕聲升起,飄開……
劊子手的「作業」繼續著。第三個被拖出來的身材中等,不胖不瘦,顯得很鎮靜的學生;睜眼閉嘴,挺起宏腰「自動」走向兩位同學屍體的旁邊。
「……」他的鎮靜強悍,使得亢奮叫囂的士兵們突然沈默下來……
「唔……」排長大人走了過去,凝視片刻才咬牙說:「你,夠有種啊?叫什麼名字?那堣H?」
「何必問?基隆人就是了。」
「本官問你什麼名字?你老子叫什麼?快招!」排長被激怒了。
「我叫做臺灣人,父親叫臺灣人,就這樣。」他是這樣回答的。
「你敢抗命?臺灣人?好!臺灣人全該殺!」排長突然壓低嗓音問:「你不怕死?我要你死得很痛苦很悽慘!」
「我……怕,但,你殺吧!」
「你?……嘻嘻!本官喜歡你的男子漢。這樣吧……你認罪,你道歉,也許,嘿嘿……」
「認罪道歉,還是要殺,殺我們……」
「……對!不過,會讓你死得痛快!」
「哼!支那人!」他突然以日語大聲叫罵:「支那兵,喃搭!苛戮斯那拉、苛戮賽!」
這位強悍不懼的學生,竟然昂然面對,雙眼圓睜瞪著排長大人……
「哈哈!好!好!好好!」排長接過士兵手上利刃,哈哈大笑中,霍地揮刀朝學生臉部橫掃過去……
「呃……」學生雙眼血箭激射而出,身子激烈搖晃,步椿卻堅定未移。
這一切戮破雙眼眼球了,卻顯然刀傷不深。
「好!男子漢!今天見識了英雄漢子了!」排長的表情是十分激賞加上興奮十分,歪著脖子想了半響,然後一頓足作重大發現或重大決定狀,高聲宣布說:
「看看這個英雄人物是真是假——聽說,真英雄鷄巴卵子異於常人——特別壯大,我們來瞧瞧……」
這個佩掛砲兵少尉的三十五、六歲年紀的排長大人,以利刃挑落學生的長褲;再一刀,沾著血絲的內褲也掉下來了。
「咦?不對呀!小鷄鷄,小卵包,和常人一樣嘛!哈哈!」
「畜牲眛!苛戮殺!」受難者怒吼如豹:「你!你是人,是軍人,就快快殺了我!」最後改用北京話說。
「老子當然會殺——嚕嗦什麼——嘿!」排長的長刃往上揮動,又把受難者鼻準連同嘴唇削掉……
「呃……嘶……」
「看到沒有?怕不怕?這叫做『震懾教育』,怎麼?哪一個要來試試自己是不是男漢大丈夫的?
「噫喔……」受難者終於倒落地上。
「哈哈!當然當然!」排長自言自語,又以刀刃抵住倒地受難者下體說:「你們是眼見為準,我說這個人鷄巴卵子跟常人一樣,你們沒看清楚當然不信——,我要你們真正相信——」
排長大人終於把學生的生殖器官切下,割斷,以刀尖挑著高舉搖晃「示眾」……
「啊——」又有學生嚇暈過去。
「好。現在,繼續執行任務!」排長再下令:「現在,各班同時進行!」
血,慘酷的場面,予人強烈的震憾作用,它會徹底摧毀人的抵抗逃遁的意志,同樣地,它也能激起人潛伏的隱藏意識深層的——那原始的嗜血殺戮的快感吧?已經被血腥誘發原始的三十來個士兵,在排長命令甫落就吆喝狂嘯著撲向待宰的羔羊……
「壓制擊!」羔羊們突然瘋狂反擊了,以腦袋、以肩膀、以軀體為唯一武器攻向敵人——「體當戰法」。敵人突遭抵抗大感意外,「幸而」刺刀出鞘子彈上膛,很快就取得了「絕對優勢」了。
——「砰!砰!砰砰!」
——「殺!嘿!」刺刀的殺傷力此時發揮得極好。
約十分鐘的時間之後,「屠殺場」才恢復一片寂靜。二十六位青年學生,二十六個單純潔淨生命,二十六具血肉模糊屍體,二十六家父母兄弟姐妹,六百萬臺灣全島同胞;那滴滴鮮血片片碎肉,沒入土中化為大地,然後在所有臺灣人靈臺種因,世代子孫心魂埵A生……
排長是很重教育效益的軍官,在以軍用卡車載走二十六具屍體之前,他再命令部下「補強教材」——混亂中宰殺的學生,一律補行削耳切鼻唇之刑,再把生殖器切掉。這是「震懾教育」的必須作業,馬虎不得。
最後,這些殘碎的屍體,被拋置在基隆港邊,有些偏僻但不致太偏僻的荒野上。這樣處理,可以讓一些人見到而不致太多人目睹;暗中傳述加上增刪變造成為流言,如此效果更高。
當然「跛卡高仔」是最重要的傳聲筒。他被拋在屍體堆中;預期一天半日驚魂稍定就會離開,那時就會把懾人心魂的恐怖經驗傳開去的。
(作者案:走筆至此,不得不「跳脫」歷史時空,回到現實今天來檢視這段敘述:「該不該把這些慘絕歷史場景予以再現?」這是近年來日夜折磨筆者的難題,其中矛盾掙扎過程從略,最後決定以大死一番心情直書白描,筆者依恃的理由是:(一)人間存在過的就不會消失,與其曲隱暗藏,不如詳載諸史冊留與今世後代同存同在成為鑑戒。(二)一件歷史公案一旦成立存在,其存在與意義,不但屬於國族共有,共同承受其「存在意義」,也是屬於全人類所共有。然則筆者既經長時間勘探查證,信其真實且事實如此,筆者實無權隱瞞歷史真相而有義務明告世人;(三)十多年來陷入臺灣歷史之苦海中,久與史料遺跡接觸,心靈則與幽冥冤魂時有對話。至此,生死幽明之於筆者已然萬難且亦不宜不必尤其不能分辨矣!筆者敬畏另一世界之存在,實不敢不秉筆直書也。一九九○。端陽午後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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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九日,基隆港,基隆市區,除了橫躺路邊、空地、草叢的屍體外,不見一個本地活人。換上的是草綠棉襖、全副武裝的軍人;幾百人為一隊一個單位,自港口排到忠一路、孝一路,一直排到街中心。
據說昨天下午的「清港」作業在入夜八時完成。經要塞司令部的通知,登陸行動在晚上十時發動;第一批二千憲兵並非由基隆港登陸,而是由基隆港東北角和平島附近到深澳一帶(今之基隆海水浴場,瑞濱海水浴場之間,此地正是1895年日軍首批登陸之地附近),以散兵方式分批登陸;先建立橋頭堡,鞏固陣地之後再搜索進擊「攻入」基隆。他們是搭機帆漁船東渡的,所以由這堻o種方式行動,可謂用兵奇特十分適當。
當然這是一場面對「零敵」的登陸作戰,除了浪費不少彈藥,「殲滅」數十處——不知情而漏露燈光的民房與百姓——之外,唯一的「衝突」是…因為電話在接近基隆港港口時,正好遇上廿一師的八百名先部遣部隊(按:其他七千餘名正規軍延至九日下午二時許自「太原艦」登陸來援,幸好只是小規模接觸,「略有傷亡」就發覺是友非敵了。)
就因為憲兵與廿一師間發生小小誤會,怕在港都兩軍相對,發生可能的衝突,而北市方面張慕陶將軍又馳電告急,所以近二千名憲兵在午夜時刻即離港馳援北市。
劉雨卿的八百名廿一師正規軍就駐紮在基隆港市。要塞司令史宏熹將軍與港都石延漢市長,軍心大振信心大增,於是加強兵力火力,繼續獵殺叛民,捕捉可疑的分子,以及政治考慮上應予逮捕名單上的對策。這是第二波的「清港」——清除港都內礙事刺眼分子。
——邱瑞章廿二歲,基隆鐵道部技士,是新進人員,援例派到港口倉庫工作。因為日夜在碼頭倉庫值班,所以外人都以為他是港務局的人,其實是鐵路道部的技士——他曾經在石油公司外線班工作過,具有電氣電機技術,負責修護有關工作,但是目前「規定不必值夜的人」越來越多,他這個技工也只好「沒有理由不列入」值夜入行列了。
「看唔識,沒制度!」這是他的口頭禪。
三月六日他照輪班值班,七日他幫家有急事的朋友值夜;八日傍晚外邊一片槍聲,一片混亂,沒有誰來接班,他這種「受日本教育」的青年,是無法撒手不管的,所以他連續作第三夜的值班人。
倉庫外面砲火漫天槍聲咻咻:倉庫媢q燈熄減,他附近的變電所大概受損了。依據外頭的風聞、他約略猜得出外面的「情況」,不他是心安理得,而且飽經空襲洗禮的他,是很懂得防護自救的。所以他緊拴門閂,把閒置的石棉瓦,兩床棉被,插掛在槍砲聲響傳來的方位,然後靜靜躺著。當然難以入睡,心頭計較的是:萬一有人持槍來襲,自己應如何應付?他想應該明白表示身分,那樣一定無事……
——為了怕臨事慌張忘了「護身裝備」,他又爬起來把腕章掛佩妥當,還索性把繡有「工」鐵道部徽誌的帽子戴上,扣緊帽帶……
「很衰喲!」他想,如果接班的人準時接班,現在是溫熱被窩堜窶蒡Q的。他,苗栗造橋的客家人,才婚結不滿十個月,妻還未懷孕,正是「行動自由」,可以大大「熱情」的時光呢。
如果不幸……腦海突然竄出這樣一句不詳的話。不不!不會!絕對不會!他趕緊把「胡思亂想」趕走。可是趕不走。他,乾脆坐了起來……
「明天——天一亮我就走!」他向自己表達堅定決心:「毋論高毛絕代的來不來接班,一定立刻離開,立刻回家,立刻——秋蘭仔總唔會有麼介意外?唉!唔會唔會!一定唔會!」
三月九日就在焦急等候中來臨,大概七時剛過吧?他拉開倉庫鐵捲門,再仔細檢視一番全副公務配備,然後走出大門。
這是港口延伸堤上一排形式色調整齊一致的倉庫群,在平時是人群走動,開始出入搬運貨物了;對面防波堤那邊大小漁船也該作業了。可是今早卻不見人影,一片死寂。
「喔——啊!」他失聲而叫起來。
放眼望去,左手方向,一號三號碼頭,渡船碼頭那邊,三具四具七具……十多具,哦,不,是一批一批的屍體;仰躺著,俯倒著,橫直扭曲枕藉延延牽連;那朝陽下的水泥地面,斑斑點點、大大小小一池池的赭色血跡血漬……
他完全嚇呆、震懾住了。在大轟炸、奉公建築飛機場的時日中,他見過、面對過死亡,可是從未見過這麼多無名屍首枕藉的景象!
這些人如何死的,清楚得很,可是「事情」怎麼可能是這樣?然而,「事情」就是這樣。他從震懾中慢慢甦醒,腳步移動著;往前茫然移動,似乎忘了嚴重危機就在眼前。
「慘啊!哪安尼沒人道……」有人在屋角、走廊上竊竊私語。
「阿章仔!危險嘿!爾為去逗位?」有人招呼他。
嗯,急險。對啊,我大搖大擺這樣……他算是倏然完全清醒了。可是看看自己這身配備是「執勤打扮」,一眼就能辨別絕不是暴民或流氓,再兇狠不講理的「支那兵」也不致於向「執勤中的公務人員」下手吧?這樣一想心頭大定,再朝自已顧視一番,「實在全無瑕疵」,顧是他把步子放大,走到「港區」私用車保管處,拉出破自行車往市區騎去……
人車走了兩百公尺不到,眼前的景象使他猶豫一下,不覺就跳下車來——他正拉長脖子張望四百公尺外「滿街遍道」的武裝部隊,耳邊卻突然傳來刺耳的吆喝與痛楚的呻吟,強自抑制而抑制不住的哭泣聲!
「不要動!手舉起來!」轉角處突然冒出兩個武裝軍人,正以上了刺刀的步槍遙遙對準他。——這座兩層樓的角樓角,原先是日本海軍軍需補給處,現在好像改成什麼招待所之類的場所。他從驚愣中略一鎮靜,這才看清楚「招待所」門口擠滿了人——個個反綁著,有的嘴巴還被黑忽忽的東西塞住。
「你是什麼人?哈!可給逮著啦!」士兵持槍前進如臨大敵。
「我?嘻嘻!」他反而心神鬆弛下來:「看這腕章!我是執勤人員啊!鐵道部的。」
「腕章?喂!你一定是叛民的連絡員對不對?」這個士兵竟然做出瞄準射擊的姿勢。
「不是不是!不是啦,我,我,我……」
「你怎麼樣?從實招來!不然立刻斃了你!」
「我是,是鐵道部的技士,在,在值班……」
「什麼『鐵道部』?兵工廠是不是,叛民的武器廠?」好幾個士兵圍了上來,七嘴八舍,還有說:斃了算啦!別再浪費時間。
——「喂!支那兵,得搭拉媚卡拉,注意唏略!」被綁那堆人中有人高喊:對方無知又亂來,要他小心。
邱瑞章他,廿二歲的鄉下青年,陡然面對如此情況,實際上已然心跳如撞,全身冷汗如泉,膝蓋無力,不暈倒也快癱瘓了。
他身上還帶有「鐵路局員工證」,一捲十元現鈔,那是預備給住新竹的——正在住院姐姐的二百五十塊錢。他結婚時姐姐資助過,現在姐姐開刀那得要表示一番。這一來準是泡湯了。
證件與錢被「沒收」之後,還查問了什麼,如何被押走,如何被放置在三十幾個「犯人」群堙F他始終在極端驚嚇中經過的;當他被再安置在憲兵隊的二、三百名「犯人」中——完全清醒之後,再經死堸k生,以及劫後餘生的歲月中,他始終完全記不起一點情節,這是一段時間的真空,或者說心理上拒絕了這些經驗吧?
「我沒做什麼,我沒罪呀!我在值班,是服勤務,為什麼抓我?還把我當重刑犯人似地綁起來?」
他一直向偶爾走過來的軍官或士兵這樣說,也這樣問自己。
有一個矮小的士兵被纏的惱火了,揮起槍托朝他腦杓子猛地敲下,他暈了過去。大概著力點偏離少許吧?不知經過多久,他還是醒了過來。
醒來時是深夜吧,又風又雨,但是四肢半身全麻了,已然全無疼痛感覺。他清楚地感覺出,同難夥伴減少許多。
「摩,多分槍殺煞累搭!」難友悄悄告訴他。
「啊!全部搭,先卡後分別搭k搭!」
「俺累,那尼摩,悉得奈!」他仍然憤憤不平。
「阮嘛共款,阮昨暗在厝合某、阿姆聽蓄音機——趙匡胤困河東个亂彈戲。喔,支那兵進來。搜尋一陣,吱吱喳喳,聽無;阮攏回一句:沒有,不知道。阮,者安尼掠來咧啦!」
「聽講,二、三十歲人,攏掠總捉!」
「者安尼乎到死,極唔甘願啦!」
「俺累勤務,難尼摩悉得宗!」他還是這句話,因為「這句話」是唯一救命符咒啊!
「好咧啦!客家屎!幹汝娘咧!再講再講!」
「逗搭?」他被罵得又惱又委屈。
罵人的耐心地「開導」他…你這個死腦筋,死到臨頭了,還在「有沒有犯法」上計較?憨客屎!現在面臨的根本不是誰犯罪不犯罪的問題,人家根本就無法不法的觀念——是惱火,不高興:當然不管誰惹他們不高興,或者「通盤考慮」的結果,認為必須殺一批人,當然不問誰該不該殺,他們只要求數量,湊足數量才是重要的。不幸,我們被「隨便看上啦。」就是這樣。
他問…你何以如此了解他們?
「阮係『華南工業振興團』一員咧。」對方說:「中國人,咱臺灣人極難理解个啦。」
「唔係理解唔理解个問題,係……」是什麼?插進來說話的難友是了半天,還是找不到適當的語詞。
到此,他,邱瑞章心的底層已然明確肯定地知道:這個劫難是不可能脫逃了。實際上,雙手被反綁的瞬間,心奡N「明白了」,只是內心一直在抗拒這個「認命」而已。太不甘心了,太難以接受了,太荒唐了,太不可思議了——這些官兵開口閉口責罵他們是「叛民」,絕不給任何辯解的機會,完全不經任何審判的程序,就這送去槍斃、虐殺?
「啊……嗚……」他無可奈何地,對自己放棄地那樣讓自己「隨意」哭泣起來……
現在是什麼時候?奇怪?四周漆黑?不!還是能看清景物人形的輪廓的。這是從未有的「時間感覺」與「光線感覺」;現在的自已,好像正處在非白日也非黑夜、不是傍晚也不是清早的奇異時間景象堙C
「俺……沒成,死忒咧?」他不由這樣。
死,明確敏銳地觸及的時候,父母、嬌妻的形影種種,漫天瀰空地包圍過來,擠壓下來,他又無聲有息地抽泣起來……
不止他,幽幽忽忽堙A不分畫夜的這個混沌時間堙A所有難友都發出一些聲音——大概都可以歸納為「泣」的幽幽聲響。
——然後,不知經過多少時間,他們被押解到港口的一個空曠的廢屋堙A可能是一間廢棄的汽車修理廠吧?他對這一帶的大小建築物都相當熟悉的,可是現在居然全無印象。或者說,腦子堥漕レ陰齯ㄞ羲滌O憶中物事,好像都浮動起來,混淆了,雜亂了。
現在,一切記憶中人事物,都遙遙模糊了,不可捉摸了。這是極可怕的感覺。不過,「現在」,滿滿地裝在腦海堛澈o是匆匆相聚的難友的名字、容貌、語詞、交代的遺言——他們建立了友誼對共識:誰逃過災劫,誰就要負責把難友的死訊死所告知其家人。
真是不可思議,在難友敘述一、二遍之後,就把好幾位難友的姓名、住址全部清楚記下來了。
然而,難友的死訊大概是不可能傳遞出去!
就在這日夜難分的時刻,他們被施以曠古未曾傳聞的酷刑:以三人為「一組」或五人為「一隊」,先以組麻繩把他們的手腳串連起來,然後竟然以「八番線」(約4mm的粗鐵線)刺穿手掌,然後三五人貫連……甚至於有幾位魁梧的難友先被打昏,之後以八番線戳穿胸背琵琶骨,然後彼此一線相連成串……
「知道嗎?這就是叛民的下場!知道嗎?這樣你們就跑不掉了,知道嗎?衛生丸、子彈很貴的,你們省下槍子兒,替國家省錢,所以請你們下海洗澡,嘿嘿!去見海龍王,說不定還會被龍女招親呢!哈哈!」
「……」
實際上,有些難友暈過去之後就沒再醒過來。
成串的難友被拖著推拋上大型軍車,車子只開幾分鐘就停下來。
這堿O三號碼頭。
相連的一號碼頭那邊也有兩輛大型軍車。車上空著,車上車下血漬斑斑,看樣子他們「作業」完成了。
邱瑞章這一「組」三人,其他兩人都是矮小的難友:他被「串」在殿後。經過一陣折騰,腳踝上、脖子上的麻繩已經相當鬆動了,甚至於如果雙方可以活動,也許可以解套逃脫。
當然這是幻想。右手手掌血肉模糊。也許因為自己健壯的緣故,在穿掌時一陣激痛伴著暈絕一陣,之後他就一直維持清醒狀態。
幾個精神狀態較佳的,還在哭泣跪倒乞求放他一條生路;其他大部難友都失去這種力氣,只是由喉嚨鼻腔發出短促的,撕裂般奇異聲音;不是語言,不是哭聲。那是一種生命的原始聲響吧?在以後的歲月堨L經常會「聽到」那些「聲響」。
——「去吧!快走快投生!」士兵們開始執行任務。
「任務」比想像的容易,因為受難者大都失去一切反抗力氣以及意志。是的,這天崩海沸的境遇,慘絕景象,痛絕衝擊下,這些年輕的生命,都已經徹底崩潰懾服。
一個八番線貫穿肩胛的魁梧難友,在被推下海的瞬間,突然衝向近邊的士兵,不知怎地把那個士兵緊緊「黏住」而且往前一拉(——在入海之前才被看出其中巧妙,他是緊緊「咬住」對方胸前衣襟,拚死不放一起「拖」下海堙K…
「哇!殺!先殺掉……」
「砰!砰!砰!」
情勢大亂。邱瑞章心頭一震,求生之念猛然湧起。他問同難朋友…「泳其路嘎?」一人點頭,一人未答。他當機立斷喝一聲跳——兩個人拖著另一難友倏一聲「跌落」海中……
「有人想逃哩——砰!」士官發覺了同時開槍射擊。
——「呃唷!」三人中有人中槍。
中槍的身子一挺,肚腹臀部往上翻動浮起,卻立即往下沈落……
「不!不要死」心底一團滾燙的求生意念佔滿了他的全部意識,或者說,能動不能動的意識群在這瞬間陡地凝聚而為——一個絕對不死,絕對要生的意志,而且絕對要實現它!
偉大的行動是沒有過程的,因為所有「過程」都被目的焚燬了,不留一絲痕跡。
總之,他掙脫了腳部、身上的繩索;「八番線」是不可能拉斷的,八番線並未穿過肩胛骨或什麼瑟琶骨;應該把右手手掌給「卸下來」。可是沒有刀刃,可是身子往下沉了,另外一難友那端好像也靜下來,難道也中槍了嗎?不!不!不不!不行!要死了。
撐不下去了,可是不能死;不死那麼……
「呀……茲!」他,撕裂了,撕裂了「什麼」,他知道。他知道自己掙脫綑魂索八番線了……
他浮了上來。鎮靜。他告訴自己。浮不上來。他灌了一口海水。他以最後的一絲力氣往上猛掙。他吸了一口氣卻立刻被巨大的阻礙物一擠一壓,又沒入水中。
再一次鑽出水面時,視線內出現了一些顏色與物體。那是巨大沉重的人的軀體,有的好像還在掙扎顫抖,有的俯仰翻覆載浮載沉。
眼前是一片紅;淡淡的紅,灰灰的紅,淡濃不一的紅。噁,有些腥味,啊,是濃濃的腥味、血腥味,血腥的海水,基隆港一號三號碼頭。還有一些細碎的聲音,不是潮浪不是潮聲,是……
「唷……」右邊,嗯,是右手,手掌開始麻麻沉沉地痛,痛!痛開始扭轉奔竄,往上引往內媃p,於是手臂連同半個右邊身軀都激猛地疼痛了。
「……」眼前冒出電波狀黑網,一波密過一波……
不好,是要暈過去了。不行!絕對不許暈!你已經掙脫,你會活下來的。他警覺了,他努力維持清醒。
——「噗——砰!」子彈從身邊鑽過,槍聲自岸上撲過來。
「唔……」他又完全清醒而振作起來。他冷靜了,理智復醒,他依著比較穩定的浮屍,小心翼翼地注視岸上魔鬼的舉動,他嚴密控制自己的動作,絕不能讓魔鬼發現他還活著……
哭泣聲尖叫聲吆喝聲笑聲,終於完全歇止。岸上魔鬼消失,車輛消失,只留下巨幅的血泊與晃盪的屍體群。
遠處,槍聲疏落,海風全息;日頭在灰黃雲霧中疲乏地時隱時現。
「這是什麼時候?」
這是什麼地方?發生了什麼……他,驀地完全失去思維能力。他緩緩游向碼頭插入水中的水泥巨椿。確實四周無人。他以左臂抱緊水泥樁,緩緩舉起入骨麻疼的右臂右手掌,那隻手掌像一隻紅色掃帚;那姆指食指間——虎口部位皮肉打散,像「破爛的小抹布」!
「啊……」顯然鐵線並未穿過姆食指間的肢骨,所以是扯裂皮肉才得以逃生的。
阿母……他喃喃喊了一句,然後淚水直流。
秋蘭……嬌妻的形貌也浮現腦際了。
他活了下來,面對基港浮浮沉沉的難友,他的淚水久久不能乾涸。他真的逃過大劫,他是為歷史而留駐人間的。(按:一九八九年,邱瑞章,六十四歲,健在,住汐止)
☉
三月九日傍晚,天空陰沈,四周很快就暗下來。
一部大型軍用卡車駛進八堵火車站。車子在貨車卸貨場五公尺處停下。驀地尖銳警笛「嗶」一聲響起,同時車廂帆布幕掀開,跳下十幾個野戰裝束的士兵。他們立刻分別守在車站前後左右的出口;端槍、手指搭在扳機上作隨時發射狀。顯然地,這個部隊在行動前已經作過模擬練習,所以動作迅速正確,五分鐘之內完全控制了「情況」……
一位軍官在左右二士兵衛護下,下車張望一陣,然後走進車站,直入「車長室」。
——軍用大卡車媮晹酗K個「乘客」,軍官說是「犯人」,士兵們指著他們的鼻子說是「俘虜」。八個俘虜早就嚇得心神恍惚屎尿直流,他們都是「八堵中學」高年級的學生,也們是劫後餘生被押走的……
「八堵中學」(後來合併改為基隆中學),原是北市「一中」(即建國中學前身)之外,北部程度最好的學校,也是學生最活躍的學校;緝菸事件爆發以來,學生紛紛響應參加本地青年的各項「活動」。他們參與要求軍部卸除武裝,正是被當場槍殺多人的受難者一群。因為午後傳出,維持交通秩序的學生一律當場被捕,而且都已被虐殺,有的暴屍港邊,有的浮屍港內!
家長們一聽傳聞,分別命子女躲藏起來,可是他們有他們的想法——到了傍晚,許多學生不約而同地走向學校,他們習慣於以學校為基地,共同商討,然後集體行動。
不幸的是,在排球場上陸續聚集了二十幾人時,不知從什麼角落突然出現一群士兵,一照面就開槍殺人。十分鐘之後,逃走的、確實傷亡者(重傷倒地的,在清理現場時以刺刀「補強」完成了屠殺任務)之外,魂飛天外仆倒地上的九個人被押上卡車。其中綽號「卡豆」(蝌蚪)的在車子啟動時壓低嗓門說:掠去可能死得更慘不如賭命!說話間就以肩膀猛撞持槍戒備的士兵,順勢翻身滾下車。可是往前急衝不到五尺,一陣槍聲響起,「卡豆」就變成一隻碎裂橫躺地上的「卡納黑比」(狗姆蛇)了!
——八個倖存中包含了行動領導人之一的班長顏南星。他悄聲提醒大家:目前身處絕境,面對的是「非常識」的「非人情」傢伙,不要心存僥倖,只要伺機突擊,能逃出一人算一人。
現在,他們在卡車上擠作一堆,卻不忘注意車站上的情況變化。
「負責的人嗎?站長吧?給我站出來!」軍官的嗓門高而亮,是很標準的北京話。
——「哈伊!我,我,是!」站長的應答還是「日本式」的。新學的「捲舌音」捲得十分過火。
「是什麼?」軍官開起玩笑來:「你嘴吧媕Y,含著雞蛋還是鴨蛋呀?」
「是!是李端修。是站長得是;不是蛋!」
李端修,三芝人。當年以高等科畢業的學歷(國校六年畢業後再修延長教育),考上日本的「秀才軍校-陸軍兵器學校」)設於東京之郊神奈川,即蔣介石先生落榜之名校),後來因電氣實習課中損傷左眼力,改入工業學校機械科。終戰前任副站長,基隆礦業世家李某近戚。在站長遣送返日後,憑李的專才身分,加上人脈關係,十分難得地佔了一個「臺灣站長」的榮耀職位。
李端修人緣好,算得上是民間領袖,尤其當地年輕人都喜歡他。他有臺灣人土性濃重、樸拙木訥的一面,卻也沾上日人名士不修邊幅激昂狂放的脾性,所以八堵站的員工,附近居民後生,甚至基隆站的同仁,在公餘時間經常會找他一起喝米酒、唱歌、划拳;興致一來還會率領一群人到海邊「斯摩」(相撲)一番。如果同事間有什麼語言衝突,年輕人互不相讓,他會主動承當調人。調解的方式一律是他所謂的「武力解決」——到海邊「斯摩」五分鐘,或「三回戰」、「五回戰」;不論勝負都要互相道,從此怨消氣散,「不准」再有說長話短,不然他這個調人就要教訓人了。
「人哇,團結訥動物;喧嘩(爭吵,打架)兩成敗!」這是他的處世格言。
實際上,身高六尺多,掌大臂粗擁有柔道二段頭銜的他,很少出手教訓人。曾經有一次在市場上,三個外來米販把一位賣青菜婦人的擔子踩毀而引起他的勸組,米販來勢洶洶把他逼到角落堮悼晴}踢,他一直不肯還手。
「啥人唔服个?出來!」對方竟然向大家挑釁。
「喔,安尼,未行个!期負人沒止境,饒唔得!」
他自言自語間,三個米販欺身而上,想再打人。他不知怎地兩手往前一探,一閃間一左一右把兩個傢伙硬給高高舉起,往前走十來步,然後把人摔倒在青菜破紙箱麻繩等堆成的垃圾堆上。
另一人嚇呆啦,他把人托起一記「過肩摔」卻不是把人摔倒,而是以扭腰振臂之力把人拋上半空;足足在空中轉了一個圈,落地前把人托住,然後輕輕放下……
他的「武功」從此震懾一方。
——車子上的顏南星,雖然身處絕境卻童心未泯。還是粉望他的「李大哥」能有驚人的表現。
不幸得很,一開始那位軍官就命兩個士官以步槍對準他,好像隨時可以斃人那樣。
事實上現在的基隆人心堻ㄘ白,這些「國軍」是隨時可以開槍殺人的。
「聽著:把員工名冊交出來後,招呼本站所有員工集合。」軍官說。
「是!可是。」李站長挺挺胸說:「車班,車班定時開來開出,人員不能離開……離開他的工作。」
「我說集合就集合,不要工作了!」
「那,那車,會相撞,會死很多人!」
「就讓他死!怎麼你抗命?」軍官的右手伸向腰間的手槍。沒有拔槍,呶呶嘴一哂說:「根據情報,你們這個站,嘿嘿!所有員工都參加了造反,對不對?」
顏南星心想:完了!八堵站的員工確實大部分都參與了要求要塞方面官兵不得攜槍外出的群眾行動。因為八堵站實際上是鐵道部北段修護站所在地,編制大,年輕員工多,這堳雃h人參與行動是很正常的。
折騰了十幾分鐘,李站長交出一份名單,然後下達非常命令:「雙紅燈警示」,也就是以特殊情況,亮燈禁止所有列車不得進入本站。
「尼給咯──僕一人處理斯路!」他以日語指示:大家逃命吧,由他一個人來承擔!
「不准跑!好哇──」軍官發現情況有異,立刻下達命令:「看哪個撒腿,就給我格殺勿論!」
──「呯!呯!」果然有人應聲倒地。
就這樣開殺戒了。天色已暗,大概有部份人逃脫了。軍官暴跳如雷,衝到李站長前面就是一陣拳打腳踢。李站長凝立不動,似乎這一陣拳腳發生不了多少作用。軍官更是惱火;右手拔槍,左手向李站長脖子部位抓去,就利用獵物頭部微俯前傾的機會,以手槍槍管猛敲腦袋!
「啊吱──」李站長終於一陣踉蹌,右膝一軟跪了下去……
「報告排長:統統斃了省事兒啦?嗯?」一個士官獻計說。
「不急。別逗了,給我站起來!」
實際上李站長正在掙扎著緩緩站了起來。電燈開了,燈光下,他的半個腦袋連同整個臉都是艷艷的紫紅血水。
這時,不敢逃的,逃不成的,十幾個人已經乖乖地站在一起聽候命運的判決。
「現在──你!你來點名!」軍官把員工名冊遞給李站長。
「……」李站長沒吭氣,只是緩緩做「深呼吸」。
「你抗命?你敢?」
「來的,來了,在、在這裡……其他,不是輪班的,這樣點名沒有用。」他,似乎突然十分平靜下來。
──「軍官大、大人!」一個年輕站員以生硬北京話說:「我們、什麼沒有鬧,所以不怕,所以上班;有鬧的,逃了,所以……」
「你們沒有?哼!情報裡記得清清楚楚……」
「沒有,沒有,真真是沒有。」十幾人幾乎同時說。
「那好。」軍官笑了起來,神色也溫和許多:「那就告訴我:哪個參與了造反?」突然以手搶指向剛才發話的:「你!你說!你指出兩個人來就饒你不死!」
「我?我不!不知道誰不知道,我沒有我……」
「好!你不說,那,別人會說──」軍官以手槍抵緊那個站員的心臟部分──扣板機「砰!」
「啊──」
「現在,不想死的,說吧!你!」軍官又指另一人。
「我,我來……」李站長平靜地說。
「好,算你識好歹……」軍官把名冊遞過去,一邊說:「告訴你:名冊上的,一個都跑不掉的!」
「長官:真的,不是人人都參加了什麼。」
「那你甭管。來,把造反的名號給我圈出來。」軍官給他自來水筆。
「長官:我可以帶你去,去抓那些人……」李站長一字一句地說:「請先,先把這些,沒有什麼的人,放他們自由離開……」
「……唔。」軍官想了想,突然面露笑意,說:「很好。那麼,把這些名字圈起來,然後點名,然後放人可好?」好像心有未甘而自言自語:「奶奶的,給我來條件啦?」
李站長果真在名單上圈了在場十幾人的名字。官官同時揚聲發布指令:
「把這些人犯帶去,放咯。覃班長!知道嗎?放咯!好好地放!」
「是!」那個班長立刻行動:「各班兵:注意,把犯人押走──開始行動!」
「咦?」李站長一愣一驚:「放人,為什麼要押走?」
「放心!不關你的事!軍官伸手要抽回名單::「現在你說:以外的叛徒,我們怎麼抓?」
「不,不是什麼叛徒,更不是『以外的』。因為……」他是嗓音強烈顫抖著:「這些──就是這十幾個人也根本不是……」
顏南星等的注意力轉向那十幾個走出來的員工。他們好像不是被釋放,而是一起押走──押進枕木堆積場那邊!那邊路燈很亮。突然:
──「砰!砰!砰砰!」槍聲,是枕木堆積那邊響起來的。
是的,那是十幾個無辜而茫然無措的可憐人,鮮血迸濺,絕叫悶哼一陣,之後一切歸於寂靜……
一人不留,全數屠殺盡淨。
「你們──畜牲!逗悉得,信用奈嘎?」
「鬼叫什麼你!不關你的事!走!我們抓其他叛徒去──照名冊一個個來,全抓了,就放你生路!」
「有關,有關係,和我!」李肅然說,顯然未把軍官說的後半段話聽進去。
「哦?怎麼說?」軍官揚一揚手中兇器。
「他們,全是我的同仁,我的部下……」
「怎麼樣?你是說,你也應該一起打發囉?」
李沉聲說一聲「是」,就這同時雙手一陣撕扯,把那份名單徹底撕碎,毀掉。軍官和士兵想出手搶奪的機會都沒有。
「好哇!你-來人啊!」軍官轉身下達命令:「用剌刀!上!讓他受點活罪!」
「啊呵!躍得開!」他說請上吧,身子還往前迎去。
──「殺-嘿!」一把剌刀戳入下腹。
「嘿!嘿!」另一把剌刀由腋下斜斜剌入。
「呃-磨多磨多!」李還未倒下,還說再剌幾刀吧!
-「哇-嘿!」從背後再剌入一刀。
「畜牲昧!汝們!死!死!死!」李終於暈死過去,一身鮮血濕透了,他是死了,三把剌刀正好支撐住他的身軀久久倒不下去,之後下半身一軟,癱瘓下來……
默數一下:二十分鐘左右吧?八堵站十二三人全部罹難,血濺命除,冤魂恨魄冉冉上昇,緩緩擴散,從此以「無形之有」存在於臺灣的時空中……
顏南星等八個當晚被送到市警局。第二天交給一隊武裝警察送到一個陌生的碉堡型紅磚屋裡(現在的愛四路上);上司模樣的傢伙還特別交代;別讓「金蛋」跑了,也別「弄破」……
──在警局裡,那個「上司」一照面就問:「你們都是八堵中學學生,對不對?」
「……」大家點頭。
「姓顏的──顏男生?哪一個?」
「是我──我是顏南星。」
「管你男生女生,祇問你:你家,就是煤礦老闆……顏某的長子,對不對?」
「是……」
就這樣,他知道自己可能有生機了。
送到紅磚碉堡之後還「享受」到了清潔的飲水和新鮮的饅頭。是的,這些「支那人」做的饅頭真好吃,那是本島人學不來的技藝。顏南星他純稚的心目中,「祖國」、「饅頭」都是夠甜美的。然而,一年多的經驗,耳聞目睹,以及這次面的狠毒酷殺,在他純稚的心靈是毀了、碎了。
──後來才知道,這裡叫做「田寮港」(今之東明路)是特勤單位的秘密處所。在這裡,除他們之外還拘留了許多名號響亮的人物。例如基市副參議長楊元丁先生。
楊元丁四十九歲,基隆籍人。在港都社會的名聲,實際上比參議長黃樹木還大;同在仁愛區選出的二位,楊得五○六票,黃二五五票。楊在日據時期是反日的活躍人物;參加過「臺灣民眾黨」,被日人指為左傾,先後遭日本當局下獄六次。
昭和十二年,七七事變爆發,楊藉經商之便輾轉進入中國華中,參加了抗日工作。終戰後攜眷返臺,加入了蔣為圳的政協;去歲參加三月三十一日的市參議員選舉,並被推為副議長。據說在議會中,楊經常以治安問題質詢市警局長郭紹文,所以郭早就記恨在心。
郭紹文浙江人,擁有陸軍少將軍銜。在事件之初,郭就匆匆返國;他是和憲四團的二千憲兵在八日夜晚一起「反攻」來臺的。據一位陳姓警察的說法:郭局長一回警局就下達命令;三日內青壯市民,見者一律殺無赦!
又據後來參與者透露:隨廿一師部隊來臺的──蔣主席特史楊亮功,在七堵八堵間曾遭暴民攻擊,且傷了一指。這件事,實際上是郭受陳儀密令「發動」的。用意很明白:塑造臺灣暴民兇狠印象,為其大量屠殺製造理由與獲取首肯。
楊被捕是自投羅網:八日下午一輛載米貨車,在八堵被軍警攔截,並揚言沒收。九日正午時分,楊出面到警局夜涉,正好郭局長在憲兵簇擁下走進警局。一照面,郭就賞他兩記耳光。他大怒正要要反擊,憲兵已左右一挾把他銬了起來;郭立即下令收押,並送到這個秘密處所囚禁,他根本沒有作任何抗爭的餘地。
楊元丁這個副參議長,一直不見誰來問口供,或提審之類法律程序。到了傍晚──一九四七年三月十日日落時分,就那樣不明不白地被處死在紅磚碉堡屋外的空地上。那邊有一棵主幹折斷的樟樹。楊就被綁在樟樹上槍決的。楊身材壯碩魁梧,又值生命壯盛的中年;所以連打了六槍才靜止不動。
緊接在場之後被槍決的是基隆醫院的郭醫師。郭舒益醫師三十一歲,有一位美麗的日籍妻子,是新店聞人郭泰賓的長子。他的死可以說是「自取」的;在拖到刑場前,一個什麼官模樣的,還一再「勸誘」他:
「別傻了!五十萬換一條命,還猶豫什麼?」
「我,罪,沒有:做什麼,用錢?」說的是生硬北京話。
「捨不得錢?捨得下命?嘖嘖!」此人作十分疼惜狀。
「我是問:有道理沒有?不是捨得捨不得?」
「可是命哪!命祇一條!」
「道理,也,也祇有一個!」
「你他媽的沒命了,還有啥狗屁道理?」
「可是,我命沒有了,世間上還是有道理存在。」
「唉!死腦筋──是不是沒這麼多錢?數目可以商量呀?」
「我是沒有,有,也不給,我不會和你商量。」
「什麼意思?」這個人笑了起來。
「你們,道理一點沒有,我看不起你們。我死也不和你們商量……」郭想了想補上一句:「我,有覺悟!」
郭醫師,就這樣「堅硬」而死。行刑時士兵要給他們蒙上眼睛,他拒絕;他以日語高聲說:我要一直看!看著你們:看著你們如何亡,如何滅!
──這些血淋淋的景象一一印在十八歲青年顏南星的腦海裡;那不止是一幅幅「景象」,而是一粒粒種子,將很快在他的生命原野裡發芽生根茁長;也像是一份「酵素」,將在生命的每一角落發生作用,他的感覺與思考方式,他的人格構造都將涵存那個「成份」……
顏南星是在第五天──三月十三日上午被釋放的,後來才知道是家裡花了二百萬鉅款買回他這條小命。另外有三個同學也陸續被釋放了,據說「最低價碼」是五萬塊錢。其他四個家裡無法付款的,就那樣永遠「失蹤」了。
南星獲救的第三天,憑顏家的「力量」,找到特殊管道、特殊路徑,匆匆離臺赴日,成為事件後第一個逃脫臺灣的人。從此,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不敢返臺……。
港都基隆、雨港基隆,從八日傍晚起就成為「血港」了,從此,基隆的泥土是苦的,基隆的雨水是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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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證一:王阿榮,一九四七年廿三歲,王天登族人,「自由報」助理編輯。某某年提供王天登親筆記事簿。
供證二:廖永松,一九四七年廿四歲,徐得暉部下。一九八七年六十四歲。接受訪談。
供證三:陳之郁,一九四七年廿九歲,湖南人,警總中校,一九五六年四十歲在獄中向林志天敘述事故細節。
供證四:何財興,一九四七年廿八歲,臺北市工人,一九八三年,七十四歲接受訪談。
供證五:邵華,一九四七年二十歲,一九五六年廿八歲,因黃良盛案遭人誣攀入獄,向獄中難友某談及。
供證六:張萬福,一九四七年卅二歲,醫官,一九七九年六十五歲接受訪談。
供證七:歐涅斯、尼克森,一九四七年廿二歲,一九八四年八十九,在溫哥華市接受間接訪談。
供證八:阿林尼、蘇斯頓,一九四七年廿六歲,聯國救總職員,一九八四年六十三歲,在洛杉磯接受間接訪談。
供證九:葉貞子女士、林茂生先生子女,阮朝日先生妻女、巫宏基先生、王祐仁先生;當時美國使館人員、菲立浦、林克、喬治、柯爾,南美人,斐南度醫師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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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日一整天,王天登都未離開「文山茶行」一步;大部份時間都在樓上的書房整理文件資料。
他交代王阿榮:來電話,一律說主人不在家;一般訪客,一律告以主人外出近中不回來……
傍晚,「自由報」同仁,也是核心好友蕭來福與蔡慶榮(投中共後改名孑民)連袂而來,不聽阿榮說辭直奔樓上。他們告訴他:基隆局部戒嚴和要塞發砲的事。
「第一大代誌,就是通知公會堂等地大學生,趕急離開散去。」
「有啦,消息早就傳開,伊等一定知咧啦。」蕭話鋒一轉:「王兄:你有必要即時躲起來。」
他笑笑不置可否。他接連打三通電話,都是叫人通知市區各地青年可能聚集的地方,叫他們速即離開,最好脫出北市到外地避一陣子。
「兩位嘛好早點歸去。」他朝阿榮瞧一眼說:「阮个行止,今暗即決定──閟起來抑係在者厝等……」
「等啥昧?」蕭和蔡同時間。
「總愛有人出來負責啊!」
接下去是一場「和往常一樣」的爭執,當然爭執的理由不同;顯然蔡和蕭的心情一樣的複雜,這是兩難之局,直接涉及個人生命意義人生價值的大抉擇,朋友,尤其是道義之交,「勸與阻」的分寸是很難捏準的。
晚飯前,他堅決送走個人,也在電話裡阻止了六七位要來見面的朋友。他說:今晚要跟孩子們吃一頓「團圓飯」,明日他的行止也許就明朗了。
這樣一說,朋友們都諒解了,而且表示放心不少。
實際上,大兒子還在中國大陸,大女兒帶著大些的弟妹昨天大早就回新店老家了。這裡,祇剩下老媽媽,最小的兩個孩子、侄兒,奶媽和阿榮等幾個人。
在右上角特別空著兩個座位;大哥說會過來用餐的,看樣子是不來了。另一空位是妹妹的;實際上昨日深夜伊啼啼哭哭地走了,而且極可能已經離開臺灣。空位是老媽媽給留的,他知道:他也知道老媽媽的用心。
──自從三月六七日以來,王天登的兄妹,切近的血親姻戚就不斷向他施壓,要他抽身,要他遠走躲避;他一直不置可否而行動上卻是「越陷越深」。
到了七日晚「最後廣播」結束之後,他才知道,末來家人替他所作脫身的安排,並未因他的冷漠反應而打消──九日晚上,正是計畫中安排他脫出臺灣的最後時刻。
原來這些都是老媽媽要求大哥和妹妹設法的:妹妹決定摒擋一切陪他逃亡。預計的行動是:九日午夜,兩人步行到淡水河三號水門(祇有約八百公尺距離),那裡有小漁船等著。小漁船接送他出海;在外海有一艘外國船將載他們脫出臺灣。這些行動必須在午夜十二時前完成,過了時刻小漁船就離開了:因為預定到達外海洋船的時間是三小時,洋人的船等到十日凌時三點鐘為止。
怎麼辦?對著老母親、老哥哥、小妹子,還有奶媽部著躲在樓梯口的小兒女,他突然成了一截枯木。因為,那腦際的思緒運作全停了。
「囝仔!去睏咧啦!」老媽媽示意奶媽把幼小孫兒女帶開。
「……」大哥王水木好幾次欲言又止,然後凝盯著他不言不說,大概是想藉著那熱切的眼神感化他吧。
「阿登仔:爾个心意,阮知;加唔過,爾一人嘛沒法度扛起塌下來个天蓋咧!」老媽媽說,伊反反複複這樣說。伊十分瞭解兒子脾性,祇能這樣勸他。
「極簡單个啦:總要有一个人出來負責:阮一起,『天蓋』唔知會搾死幾千百人……。」
「問題係……爾一个人,能旋轉乾坤否?」大哥的惱火顯然越來越是熊熊上騰。
「阮未賽,唔知:啥人能咧?」
「無,無人能。」
「者,攏走開?目金金看搾死無數人?」
「係。因為:爾,在嘛搾下來,走嘛搾下去:爾留下來,祇係多搾死一人爾爾!」
「者係;求得心安。」他長長吁口氣:「何況,有人扛,總比無好;少可嘛減輕犧牲。至於阮既出頭,生死由命:者,也無一定就死咧:坐囹仔係難免啦。」
老媽媽,舉起手,在半空搖搖又擺擺,開口想做什麼,卻發不出聲音。伊,嘆口氣,喃喃自語中,轉身下樓去了。
「一世人,一條命,啥知安者哉者好……」老媽媽好像是這樣說的。
「貳兄!爾!」一直不吭氣的妹妹說話了:「爾真係鐵石心腸喔!」
「哎……」他,苦笑、搖頭。
「阮不管!今暗,爾非合阮走不可」,妹子起身下樓,留下一句話:「阮去打點爾个行李,洗換衫褲;錢,爾家己準備;哪無,阮看阿母私傢提出合爾嘛好:…」
妹妹的不滿與焦急,他當然清楚。伊要在家人的同意或不同意下如此陪他冒險;順利則是羈留異邦一年半載;如果有所閃失,那是會丟掉生命的。伊向來最敬愛他這個二哥,他也最疼這個率真而刁鑽的妹子的。他始終不同意伊一起冒險,伊卻堅持同行;他幾乎是「很久很久」以前就決定不逃的。或者說「決定」,正是隨著情勢不受任何壓力或勸誘就這樣呈直線之姿「凝固」下來。這時他就不再勸阻妹妹什麼了。
現在,書房裡祇剩下兄弟二人。
幾兄弟中,他們年紀接近,同樣嘗盡艱苦創業的辛酸;小時候兩兄弟就最要好,彼此心靈相通,行事判斷十分契合,幾乎是「兩心一意」的地步。可是長大之後,大哥比較沉默內斂,他卻直話多言而且深陷於社會公共事務中。由於這個不同趨向,這些年來在各忙各的之下,雖然朝晚經常過往,互問寒暖,可是促膝深談喁喁話舊就幾乎沒有過了。
雖然這樣,他心裡清楚,手足情誼依然;他知道大哥的感受也一定相同的。
大哥似乎隨著年齡的增加,越來越不喜歡明言直說了。今晚和往常一樣,祇是偶爾簡言幾句,然後就垂首不語,好像祇想靜聽他的發言,或者在沉思有關的什麼。
不過今晚有些不同,大哥還是寡言少語,然而不再低頭不語,而是一再沉沉地久久地,拿雙眼盯緊他,凝視著他;好像要把心中千言萬語藉此凝神注視,全數傳達灌入他的腦海心田;或者是怕在眨眼一瞬間,他這個「鬧事」的弟弟就一閃而消失……。
「大兄:唔免安尼緊緊睇,好否?」他,受不了那個沉重的眼神。
「登仔……阮看……」大哥還是說不出什麼。
「嘛唔免認為──好像就……全無生路。」
「嘛唔走,就係沒唔對──必然掠去……」
「掠去坐囹仔,嘛沒要緊,三幾年……」
「爾信家己講个否?阮唔相信爾安尼天真!」
「想想看過:小可嘛市參議,又是現任省參議,好輕輕采采講刣就刣否?」想想再補一句:「者係政府,總該有一點:王法,係否?」
「阮祇問爾啦!爾信唔信家已講个?講!講啊!」
他猛地抬頭,又眼猛地一睜──不再迴避大哥的注意了──定定盯住大哥,說:阮信。氣勢稍稍一弛,再補一句:大哥:放心啦。
「登仔:大兄面前,唔免搞怪啦。爾根本就有覺悟,明明係看極清楚个……」大哥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他前面,眨眨眼,說:「阿母年紀,爾个囝仔:…爾全考慮過否?想通咧?」
「嘻!眾人家廟、老姑丈──阮嘛唔係獨生子!」他想故意說得輕鬆些,可是溜出口之後,卻覺得十分不合適。
「好咧啦!年輕个阿罔呢?」果然惹火了大哥。
「失禮,大兄!」他也站了起來。
「阮再講一遍!」大哥肅然說:「無論如何,爾閃開幾工,閟起來一个半月──求爾,好否?」
「大兄……」
「就算……」大哥激動起來:「者是求爾,為咱王家、為阿母、為阮个侄仔侄女……」
大哥說著說著,泣不成聲了。然後大哥竟然緩緩跪了下去:…
「阿兄!阿兄啊……」他轟然跪倒,雙手抱擁大哥的肩膀。他,終於幽幽而泣。
樓梯口,另一縷幽細哭泣聲也隨著昇起。
「阿兄請起來,起來講,阮,阮係,阮實在係……」他,祇能語無倫次了。
「求爾……走,走啦……」還是那句話。
「阮,阮嘛想走,加唔過……」
「走!走!一定愛走……」
「好啦好啦,試看邁;也沒一定坐船逃到外國啊,」他試著緩和「情勢」:「試想想其他方式咧──好啦,阮唔就束手就擒,阮會設法脫身,好否?」
「爾一定愛走,走遠遠,走久久!家中大小,爾唔免去煩惱……」
他把哥哥扶起來,彼此流著清淚,說了許多話。最後他答應:他會躲起來;今晚是不是照預計行動,他要再想一想,不過在十一點半之前他會採取行動就走。
他要求大哥先回去休息。大哥當然沒答應。
十點半左右,王阿榮上樓來,一臉惶然地告訴他:在大門外有幾個陌生男子在走動,顯然是監視王家的……
「愛加早!當機立斷!」大哥說。
他低頭尋思一分鐘,然後告訴妹妹:先出去──由後門出去,上船等,他在十一點之前趕到。
「不見不散喔!」妹妹說。
「爾走時陣,阮由正門出去,引走狗群个注意力。」大哥說。
大哥和妹妹下樓去了。現在祇剩下他一個在小書房裡。
幾年來,這裡是人物聚集,高論風發,而今該是曲終人散時刻。
「真的要走?逃亡?逃走?逃出台灣?拋開一切不管?」一連串的問題在腦際翻騰喧嘩著。
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不過,「不知道」好像是拿來應付自己的疑問的,除了「自己的疑問」這個層面之外,或者說那個更深層的自己,卻是早有答案。這個答案是逃走還是堅持不走?這一點,確確實實地,他自己,在這還未以行動表示之前,真的「還不知道」,或者說「答不出來」。答案是有的,他知道,但是現在那個答案還未能成熟地自意識裡頭抽離出來。
而思索和在外的行動卻分秒未停。
他把半個月來的生活紀事從頭檢視一遍,修補一些;最後寫下自已的感想。之後,又加上六點「對家小的交代」,還有阿罔的安頓……
「阮係?……」他對於自己的這些動作、想法也驚訝起來;到底在想什麼?怎麼想?怎麼做?
不知道。還是這個答案。
他有個奇妙的發現:自從「最後廣播」出來,他的一言一行都好像進入如夢似幻那種境況;那不全是自己的意志在推動,是一種不可見的力量在指引他的言行,或者說自己的一切都進入某種軌道之上,循著「軌道」自自然然在行動著,運動不已。
看看時間差不多了。他把王阿榮叫上來,交代一些家裡事務後,把「記事簿」遞過去。
「好好保管─保管在外人想唔到个所在。爾知阮个意思?加過,將來,交乎啥人?阮囝仔抑係道友,看情況來決定,好否?」
「阮知,阮一定收好。」害羞木訥的阿榮忽然顯得平靜而堅定,好像變了另一個人。
他命阿榮把「東西」藏好,多穿一件外衣,準備一起外出。
十一點過後了。兄妹三人作了巧妙安排;大哥昂然從文山茶行大門出去,在這同時妹妹由阿榮陪著從後門溜走,轉幾個彎到三號水門的小漁船,阿榮細察動靜,看清安全無虞才到巷口來接他……
──這是王天登幾年前就下的工夫,文山茶行後門兩邊的紅瓦房他一直租下,讓它空著;這是「非常時期」方便脫身的安排。
一切照預定進行。他眼看兩路人馬順利出門後,走到老媽媽面前,拍了伊的肩膀,稍一凝神看一眼就轉身離開,老媽媽一臉愕然,是的,那是愕然的神情;難道伊一眼就看穿他的心意了?
他出了後門,以鑰匙打開那間空著的平房,輕輕推開門,開了燈,靜靜坐下來。
十一點,王阿榮從後門巷子溜進來,正要開口他作手勢要求對方仔細聽著:
「今那,慢慢走過去,合船上个阿姑講:阮唔走。阮唔走。阮另有安排,會閟起來,不過唔去外國,阮去鄉下閟幾工,風平浪靜後就轉來─安尼講就好。請小姑免等,即時開船離開。」
「阿?……」阿榮茫然無措。
「就安尼講:講阮已經離開厝囉,講請伊原諒瞞騙了伊。」
「阿叔……實際上……唔走?」
「走,阮會去閟起來─隨即今那就走咧;」他想想再補一句:「一定愛乎小姑講清楚喔:講二叔交代過就出門去咧。」
他把阿榮推著走向小巷。他真的走了出來。阿榮問行李如何處置?他說另外備有一份,已經安排在「安全地方」。他看著帶著遲疑不安上路的阿榮確實走入轉角處之後,他才迅速翻身走過小巷,回到小平房裡來。
他就這樣留下來的。他一直到天亮時分才從後門再回到本宅,上樓把自己關進小書房裡。
中午時分老媽媽才發現他依然在家。
──他很清楚,昨晚不肯用計脫逃,今天是插翅難飛了。老媽媽很識趣,不再上樓來嘮叨。大哥不知如何獲得消息,午飯時候搖來電話,可是話筒祇傳來重重嘆息,再加一記保重就掛斷了。
下午,他就靜靜躺著,心如止水。是的,真正是心如止水;這完全是覺悟下的選擇。
──蕭來福、蔡慶榮走了,晚飯過後,外面突然傳來嘈雜聲,不過並無「進犯」跡象。很多電話打進來他一概不接。大約九時左右,王阿榮上樓來說:樓下電話有人說有特別重要事情相告───說,如果王參議在家,一定要接:…
他想想,釋然地下樓接電話。
──「我是前回給您電話的,那個您的朋友。」又是那標準的北京話。
「謝謝。」他說。
「基隆,援軍早就登陸了。」
「我知道。」
「您居然還不走人!人家派員包圍府上了。」
「我知道。」
「您是準備被抓?」對方嘆口氣聲:「基隆方面,援兵未上岸,屠殺就開始了,台北也殺開了,您,您,能倖免?」
「就是怕、怕濫殺,所以我,留下來。」他清清喉嚨說:「世上,有你──您這樣一個未謀面的朋友,我,很安慰。所以,十分感謝……」他把電話給掛斷。
果真來了。心裡響起冷森森的一句話。
一瞬間,他卻完全放鬆下來。很平靜,是的是一種奇異的平靜。在這以前,心的深處一直暗自擔掛.我雖然下定決心要面對大難,可是我真能夷然平靜面對嗎?如果不能,那就難堪難看了。他想。而現在看來,似乎是多餘的顧慮了。
而就在這瞬間,自己四十七歲歲月中的種種,竟條理清楚地,而又「同時」地浮現腦海裡來;生命中種種竟然能夠濃縮時空而存在?真是奇妙。
阿母,阮對不起啊阿母……
囝仔:阿爸係對不起喔……
兄弟姐妹:阮阿登仔……但願未連累爾者……
阿七仔,阿七:阮係沒多時會合爾見面囉……阮一生沒好好疼爾……
蔡罔,阿罔仔:請原諒……爾介生活,阮已安排……
──平靜中,心的大海依然是漣漪層層,風雷隱隱。這一生一世如何?這四十七年生命如何?早歲艱苦,青年奮鬥,中年意氣風發的事業,激昂慷慨的社會政治活動…嗯,這一切,就倏然結束,卻也無悔無憾,俯仰無愧無怨;既是敗命,生在這樣的世代這樣的島嶼這樣的「祖國」這樣的政府,但願台灣的苦難就隨著自己而結束流血止於我身此方居民的苦難由我承擔由我攜走,從此台灣人能夠享有自由民主法治能夠出頭天當家己个主人……
他想看看天空。他推開窗戶。一角夜空一團漆黑。今晚應該有個弦月才是。烏黑的四周,卻隱約有人走動;監視了兩天兩夜了何不動手?
他轉身抓起牆壁上的話筒,然後搖電話到北市警局。兩分鐘才接通。他想不對,掛斷後,找出憲兵隊的號碼。一個字一個字告訴接線生之後,他努力把北京話的腔調「抓緊」,吁一口氣說:
「憲兵隊嗎?好。負責人在嗎?就是值星負責人!」
「我就是,萬少校。百萬元的萬。你是誰?什麼事?」
「我王天登。省參議員王天登。」他的嗓門控制得很好,不過聲音有些急促。「王……你就是廣播三十二條那個:」
「對。你們不是想抓人嗎?我沒有逃,放心!」
「王天登你,你在哪裡?」
「在建昌街一段十五號的『文山茶行』你們知道的嘛……我自己家裡,樓上。要人,來好了!」
「哦!算是一條漢子!你想怎麼樣?」對方好像不十分相信。
「不想怎麼樣。是告訴──是通知你們:一、我沒有逃走,請放心.二、要人,我就在家裡,來好了。」他不喜歡用「告訴」兩字,平時碰到這個字他就皺冒頭,為什麼要把法律名詞「告訴」當作「知會」「通知」用呢?他經常這「告訴」朋友們。誰知道在這重要關頭自己卻用上了?唉!人是很容易被污染的呢?他想。
他想還有一些話要寫進「紀事簿」裡,可是簿子已經交給阿榮了,祇好拿出一本信箋把一些「最後的話」記下來。
奇怪,真要下筆卻反而無言。最後他以條列的方式,把「補充家務處理」的原則與「補充給子女的話」寫下來。是的,這是正式的……啦。可見自己心底是清醒又清楚的……
睡一下吧。他想。不過他並未躺下來。妹子憂苦憤怒的模樣又倏然浮上腦海.容不得他想及什麼,另一幅清瘦冷肅的容貌又慕然閃出,那是黃七女士───折翼先去的老妻……。
然後朦朧中似乎昏昏地睡了片刻……
「砰砰砰!開門!開門啦!」樓下外邊傳來吆喝聲。
來了。真正是來了。
是七時過十五分。涼涼的春陽已經照射在玻璃窗上。
他「熟練」地,把深藍薄呢外套穿上,在小書房門邊落地鏡前站好,躡起腳跟,往上提一提,做一個「表情」讓自己瞧瞧。嗯!這才發現小書房、大客廳一直是燈光輝煌的──整個夜晚都忘了熄燈!
拿起小梳子把「歐陸拔股」的長髮攏一攏,揉揉瘦削而頗長的臉頰,抿抿棱線分明的嘴唇,嗯……「還可以,有即些爾帥喲!」心底似乎這樣讚起來。
唔,有人上樓。是阿榮。嗯,大囝仔不在,是憾事,不過未始不是好運會……嗯,阿榮比手畫腳……
他想起桌上那「最後紀事」。他把它從信箋簿撕落下來.推開門把信箋交給阿榮,暗示立刻收藏起來,而他自己不慌不忙地下樓來。
樓下,客廳敞開,庭院上,整座文山茶行裡外,就在這轉眼間人影幢幢,長槍刺刀尖青光閃閃。
「什麼事?我,王天登。」他說。
「槍陣」一分,一個高大軍官走了上來。此人左手微抬握拳,右手貼在腰間手槍把手上.打量一陣王天登才說:
「我是萬少校。」
「喔,閣下,來得很早啊,我等很久了。」
「邵華;把所有生口全給我揪出來!」萬少校下達命令。
「閣下不用抄啦,我以外,就多一個管茶行事務的,和家兄長子夫婦別無男人。」
少校先生充耳不聞。邵班長立即執行任務。接著是小孩的哭聲,老媽媽和孩子奶媽的爭執聲。
「萬少校先生:請,請尊重我,我家的老少;我隨你們走──你們不能這樣……」
「哼!」少校繼續下達命令:「誰反抗,就把他給斃了!」
「你?你們是禽獸嘎?」說的是北京話,語氣卻是日本式的。
──「喲喲!者安尼沒人性……囝仔睏在茶葉堆裡,也乎抄出來,愛安哉咧!」是阿母的怒斥。
「住手!來!」王天登陡然大怒,跨前一步胸膛一挺:「要傷害孩子婦人先殺我再動手!」
──「汝者愛掠囝仔,掠阮好咧!」阿母也拚著把孩子推到後面,自己卻以身軀抵堵那森然槍口。
──幾個士兵又由後進房子裡押出兩個人──是毫不相干的王阿榮和侄兒,兩人都鼻子流血嘴唇腫大打歪,顯然是先給毒打了一頓。
任誰如何說解都毫無作用,約半點鐘之後把王天登連同阿榮一起押走;中型軍車發動,開走了,耳邊還斷續聽到四歲么女兒的淒厲哭聲……
三月十日晨八時,憲四團二營「援軍」抵達台北第二天吧?二二八處委會的宣傳股長,堅定而純潔的反抗者王天登先生第一個被捉押走了。
軍車急馳。感覺裡是松山那個方向,陣陣步槍、機槍聲划空而過;還有幾縷咻咻流彈聲,似乎就在身邊附近流竄……。
☉
實際上三月九日六時,陳儀就透過廣播宣佈第二度戒嚴。三月十日凌晨二時之後,台北市許多街市商店已經遭受一遍又一遍掃射的洗禮。
台北人對於「掃射」的經驗豊富。不過那是空中掃射,傷亡較少,這回是「同一高度」的平面掃射,傷亡就不止加倍了。
──在台北市的「第一波」大屠殺,是在憲四團二營援軍抵達後,由憲四團本部指揮下發動的。在發動之前,各行動單位都接到一份「層峰交下」的「清除對象」名單;據說這份名單在一年多以前就慢慢整理出來了………。
配合單位是警總直屬的「特勤室」人員。警總確知援軍第一批已經登陸訊息,是在十日近午夜時分。柯遠芬將軍立刻命參謀陳之郁中校即去見憲四司令張慕陶將軍,傳達的指令是:立即行動,清除各類叛民;發動震懾教育,願意錯殺一千不得漏失一人!
實際上,陳之郁中校正是奉命「驗收」那「清除對象」的重要人物。
「十日動亂,憲警顯有失誤;把握軍機,立功補過。」陳之郁不客氣地向張司令傳達參謀總長的想法。
「……知道。知道了。」張心中千萬結,當然知道柯的借刀詭計,然而情勢如此,又能如何?
「報告將軍!」陳參謀不稱人家司令官銜,就是擺明自己的代表身份:「總座命令卑職,這段時間留在將軍這裡聽憑差遣──當直接連絡人。」
「知道了。知道……。」這一點張當然也知道。
於是,十日上午八時正,張慕陶將軍在團部侷促的空地上檢閱來援的二千精銳;八時卅分召開「作戰會議」:會議中決定第一個「殲滅」對象是「佔領」鐵道管委會的叛民。理由是:鐵道警察在北門最先受襲而狼狽逃走,而且此處迄今一直被「佔領」中。
第二個目標是中山堂(即公會堂)中的叛亂青年學生。青年學生是市民的最愛,且活動力破壞力強,予以徹底消滅,「教育意義」最大。
第三個目標是消除市內公共場所聚集的民眾。血洗街市,然後選定對象捕獵,如此可以不留遺孽。
「報告司令!」陳之郁參謀發言:「為了防止在這期間要犯乘機逃走,怕要斷絕交通,迅速行動……」。
「嗯,要快,沒錯,問題是機動車輛不夠。」一位參謀說。
張司令胸有成竹地說:
「不是又戒嚴了嗎?本部已經下達命令:全面封鎖路面──還要加派兵力增強──反正,誰在路上走動,誰就別想活命!」
「報告司令:我想控制電話,是防止串通好辦法。」一位上尉軍官發言。
「好,就由你率員去辦──把電話局、電話交換室控制了。嗯,為啥以前沒想到呢?」
「報告司令:」陳再發言:「其實,各主要獵捕對象,我們的『特勤室』一直監視中,掌握中。」
會議在九時前結束。一連的武裝憲兵抵達「攻擊點」是上午十時差五分。
在這以前,街市上「不知厲害」大方走動的百姓,都完全「清除」了。
──何財興,廿八歲,北市零工。他原先不知道戒嚴,和昨日一樣,天剛亮就到圍牆道管委會(即現在的鐵路管理局,延平北路一段之首) ──對面替人整理崩塌的圍牆。天亮不久,到處有軍人開槍殺人,他祇好躲在牆角草叢中;也因而從頭到尾目睹這場血腥慘劇:
這是一棟三層樓的建築。這三樓除中央部份,南北兩側是木建加蓋的房屋;依據情報,這裡是青年學生和海外返鄉軍人連絡中心──「特勤室」的人員認為是「作戰中心」。
攻擊的部署是:東西北三面因毗連建物複雜或運動面過於寬廣,所以以重兵封鎖;留下東東南一方路段,也就是火車站前後站之間甲種平交道這一面為「活口」──三面逼迫,叛民由此逃出,然後在此以交叉猛烈火網予以殲滅……
然而,甫一接觸,情況大大出乎意料;叛民除了門口四個衛兵,在第一波攻擊發動時即予擊斃外,一二樓根本就不見人影。
很好笑!三十幾個叛民都躲在三樓上,他們都是赤手空拳,而且全無準備反擊的跡象。
「你們被包圍了!乖乖投降吧!」連長斜舉新式毛瑟槍,威嚴十足地宣告。
「……我們,沒有,沒有做什麼……」一個高瘦青年回答。
「俺是問你:投降不投降?」
「好,可是我們沒做什麼。」還是這句話。
「沒有叛變,所以,沒有投降什麼的。」另一個說。
「很好──」連長的槍口微微一凝:「碰!」射出一槍,然後再一凝:「碰!」
真準。第一個發話的傢伙其眉心突然現出一個黑點,接著血泉噴出:人,向後一仰倒了下去。第二個開口的是左胸心臟部位一震一顫;半個左邊身子往後一挺,也倒了下去。兩具屍體,連掙扎抖顫的反應都沒有。這位連長槍法真好。
「啊呀──」
「哇啊──」
「還等什麼?開火呀!」隨後督陣的陳之郁中校提醒士兵們。
──「砰!砰!砰」
──「砰!砰!砰砰」
「哎唷──呃……」
「阿母啊──呃……」
「尼給咯(逃)!」
叛民左衝右突尋找生路。勇敢的憲兵部隊一看敵方全無武器相抗,於是士氣大振,個個堅守崗位;或迅速移動射擊,或死守敵人逃出生口。
叛民衝破火網時,憲兵們便施展肉搏戰本領,把叛民悉數斃之於刺刀之下……
「麻舵(窗戶)卡拉!」有人提醒跳窗逃生。
──「呀──」果然有人如此行動了。
──「格格!!格格!!格格格格!」配置在東東南方位的機槍火網怒吼了。
「哇!畜牲!凱搭魔訥!」叛民展開咒罵攻勢了。
「嗚……阿母唷……嗚」叛民絕望地哭了。
有人軟軟地倒在地上,有人跪在地上,又哭又拜。
「饒命呀!我們,沒有做什麼……」
──「砰!」這就是最好的回答。
「投降投降!我……嗚……」
──「砰!」這就是對投降者的安排。
有三個人不知怎麼爬出窗口的:他們緊緊抱住承導簷水的涵管,不敢攀管而下,因為下去必死無疑:由於角度的關係,樓下的神槍手也難以準確射擊中的。
這時「聯合作戰」發揮了威力:由窗口探出的手槍,砰砰的兩聲準確擊中敵人頭部,兩聲尖叫之後兩記沈重的肉體衝擊泥土聲。於是任務完成。
另外一個士兵比較費事:以刺刀刀尖一擊二擊三刺四刺,把那兩隻手掌「切碎」了,然後一聲奇異叫喊中,人,像一個破布團直墜而下。
三十分鐘的「戰鬥」終於結束,精明的排長命士兵一一檢查倒地的敵人:如果發現未斷氣的即予「補強」處理……
很意外地,在一張翻倒的大辦公桌下,竟然躲著一個毛髮未傷的狡猾叛民。
「呵呵!嘖嘖!」連長和陳中校不約而同地讚嘆不已。
「好,好!輸了!」很意外,這個年輕人竟然十分鎮靜。
「哈哈!逃不掉啦!去死吧!」連長給手槍上子彈。
「嗯,是跑不掉,不過,我全看到了你們殺人的一切。」
「是啊!你既然明知跑不掉,看了又怎麼樣?哈哈!」
「咦!你的北京話,滿溜的嘛!什麼地方人?」陳中校十分好奇地問。
「台北人,台灣人。我非常認真學的──我看到了,我逃不掉,你們也逃不掉,哈!」這個瘦弱青年竟笑了。
「我們逃不掉?喲喲!哈哈!」
「是逃不掉!」這個人說得十分有把握:「一個人,一個團體一個政府,祇要做了太過傷天害理的事,就一定逃不掉──當然,你們不知道『逃不掉』的深刻的意思……」
「……閉你的狗嘴!」陳中校心中一陣煩躁,舉槍就要擊發。
「不用你動手……」這個人搖搖手。
他對準陳之郁中校緩緩地、凝注地,冷肅地盯一眼,又朝連長投過去同深沈的一瞥,就在他們兩人微微一楞之際,轉身走到樓屋的三樓東邊窗口,很輕巧地跨上窗欞……
「喔啦!俺豈答(來了)啅!」他雙手高舉,亢聲呼喊:「台灣人,萬歲!」
他倏地躍出窗外,那高吭燥烈的呼喊聲長長地拉開,直到鈍重墜地聲才切斷了它。
纖滅戰結束。隊伍整備完畢是十一時十五分。
下一波行動是掃蕩市內各公共場所的叛民:最大目標是電台所在地的新公園和台北一中(建國中學)附近的植物園。依據鐵道管委會之役的經驗,情勢全在掌握之中,所以陳之郁中校建議:午後可以分出部分兵力南下,北市有一千武憲就堪擔大任了。
於是兵分數路分頭出擊。在整個行動中,一直列為重點的是監視中山堂上數百青年學生,這是最大的目標,所以陳中校親自出馬,馳往北市警局就近掌握中山堂的狀況。為了不致打草驚蛇,通往中山堂的通路並未予封鎖。
──實際上,這時的中山堂已經被憲警暗中包圍住了。憲警的原則是:准入不准出:奇怪的是,在這種危機昭然若揭之下,還有三三兩兩的台大、師院等校學生衝進中山堂裡?
「蠢!真蠢!死到臨頭還……唉!腦筋簡單的台灣同胞!」陳中校竟然也感嘆不已。
──實際上,所謂掃蕩「全公共場所」的叛民,勿寧說是沿街被遊擊中狂亂民眾,東西南北奔竄逃命而自然匯集的結果。
整個上午,各處的剿殺動作大都相似;先是遠遠包圍,把魂魄散的民眾逼到一個角落,然後以亂槍射殺;之後再逐一檢查倒地屍體,如果有未斃命的,一定補一刺刀,做得乾淨俐落。
在新公園與植物園的屠殺中,都有一輛帆布幕深垂的軍車停留在一旁,不知是監視還是「觀賞」。
新公園這邊殺害的約四十多人,成份比較複雜,青中年人、婦人小孩都有;植物園那邊的十九是青年學生,約五十多六十人。因為有人想逃脫,也有徒手反抗的,所以死得更慘。有十幾青年被集體綑綁在樹幹下,然後以機槍掃射,顯然全都斃命了,機槍還繼續怒吼,於是血雨濛濛、碎肉紛飛、幾截腸子,多片皮肉還飛起掛吊在灌木之上……
植物園的屠殺告一段落,那輛帆布幕深垂的軍車又緩緩駛向中山堂。
這時,軍車內傳出幽幽哭泣聲,卻又夾雜著陣陣嘻笑聲……
時間匆匆過了中午。
憲四團紀律嚴明,作息十分準時;正午時午餐時間所以全市「休戰」;下午一時這才又進入作戰狀態。
很顯然的,下午的重點是「中山堂之戰」,所以臨近「決戰時刻」──下午一時卅分鐘,憲四團司令將張軍也親臨指揮了。
就在這時刻,不知哪位實際的指揮官下令:切斷通道,包圍空間「歸零」。換言之:士兵各就作戰位直,消去緩衝地帶,與敵方進入接戰狀態。
──配置的兵力有三個連,其中兩個連在中山堂四周嚴密監視他處叛民的可能馳援,另方面是負責消滅企圖逃脫的叛民;同時也待命隨時支援進攻作戰。直接進攻中山樓內叛民的兵力是一個加強連;連長烏森是一位憲兵上尉。
這三個連並無在台作戰經驗(早上攻擊鐵道管委會的是另外一連),所以人人如臨大敵,情況十分緊張。這時候直屬警總的陳之郁中校成了靈魂人物――他召集連排長,給予上午實戰的簡報。於是軍官們士氣大漲,立刻散開各就指揮作戰崗位……
在公會堂裡面滯留的青年學生意料之外地多。在這裡的兩百多人,除了原屬白程吉「抗暴義勇隊」的幹部外,都是青年學生。台灣很小,基隆很近,兩天以來,基隆北縣地區的屠殺信息早就傳到此地了。這些年輕人還是依照傳統行事,事故發生,不是各自逃命、躲避鋒頭,而是聚集商討對策,打算正面解決;台灣青年的這種「習性」,此刻竟而招來天地同悲風雲色變的曠世慘劇!
此刻,他們已經停止討論、爭辯,也沒有誰打算獨自逃生。他們是陷入絕境,絕對地束手無措;而他們似乎也顯得相當冷靜,相當「認命」。
三樓上的窗戶不少,樓下地面上的情況看得非常清楚;「國軍」架設重機槍的舉動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好像還在裝置什麼砲陣地就十分奇怪了。
公會堂這裡,本來就一直有學生代表留守在「連絡中心」;大量學生湧進、聚集是從上午九點多開始的。進來之後才知道又戒嚴了,有人離開,就近就被槍殺,所以他們實際上也難以撤離公會堂。
學生自治的連盟的主要幹部,幾乎全都到齊了•台大的蔡有勝、葉貞子、楊煥昇,師院的邱光湧,延平的湯慶銘等無一缺席。他們起初為兩個「行動方案」爭辯得十分激烈:一是派百人代表向陳儀抗議,要求停止「軍事行動」;百人代表願意作人質被囚禁,然後等候軍政民三方面擇期談判解決。另一案是組織決死隊與軍方肉搏戰鬥,並號召全島同胞起來「革命」!
然而,爭辯很快就停息,因為大家很快就意識到他們處境的實況了:他們面臨的是被集體屠殺的命運。於是又有新的聲音出現:有人主張派代表向軍方傳達「投降」的意思。
大部分人反對,也有些人贊成:積極「和談派」的人匆匆推出兩個代表,舉著白旗下樓打算向軍方提出投降的條件!
反對者惱怒如狂,大家的情緒開始浮動;較冷靜的人倚著窗口觀察「代表」的行動。「代表」走出公會堂正門了,他們把「白旗」高高舉起、揮動――
「砰!砰!」
――「砰砰!砰!砰!」
一陣亂槍射向二「代表」,一對天真的男女學生立刻橫屍臺階之上。到此,一切爭論已然多餘的。
「體當作戰搭!」有人提出肉搏作戰。
「搭昧,機會,奈!」具有實戰經驗的「抗暴義勇隊」的代表反而認為無機會而搖頭:「搭昧!搭昧!搭昧搭!」
「死訥覺悟以外……」
「苦呀夕!依啞搭!」一個女學生尖聲喊不甘願,不能接受這個事實。之後,蹲下,趴下,幽幽而泣。
「目金金等死?安尼未行个……!」男生照樣不甘束手就死。
可是,能怎麼樣呢?
――「砰!」
「啊!啊!」站在窗口的大塊頭男生撲一聲仆倒下來,眉緣額頭以上紅白血肉模糊•一槍斃命,好槍法!
「哇呀!」血腥襲到,大家亂作一團。
「噯!肅靜唏咯!」學運領袖蔡有勝終於站在桌子上說話了:
「俺咧拉,最後訥運命,到臨!堂堂搭路台灣青年,所訥尊嚴,守錄嗒!」
「可訥綺麗、阿搭拉新熱血,無意義尼流咧漏,可累伊抗!」純潔美麗的血如此白流,叫人如何接受!
蔡有勝阻制這個人再說下去。他始終鎮靜而嚴厲,好像一切都在掌握之中,這份領袖人物的氣質,在危難時刻凸顯出來了。他說:今天所面對的,歷史古人必定也面對過,尤其東方古老獨裁國家裡,代代青年的熱血都將為民主自由而流。今天,我們在這座悲劇歷史舞台上,不得不站了一席耳!然而,鮮血,絕不會白流,屠夫也難逃歷史的裁判!現在,祇有接受屬於台灣人民的命運!今天,無論如何是難逃大劫了,那麼,請人人要守住一份尊嚴―――一位台灣青年的生命尊嚴……
「……」還是有許多人掩面悲泣,一片嗚咽。
「覺悟希有!歷史訥時刻,俺累拉面對歷史訥悲劇;台灣訥悲劇台灣人訥悲劇,俺累拉尼止昧喔祈願希有!」蔡有勝雄渾的話語,在空中在耳際繚繞,久久不失。
――「敵奇訥攻給擊,發動悉達!」警戒人員發出急緊警告。
「啊……」沈沈的,抑壓的驚叫此起彼落。
――「喔累逗……奇沙瑪哇……同期訥……撤苦……拉……」一縷幽細的歌聲從嘈雜中昇起,飄開……
是葉貞子仰著頭,睜大雙眼,緩緩吟唱起「同期之櫻」來了,日本空軍的名歌,尤其是「神風特攻隊」赴死前必唱的「隊歌」。生命猶如櫻花燦然同開,一片血紅淒美,卻在轉瞬間一起凋落……。
貞子的如泣如訴歌聲越來越渾厚壯大,因為三五人,二、三十、一百人二百人都幽幽沈沈地合唱起來了。
你我是同期的櫻花
一起盛開在學校的庭匝
――「砰!砰!碰!碰碰!」樓下槍聲響了。
花開就得有凋謝的準備
漂漂亮亮墜落為國家……
「――澎!澎澎!!噗――」門被撞開了。
你我是同期的櫻花
一起盛開在學校的庭匝
――「砰!!砰!砰砰!砰砰!」學生紛紛倒地。
大家淚流滿面。繼續吟唱;不約而同地緩緩坐了下來……
仰望……夕日燃燒的南空
盼不到歸航飛機一架
――「殺――砰!砰砰!」國軍潮水般撲進,展開殺戮。
「呃唷――」斷魂前的悶哼。
「阿母唷――呀滋……」最後的呼喊。
你我是同期的櫻花
――有人開始作絕望下的抗拒,有人作無謂的奔逃;而歌聲不斷不絕反而越是激昂高亢。
誓言約旦旦等待那一日
為何就這樣飄零散了……
葉貞子身上已被同學的血噴濺成漉漉的血人。
伊半蹲著,慢慢移動,然後側身擠進兩個直通天花板的巨型書櫥之間,把身子塞在夾縫裡。
倒在血泊中的,很快就超過坐著,和迅速奔逃的人數了。這些國軍自始就未曾遇到有效抵抗,或反擊,所以顯得神勇非凡而興高采烈。
國軍不再開槍;他們是為國節省彈藥,一律以刺刀執行任務。
許多女學生膽小不能面對勇猛的國軍,伊們雙手緊掩雙目雙耳,跪倒在地板上――極像「防護團」防空演習的動作。
女學生的這個畏懼膽怯模樣,引起國軍們極高興緻;他們以刺刀逗弄伊們,甚至出手撩撥伊們。伊們除了忍不住的尖叫外,總是咬緊牙關全力建築意志的防線。
「喲喲!臭娘兒們,真可惜耶我說!」一個中年國軍突出奇招―――拋下步槍,探身一攬,把一女生抱了起來。
「哇!好!好!哈哈!」國軍們如痴如醉,戰事停頓下來。
「趙班長!給俺放人!」適時一軍官出聲喝阻。
趙班長並未把女生放下。女生驚叫兩聲就無聲無息,大概嚇暈了。趙班長接著做出的是出人意表的動作;他把懷裡的女孩往上一拋―――改摟抱為雙手捧著,然後一步一頓往窗口走去。窗扇早就拆脫。他把人高高捧起,哈哈大笑聲中,往前一送――
「呀――」女孩還是醒著吧?或者臨死的本能厲吼。伊厲吼中從三樓摔落―――當然摔碎在地上了。
「好哇!我也來!我――」
「嘻嘻!來來!臭娘們!帶妳玩跳傘去!哈哈!」
就這樣,許多官兵開始學習趙班長的殲敵妙招。
國軍們在勝利與血腥的鼓舞中,更是普天同慶瘋狂出手了。有人把女孩揪擁到窗口,只抓緊伊的長髮辮子,把人給「懸掛」窗外,任伊哭喊驚叫――以此取樂。有兩個國軍在比賽;看看誰把人拋得更遠•有人把學生倒提雙腳「懸掛」窗外空中,然後命伊求饒……
――「哎呀!」一個國軍突然尖叫起來。
――是倒在血泊中的學生,突然把這個國軍緊緊「擁抱」他。葉貞子未看清楚過程,只看出這個人――咦?是延平學院的邱某某――左手腕緊緊摟住對方,右手迅速往對方臉部抓去……驚叫聲中,他不知為什麼以脖子腦袋「貼」了過去…
――「碰頓――」兩人翻倒在地上。
仔細瞧去;邱壓在上面。邱的臉緊緊「貼」在對方脖子上是?……喔唷!邱不是緊緊「貼」在對手脖子上,而是,是張噓咬在對方喉管之上吧!
這是最最原始的攻擊,人,被逼而回到原始動物本能的求生攻擊。是的,延平大學的學生張嘴緊緊咬在國軍某某的喉管上。在場所有國軍都被驚人的景象嚇得暫時停止殲敵。不過幾秒鐘之後邱被刺成一團糢糊的血肉了!
――「苛啦!」又有一個學生躍起,撲向一個敵人。
葉貞子游目搜索,就在認出蔡有勝瞬間(他躲在翻倒的粗大發言臺一角),他也同時提著一枝會議桌落下的近丈橫木,如一陣狂風攻向一個發愕的國軍。
「嘿――嘿!」
――「咄!」沈重的撞擊聲。這個國軍腦殼中擊,身子呼一聲往左邊撞了出去。顯然是一棍斃命。
蔡有勝,這個台大法律系高材生,猶如一隻發瘋的雄獅;他一秒也不浪費戰機,一收手中長棍,擺出劍道出擊姿勢――一記「喔面」,木棍準確地劈落在一個國軍腦袋正中;這個國軍半聲不吭,順勢倒塌,翻倒地上。顯然是頭破腦碎當場斃命了。
――「嘿!滋!」另一個拼死躍起的,被一國軍刺穿肚腹癱倒下來了。
――「砰!」蔡有勝胸腹間中了一槍。
蔡的身子猛地一顫卻未倒下,唇角漾血,雙眼圓睜;手中木棍隨著右腳的旋轉――以「喔胴」――切向近右邊的敵人。可惜力道半途而歇,反而把自己的身子帶動,斜倒著翻倒下來……。
――「殺――嘿!」國軍的兩把刺刀閃電般攻到,雙戳進他的肩胛與胸口……
「台灣……人……起」這是蔡有勝最後的「遺言」。一身一臉飛濺的鮮血,淒美的死亡。
寬闊空曠的公會堂三樓,寂靜無聲,血腥撲鼻――也許國軍們被「勝利」沖昏了頭,也都一語不發,呆呆木立,忘了下一個戰鬥行動。
「嚶咿……」葉貞子的哭聲洩曳出來。
是的,曚昧的意識底層,伊能察覺到自己的意志動向,伊是「存心」讓哭聲洩曳出來的,伊的時間,伊的生命,屬於伊的時間伊的生命意義,已經結束;伊是應該和在場兩百多位同窗同志一起結束的。在圓山明治橋邊郭瑞清小弟殉難時節,伊就感覺出自己死去一部分死去一些成分,而今這一片鮮血浴泡的美麗純潔生命之海裡,豈可沒有自己的一份;濃重血腥,這是已然穿透越過血腥嗅覺的一種味道,一種芬香;是的這是一種芳香,具有強韌吸收引誘力的芳香。這種芳香把伊圍起來,吸入,進而「融溶」…
「嚶咿…」伊的哭聲繼續傳出,上昇。
「喲!這裡還有一個婆娘喂!」終於被發現了。
伊被揪住、拖出來。被推倒在鮮血浥溢屍體縱橫的地板上。伊咬牙閉目,以全部意志力量支撐外表的「平靜」,也「隔絕」外加侵襲的任何感覺,心底是清楚的,伊祇求一切趕快「過去」……
人是軟弱的,難以防護的,無論如何,耳邊還是擁塞嘈雜喧嘩,還是痛楚麻辣交加,好像上衣給撕碎了,好像有強烈的爭執,之後身軀被人抬了起來。嗯,是要把伊從窗口拋下,嗯――本能地,伊扭扎了,不可抗拒地厲聲尖叫了。伴奏的是哄哄嘩嘩笑聲。驀地,眼前一亮;不,是腦海一片亮光。這瞬間,廿四載生命行程中種種,重重疊疊卻又條理清楚地貝出浮現腦際眼前……
――身軀陡地一沈,不是一沈,而是突然失去依靠;而是進入一種加速狀態中;是下沈是上浮很難辨別;伊嘴裡衝出碎裂的奇異聲音,伊手抓,腳划,伊的身子好像碰撞到什麼;手腳卻本能地勾纏向那碰撞物,之後,身軀好像被中央給剖開了;不,是給緊緊地勾住夾著。
伊模糊地感到,自己被夾在匯引簷水的圓形導管與牆壁之間,而且好像緩緩往下滑動。
「……」眼前一黑,伊失去了知覺。
伊醒來時,鼻尖上有一團朦朧黃暈。是五燭小燈泡。我活著。伊覺察到這一點。後來他才知道自己是被關在牢裡,這裡是日人所謂的「東本願寺」現在是警備總部的情報處(後來改名「保安處」,位置在西門町附近的「獅子林」大樓處)。
「還有命,係上天愛涯做歷史个見證……」伊想。
☉
再回頭看北市在三月十日的情形:
警總部評估援軍「威力掃蕩」績效,認為北市組織性反抗已然不可能,於是依照「清除名單」緝捕特定對象的行重,遂於十日午後展開。
這項緝捕行動,由總部陳中校、參謀萬少校兩人親自指揮「特勤室」人員與武憲,兵分二路進行。
下午二時許,萬少校與「特勤室」組長廖永松,率一排的武憲包圍了建成町的「四方醫院」。
這是一家馳名全島的內科、小兒科醫院。院長,四十六歲的施江南博士正在親自給小病患灌腸。
一群荷槍實彈的士兵在廖某指認無誤之後,根本不予辯說的機會,把人揪著出來,六七個人架起來就拋上軍車,然後上綁,塞住嘴巴;前後約五分鐘就「大功告成」。
施江南是鹿港望族,兄弟四人在台灣社會均享盛名;三兄弟是名醫,其中兩位醫學博士,老四是法學家。江南是繼杜聰明之後第二位獲得醫學博士的台灣人。日人曾極力拉攏他,終戰後任北市醫師公會副會長,並擔任「台灣省科學振興會」主席。
施氏也擔任二二八處委員會委員,但非要角,並無任何激烈言行,施氏被「清除」正是「政策決策」下的產物。
萬少校原班人馬在完成緝捕施氏任務後,直撲省教育處副處長宋斐如的宿舍。
宋斐如原名文瑞,台南人,台北高等學校畢業後赴「祖國」求學,北大畢業後擔任過刊物的主編、講師、國民黨台灣省黨部幹訓班教育長(一九四二年在大陸),經戰後被任為台灣省教育處副處長(處長是范壽康),是省行政長官公署秘書以上卅八員中上層官員當中,唯一的台籍人士。
宋氏同時主持一份敢直說的民間報紙「人民導報」──任社長;當時與林茂生的「民報」同為最能抨擊時弊、揭發社會黑暗的報紙。後來陳儀要他在副座與社長之間選一。他亂去社長職務,王天登續任,緣因就在此。可是他並未真正放下社務,而且還具名發表時政感言的文章;二月廿一日終於被陳儀「免職另有任用」。
──宋是文人,和萬少校等也相當熟,所以武憲在距宋的宿舍三十公尺就散開「戒備」,祇由萬少校和廖永松兩人敲門進去。
宋家好像正要用餐。除了宋妻區劍華和孩子們之外,多了幾個客人。萬有點為難;想了想決定採取誘捕李友邦的方式──誑稱陳長官緊急召見;專車在外,請他立刻赴會。
「我現在不是官署的人,還會緊急召見?」宋一臉訝異。
「是這樣:援軍開到,難免人心浮動──總之,長官公洽要聽聽您的意見;如何安定中上層社會人心……」
「不是已經抓了很多人嗎?」宋一臉憤激神色,忍不住補上一句:「洽公難道真想屠城,搞亂全台?」
「謠言!全是謠言加上誤會!有關方面根本未下令抓人。」萬想想,笑笑說:「實際上也未抓一個人。所以,要您宋先生出面……。」
宋勉勉強強地換上衣服,跟萬少校離開。宋妻區劍華力勸堅拒不去,伊認為機關重重,這樣自入虎口太不值得了。宋苦笑著說:台灣現在是誰家天下?何況援軍已到,真的不吃請酒就免得了嗎?
「友邦兄他……」區淚雨紛紛:「像他怎麼辦?」
「怕什麼?大不了像邦兄,送中央,入天牢,也不一定會丟老命!」宋吁一口氣:「何況我也沒啥影響力,用不著拿我開刀。」
「沒的事,不會啦。」萬少校笑得怪怪地──這是區在事後思索時領會到的:「宋先生一定不會像李幹事長那樣、那樣麻煩事兒……」
「那麼……我一起去。」區送出門口了,又匆匆返回,打算加一件衣服。廣東籍的區也是大學畢業,見過世面的婦女。可是當伊再走出來的時候,宋和萬都失了蹤跡;前後五分鐘不到吧?人被帶走了,而且從此人天永隔……
在以台灣大紅花砌成的籬圍邊,有好幾個人影在走動;凝神瞧去──竟然是武裝軍人!伊突覺滿天金星晃動,眼前一團烏黑。伊雙腳一軟,暈倒在玄關門檻之上。
區劍華幸而未能趕上夫婿而保全性命,可是到了一九四九年九月,以協助匪諜逃脫罪名被捕;次年一月以參加共產黨罪名被槍斃了。當年被新聞界炒作過新聞的兩對「中台鴛鴦」,宋區前後槍斃了局,李友邦也以叛亂案判了死罪,妻嚴秀峰則在四十年監視中活存下來,於一九八九年以老齡移居北美。
(──李友邦押送南京待罪三個月後以「罪證不足」釋放返台。一九五一年間,憲兵司令部是據「自首人」沈中民的檢舉,判定李氏「有重大匪嫌」而於十一月十七日以正式傳票令其十八日到部應詢;因「涉嫌重大」當庭扣押。)
日據台灣時期,李氏以台灣「愛祖國青年」,中途離校,赴「祖國」入黃埔;之後奉命組成「台灣義勇總隊」協助抗日。依國防部「李友邦叛亂」檔案的敘述,卻認為李氏於一九五一年就加入共青團 (李氏於一九二四、五年間去大陸); 竟然把王天登、簡吉、李媽兜等都列為李氏「幹部」。
李氏於一九五二年四月廿二被槍決。是正牌共諜?還是權力醉鬥中的犧牲品?還是「政策需要」下的俎上肉?其實真象並不難明察。遺憾的是,活著的「人」幾乎都不願意暴白真象;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需要,一個立場有一個立場的價值取向。死人,永遠都是被他的敵人或友人親朋利用的工具,誰能為義死冤死者辯白?這就是倮蟲生界的實況──尤其是中國政界的「常態」
(又:一九九一年夏,老特務人員谷正文氏接受筆者訪問,彼明言李氏不是共黨人,是,政策考量下犧牲品,老蔣知悉,且可能是其授意,有谷氏錄音為證。)
萬少校與廖永松這一緝捕隊伍,在完成誘捕宋斐如之後,開始執行第二階段任務,監視並伺機逮捕「次級人犯」──例如北縣省參林日高;依情報,目前藏身北市的基隆省參顏欽賢、北市參議會份子周延壽、潘渠源、駱水源、簡聖堉、張晴川、李元貴、阮朝日、吳金鍊、徐春卿、黃朝生、黃火定、王名貴等。另外「一級人犯」政協龍頭遞補的省參蔣為圳也是本隊獵物之一。
這些「次級人物」似乎警覺性極差,幾乎都「在家待命」,一個個手到擒來。
逮捕蔣為圳比較費事,一、此人政治嗅覺極佳,自王天登遞交卅二條之後,幾乎與之瓜葛全無,他卻開始行踪隱秘起來。二、此人的政治關係,必須一擊中的,不宜打草驚蛇。柯總長知道蔣和憲四暗中往來,所以四五號之間就直接派人監視了,可是還是難以掌握他的行踪。
九日傍晚,終於傳來蔣某化裝回宅的情報。這時蔣的政協搭檔張晴川、呂伯雄等已經緝捕歸案了。
蔣氏在延平路三之一五九號宅位於稠密的住宅區中,不容易掌握,不過一旦入甕倒也不易兎脫。請示柯總是否立刻行動,柯指示說:張網捕狐不必心急,看看有無同黨自投羅網。
過了午夜了,別無動靜。
早上六點多,蔣家就有人走動,八時,意外地,白程吉來訪。白氏說情勢危險,最好躲開;蔣不置可否,到十時準備去見陳儀。十點十五分萬少校率領四名武警來了……
很意外地,祇有蔣家四女巧雲在客廳坐著,顯得相當鎮靜。巧雲十七年華,嫵媚中有一份英氣,看樣子膽子還滿大的?
茶几上的銅質煙灰缸上,卻還有一縷白煙裊裊而上。
「蔣為圳呢?妳的爸爸對不對?」萬開門見山地問。
「我是。我父親不在──大概出去了。」
「妳說謊!這煙屁股,誰抽的?快說!」
巧雲臉色蒼白,但相當鎮靜,還伸手阻止武憲搜查工作。萬賞伊兩記耳光並把伊推倒在角落裡。
「動作要快,不要拖延太久!」萬下達指示。
「好啦。我就是蔣為圳。你們這樣……什麼貴事?」蔣從臥室走出來。
「我是萬少校……」
「我認得。你……帶著武裝弟兄,還槍口相向,這是為什麼?」
「我們奉命來請蔣先生,要你去……」
「有陳長官手令嗎?這樣子邀請?」
「長官下達命令了!」萬摸摸腰際說。
「逮捕令嗎?拿出來!」蔣氣得顫抖著。
「在這裡!」萬突然伸手抓緊蔣的右手肘,同時拔出手搶:「我們是奉命的,來槍斃你!」
「豈有此理!現在我就去見長官,當面解決!」
萬少校一聲喝斥,武憲衝過來不由分說揪住人就要拖出門口。這時蔣妻林麵女士已奔過來抵死抓緊萬少校握槍的手不放。那帶長槍的四名武憲將林麵拖開,推押到門板上,以四枝長槍分別抵在胸腹,交叉壓緊使伊不能動彈。
萬少校毫不遲疑揚起手槍朝蔣頭額扣下板機……。
「──噗……」子彈未能擊發!
萬連連揮摔手槍,肴望能以震動震落撞針。再對準蔣的腦袋開槍,結果還是落空;他猛地揚起槍柄朝蔣的耳邊敲戳一下。蔣一閃避開。萬一面咆哮咒罵,一面放下蔣,趕緊檢修手槍……
蔣似乎完全失去意識,還茫然站在那裡!
「爾趕緊走哇!」
「走啦!安哉哪!」
是妻子的叫喚吧?他這才清醒過來,轉身入屋,萬也追趕上來,再開槍還是落空……
蔣穿過客廳,繞過事務桌想帶些……不對!他提醒自己,於是閃身溜出後門。
「快!快……」在前面招手的是白程吉。
這時,蔣妻已被放下,趕快朝屋裡跑,因為六歲的屘子松平哭聲悽厲,顯然是嚇壞了。
媽媽還未到,四姐巧雲關好後門,轉身就抱起大哭的弟弟松平。
這時修好手槍的萬少校,一瞥室內就要開後門出去追人。巧雲抱著弟弟竟也朝門邊衝去,好像要阻擋似的……萬絕無遲疑揚起手槍朝巧雲腦袋開了一槍。
「砰!」這回成功了。
子彈從側後腦射入,由額頭正中央穿出;子彈的餘勁未歇,射入松平的胸口。兩人立刻倒在血泊中。
萬少校帶著四名部下撤走。兩個重傷的小兒女由家人鄰居送到洪外科急救。巧雲挨到三月廿四日斷氣。臨卒還念念有詞,切恨不已。松平的小命是保住了,可是一時子彈取不出來,直到小學六年級時才動大手術拿出子彈。
半生從事政治改造活動的蔣為圳氏雖然逃過大劫,可是小兒女的血泊中絕叫,惡毒獵殺的一幕,將永遠在腦海中心田裡盤踞不去……。
──另一捕獵隊伍,也就是陳之郁中校所率的「第一隊」在清理「中山堂」戰場後,下一行動對象是律師兄弟穗臺和穗風。
李氏竹南人,兄弟都先後畢業於台中一中和日本中央大學,又先後通過考試取得律師資格。李氏兄弟在法界出名,是在兩件政治官司勝訟而造就的,第一件是,他曾經替長老會與日本官方打財務糾紛的官司;這個一直拒絕「改姓名」的台灣人,被日本當局視為「美諜」的可疑份子。其次,在二次大戰中晚期,有苗籍留日學生賴貴富其人(本姓陳,以「還外祖」從母祖),因為通曉北京話,獲聘為朝日新聞報上海特派員。賴氏在中國大陸考察戰爭實況,又透過管道與重慶份子接觸,獲得不少研究戰情資料。這個「純潔」青年,在一篇特稿裡居然分析出「皇軍勝算不大」的結論來。朝日當局不查竟然也讓特稿見報。那是軍人內閣時代,第二日賴氏即被捕囚禁,不准會面。
茲事體大,朝日新聞都噤不出聲;祇是透露給賴的至友,請予轉告賴在台灣的家人。賴氏親兄弟陳德輝、德祥也是地方名人,他們透過李律師中大同學李玉敦氏,請求給予辯護。替賴氏辯設,實際上當時看來就是與軍部作對,幾乎是無人敢試的;李氏兄弟仗義允諾,經三次出庭,憑其渾厚法律素養與凜然雄辯,終於使賴氏脫出牢獄之災,李氏昆仲律師的名聲也因而在臺日同時傳開。
(案:賴貴富後來在大陸娶妻生子,已病歿北京,子三十餘歲,近中有意來臺認祖云云。)
──李穗臺律師除了二月廿八日在新公園臨時被拉去權充主席──十幾分鐘之外,對於事件幾乎都置身度外;三月三日北市律師公會會員輔導會為應陳儀歡迎各界提供興革意見,他提了主張司法獨立,起用本省人等一般方針的書面意見。尤其弟弟穗風,更是個十分醉心祖國文學的書呆子。所以昆仲名列「勾魂簿」實在是「政策需要」──消滅本士知識菁英、意見領袖──的「計畫作業」而已。
──這天中午,穗臺搖電話邀弟弟過來共餐。因為兩人的好友林連宗律師(一九○五年生彰化人住台中市)由於鐵路交通中斷,回不了台中,暫住他家裡。穗風說也有客人,要飯後才過來。大約二點過後穗風就過來永樂町哥哥家這邊了。三個法界同行,析時局談未來,難免長吁短嘆一番;對於連日來分別在基隆、北投、松山屠殺市民、小販、學生的事,他們都不覺嗚咽落淚。
林連宗是李氏昆仲台中一中到日本中央大學的學長,比穗台大一歲,在大二時就通過行政科與司法科雙料高等考試,一九三一年就返台在台中執業律師,並被選為台中州律師公會會長。
終戰後,三青團台灣區團台中分團成立,林被任為第一區隊隊長,積極參與台灣戰後重建工作。一九四六年四月當選為省參議員,時四十二歲。在參議會中,林氏對警政、教育、司法等提出切中時弊的嚴厲質詢。同年八月十六日由省議會投票選舉台省國民參政見員,「當局」以兩張「廢票」排拒原應當選的廖文毅、楊肇嘉二人。林氏以法理反對「當局」做法;林茂生博士也因而於抽簽當選後宣佈辭卻──這一選舉風波的風暴,醞釀成幾位台灣菁英喪命的肇因,也播下了長期分歧不安的種子。
同年十一月一日,林氏再當選為台中縣制憲國大代表。(謝東閔先生於同區落選。)然而,林氏的種種「不當」政治言行及過於傑出,終於為他帶來殺身之禍。
──「二二八處委會」中,林氏雖然被選為十七名常務委員之一,但他無任何抗暴行動,亦未有公開反對言論出現。
──這天,三人聊天到近四時,李妻端出「魷魚粥」──友人送的魷魚,特別煮來大家一起享用。李妻正要給老公再添一碗,就在這時,四個武裝憲兵不經敲門就推門衝了進來。
「無禮搭哪!野郎味!」林連宗勃然大怒。
──一個魁梧而微駝的軍官走了進來,臉上平靜不見喜怒神色。他自我介紹;
「本人陳之郁中校,警總部參謀,今天是奉柯總之命來的。」
「什麼、事?」兄弟同時以生硬北京話問。
「也可以說是,奉陳長官之命來的!」他環視諸人後說:「那兩位是穗台、穗風律師?」
「我是李穗台……」李暗扯一下弟弟的衣角,要弟設法脫離現場的意思。
「李穗風就是我。有?有什麼事嗎?」
其實此時屋裡屋外,幾十個荷槍實彈武憲如臨大敵,各就「戰鬥位置」,誰也休想採取什麼「行動」了。
「本人奉命逮捕你們兩人。」陳說。
「什麼?什麼理由、有嗎?」
「拘捕我、我們?什麼?道理是,什麼?」
「走吧!不用上綁吧?嗯?」陳作肅客狀。
──「等一下。」坐在椅子上一直未移動的林連宗說話了:「抓人得,你們,拘票,有嘎?」林的北京話還是日式日語調子。
「啊,正要問你,閣下是?」陳哵哵嘴說。
「在下,林連宗,請指教------」林遞上印有國大代表頭銜的名片。
「喔,國大代表林連宗,林……連……宗……」陳仰頭俯首自語一陣。
「誤會,我想……」林搓手、微笑,彎腰身子向前傾作等待狀。這也是十分東洋風的姿態。
「你是林連宗、台中的林省參議?」
「哈伊。不過,選出來當國大代表了,所以……」
「你不是林宗賢?」
「不是。林宗賢是板橋紳士,是國民參政員。」
「很林國大,」陳以歡迎老友似的語氣宣佈:「林宗賢也好,林連宗也好。你們通通有份!」
「什麼?意思是什麼?」
「名單上,有你們的名字。這懂了吧?我記得很清楚,你林連宗在台中嘛!來台北自投羅網呀?」
「什麼意思?我是……」
陳之郁不再多費口舌,以中食二指連划------指示武憲行動……
前後二十分鐘。「人犯」被捕押上軍車,直駛「東本願寺」情報處。
三月十日日落為止,台北市部分,名單上擬以拘捕的四十多個人中,已經有近半的人逮捕到案。入夜之後,重頭戲是誘捕台大文學院院長林茂生博士。
依據情報,原本該在兒子的宿舍------台大宿舍的林氏,一直到深夜還留在錦町的住宅。專責監視的特勤人員邵華的判斷:今夜林氏必定留宿錦町;在此拘捕,或甫出家門時抓人應是最佳時地。因為,假使在台大宿舍動手,萬一被左右鄰居教授或學生發現,怕有橫生事端之虞。
邵華雖然是少尉職銜,卻是專業特務,他的判斷應該正確,所以陳之郁下令:以不露痕跡的方式,在明日日出之前逮捕林氏歸案。
首先,邵華特別到「北一汽車行」,以戒嚴時期「特別法規」徵調了一部貴賓或喜車專用的黑色轎車;經加油、安檢後停在警總前待命。
夜九時,監視人員報告說:一切正常,不見林氏與林子動靜。
夜九時廿分,陳之郁、邵華佩實彈手槍、著中山裝,一同跨上黑色轎車;車上駕駛兵之外已有二名武裝憲警靜坐待命。
「一排兵力,佈置在林宅五十公尺之內。」邵說。
「哈哈!」陳不覺仰頭大笑,說:「我們高估對方了,這些台灣人根本是束手就擒,全無反抗之力!」
「是不錯。可是,還有許多不確定的危機……」
陳同意這一點。十時之前,他們到達「警戒地區」;車子在林宅附近,四周徐緩駛過巡察一遍。陳下令;不准任何百姓進入「警戒地區」;如果是青壯本島人出現,一律格殺,並要消除痕跡。「警戒區」在任務完成後暫不予撤離;要維持到次日五時為止。
十一點整,黑色轎車停在錦町林家宅前。四個武憲迅速站在大門兩旁。這時,林家四周實際上人影閃動,武憲配置得蠅雀難逃了。
出來應門的是一位素雅的女。伊表示伊是林教授妻子。伊以台語參雜一些北京語詞句問:深夜來訪,有何要事?陳邵兩人不回答,快步走過庭院跨入正廳。「林院長睡了嗎?」邵問。
「快了!快要了。」
「是這樣,」陳肅然說:「台大陸校長光生差我來的,校長有特別事情,想立刻和林院長見面……」
「太暗了,這樣……」
「無啥昧啦!」林穿著日式睡衣從書房走出來:「辛苦二位了。」
「打擾了------是這樣…校長命我來……」
林雙目炯炯,令人說不下去。氣氛一窒,林妻一愣之後走進內室去。這是台灣家庭的習慣;妻子避而不與聞丈夫的行事。
「鴻公深夜找我?唔……二位……二位是?------」
「是這樣!」陳笑一笑說「傍晚陳長官和校長先生見面,一起進餐,談到深夜……校長先生有一個對時局的構想……總之,時機緊迫,想和您交換意見……」
「專車就停在外頭。」邵恭敬地說。
「當然,如果實在有困難……這麼晚了……」
林舉手要他們稍安忽躁。然後稟然地,以寶刃直落之勢擊向要害:
「請問:到底是鴻公相邀,還是陳長官找我?」
「是陸校長。不過,這個,他們還在討論,還未散呢。」
「也就是說:現在去見陳儀?」
「我說他們在一起等候您哪,是長命我來迎請的。」陳攤攤手、聳聳肩,補充一句:「這沒什麼吧?您是文學院長哪,區區還敢相誑嗎?」
「我看……算了……」邵目不轉睛的盯住林。
林表示換上衣服就走,請等五分鐘。
林走進臥室換衣服。這時應該已經上床的老三宗人、老四宗和、老五宗平不知怎麼也躲在房門邊,愣愣地瞪著老爸。
「去看陳儀。」林向妻說:「免煩惱;船係船、橋係橋------天光前就轉來啦。」
「會有啥昧搞怪無?全工電話沒通,外邊唔知有啥變翹?」
「安啦。門窗關好。囝仔顧好。」林卻把皮包和印章悄悄塞在伊手裹,笑笑,凝盯一眼,然後走出去。
「走吧。」林逕向大門走出。
林妻跟著送到庭院上來。這時除了穿中山裝的兩人之外,一直在門口布哨的二武憲也迎上來,一左一右走在林的兩旁。走到馬路上,又有二武憲走過來。
一行人走到黑色轎車時,附近四個武憲又圍了上來。而這時林妻站在大門上,必然也目睹這一幕吧?
林霍然警覺地煞住腳步,舉目四顧。當然他一定會現好幾個持槍端槍的武憲吧。他是很鎮靜,回頭朝大門那邊的妻子望了一陣子。
「林院長:請吧!」邵冷冷說。
林高舉右手,用勁揮動,要伊迅速回房堨h的意思。林妻也雙手輕輕半舉作輕拍狀──表示一切免掛慮請放心──然後轉身進去了。林這才冷然問:
「是逮補本人了?」
「是長官有請──別說得那麼難聽。上車吧!」
「………」林輕輕嘆一口氣,舉步跨上轎車。
任務圓滿達成,陳雖然覺的疲累不堪,但是心情著實愉快,因為一天來幾個重點行動,無一不是損一兵一卒而消滅叛民、元兇歸案。尤其這個號稱台灣第一名士,竟然住宅毫不設防,無一守衛,讓他手到擒來。這樣一來,忍不住就笑了起來。
「你們,是這樣──可以隨便抓人民百姓?」林好像是自言自語。
「陳長官直接──請的。」陳說。
「武裝軍人包圍民宅,執槍佩槍來請?」林側著頭看窗外。
「好吧!就算逮捕、抓你怎麼樣?」
「憑什麼?對一個大學教師,也可以這樣亂來?」林顯然被激怒了。
「大學教授也不能叛國!」陳突然這樣說。
「慢著!誰叛國?」林怒極而吼,掙扎著想要站起來。這個人大概從未如此憤惱過吧?居然全身激烈抖顫不已,強吸一口氣說:「你們可以隨時隨地殺死我。不能!你們不能這樣侮辱我!」
「你,參加獨立運動!你搞台灣獨立!」
「這不是叛國?簡直是共產黨!」邵緊接著補上一句。
「什麼?什麼你說?你們含血……這個噴人!」
「陳儀長官說的。怎麼樣?他指示任務時說的;柯參謀長在場。這樣夠嗎?」陳說。(註)
「陳儀會,會這樣?」林大概萬分吃驚加上萬分憤怒,所以張嘴結舌,呼吸似乎都停頓了。
「正是。人家是長官公署長官哪!無真憑實據,能亂說亂來嗎?」
「好。那我要看那真憑實據!」
「祇怕沒有機會。」
「我要和陳儀面對面,要聽他親口說。」林好像根本未注意聽人家說了什麼。
「我是說:你怕是沒機會見到陳儀長官大人啦!」陳祇好把話說得十分清楚。
林又再張嘴結舌作聲不得。之後閉嘴不再表示什麼。大概是認命了,死心了吧?
這是十號的午夜,大概進入十一日時分吧?寒意襲人,點點昏暗街燈自車窗外流過,往後退走;遠處的機槍聲近處的步槍聲,或輕或重或密或疏不斷傳了過來。
「報告長官!」駕駛員突然開口:「目的地是?……」
「情報處吧?」邵徵詢陳的意思。
「不,直接送給張慕陶……」陳說。
於是黑色大轎車穿過鐵道,左彎右轉駛進重慶北路二段與涼州街交叉的轉角處,日據時代的「鴉片醫院」──憲四團團部。
(註:陳儀直指林茂生博士與搞台灣獨立運動有關而被捕,此說見諸奉命來台調查二二八事件的閩台監察使楊亮公的報告書。)
──台北地區其他被捕或被通緝者有如下諸人:(加引號的是被處死者)三月十一日凌晨六時:哥倫比亞大學畢業、台灣本土金融先驅、大東信託創辦人「陳炘」先生,於病榻中被捉走。三月十三日,高等法院推事「巫宏基」先生;新生報總經理「阮朝日」、總編輯「吳金鍊」、專賣局烟草課長「林旭屏」、省參議林日高、顏欽賢、市參議議長周延壽,市參潘渠源、駱水源、簡檉堉、黃火定、王名貴等,以及台大、師大、延平學院等校師生數十人。
巫宏基是在十二日下午三時半於高等法院辦公室被補的,兩天來他一直為一些朋友的「失踪」打聽消息而到處奔波,尤其好友律師林桂端在三月八日下午就失踪了。跑遍軍法、司法單位都不得要領。十二日下午是一位穿中山裝的紳士模樣中年人找他,說是柯參長轉告:陳儀要見他,柯也要請他餐敘。他欣然同行,可能是認為由柯口中,可解各項謎團吧?不過也許已有些心理準備,他留下日文便條:「終於在今天被檢舉,我身邊帶不少錢,不用再送錢,我的自轉車會託工友送回家。」
三月十二日下午三點半,巫被一部黑色轎車送走,日文便條成了巫的絕筆。
三月十三日,參政員、板橋鎮鎮長,「中外」日報發行人:林宗賢、市參「李元貴」、「黃朝生」、「徐春卿」、「陳屋」、張晴川等。三月十四日,原新竹地院檢察官、建國中學教師「王祐仁」,以及北市青年,學生,返鄉軍人(「抗暴義勇隊」成員)六十餘人……
憲四團張慕陶將軍親臨設於「東本願寺」(現在的「獅子林」處)的情報處,目的是「清點」第一批「目標人物」。
所謂第一批「目標人物」,包括王天登、林茂生、宋斐如、施江南、李穗台、李穗風、林連宗、陳炘、巫宏基、阮朝日、吳金鍊、林旭屏、蔣為圳等十四人;除蔣某漏補之外,全都拘捕在押。
王天登一直留置在憲兵司令部,其他的人都關在情報處這邊。張將軍打算今晚「辦人」;為了有助於日後的「偵訊」工作,特別挑選幾個「犯人」到司令部那邊「見習」一審。被挑上的是林、施、陳、阮等四人。
另外,為了照顧「犯人」,特命情報處拘留所專任醫官張萬福隨行。張醫官卅二歲,原籍淡水,早年潛回「祖國」,因曾在醫事學校肄業,後來從軍當上軍醫。張肥肥胖胖的,笑口常開,對待在押犯人很好。
可是十二日中午之後他就笑不起來了……下午、十時左右名滿台北的高等法院推事巫宏基到情報處來「走動」。巫說傳說幾位台北名人無端被捕,他想暸解一下實況。當然,在情報處不會讓巫查看人犯的;他得不到任何訊息。他和張醫官很熟,問張,張祇是笑笑,搖頭,不敢說有無,也不表示知否。巫是聰明人,一臉訝異,皺著眉頭搭人力車走了。
然而,五個小時之後,巫推事又「來」情報處了;這回是萬參謀親自押解,上了手銬進來,而且立刻推入拘留所堙K…
巫推事辦案的公正不阿與細密精確同樣出名。張醫官是「中國經驗」豐富的人,據他所知,巫身上背著幾樁和外省籍同事的衝突與訴訟結怨──在「中國式」的官司堙A很少人相信並接受依法理判決勝敗;兩造與議論者注目的焦點,是雙方金錢運用的門徑,以及人脈關係的拔河。所以,張醫官一賭手銬加身的巫推事,心底就瞭然巫的命運歸結了。
其他幾位社會上名望頂尖人物的情況,祇要一想「知此知彼」加上「政策需要」,吉凶生死大概已經定案啦。
──現在要張醫官他,陪同這些人到憲四團的「鴉片窩」(因為原為鴉片醫院,所以私下大家都稱憲四司令部為「鴉片窩」)心媞藥艉ˉ眲O最自然不過了。
下午四時,張萬福醫官隨同陳之郁參謀,押送四名「要犯」到抵目的地。張慕陶並無立即「辦人」的意思;犯人送進拘留室,陳和張便到參謀的辦公廳閒聊。原來萬參謀也在這堙F北市「軍事行動」的要角都在場,大家的話題自然集中在「戰場花絮」上打轉了。
「這些年輕叛徒、口頭強硬說得是窮凶惡極,面對真槍實彈可就龜孫子一個個。叱──不夠看!」一個少尉小參說。
「都是烏合之眾,不堪一擊!」萬參謀說。
「奇怪──聽說毫無抵抗?這些兔崽子不是搶不少槍技彈藥嗎?」一個文職人員問。
沒有誰能回答這個疑問。
「我聽一個弟兄說:他們這回可過足癮頭啦!說是八年抗戰,殺日本鬼子也沒殺得這樣痛快哪!」
「就是嘛!日本人跑得了,這些殖民地順民跑不掉啦!我說:該殺!」
「啍!這些台灣人,他以為他是誰呀!可笑!」
「我知道。」陳之郁語重心長地說:「部隊登陸之後的表現,中山堂之役的奮勇向前大開殺戒,我知道兄弟們的心理:你他媽的,日本人在大陸橫行霸道;戰敗了,奶奶地匆匆走啦!你能拿他怎麼樣?台灣是日本的殖民地,台灣人實際上早就是日本皇民了,好了,皇民……」
「不錯,我說……」萬參謀想插嘴。
「你聽我把話說完!」陳搖手阻止對方,繼續說:「再加上這些年來由剿匪而擺陣勢對仗,又打不贏八路軍,變成我跑八路追?兄弟們這口氣怎嚥得下?所以說:全拿這些『台灣同胞』,這些笨蛋傻蛋,出氣啦!唉!台灣這些人倒楣,怪不得誰。討公道?哈哈!找閻王爺去吧!」
「…………」大家點頭表示同意,一時話頭斷了。
「很奇怪?這些哈社會賢達、知識份子,怎麼開口閉口就什麼──依據哪個法條抓人?有沒有拘捕令?什麼法院的什麼人憑什麼逮捕人?要親見陳儀長官
,要找律師出面,要求立即交給法院──呵呵!!這些人有沒有一點政治頭腦?怎麼這樣幼稚?」萬少校說著說著,末了是痛心疾首了。
「這就是受了日本人五十年奴化教育的結果──這些人根本不懂得政治!」一個中校感慨萬分地說。
「台灣人不懂得祖國文化,不懂中國政治藝術,今後怕還要多多接受教訓!」一位白髮微禿的文職人員感觸良深地說。
「喂!張醫官:你怎麼說?」陳突然問張萬福。
「我?我沒意見……」張一時慌了方寸。
「我是說:你是台籍的嘛!你看怎樣?」
「我,我沒什麼看法。」張想了再補一句:「我離開台灣多年,這回回來又沒時間……」。
「你認為中央的處理方式正確嗎?」
「正確,當然正確。陳參座,您怎麼這樣問我?」
「沒別的意思:我是想,以一個台籍人士的看法談談……」
「我沒特別看法,我不懂這些。我想,總之:我絕對相信政府的方針絕對正確,而且有效。我,我不懂政治……」。
「哈哈!好一個不懂政治!」陳捉弄地問:「那就來個猜謎總會吧?你猜猜看:牢堥漱Q幾個傢伙,『事業前途』如何?」
「我哪猜得著什麼?」張凝盯陳一眼,然後視線落在腳邊,稍聲說:「不過,我想,大方針已定……」
「呵呵!到底是喝過大陸豆漿的,你這話含玄機、明人暗話。高嘛!」
「……」張不敢表示什麼。
「我再請你猜上一猜:中央採用霹靂手段,會成功嗎?」
「當然成功。這兩天,不是一切順利嗎?」
「會有什麼後遺症嗎?」
「這我就不懂了。什麼意思?陳參座,我是醫務人員哩!你這樣考我?」張的肥臉更脹更紅了。
「好啦!張醫官是老實人,您別逗了。」萬參謀給予解圍。
會不會有不良後遺症?這個話題持續到晚餐時刻。他們發現,這段時間張將軍一直未離開團部;警總方面電話不斷,好像有些爭執,其中還提到中央緊急電報。最後雙方似乎取得協調並作了重要決定。
陳萬兩人隨同參謀們一起在軍官膳廳用餐。因為張將軍已經交代下來,今晚有事待辦,有關人員不得離開;陳萬雖然直屬警總,目前狀況是協同辦案,軍階也低了幾級,所以外表上不得不做得恭敬遵命的軍人本色。
八點整。張慕陶在二樓寬敞的辦公室中央坐定。這時陳、萬二參謀和邵華、廖永松等人早就就座待命了。
沒有誰開口說話,室內一片肅穆;窗外春雨淅瀝,槍聲遠近疏落與室內略為昏暗的燈光,釀成一團詭祕氣氛。
五分鐘之後,林茂生、施江南、陳炘、阮朝日等「要犯」由武憲押進來;還是手銬腳鐐加身,而且還以一條粗繩相繫著。
張將軍示意給予座位。林等昂然站立不肯坐下。
「你們這些叛徒!還要抗命?」張惱火啦。
「我、我、叛徒!不是!」說話的是名醫施江南。
「嘿嘿!遲啦!遲囉!」張捲起一堆文書,笑吟吟地指著手中文書說。
「張慕陶:我們不是犯人,請脫下我們的,刑具!」林茂生博士開口了。
「哇!你連名帶姓稱呼本座?你、你這個博士,這樣沒禮貌?」
「非法拘捕、沒有任何犯罪事實的、大學教授,上手銬腳鐐──有禮貌嗎?」
「這……你──」張突然無言以對。
「我們會拿出你們觸犯內亂罪的證據!」陳參謀適時替張幫腔。
「你們給我:就地坐下──敬酒不吃哇!好──特勤排的官兵給我聽著:哪個人犯膽敢反抗,就給我打:有傷亡,就依程序上報就好!」
張咆哮之聲一落,今天的主角王天登,被五花大綁著出現門口;王的身邊是上了手銬的王阿榮。兩個人都是一臉困頓萎靡、污泥與血跡斑斑,尤其天登,原本瘦削的臉頰浮腫加倍,鼻子眼眶是紫藍色的;他最講究的「歐路拔股」長髮,竟然左右脫落幾塊,露出灰白的頭皮……
「過去!」王阿榮被推到其他「犯人」那邊。
這是一個具備法院開庭雛形的「審訊」場面,王天登被安置在張將軍面前兩丈之處的木板椅子上。
八時二十分,張將軍開始「訓話」,十五分鐘訓完,接著由萬少校作「確認」犯人身分的問話。
「放開繩索!不然本人拒絕回答任何問題!幹咧!」這是王開始第一句話。
張慕陶作手勢,命令士兵給王除去「戒繩」。眨眨眼睛;想想,又指示給其他犯人解掉銬鐐,同時宣怖:
「在審諸犯,如有逃脫行動,或攻擊舉止,本座現在下令:立即格殺勿論;如有粗魯語言動作,可用體刑加予糾正!」
「哈哈!」王天登仰天而笑,可是聲音很小。
「姓王的,還笑?還笑得出來?」張十分疑惑。
王不予理會。張問:想不到有今天吧?王點點頭又搖搖頭。張再逼問。王說:心埵雪ЁえF府會報復,絕沒想到會這樣殘酷,這樣過分。
「你說詳細些!」張好像在欣賞什麼稀有物事似的。
「援軍一登陸就濫殺無辜,大量屠殺青年學生。這是為什麼?」
「你不在基陸,你怎麼知道登陸作戰情形?你早就落網,你怎麼亂說國軍殺了誰?」
「台灣很小,台灣通訊很發達,你知道嗎?」王嘆氣:「至於公會堂的大屠殺,我被押在旁邊看嘛!其實,不一定要在場,在拘留所堙A照樣會傳消息!太沒天良嘛!這種事,紙不能包火的,不但我知,台灣人全會知道!全世界的人也很快就會知道!」
「呵呵!好哇!就算知道,又能怎麼樣?」
「當然啦,一時奈何不了的,但是,這樣沒天良、不道德;會留下歷史紀錄的!」
「那又怎麼樣?歷史?我看不到,管他娘,哈哈!」
「可是後代人看得到──包括你的後代!」
「王天登!」張拍桌而起,陡然狂怒:「講了半天廢話!最重要的兩點你忘了:一、今天以後,什麼你都看不到了,知道嗎?」
「知道。早有心媟ЁヾA但求快快槍殺我!」王平靜地說。
「我會成全你!」張坐下來,咕咕喝了兩大口茶,然後瞇起小眼睛,滿臉似笑又謔的神色,說:「第二點,你不要忘了──以為一死百了──你,你們是以什麼罪名處死的知道嗎?」
「?……」王猛地抬起頭來。
「!……」坐在地上的人犯也傾耳細聽。
張慕陶指著桌上文卷,然後十分嚴肅「認真」地宣怖:
「內亂罪!或主張台灣獨立而武裝叛亂,或與日人共謀企圖奪權,或與美國特務勾結出賣台灣;還有,跟共產黨合作打算推翻政府……你說!你們說!」張又拍案而起,切齒憤恨地:「該不該:槍斃!?」
「!?……」五位「要犯」雖然心堨i能都有一個被誣擊的概念,可是做夢都想不到會被套上如此天大地大的罪狀吧?人人張口結舌,本來就黯淡的臉色,經這一驚嚇,在半暗不明的燈光下,不止是失色而是扭曲「無色」了。
被閒置一旁的王阿榮幽幽地哭了起來。
「說話!怎麼不說話了?怕了?嚇呆了!」
「……」有人搖頭、有人輕輕嘆氣。
「好的,認罪了對不對?哼!既有今日何必當初?」
「不!我沒有罪!我們沒有罪!」林說。
「我沒有!我沒有!」陳和施邊掙扎邊辯解。
「我、我──咻……咻……」阮一急,喘了起來。他和陳炘一樣是病中被抓走的。他的喘病又發作了。
「喂!張大將軍!」王天登卻平靜下來,以嘲諷語氣問:「那四大罪狀中,我王某、又犯了哪一項?」
「王天登你死到臨頭,還要耍嘴皮子?告訴你:你該槍斃一百次:你參加台灣獨立叛亂,又與台共合作,領導武裝奪權……照古時候律令,你要滅九族,知道不知道?」
「啊……」王又張大嘴巴作聲不得。
「告訴你:現在是文明時代、民主時代,不興罪及妻兒,不過,嘿嘿!惹火本將軍的話,照樣可抄家問斬!姓王的,你相信不相信?他媽的!」
「……」王還是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王天登!你說!你回我一句話!相不相信照樣可以給你來一個抄家問斬……而且是完全合法的!」
「我……知道;我,相信……」王幾乎要暈過去了。
「知道就好!」張向其他人問:「你們還有什麼話說?」
「沒有!不過,張將軍,我們該如何處置,都無話說,祇是家眷無辜,萬望不要牽連……」林沈靜地說。
「唔……祇要你們認罪,這個,本官可以網開一面……」張朝陳參謀使一個眼色。
「好吧!給我一個『武士訥死法』──就是一個痛快;就求你張將軍,那些青年、那些百姓,已經抓的,放掉他們,其他,不要再抓。我,你說死罪,就死罪,槍斃我吧!現在就槍斃!」王回頭看看背後那四位平時自已敬佩的同難,說:
「還有這四個人,都是正人君子,事件中根本不曾涉及──張將軍;為了你的歷史美名,也為了政府公正清明,請釋放他們,還有我家打雜差的王阿榮這個年輕人,什麼都沒做什麼都不知道……」
「好了!」張打斷王的話,以「結案」的意思說:「就這樣:王阿榮年幼無知,適當時間我答應放人。至於其他……四要犯,嘿嘿,鐵案如山,我也作不了主──至於個人歷史地位如何,身為軍人但知效忠,其他我不計較──不要老拿歷史來唬人!當然政府的決策決定,都是完全依法遵法而行,這也不用你多廢話!」
「好了,我已無言……」王緩緩閉上雙眼。
「呵呵!王天登!你溫順啦?不再兇悍啦!你是降服啦?怎麼啦?死,還是很可怕的,對不對?」
「對。你說得對。不過我會冷靜面對它。」
「赫!真的?你知道將如何處置你嗎?」
「是真的。我不知道,如何處置都好。」
「喲!這是視死如歸?還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王天登:你有啥遺言沒有?」
「沒有別的。」王挺胸抬頭,以全副精神振作自已,把意志力全灌注在雙眸之上,瞪著張說:「不管如何,我認為你張慕陶將軍,應該也是一個『人物』,我現在,求你,請求你;不要再濫殺什麼都不懂的青年學生,不要再捕殺無辜百姓……」
「你臨死了,還說這些廢話?那些叛民都是該殺的……」張語氣一轉:「何況,我祇管憲兵單位,還有行政長官的命令呢!還有廿一師八千大軍呢!臺灣會死多少人,不止是你,就是我張某也難知難了哇!」
「……當然,祇是:張將軍你,在你權限下,接受我這個要求──不但我死而不怪你,臨死之前的現在,就給你下跪我也願意……」王掙扎著想跪下去!
「好了好!少演戲了!你這個臺灣叛徒!」陳參謀大聲喝叱。
「要殺要割,隨你們高興,祇是不必聲聲什麼叛國叛徒的──真象如何,你們心堜白!」王又激昂起來。
「呵呵!明白!當然明白!」張站起來,離開座位,作手勢把人犯押走──押下樓去,然後在王後邊以「輕鬆愉快」的語氣,戲弄地悄聲說:「王先生:實際上,你是胡塗蛋!我是說:你根本不知道怎麼犯下死罪的!」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王說。
「不必要什麼緝烟事件,你們是得死,知道嗎?」
「知道……」
「也不必因為跟政府作對,或利用報刊醜化政府,你們就是得死!」
「知道。政策上需要,對不對?」
「行!上道!呵呵!還真是個政治人才!哈!」
「我認了,但希望你高抬貴手,不要濫殺無辜──沒有必要,對不對?」
「你安心的去吧!我可以告訴你:如果沒有必要,一定會停止!你王天登,因為是人才,不幸又是台灣人,為了今後的安定,所以──你們是必須犧性的一批人,怨不得誰;誰叫你是臺灣的有力影響力的傢伙?所以,抱歉啦!」
「哈哈」王仰天而笑,可是笑聲很小,氣勢也弱。
他們被押到司令部前不大不小的廣場上。
九時過後吧?細雨紛飛寒意卻不重:在廣場左右側右有一把小型探照燈照明,所以細雨中景物人影清清楚楚。
王天登被帶到廣場中央,其他四位「要犯」還留在走廊上。張慕陶一收剛才溫和語氣態度,又咆哮如雷大聲罵王:王先是以北京話回罵,後來是半臺半官話在「演說」了。
「啥人有命轉去,愛乎朋友講:趕緊閟起來,噍免昂昂聽豬仔個誘勸喔!先閟起來,沒者,死定咧!
「……愛傳乎子孫知樣:唔好相信伊豬仔:相信者死沒葬身之地咧……
「請傳乎阮囝仔講:講伊阿爸唔係壞人,絕對唔係叛徒!絕對唔係,伊唔免為伊阿爸感覺羞恥!絕對唔免……
「將來,有一工,臺灣人,後世個臺灣人會合咱洗清咱個罪名!還咱清白!
「臺灣人咧愛拍拚……將來……臺灣……」
王阿榮懼怖驚慌中,盡心認真地聽著記著。張慕最初是任他盡興作「最後的演講」,可是看看林陳施阮等,似乎聽著聽著竟然從萎困中振作起來,昂然挺胸而立──張大聲喝止,可是王恍若不聞;張作勢命令在旁警衛兵「以行動制止」。於是一個憲兵以步槍搶托猛擂王的胸口,王應聲而倒;再掙扎起來時,嘴邊是新舊血漬淋漓縱橫了……
「王天登!你是決心當烈士了!」張以指遙遙戳向王。
「做……一個……清白个……臺灣……人……」
「你要死得轟轟烈烈?」
「死得……無怨……無悔个……臺灣人……」
「好!本座成全你!」張突然垂首沈思片刻,然後指示身邊武憲「按計行事」……
「登仔兄!」押在走廊上的林茂生博士突然高聲招呼王:「安心去者好!臺灣人列祖列宗會陪伴爾,天父會帶領爾……」
──「感謝林……兄!咱者……來世再……為臺灣來打拚!」王似乎把力氣用完了,又要倒下去。
──「對!無怨無悔!」林說。
就在這四、五分鐘堙A三個武憲把一個舊「朵拉姆匟」(黑色大汽油桶)扛到王的身邊。張做了一個「裝入」的手勢,憲兵把朵拉姆匟高舉起來,然後當頭給罩了下來。張表示「相反」──於是推倒油桶(口朝上),然後把王提起來拋入桶堙C實際上這時王已經奄奄一息,半癱瘓狀態地窩躺在油桶堣F。
「王天登!怎麼啦?嚇壞啦?」張在喊話。
「唔……」油桶輕輕晃動著。
「喂!王天登!到底是狗雄不是英雄呀!居然嚇死啦?」
「……我……沒有……」王的頭臉終於自油桶伸探出來了,那是一片油污血漬佈滿的「一團」蠕動抖動的頭臉……
「喲!還沒死啊?王天登!」
「沒有,沒!阮!阿未斷氣啦!」
--「登仔兄!阮个主……」
--「天登兄……」
張慕陶將軍不再答話。不知什麼時刻,另外兩個武憲已經提來一小桶「液體」。張指出把「液體」淋在王的身上。……
一陣濃烈的汽油味飄散來。張的用心這才大白。
四周陷入一片死寂,阮朝日的哮喘聲反而清楚可聞。
王天登半個胸部以上全露在汽油桶之外,他是完完全全昂然站了起來。
油污血漬下,他的神態給掩蓋了,然而,原本微駝的背板比平時直得多了,薄薄的胸脯竟然挺得高高地,那凜然的氣魄就全然地浮現出來,甚至脫然於軀體之外而以光環之姿矗立在那堙I
「王天登!最後,還有什麼話說!」張問。
「△△△△△△……」無言。
「叛徒們!你們看到啦!你們一個個下場也是一樣!」
「……」無言。
「王天登!說話呀!說一句好聽的,讓你死得痛快一些!」
「△△△△」無言。
「王天登!給你最後一次說話的機會──-三秒鐘之內──快說!」
「──」無言。
「一、二、三──「轟隆!」
王天登終於浴在烈火之中。沒有叫喊,沒有其他發聲,祇見血紅烏紅火舌奔騰而起熊熊而上,火舌上層化為濃濃黑烟,還有陣陣白烟;白烟在半空中如縷如絲糾纏著黑烟久久不肯離去。而火焰中的受難者一直不肯倒塌下去;除了凸出的頭部輪廓之外,一左一右斜斜高舉的是雙臂吧?受難者以此姿勢面對仇敵、迎向死亡、走入歷史、回歸臺灣大地……
「叱!」張再做一個手勢……
──「砰!砰!砰!砰砰!砰砰!」
一陣手槍加上步槍的亂槍射向火焰中的王天登。
「看到啦!這就是叛徒的下場!」張將軍如痴如醉,高舉雙臂向虛空,向他心中的人群百姓宣告:「臺灣人給我聽著,給我看好,誰敢造反,誰就像這個人一樣的下場!」
「……」
「唉……」虛空中好像飄過一聲微弱的嘆息。
……
☉
三月九日到三月十二日四天是基隆臺灣地區大屠殺的尖鋒時間:北市街道水溝、街頭街尾屍體縱橫血漬斑斑;在淡水、基隆、草山、圓山各有學生集體被虐殺場景出現。
十三日以後廿一師武裝部隊開始撒出市區進駐郊地。
廿一師和前此出現於臺灣的部隊頗為不同;全副美制陸軍裝備;訓練有素軍紀很好,所以屠殺任務都能逃速達成,完成使命。
三月十二日下午,林茂生、施江南、陳炘、宋斐如四人在情報處的「刑審室」 ──正門進去,右手邊的寬敞而四邊密封的房子的地下室,被「謀殺」而死。所謂謀殺,是因為他們都未經正式審判、判決過程,祇以「公文旅行」方式完成判決程序:他們非用槍決或絞刑等制式完成奪命,是以特殊的手法致其窒息而亡。「官方」又未通知家人領回屍體,而是分別裝進麻布袋,以軍用卡車載到淡水河二三號水門間,拋進淡水河堙C這一帶河堹B屍太多,所以家人始終找不到他們的下落……
三月十四日下午,徐春卿、陳屋、黃朝生、李元貴四人,在同一地方同一方式被謀殺並「處理」掉……
三月十四日深夜,長官公署接獲通知,國防部長確定於十七日抵臺,於是「處理」行動加快進行。十五日凌晨,巫宏基、李穗臺、李穗風、林連宗、林旭屏、阮朝日、吳金鍊(新生報日文版編輯)以及林宗賢等八人──,被送到「臺北橋」橋墩邊空地上槍決……
──實際上巫宏基祗是「屍體同行」而已,巫在十四日下午「死刑」確定之前,就幾乎被虐殺了。動手的是一位佩著三顆梅花的陸軍上校大人。
巫宏基高院推事,除了一九四六年十二月間的「員林事件」──臺中監獄長賴遠輝率員赴員林抓犯人,結果與當地保安隊發生「武裝衝突」的荒唐事件,保安隊長林世民被巫判刑五年──這個私怨之外,半年前那個上校的年輕臺灣妻子,在家婼苤u助產士」協助下準備生產(註)。結果發生難產。廿二小時後送往施江南博士開設的「四方醫院」堙F當時主治的是一個日籍婦科醫師。醫師認為應予施行「帝王切開術」──剖腹生產比較安全,可是上校堅決反對。結果嬰兒是順利取出了,母體卻因大出血而回天乏術。上校控之於法,由地院而高院,結果巫推事給予醫方無過失責任的判決。上校一口咬定判決不公,仇恨因而結成。十三日下午,上校「親蒞」刑審室,先把巫毒打一頓,然後命巫脫下衣服。先打斷巫的四肢,然後以鐵棒搗碎其陽根睪丸。這時巫已經痛死過去。上校出去喝了一杯熱茶,順便命張萬福醫官來看看巫的「傷勢」。張扶著屋柱不敢多看,巫發出徹細沈吟聲。張說:夠了,給他一個痛快吧!上校搖搖頭,反而命令張替半死的巫穿上西裝、衣褲。上校說:巫先生是高等法院推事大人,要顧到他的體面,不能赤身露體丟到野外去……結束。
(註:其實,一般人生產大都在家,由一有專業牌照的「助產士」在旁協助。)。
──臺北橋橋下的七具屍體,連同卡車上巫的冰冷遺體,在日出前後以原車送到郊外。因為長官公署指示「而後」屍體不宣暴露市區被人認出,「作業單位」一時找不到掩埋工具,所以祇有遠拋他地可行。
運屍卡車沿火車路而北行,直駛過南港地區,在進入汐止的地方,他們發現鐵道橋下落坎十丈,於是便選在此地卸下八具屍體。
──整個任務過程,邵華都在場監督。因為警總做事向來是謹慎、嚴密的。然而,百密一疏的是,邵氏下達拋屍命令之後因內急匆匆離開十分鐘。在這十分鐘堙A士兵祇把八具屍體拖到橋邊放著,要拋落坎下還得拖搬十來公尺,他們彼此對看一眼,心眼相通,於是上車駛向邵剛才走過的方向。邵一身輕鬆了,士兵報告說拋屍任務完成。就這樣並排的八具屍體放在橋邊坑道口,祇用樹葉遮蓋著,很快就被附近居民發現,可是被搬運折騰過的屍體,任誰也猜不著是北市運過來的;不過屍體皮膚很白,引人議論紛紛,最先找到這批屍體的是巫宏基的家人。三月十五日下午,巫太太楊女士從一位在後車站當站長的親戚口中聽說南港坑道附近發現許多屍體──皮膚白細,很像讀書人。旁晚伊趕來請當地農夫以木棍撥開覆蓋的樹葉,結果發現了一堆屍體。巫在最上面,祇他一人身著西裝衣服,其他的都是內衣褲而已。巫的皮靴卻不見了。
巫是被從右頸射入子彈,在左額炸開一個洞,死狀淒慘而可怕……。
巫的屍體從南港運回來並未流血,但一回到宿舍,卻鮮血緩緩流出,而且久久不止。這時已是十六日凌晨。
楊女士這時已淚乾聲嘶,伊做了三件事:一、請衛生院的醫來驗屍;二、請法院的人來作證人;三、叫照相館的人來拍照……。
之後,伊才為丈夫淨身、更衣。伊輕輕摸挲那件沾滿血塊的西裝時,卻有驚人的發現;西裝左上內口袋堻瞈W有一張巫的名片──一疊名片都在外面口袋
──名片後面好像有凹下的刻勒痕跡……。
伊在燈光下仔細辨認:看樣子是以指甲刻畫的三個字,王……王字很清楚,後面兩個字也相當清楚,是「王ㄨㄨ」;是高院的同事,也是日本留學前後輩人。
「難──搭?」略一思索,伊就恍然,然而恍然之後就咬牙切齒了!怎麼會這樣?巫經常說:王某某是難得的好人,自已有心事、不滿的語言也都常在王面前紓發無餘,是巫心中的同志,血性朋友,在中國人官場中少有的法界人才……這個人竟然會……啊!伊忍不住又幽幽而泣。
三月十七日早上,原新竹地院檢察官王祐仁,淡水中學校長陳能通,教師黃阿純、林桂瑞律師以及兩個不知名的中年紳士被送到圓山「中山橋」(即明治橋)對面,軍警前空地上槍殺,屍體則套上麻袋,麻袋中添加石頭,然後就近拋落基隆河,等到確實沈入河底才走開。他們做得很完密,因為中央大員今天就到了,馬虎不得。這個任務,由特勤室的人在旁監督。
──關於王祐仁的死亡時間,眾說紛紜,這是因為王的名氣大,人脈關係廣深,在三月中下旬,連美國使館的人都一再透過管道表示「關切」。警總和長官公署起初是否認逮捕,然後表示在某單位審理中,不久就可以結案放人。到了三月底,「官方」乾脆告訴苦苦追究的王妻及家人:「政府機關並未拘捕王氏,王氏行踪不明,政府將盡力協助尋人……」為了「以時間沖淡一切」,情報處還不斷放出「有人還看到王某」的風聲,實際上一代臺灣菁英之一的王祐仁,於三月十七日旭日初昇時分就沈埋基隆河底,成了千古埋冤之人。
王祐仁一九一九年生,台南世家王汝禎的三子,一九四四年任日本京都地方裁判所(法院)檢事(檢察官),為台灣籍任職內地檢事第一人。四六年正月返台,任新竹地院檢官;首席張氏多病,王是實際負責人。當時市長郭紹宗與奸商勾結貪污「嚴重」,而郭是民政處周一鶚心腹,王取得郭枉法實據,持搜查令指揮司法警察到郭官邸搜查。結果書記官被收買──藏匿搜查令而變成王「非法搜查」。王以責任有虧引咎辭職,張首席積憤而逝。王到建中任英文教師,準備當律師,誰知竟為「政策需要」而判莫須有的死刑,實是因私怨而橫遭虐殺。一個司法人員,在五十年代的亞洲台灣,居然以這種緣由,這種方式冤死,豈止是不可思議而已!
十四日上午九時許,朋友曾特別到王宅示警,祐仁由妻子陪同從後門匆匆離宅。外面突然下起毛毛雨來,而且雨勢有增大趨勢。王妻未披外套有些不勝寒意;伊吩咐王就地稍待,伊要回去加一件外衣,王就說他行動較快由他去拿才對。伊告訴王拿掛在鏡台邊的白色厚毛線衣就好……。
王轉身快步返宅。找到毛衣後,王要離開,正門處已衝進來兩個武裝憲兵。王就這樣一錯而鑄千古遺恨了。由於這個曲折憾事,王家長輩對王妻自然十分不能諒解,王妻伊悔恨自責與心碎就更不用說了。
當天下午,次日,第三天,伊跑遍親朋可能營救的地方,包括到美使館找王的業師「派爾」設法,可是一概茫無頭緒。
十六號起,淡水河二三號水門一帶,基隆河圓山附近,紛紛傳出浮屍的消息。於是,王妻赤腳披髮夾雜在眾多受難家人間,一邊哭泣一邊翻動那些浮腫變形的屍體,希望能找出伊的丈夫……五天、十天,一直尋找到四月中,那時大部分無名屍體已經打撈起來集體焚化掩埋,或拖到外海「處理」。這都由「有關單位」處理,經歷如此懼怖洗禮的受難家族,又無任何「證據」,唯有淚語蒼天,悄悄在家設下靈位,「當天」拜請驚魂來歸,駭魄回屋──完成引靈回歸列祖牌位的儀式了。
──在基隆方面,十四、十五日,基隆內港、淡水河上擁擠的浮浮沈沈屍體,由舢舨撈起,或成串成串地拖著引送到外海拋棄。到了十六日入夜,「清港」完成,港水除了比往常污濁,偶爾會飄送異味臭氣之外,當然與往常沒有兩樣。
三月十六日下午五時卅分左右,延平學院的學生──僥倖不死於「戰場」,又未被拘捕的──以及幾位年輕教師在不太寬敞的操場集合。那是由延平師生組成的「民主保衛軍」倖存成員招集的:他們打算集思廣益──目前情況是「投降」必死,不降又難逃被捕處死,所以請大家公決:是解散分頭逃亡,還是再凝聚人員作最後一搏?在延平學院,「民主與團結」是一種倫理規範,縱然處在死亡線上,他們還是要集會來決定行止;一旦議決,他們便一體遵行。
五時四十分,清查人數發現竟然來了四十多人,有許多新面孔,原先「民主保衛軍」的活躍成員三分之二左右未來。他們「未來」,不可能是不敢或不肯來,而是「不能」來,而且是永遠不能了。所以,雖然聚集了六十多人,場面一片冷肅,沒有誰高談闊論,連打聽探查朋友音訊的語言都沒有。他們陷入深沈的憤怒與哀戚中。
他們敬重的老師──專攻法國大革命的孫英夫已然陣亡街頭,保衛軍的領頭湯慶銘帶著右臂吊架,以重傷之身還是站在那堜菮I同學;當然「自動」出現了許多新面孔的幹部。
他們純粹是來開會的,沒有誰攜帶他的「寶貝」──僅有的幾枝輕武器前來……。
看看差不多了,一位年輕教師向湯表示;可以主持開始了,於是湯走上升旗典禮用的司令台;兩邊還有兩位同學緊緊護隨著,大概是防備湯體力不支吧?
「米那桑!」湯以日語招呼大家:各位……
可是湯的舌頭突然打結了,話中斷了;湯目瞪口呆,全身好似中了電殛,僵硬挺直地──
「哇!」湯左右兩立同學幾乎同時驚叫「半聲」──因為驚嚇得叫不出來了。 「敵奇!」有人發現了可怕的「景象」:
不知什麼時候,在司令台對面,也就是學校大門,操場入口處赫然擺著一輛軍用卡車──不,是一種裝甲車(不是坦克車),而士兵掀開帆布遮蓋,露出黑黝黝的機槍槍管……
──這是廿一師的裝備!憲四團沒有這樣強大的火力吧?
「米那桑!注意唏咯──」許多人同時提出警告。
可是已然沒有讓人「注意欺路」瞬間了!
──「格格格格──格格格格!」一開始就是連放!
「啊呃──」
「唔唷──」
「阿母喔……」
──「格格格格──格格!格格!」
夕陽餘暉還在西天一角泛紅,這堿O鮮血四濺,碎肉漫空迸射的阿鼻地獄!他們以本能的驅力八方逃竄,可是他們發現已經被緊緊包圍住了,生路早就斷絕了。
有十幾個人卻在血雨碎肉林中坐了下來,雙手當胸合十或捫著左胸而雙目炯炯凝視敵人噴火厲嘯的槍管,在不可知的下一瞬間血肉飛濺,夷然回歸於台灣大地……
這祇是血凝大地,碎肉漫空的北台灣之一景而已!泥地溝水草木都變了顏色,風中雨堣[久攜帶一股濃濃的異味……。
實際上,延平學院,這所夜間部私立學院就這樣被毀被滅了。爾後再生的是「延平中學」……
那泥士那河水那風雨,顏色味道變異之外,還隱隱地,密密地刻下錄下萬千冤魂怨魄的哭聲叫聲;這些聲響色澤從此以存在界的一成份,永遠永遠,而再永遠永遠在這個島嶼存續下來,在島嶼的百千代子孫大腦灰質層,靈台深秘處存蓄下來,它成了台灣人的遺傳基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