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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中嘉抗暴多血淚供證一:鐘逸人(鐘天啟),一九二一年生於台中市干城町十六番地,東京外專肄業,一九四七事件全程參與台中地方抗暴行動。事後被捕判刑十五年,再關兩年「補強教育」計十七年;於一九六四年三月出獄。於七七、七八、七九三年間接受採訪,並作口述錄音。
供證二:黃晶童,一九二五年生,台中人,出身日本橫須賀海兵團,終戰時為海軍兵曹,任「二七部隊」衛兵司令,「烏牛湳橋之役」指揮。一九八六年接受採訪。
供證三:楊逵,一九0五年生,留日,名小說家,一九四七年事件台中抗暴行動的幕後主事者之一,事後被捕,旋即釋回,一九四八年以一篇七百字短文「和平宣言」繫獄十二年,一九七六年於台中「東海花園」接受採訪,並作錄音。一九八五年三月十二日逝世於台中。
供証四:羅金榮,一九四七年廿七歲,參與嘉義水上機場之役,一九八三年六十三歲於嘉義接受採訪。
供證五:劉傳來,萬年國大,一九四七年四十八歲,一九八0年於嘉義自宅接受採訪,彼自謂為籌組「和平使」主腦之一,彼謂十一名「使者」其為之一,後查證不確。
供證六:湯力生(假名),湯守仁親人,曹族青年,一九八一年接受採訪,並供湯守仁有關史料。
供證七:000,虎尾之役當事人,一九八四年接受訪問,提供實際經驗。
供證八:陳00,嘉義水上機場之役指揮之一陳顯富族人。一九八五年六十三歲,於嘉義某咖啡店接受訪問。
供證九:不肯具名者:劉、王二老翁,張、楊、施三女士,於一九八一年至八六年間接受採訪──都是當年事件目擊者或參與者。
台中地區、台中市人民,對於台北緝烟事件的呼應做法,又重複了一次世代台灣人面對共同災難時的──令人謂嘆的狀況;各持已見,相互猜忌;不能合作,終歸潰敗……。
林志天回到台中,是二月廿八日入夜時分。
三月一日,週六。早上八點,他勉強起床;一起床卻就精神抖擻地去找三青團台中分團主任「張大樑」──張信義。張不在。找總務股長葉榮鐘(林原在葉手下與呂石堆同任幹事,後來因「事」調到嘉義分團。)結果葉也失了踪跡。再找楊逵,楊也不在他的「瓦窰寮」──梅枝町派出所(後來改稱文正派出所)後面,做那「社會主義美麗天堂」的夢。
不得已,回到火車站左側穿過綠川的中山路巷口的「民報」分社,看看四叔有什麼意見。四叔有客人,一見到他,先開口說:
「啥嘛唔免講,唔免插!閃開咧嘿!」四叔的「中國經驗」豐富,也知道他這個侄子是闖禍精,所以先下手把他的嘴封了。
他果然不開口,翻身就走。走到繼光街口「一銀」對面的「和平日報」總社看看有誰可以談談。正想上樓,低著頭走路的楊逵幾乎一頭撞上他的胸膛──矮小的楊逵祇能撞碰他的胸口。
楊不讓他開口,揪住他就回「瓦窰寮」。經過一陣商量,他們決定自已來編製傳單,把台北緝烟血案真相與發展情況傳告市民。另一方面,分頭與各路人馬接觸,設法把三青團、謝雪紅的「人民協會」,中央書局為中心的那些老「文化个」「農組个」串聯起來……
楊告訴他:以他的條件,應該站出來領導青年群眾,不要盲目亂來,維持秩序和「自保」是最重要。至於楊自已,決定承擔聯絡與喚起民眾的工作。林當場表示他會好好想想。
中午之前,林志天把楊逵寫就的傳單付印。之後他作了一個重要決定──全力投入故鄉的抗暴行動──後來經常想,這個決定影響了他的一生;這個決定「擊發點」固然是長官公署前的血腥一幕,但是深刻思索起來,卻會發現其中種種,實在是二十多年歲月,整個生命史上的點點滴滴匯集累積而成的呢!
林家世居台中,一九二一年十一月十九日──就是台灣文化協會成立後第二天──志天出生於大屯街的「石頭灘」,地址是:台中市干城町十六番地,距離干城營區十六公尺的東北角。
這堣@排民房共五戶朝東人家,林家在左端,左二是中藥舖,第三間是賣「碗粿」的,再過去是拉黃包車兼賣水果的;最右就是南端巷口那一家,是早年前從商後來又教漢文的洪喜家。洪喜之子春榮的童養媳──大名永垂台灣史的謝阿女(謝雪紅)就在這這堳袡L伊悲慘的少年歲月…
林家在他小學五年級時搬離干城町,到「梅枝町」附近安置下來。正確住址是台中市柳町三丁目十九號。
志天外祖是沒落的事業家,據說外公相貌很像歐洲人,很可能有「紅毛」(荷蘭)血統。林母十六歲便嫁到林家。林父五兄弟,林父居長;祖父開小雜貨店,父親在台中「帝國製糖株式會社」開小火車,二三五叔都吃人家頭路當小職員。四叔添福卻完全不同;天生聰敏勤奮好強,就讀台中一中期間,因領導有名的一九二七年「五二五罷課」,逃往廣東,插班考入中山大學。後來廣東因「清黨」十分混亂,四叔便離開大陸到日本明治大學。日據時期的台中一中學生已經是眾人心中明星,何況是五個金鈕扣黑制服的大學生!所以四叔成了少年志天的偶像。一九三八年三月,志天排除萬難以孤注一擲決心赴日,後來考入東京外專法語課(今之東京外大),以至日後思行的發展,四叔是最大的影響力、指引者。
──林志天把傳單送到「白鳩堂」(現在中山路一信總社對面)印刷,是在一日下午一時卅分。傳單內容分三部分:首先說明台北圓環緝烟血案的大概,其次呼籲台中地區百姓起來響應抗暴,最後邀請「地方志士」在明……二日十時赴台中戲院召開市民大會,一起商討「行動方針」。(市民大會事宜,是謝雪紅主持的「人民協會」提出,經各方人馬贊同而採行的。)
一小時後楊逵又拿一份短稿來付印。林一直守在印刷廠門口以防「閒雜人等」進來。在印妥一部分時,由楊「守門」,林把印妥部分分送到幾位「熱心朋友」手上,然後回白鳩堂。楊在他接手後攜帶二千份先去分發。一萬份全部印妥已是黃昏時分,付帳後,把傳單搬上自行車,往火車站、汽車站分送給行人乘客。後來靈機一動,找來六個手上端著私烟叫賣的小學生;給每人十元紙幣和一疊傳單,請他們在指定的幾條街上挨戶分發。
回到「和平日報」總社門口已經是傍晚時分。剛才也捧著一疊傳單去分發的本報記者蔡鐵城也回總社來。
蔡告訴他,在市參議會那(市府後、民生路上,原大屯郡役所),整個下午都在開會;參加的有台中縣市、彰化各界文化人士、律師、黨團幹部,以及省縣市參議員。
林志天一聽翻身下樓,朝市參議員會狂奔而去,可是剛到議會對面就看到一大群人步出會場,四散而去。
今夜的路燈街燈顯得十分昏暗。他茫然站在那堙C
「林君──逗悉達挪?」有人重重拍他的肩膀。
原來是三青團台中分團幹事兼主任「大棵仔」張信義。志天曾任團下組員,因與警方發衝突才離開,所以張算是他的「老長官」;在終戰前,張是新文協、赤色救援會幹部,又是留日的,所以彼此早有交情。
林問張:是不是各路人馬都到了?張猶豫片刻才說;原台中州下各群各路人物,包括文協、民眾黨、自治聯盟、農組等老關係人大都來了;州市協議會議、壯丁團、「皇民奉公會」中人也露了臉。
「可累哇──複窟雜制!」張一臉憂愁困惑之色,說了一句日語,又改用本地話說:「有人提議,招集學生,復員青年開戰咧!沒常識!」
「……」林把手中傳單遞給張。
張就已經亮起的路燈看了一段傳單文字,突然雙手微微顫抖起來。他說:
「未賽安尼啦!安尼會亂糟糟管未調,引起大屠殺!」
「嗒單、實情市民尼說辭明嗒K假!」林不以為然以日語回答。
「明那日,加有人欲開市民大會……」
「極好啊!大家來公決。」
兩人想法頗有差異,林不再多費口舌,揮手離開後就直回四叔家。在這堨縝n遇上要找他的吳金燦。
吳金燦台中市人,一九一九年生,曾任台中製糖會社司機,年少時學過中國拳術與日本柔道。因為身材魁梧,又懷武功,台中的 迌人等對他都敬畏三分。一九四二年初以「志願兵」調往菲律賓,後來因駕駛技術精良,被派到遠征軍司令部任特別駕駛;是在終戰前因病從菲戰場送回台灣的。
林和吳認識是因為蔡懋堂的緣故;蔡是林在「東京外專」的同窗;在戰前蔡曾任職台中市役所,而吳妻是蔡的同事。後來,林蔡吳三人,都擔任了時代悲劇的一個角色……
──林告訴吳剛從台北傳來的消息;台北市民怒火高騰,而且經廣播,以燎原之勢,已然向全島各地猛烈燃燒。
「台中磨,不穩狀態啅!」吳說。
「悉得路。」林說。林問他可不可以陪他做些事?
吳思考片刻說:今晚有事,改天可以──包括「任何行動」。林想想就要求吳設法找到江長興──吳的妻舅來幫忙。江在農會做事,也是因一起學北京話,在蔡家認識並交上朋友的。
「一即之間後,苛刻──得!」林說一小時後在此會合。
林騎上腳踏車奔回梅枝町。在「瓦窰寨」前發現楊逵在日式紙推門內與一個人相對「正座」喁喁而語。他略一遲疑,還是急速前進。
回到家,從「簞笥」底層翻出一堆發霉的舊衣服,然後找到兩年前穿過的學生服和「制帽」。
這幾年來的變化真大;脫下日本學生服,換上日本陸軍服;再換上中國中山服,半年來對於那些低劣黑腰帶,超大「中山袋」的服裝打從心底就「害怕」啦,所以改穿西裝或四叔處要來的一件美式舊軍用來克。現在又換上日式學生服,站在母親的化妝台鏡子前,不覺的眼角發癢而心中酸苦雜陳;不知不覺怔在那堙K…
「阿泉;爾安哉?」隨著溫婉的呼喚,他的小名,一絲熟悉的微香飄過來。
不用看,是老媽媽。伊輕拍他的手臂把語言外的意思表達了。
「嘻!阿母!」他猛地伸手揉揉鼻子。實際是趁便把眼眶也揉揉──有些難為情不是?
「爾準阿未呷飯──卡緊來呷。」
「唔對!早呷過咧啦──在四叔家。」他邊說邊轉身就走:「去看幾位過去个同窗去……」
「愛小心耶!外頭極亂咧……」
林不吭氣,擺擺手,跳上腳踏車就往位於中山路巷口四叔家跑。到達時江長興已經等在那堙C四叔看到這身打扮,驚問要作什麼?他只告訴說出去會會朋友,不等回答,就拉著江走出來。
「逗斯路?」江也是一臉驚慌。
「農學院尼,移夠!」他說到農學院(中興大學前身)。
於是兩個人騎上腳踏車,朝立德街和平路口的農學院宿舍急馳。在路上他提出「召集青年、保衛中市」的構想。想表示願意跟進,但不希望真的動武,只要保衛保命保財就好。
到達學生宿舍,已經深夜十時左右。兩人把車子放好便逕上樓。因為今天是週未,過半的床舖是空著的;林站在走廊中段以「日式」的吆喝,先表示「打擾」然後要求大家集合。結果躺在床上的,看書的正在洗澡間洗衣服的都陸續走過來。
總共大約十多個人。
這是日人留下來的學風:大中學生極端排斥社會人士對他們各方面的干擾,可是對於同具學生身分的他校生卻能相互尊重與接受;尤其對「先輩」,或高級學校者更是視同師長恭敬而遵命。
林憑一身「東京外專」的衣帽,足夠他獲得友誼與接納了,於是他開始用日本標準語「江戶腔」向同學們「開講」──從年輕人的時代責任、到兩年來本島的種種「異常」,台北「二七血案」……最後他自已激憤得淚水迸濺。他說:
台灣,本來已經進入現代社會;法治的、公義的「合理主義」社會……
台灣人得到了夢寐以求的「祖國」,以為從此自由了、幸福了、可以做真正的國家主人了。然而,台灣人面對的,卻是烏天暗地的奇異世界──一個中世紀的混亂、貪污、強暴的世界!
第二次世界大戰,帶給我們饑餓與死亡;今天「祖國」贈送的禮物竟然除了饑餓死亡之外,更加上恐怖與絕望。
──「苛累呀──伊抗……」已經怒火熊熊的學生按捺不住叫了起來:「支那人喔,懲擊斯路嗒!」
一人提倡、全員紛紛握拳怒吼,表示要挺身抗暴。林看看目的已達,這才以比較和緩的語氣告訴他們:明日在台中戲院召開市民大會,商討抗暴衛鄉事宜,希望人人參加,而且設法通知今晚不在場的同學多多赴會……。
離開學生宿舍時已經過了夜十一時。林請江長興一個人到「中工」。
他要再去「一中」、「中商」傳話;可能的話,兩人便在「中師」碰面。江點點頭急馳而去了。不知道什麼時候起了濃霧,路燈朦朧昏黃,冷濕襲人,望著消失在濃霧中的戰友,他突然覺得好累好累。
「搭楣!悉加力唏咯!」他自語:不行!振作起來吧!
他依計畫夜訪了「一中」和「中商」。已經凌晨三點了,他幾乎隨時會累垮從腳踏車上摔下;祇好放棄「中師」之行。對江長興祇好告罪啦。他決定回四叔家小睡再說:回到那堣w經是四點過後;遠處傳來公雞的啼晨聲了。
上樓、推開門進去,站在門邊怔怔迎上來的竟是未婚妻瓊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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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覺醒來,已經九點。三月二日,禮拜天。
瓊玉給準備了杏仁茶和油炸粿;林志天最喜歡的食物,今天卻祇先灌兩口杏仁茶,吞下半條油炸粿,披上外衣就下樓而去。他能「感覺」躲到在門邊的那雙濃深幽怨的眼眸,然而心已然在焚燒,祇能暗自說一聲抱歉了。
路上來往行人不少。只是一個春陽溫爽的早晨。
他這才想起該騎車子來才對;懶得走回頭路,祇好連走帶跑往台中戲院前進。可是走到民族路、繼光街口的時候他猛然發覺情形不對──這些人群何以朝台中戲院相反方向走呢?他們不是要參加大會的嗎?
他不顧行人訝異的眼光,放開腳步往目的地狂奔。約跑了近百公尺,在「鹿鳴」餐館前,突然被一個帶深色眼鏡的人擋住去路。
「等啊咧!」原來是謝雪紅的「祕書」楊克煌。
「者濟人,安哉咧?」
楊是一個謹慎內斂的人;把他拉進走廊,咬著耳朵告訴他;一大早台中戲院門前就被貼上一張告示:「今日市民大會停開,改日另行公告。」
「逗挪野郎搭?」他赫然大怒。
「市長黃克立啊!」楊再壓低嗓音說:「咱唔免出面,已經著人去剝者張告示咧。」
他是火爆性子的人,可不聽這一套;他邊跑邊喊,要求大家回台中戲院,那張告示是「壞人」搞的鬼……
來到戲院門口,果然有一張「公告」貼在護窗的木板;前面正有一群人指指點點,惱火地議論著。
他推開眾人搶前去,一手撕碎告示,揉成一團丟在地上,然後向大家說明其中原委。
「開門開門!請合作,無者,撞開喔!」他邊敲邊說。
隨著他的動作,慎怒的人群呼嘯前衝,朝戲院大門槌打腳踢。兩三分鐘之後大門終於打開。
這時吳金燦和江長興擠到他身邊來了。老同事蔡鐵城等也在人群中高舉右手向他們招手。
上午十時,謝雪紅領著楊克煌、林西陸(縣參議)、謝富、林兌等五六個「人民協會」的人走上戲院的舞台。這時農學院、「一中」「中商」「中師」都有代表上台。
楊逵卻在人群中穿梭,楊妻葉陶也跟幾個女青年交頭接耳。這是他們夫婦的風格;不喜歡當檯上人物,總愛默默耕耘。
三青團台中分團的人員:林培英、葉榮鐘、呂石堆(即呂赫若)、李君晰、楊啟東、賴通堯等都到了,獨不見分團主任張信義。
台中縣參議張文環(老文化的,作家)、林碧桾(也是省參候補)、林糊、張慶章、洪元煌、彭煥郎;市參議徐灶生、林文忠、范來福、張深鑐、藍運登(後二人候補)等十來個民代也到場,而且五六位上了台。
台中縣參議議長羅萬俥和台中名望人物(也是省參)林獻堂未能參加;市參議正副議長黃朝清和林金標都到場了,不過都不肯上台。
台中市參選出的省參議林連宗最後到場,也是身分最高的一位吧?卻也是後來被虐殺的因素之一。
「政治建設協會」的人馬始終未出現。張信義也未到場。其他老文協、老民眾黨、老農組的人也來了幾位。
最令人側目的是,戰時擔認過「一心隊」總隊長,到了國府卻在開酒家(新高會館)的高兩貴居然也在台上;他的助手(總隊附),台中地區有名的「兄弟」何鑾旗則在門口雙手叉腰,一副主事人的模樣。
林志天正在盤算如何進行議程,會場突然揚起一片掌聲。抬頭一看,原來是矮個子楊逵在開講了。聲音太小,會場又嘈雜,實在聽不清楚楊在說什麼。接下去第二個講話的竟然是高兩貴。些人壯碩高大嗓門既高又大,話聲傳到每個角落,可是內容卻是在攻擊「半山」──認為是「半山」幫助「阿山」欺侮本島人,才形成如此局面。據說高的後面另有政治勢力撐腰,他的用心十分明白,而且把今天開會的主題偏離了。
這個時候,一位農學院學生高舉雙手作勝利狀,一個箭步站到舞台的最前面,等到掌聲停歇之後開始演講。內容大致是說明:台灣被清廷出賣開始,最後歸到今日的失望與絕望。
「逋達」(豬)哇逋達,人哇人;逋達,人喔管理的奇奈(不能);人哇,逋達喔逋達尼是路(當作)以外,哪尼磨得奇奈!」台下怒喝與讚許聲此起彼落。
又一個學生衝上台,激動地發言。此人說的重點是:多說或叫罵無用,現在是行動的時候──以行動響應台北的抗暴義舉,為慘死同胞復仇!
這時整個會場已經陷入奔騰怒火之中。
林志天走到舞台邊來向楊克煌招手。楊頷首表示領會。楊不再猶豫,走到正在演講的學生旁邊,等到話聲一歇,他雙手高舉要求大家肅靜,然後提議先推舉主席,這樣才能正式開會,會而有所決議……
──「我們請謝雪紅女士擔任主席」台上人堆埵酗H適時呼應。不用查看,當然是人民協會的人。
──「好!好好──鼓掌!」台下立刻有人附和並自已領先鼓掌。這是「人民協會」一貫手法;「團結就是力量」,三青團的人,林連宗等人聲望頗高的人也都難以抗衡。
謝雪紅果然當上主席。
伊平時喜歡濃妝,今天卻淡施薄粉顯得清新優雅;長袖加蕾絲淡藍格子襯衫,加上一件毛料黑心,灰色長褲,酒杯跟黑皮鞋;右手中指依然戴著一隻鑽戒閃閃發光。
謝開始以主席身分致辭,一些「老派」人物卻走下舞台,或離席走動。林志天看這狀況,不覺喟然一嘆。
林站在舞台左側布幕後面,正跟著楊逵商議會後遊行路線;突然聽到戲院外面傳來喧囂聲,其中好像還夾雜著哀叫聲,林繞到舞台後門的側門,衝出去查看究竟。
原來是一個「阿山仔」正被憤怒的人群在「修理」。他趕忙阻止這些人繼續動手。他說:
「者阿山仔沒歹沒事,哪好拍咧!咱唔係向所有山仔出手;阿山仔嘛有好人,千萬唔好見人就拍;咱愛『懲罰』貪官污吏,愛剪除壞制度敗法條啊!」
這個挨揍的「阿山仔」長跪不起,不敢自已離開,祇是頻頻叩頭。林祇好就近找到一個團部工友,命他護送此人去台中糖廠留住一段時間──那堨翱O預定「集中保護」外省籍人士的地方。
處理好這檔事,正要回戲院堶情A一個「中商」的學生,不知怎麼找來一隻大提箱拋在他前面。而這時戲院門口卻已成群的人湧出來了。難道會已結束?
「覓得酷打賽!」學生恭敬地說:請看看好嗎?
許多人也圍了過來。兩人扣扣捏捏把本來上鎖的手提箱打開了。
哇!一顆超大的印鈐是福建省政府的關防,次大的兩顆是朝陽大學和集美中學的校印;其他還有幾顆不知名機關學校的圖記印章。
「苛累哇?……」大家一時想不透,這些物品何以流落在外?
提箱底層鋪著厚厚的白紙,林順手掀開拿起來,發現背面有字跡──翻開來一看:赫!是朝陽大學畢業證書,還有「復旦大學」、「集美中學」……都是畢業證書。
「啊哈!」他恍然大悟。
「逗搭?苛累哇?」這個學生還是如在霧中。
「巴卡野郎!」觀眾這才跳腳怒罵:「苛累,你se摸諾搭!」
「你se摸諾?」單純的台灣青年,還是有人弄不清楚。
「假個啦!假造個啦──」林改用北京話說:「就是偽造的畢業證書──用來報准當官就職,領薪水的!」
「怎麼可以?」這個人還是一臉茫然,用的也是彆腳的北京話。
「哈哈!幹!幹伊娘個!」
「喂,少年仔;逗位提來个?」有人問。
「黃克立──市長辦公室……」學生十分不好意思。
「果然!果然阿山官仔,賣學位,賣官位!」這些人怒氣無處洩,一連串吐口水再加上一陣串「支那人」!
經過陣折騰,市民大會已然結束,人,散了。吳金燦、蔡鐵城、江長興等同輩好友一直站在他後面看他表演。這時才告訴他:因為有人故意起鬨,而且謝的提議大多數人反對,所以會議草草結束,令人失望!
「有具體个決議否?」他急切問:「像:行動方針、工作分組者些?」
「單就講:各人就原有單位團體,分別組織青年、民眾,起來抗暴,保衛台中……」江長興說。
「過再咧?」
「哪有啥眛過再?」當記者的蔡鐵城說:「阮看,沒樂觀咧,安尼散散,哪像做大事個款?」
「苛累哇,台灣人諾缺點搭囿!」日本經驗豐富的吳金燦說。
「揠楣咯!」林怒斥大家住嘴:「今碼,係行動個時陣,唔免批評啥;愛批評,等家已盡力後過再來!」
幾個人都慚惶而俯首。林突然想起剛才一句話似乎話中有話:「謝個啥眛提議,大家反對?」
「人民政俯。伊講台中愛成立人民政俯!」
「人民政俯!可累呀!阿卡(紅)啅!」
「達卡啦(所以)……」
林志天他,決定去見謝雪紅。小時候「歐巴桑」曾抱過他,背過他。一九三一年伊入獄時他就對伊有些許認識了;進入中學以後,他就十分崇拜伊了。這也不奇怪,那個時代的智識青年,尤其自已又遭逢家道中落之後,面對不義的人間,誰對「左派」不懷抱些許夢想與嚮往呢?一九三九年伊出獄,他已十九歲,正在日本;在那埵U類思潮都接獨到了……
謝當年祇是零星自學識字而已,又是最悲慘的童養媳,十三歲就當了洪春榮的妾,然而伊竟能毅然掙脫枷鎖;先是離家出走(十六歲)。以當女工自謀生計;後來與情人遠走日本;在日本就業又苦讀造就自已後,又到上海做苦工讀上海大學。次年上海「五卅慘案」,這個台灣廿五歲的鄉下女子,已經是活躍份子;在反帝群眾大會上,居然首先喊出「解救台灣」的口號,使許多在場台灣留學生如夢初醒,不得不跟著伊高喊!就在這年年底,伊經考選而與平生最愛林木順一起留學莫斯科,進入「東方大學」就讀兩年。從此,伊成為台灣人中當代社會政治的最前進者。伊在台灣時,伊祇知道自已的痛苦;到了日本後,伊瞭解台灣人的痛苦;到上海後伊進一步了解中國人的痛苦;直到進入莫斯科後,伊更深入了解到全世界人類的痛苦。也從此確定了伊「半生」與台灣左派運動不可分的命運。
後來,在文化協會、在農民組合,伊加入組織也「操縱」組織;對於組織運作、分裂,伊都擔任隱形的重要角色。一九二八年台灣共產黨成立。從籌組、內外連繫,縱橫運作,乃至宗派或路線鬥爭,伊始終也是要角;伊早年的「台灣經驗」與國際視野,使伊成為務實而又不被宗派囿限的赤色女鬥士……。
至於終戰之後,伊在台北開「國際書局」,傳導「智識」、發展組織;在台中廣結「人緣」,充實「資金」──包括投資「鹿嗚」飲食店,以弟弟謝真男之名開「大華酒家」以掩飾身份(在自油路口、面對中山公園),日據時代就在此開「卜乇工酒巴」。「人民協會」就設在隔壁二樓上)。伊又經由特殊管道,從空軍第二供應司令部(日本陸軍飛行第三六部隊),即「水湳機場」)--購進空軍人員「特殊處理」而報廢的鋁片,以予轉售獲取巨額「資金」。這些林志天他都很清楚,他能理解,但並不很贊同。不過,以子侄輩身分,想及伊的種種,仍然存有一份敬意的,可是伊貿然要在台中成立敏感的「人民政府」;茲事體大,千萬造次不得。他自已知道,由於中產出生,加上求學與社會關係的塑造,他是相當「布爾喬亞」的,不過,據於良知與對人間的認識,他絕不反「普羅列搭利亞」,甚至還相當憧憬仰慕那樣一種平等博愛的烏托邦世界……
問題是,今天的台中人。台灣經過日本政府三十多年反共政教之後,人民幾乎是「聞紅色變」了。目前最重智是團結民眾、抗暴保家鄉;在此關鍵時刻,貿然提出令人疑懼的東西,就效率觀念說,絕對不是好策略。
他把這個意思跟同輩朋友商量後,也向一些前輩請教。結果大部分人同意他的看法,甚至有技持他「對抗」謝的意思。至於楊逵則不置可否;楊和謝在日據時期,就因路線作法上與人脈關係而不十分契合的。
至此,他決定照原計畫去見謝,可是心媕Y依然有些躊躇不安。
與吳金燦兩人來到中山公園對面的「人民協會」樓下,已經是十二時前五分鐘,他有些遲疑;很長一段日子不曾來這堣F,在這午餐時分闖進去實在不太好。正在進退不定之際,二樓窗戶大開,有人向他招手──是楊克煌。楊是「歐巴桑」的左右手,曾任和平日報編譯,可以說是老同事了,可是彼此總有一份杆格;除了彼此「意識」差距之外,楊的性格嚴謹內歛,思路細密,而他卻是奔放外向,粗枝大葉……。
他上到樓梯口就發現,那不大不小的「辦公室」規規矩矩地坐滿了人;顯然是正在開會。他又想退出,「歐巴桑」卻適時叫住他。
「阿泉仔!」伊還是喊他的小名──接下去是用北京話說:「我們正在談你,找你,要你一起來談談──坐下坐下!」
「?……」他有些茫然,吳金燦臉色已變。吳一直是最不喜歡這些人的。
「你也坐,你,吳金燦老弟吧?」伊說。
「逗磨……西卡西,碼搭西可多阿里碼斯卡拉……失之禮西碼斯……」吳說:但是,還另外有事,就此告非……不等伊等反應,翻身就下樓走了。
這樣一來,他祇好乖乖坐下來。
「我們正在研究組織起義民眾的技術問題。」伊說。
「起義……?」他對於「起義」兩字有些難以接受。
「對呀!這是台灣人民起義!我們──有識之士,有責任協助他們。」伊說話,向來是溫和中蘊含一股強勁意志力的。
「我想……讓各路人物……自已去弄……。」
「是,沒錯,但是最後要統一戰線──凝集在一個旗幟,一個目標下。」
「……」他朝伊凝盯片刻,然後輕輕笑了起來。
「歐巴桑……不是說一定高舉我的旗幟,你誤解了。」伊,很敏銳的。
「怎麼凝集起來呢?」
「所以!」坐在角落的林西陸--這個伊的「戰友」市參議以憤然語氣說:「趕快成立『人民政府』是對的!居然還有這麼多人反對!」
「我,我也--不贊成!」他立刻說。
「暫且不提這個--西陸仙仔!」伊往背後揮揮手,阻止林說下去的意思:「阿泉仔,你‥要出來領導他們。我是說:那些青年學生,復員海外軍人。」
「我?……」
「實際上你不是在做了嗎?」楊接著說。
「我是……」他反而作聲不得。
「你做得不錯,但不夠積極不夠好:我們要幫助你、協力去做,所以,我們要和你坐下來好好談談。」
他原打算來勸伊放棄設立「人民政府」的,現在居然變成「如何組織青年學生起義」了。
「我看:用『抗暴』好不好?『起義』,太那個了!」他忍不住說。
「哦?」伊促狹地朝他直笑。
「結局酷,成分諾問題嗒!」舊農組陳添進說。
「所以,看來,意底澳羅基是,最難的!」老喬松說。
「哈哈!喔磨西類(有趣)!」林兌哈哈笑,灌了一口茶。
七嘴八舌的嘲笑議論,把他真正惹火了。「歐巴桑」似乎也控制不了場面。最後他說:
「大家,分開來各搞各的,抗暴--對付陳儀和他的爪牙,這一點大家目的相同!」
「對呀對呀!我是認為,你很適合作檯面人物……」
「檯面人物?」他還聽不懂這麼「深」的北京話。
「就是出來指揮的人。東京外專的頭術,人又高大威武,十足一位隊長人才!」
他又惱又窘,當然還有些許得意在心底吧?最後他還是把重要的話說明白了:
「人民政府,這個名頭,千萬不要搬出來,那會嚇走台中市人;青年學生也會躲開的!」
「哼!搖擺不定的布爾喬亞!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喲!」李喬松這個老紅字號的,說得很認真。
「不懂環境條件的普羅列搭利亞,祇是『多酷馬啼魯姆』(dogrnatism),逗磨拿利也奈喲(成不了什麼事)!」他以半日語半北京話針鋒相對地回敬一句。
「唔係!阮唔係『教條主義』!林君爾安尼講唔對喔!」一直低作假寐狀的謝富說。謝是「歐巴桑」的親戚,雜貨店老闆:是一個神祕人物。
接著「歐巴桑」以適切的說辭,把尷尬場面化解了。最後的結論是:「人民政府」的事,進一步研究再說:組訓民眾、青年學生部份,大家立刻行動;但是明日下午五時前,希望透過林志天他--「人民協會」的人願意和大家合作,作成連合陣線……
林告辭下樓,這才感到飢腸轆轆的,已經午後一點過頭了。身上竟然忘了帶零錢,他祇好快步趕回四叔家。
吃過兩碗冷飯一些剩菜,很想躺下休息,可是他不能:他要找幾個同志一起行動;心媮鷁M紛亂如麻,並無具體的計畫,不過隱約地,似有一個不成為計畫的計畫正在心媮葅C形成呢!不管如何,到那可以接觸到大量青年學生的地方就對了。他這樣提醒自已。於是他騎上腳踏車往各學校急馳。
--實際上,整個台中市,後來才知道,是整個台灣中部,在三月二日中午左右起,已然沸騰起來,燃燒起來。
黃晶童--海南島回來,曾在日本橫須賀海兵服役過的南屯青年,組織了「獨立治安隊」,自動參與維持治安的任務。
林明鋒--學徒兵出身的烏日青年,組成了「台中決死隊」,到處尋找「投效」的單位……
何鑾旗--日據時「一心隊」(戰時替軍警當情報細胞,也參與「肅奸」工作)的人物,也是台中黑道大角頭,把部分「義勇警察」與前海南島「青年義務奉公隊」的成員匯集起成立「台中特別警察隊」,工作是接替已經大部份逃散的警察人員的任務。
林連城、林克繼兄弟兩人,原是消防隊的正副隊長,他們以消防隊員為班底組織「特別保安隊」,在市中心地帶維持交通秩序與治安工作。
另外,據說阿里山的曹族原住民已經組織「阿里山隊」,一百多人,隨時可以下山支援;東勢客籍人士,志願兵出身的劉坤海也召集七十多員青年成立「東勢隊」,在午後不久就開入台中市。他們不知從何處找來的--一律日本陸軍正規軍的衣帽:人人還肩掛步槍--看清楚才知道是訓練用的木槍……
學生方面,在林志天的奔走下,「一中」、「中商」、「中師」、「中工」都各自組成學生隊伍。三月二日傍晚,林志天建議他們組成學生聯隊,卻因領導與分工上意見分歧而未能組成。農學院方面早就成立「學生自衛隊」,此隊始終以獨立隊伍姿態從事抗暴與維持治安的工作。
「建國工藝學校」是謝雪紅掛銜校長的高級職校,在午後三時左右,由教務主任李炳崑率領的「建藝隊」一百多名學生到「人民協會」對面公園前集合;他們是直接聽命於謝的「親兵」……
三月二日這個下午,台中市內,由於昨天下午晚上,曾經發生零星毆打外省人事件,之後一般外省籍百姓都躲了起來,公務軍警人員,也都留守崗位不見動靜。可是,下午兩時過後不久,由三民路南端駛來兩輛架設重機槍的軍用卡車,車上又滿載武裝士兵。卡車駛近台中醫院時,大概發現附近學生青年極多又揮拳叫囂;充滿敵意,突然兩挺重機槍同時發射--格格格格--朝天空掃射!
「哇--」一片驚叫……
「俯塞!」有人警告臥倒。
卡車轉一個彎,駛向干城營房了。可是一群群受驚嚇被激怒的人眾開始尋找攻擊目標的「人」與「物」了!
同樣是下午兩點過後,一群「中商」的學生和五六個社會青年,提著棒球棒,登山「鷲杖」,木劍等,浩浩蕩蕩朝後火車站、復興路與濟世街交叉口「林祖厝」進軍。他們的目標是台中縣長劉存忠;找這個大貪官算帳。
劉是縣長,又是軍統局的要員,就憑這種穩泰的關係與高位,就任半年不到,官糧公款,商工搜刮已經激起百丈民怨民惡;台中縣市人民這才真正見識到所謂「貪官污吏」是如何慾壑無饜而又膽大包天了。
所以憤怒的台中人,一經商議,就鎖定此人為「共同作業」的目標。
--據說當初有人主張,應該捉來公開處死--就在火車站前廣場上槍斃或吊死,可是大多數人不同意;大家認為「死罪可赦、活罪難免」,痛打一頓,甚至折斷一腿半臂就夠了。
「刑罰」就如此這般判定了。
可是一群憤怒的青年來到縣長公館前卻發現要「行刑」十分困難;不知什麼日起,這座日式房宿周圍已經砌上巍巍圍牆;牆門緊閉,堶控〞p完全不行,如何進去抓人?
幾個憤怒的青年獲得鄰舍的同意,登上屋頂查看究竟;還有兩個學生爬上鄰舍院子堛漱@顆玉蘭花枝枒間--想試試能不能就近攀踰圍牆,開門把同伴引進去……
--「劉存忠!出來!出來!」
--「豬官仔!出來喔!驚死沒效啦!」
圍牆外激怒的人群的吼聲,排多倒海而來,聲勢十分驚人!
「甘拔咧!磨少可許!」有人以日語高呼,替玉蘭花樹上的傢伙加油……
--「砰!砰!砰!砰!」一陣槍聲。是手槍射擊的短促槍聲。
「啊唷--」一個人從樹上摔落下去。
「哇--」另一個人也跳下去了。
--「呯!呯!」現在槍口改向屋頂上的人,驚叫聲中又有一人滾下屋頂。其他的人也連爬帶滾,紛紛落下來。
四周倏爾寂靜片刻,然後大家向中槍者圍過去;屋頂摔下的粗壯青年是左大腿中槍,另外手臂面頰也剉傷而一片鮮血。
樹上中槍的是農學院森林系的宋姓學生;胸口中傷,背脊上也是血泉如湧,一定是子彈貫穿而去了。已經氣絕死去。另外一個完好無傷。
「畜酷牲!」大家激怒如狂,卻不知怎麼辦才好。
有人撿起石塊投擲過去。可是似乎作用不大。
「喔伊!可咧哇,伊抗!」一個朱姓同學說:這樣無效--「石、汽、油、逗嘎?」
「嗖嗒!石汽油!」大家如夢初醒。
於是兩人同乘一輛腳踏車,繞過前站直奔中正路上的消防隊總站。約五十分鐘之後,一輛灌滿汽油消防車駛近劉某官宿,準備火攻。
--這些學生如此容易「商借消防車」,還用以灌裝汽油,這是有理由的:劉存忠屬於軍統,市長黃克立卻是CC;兩人派系上對立而「利益」嚴重衝突,這是公開的「新聞」。至於消防隊總隊長林連城又是黃克立的同黨。如是,借車灌油,一切十分順利。
汽油運到,電源也開動了,問題是趕過來協助包圍官宿的附近居民卻苦苦勸阻--怕火勢一猛殃及近鄰。
為了這層顧慮,大家暫停,可是也想不出如何打開僵局。青年學生,一陣陣高聲吆喝,要求劉某出來投降,劉始終不予理會;有人攀上圍牆時,堶探N作警告性的射擊。
--不知什麼時候,有人趕去通知謝雪紅,謝領著楊克煌等匆匆趕來;他們在「市民會館」前遇到林志天,林也剛剛接到情報說劉某開槍殺人。於是林與吳金燦也趕往現場。
因為謝等是搭乘小汽車過來的,當林的腳踏車到達時楊克煌告訴他,謝已經獨自一人進去談判了。這時附近人山人海一片,他擠前去一看:許多熟人都到場了,包括何鑾旗、林連城、楊弄獅(何鑾旗同夥人)等人也在人群中。
「伊一個人,有危險否?」有人擔心說。
林不覺笑了起來。「歐巴桑」是何許人,豈會輕率涉險,憑伊經驗能耐,絕對是有把握的。另一方面,劉是「大華酒家」常客,與謝之間,都有從對方挖取情報的企圖;彼此相當熟悉,這一交涉,一定會有可觀結果的。
談判的時間很長,人群開始形成幾個小圈圈,有人就地發表演說了。林是閒不住的人,於是也開講了。
「台灣訥將來,逗是路嗄宜嗒?」有人問台灣何去何從?
「國民政府諾『行政長官公署』,日本訥『台灣總督府』,喔那即(相同)物嗒!」他說。
「……搭卡拉(所以)。」他沈吟片刻--這是他幾天來時刻在思考,已經有了雛型卻未成熟的想法:「將來訥台灣,這hi多磨(無論如何)愛爾蘭式--英吉利斯脫米嫟恩(Dominion)關係程度,絕對要求是路!」
接下去他便詳細介紹「愛爾蘭模式」的高度自治區的想法,描述那可以自由發展的遠景……
正在談論間,官舍的大門緩緩敞開;謝雪紅走在最前面,後頭跟著一群人--伊手上捧幾把手槍,大家正驚愕瞪眼間,伊說話了:
「各位鄉親:劉存忠、副官,他的武裝護衛投降了,武器全在這堙C所以--我想暫時把他們扣押起來就好,將來我們可以成立『人民法庭』公審他們!」
「著!咱大家來判伊死刑!」
「唔免推拖時間啦!今那就來判!」
「唔好啦!」謝溫婉地說,神色是冷肅而堅決的:「全市全縣个事務--維持治安,繳下軍警个武裝,將伊集中起來,者款代誌要緊;姓劉个一人,莫額外生枝卡好……」
雖然還是有人不同意,學生們卻十分冷靜,始終未予報復,還協助把劉存忠一家大小、副官、公賣局分局長趙誠等八九個「人犯」押上消防車,送走。(後來才知道,他們是被送到「人民協會」樓上保護著,到台中市警局被攻陷後才轉到警局拘留所「看管」。)
--在「人犯」上車之後,何鑾旗機警地把謝手上的槍枝全數接過去。何說他和楊弄獅等是「特別警察隊」的人員,可以負責保管槍枝。林在忙亂中,感到不很妥當,卻也不具阻止何某的身分,祇是暗自不安而已。雖知道這一「接收槍枝」事件,後來卻引發一些影響全局的事端?
這是台中市發生的第一樁死亡事件。死的卻是純潔天真的中學學生!
據說台中市南部,有一群人到處搜尋「外省人」;對於婦孺祇予羞辱一頓,至於青壯男子可就難逃一頓毒打了。其中,據說有顧尚某的,因為平日被某警察勒索無數;恨之入骨卻無可奈何。這回一聽台北暴發事件,他立刻招集四五好友,開始攜刀尋仇。那個警察在逃入空軍第二供應司令部(水湳機場)之前,被追捕到了。顧尚以一把裝飾用的「協差」(小腰刀)戮入心窩--殺了那個警察。
其他並無殺死外省人事故發生。
台中市人和台灣其他地區的居民一樣,一遇事故,習於聚集起來,迅速推出領導人,然後以團體行動面對。
團體是有紀律的,所以各團體都禁止攻擊沒有特別理由的個人;他們把目標放在「接管」公家機關事務所,以及強制繳下軍警武器,並予強制「集團管理」上。這時唯一衝突,或動用「軍戒」的狀況是:警軍彼方的攻擊或反抗的時候。
三月二日傍晚起,市區內零星槍聲此起彼落,偶爾傳來手榴彈的爆炸聲,以及陣陣機槍聲。不過並末傳出任何重大衝突或傷亡事件。
三月二日,整個台灣島嶼都陷入憤怒與亢奮的波濤堣F。台中市,經過這兩天來「歷練」,個人與個人之間,團體與團體之間,性格、志趣、利害、理想,以及其中的糾葛矛盾--都明晰地浮現出來,而且迅速集結,組合起來。
除了國府有關的軍政情治系統外,顯然地各方人等都成為抗暴反陳儀政府的成員。其中三青團最為特別,因為終戰之初,本地青年,在舊文協農組老幹部的支援下,早就自發性地成立了「三民主義青年團」,等到李友邦的正牌三青團登陸後,雖然迅速被收編,但是成員幾乎都是本地原先的意見領袖以及熱心青年。
另一方面,與中央一脈相承的「軍統」--「CC」爭權,黨團對立的「體制」,加上陳儀的政學系當權之下,本省人李友邦為首的三青團,除了接收之初,勢力迅速膨脹之外,接著就在眾系圍剿下,成為庶出旁系,也是被打擊的對象,也因為這樣--成員與體質因素,事件一暴發,三青團的人立刻成為抗暴的主力。不過因為成員都有原先所屬的勢力團體,所以三青團並未以自已人的團體力量投入,而是分散到各地方原有團體堶情C
到此,台中的抗暴譜系,可自左而右分成三個團體來看:左是謝雪紅主導的「人民協會」的人馬,這一路人馬。鬥爭經驗豐富,且有理論指導。缺憾是:社會民眾「懼紅」心理深重,而人民協會在台中市並無動員民眾的力量。相對右邊是以當地士紳--醫師、律師、地主、一些參議員、部分文協老農組,以及部分三青團的成員自然形成的集團。他們人數最多意見最多,也最無行動力的一批人;三日以後組的「二二八處理委員會台中分會」就是由這些人主導的。
在左右之間的另一組是青年學生,返鄉軍人屬為主體的群人。在他們幕後有一批支持者,那就是不滿意右邊的散漫無效,又對謝等左心存畏懼的部分士紳、智識分子。這些人經過一兩天接觸交流之後,逆以林志天為該心凝聚起來。林的家庭背景出身交往,使他成為左右各有淵源,都有契合而又各有不盡認同的地方;在客觀形勢促成下,無巧不巧地成為中部抗暴行動中重要領導人之一。也而讓他品嘗到死亡邊緣的滋味,改變了他的一生……。
其中契機是這樣:三月三日早上九時過後,林志天與吳金燦、江長興等約好到自由路與民族路交叉口的「市民會館」,討組織青年的事情。
彼此交換心得情報後,大家都注意到一個問題:民情沸騰已到無法控制的地步;強大的民力得不到適當的統御,形成一種危機;少數宵小又有趁火打劫,或混淆民心之虞……。
「彼台北、基隆一帶,呵!太會戰喔告吉碼利(開始),堂堂達路作戰部隊組成;台中哇?可咧哇,宜吭!」吳金燦一半台語一半日語,說的火星四射怒往衝天。
「阿泉仔:爾好出來作夥,合少年仔組織起來咧!」說話的是時常跟在林身邊,卻最少開口的鐘征夫。鐘是林的兒時玩伴,台中二中畢業,台灣第一批「志願兵」,卻在體檢複檢時因「肺葉浸潤」(肺結核初期)被刷下,成為戰爭中的邊緣人。目前開一家文具行,多少也嘗到「新社會」的苦辣;在無意中看到林的活躍情狀,那已經逐漸冷卻的青年熱情給點燃了。
「嗽嗒!君:押累(幹吧!)!機會喔挪嘎斯哪(別讓溜走啊)!」吳的「日本兵氣息」最濃,看林的猶豫神態不覺惱火起來。
就在這時,從大門走進來五個十七八歲的青年,後面兩個是女學生,林覺得有些面熟卻一時記不起來。
「校長先生!娃達枯西嗒即(我們),話,阿里瑪斯!」說的是很特殊腔調的日語。
「校長先生!娃達苦西嗒即,逗悉得(為何),參加、得其奈得是(不能)?」
林略一凝盯他們一瞬,這才恍然。自去年四月中起,他曾兼任嘉義吳鳳鄉「樂野中心國民學校」校長;直呼他校長,自然是山地鄉的孩子。他以北京話問:
「什麼人不讓你們參加?參加什麼?」
「就是,我們的,校長ㄏㄨㄥˊ ㄧㄢˊ ㄑㄧㄡ嘛!」
「他不准,不准我們,參加……打,打那些個人的。」
他們說得沒頭沒腦的,不過猜得出是一個學校的校長在反對學生參與抗暴行動。他很意外,就命學生帶路,去看看究竟。他們從市民會館出發,土過民生路柳川橋;他們把他帶進台中師範學校,並引到校長室前來,作手勢表示就是這位……。
原來是洪雁秋。洪與四叔是熟友,所以他認識,祇不知道洪何時當上中師的校長了。
他滿懷怒氣而來。面對平素敬重的長者,卻有些手足無措。不過室外有大群學生在圍觀;這個老者也實在不識時務了。想到這堙A不覺拉高嗓音,以北京問洪:
「雁秋仙:你禁止學生加入抗暴行動?」
「他們是……學生哪!」洪聲音很小,雙眼盯著桌面。
「什麼存心嗎?校長你……」說著怒火已然上騰。
「……唉!」洪緩緩抬頭瞧他一眼,又俯頭無語。
「真沒想到!平時一向尊敬的雁秋仙,原來是個『半山』!既然是『半山』就沒有資格管台灣人的子弟,你就滾開吧!」本來不想把話說得這麼難聽的,可是一開口就煞車不住啦!
洪的薄薄身子,好像震顫一下;雙手手肘撐搭在座椅把手上,深垂的脖子往上一昂;嘴唇微動卻還是無言。不過隔著眼鏡,眼淚卻成串滾落下來。
這時一位教師模樣的洋裝女士走過來,在林的耳邊稍聲說:
「林先生:請體諒校長的苦衷;他不能主動叫學生去參加什麼;萬一家長來學校找人,他怎麼辦?」
「這個……」林反而無言以對。實際上市民大會上,中師學生不也露臉了嗎?
「我們……到別的地方談好嗎?」
伊引他到樓上的『理化綜合實驗室』。
很意外地,在這媯o現有七八位教師圍在一堆好像正在談論什麼;他一走進來,後面跟著又進來好幾位教職員。令他驚喜的是老友郭德欽、廖忠雄也在場,另外還有大名鼎鼎的文化運動先覺者、又是名作家張深切--雙眼怔怔望著窗外,對於周遭的喧囂,似乎渾然不覺。
(後來才知道:郭、廖、張三位,還是中師現任總務主任、體育組長、教務主任!)
學生們、青年們留在外面,也是一堆一堆人在高談闊論。
大家互相介紹後,幾乎同時都問:「我們怎麼做?」
是的,台灣青年向來很務實,也總是自自然然地把一些責任往自已身上安放,所以在理解事況而又彼此竟見溝通之後,便說:我們,怎麼做?
林志天簡略報告目前本市幾批人馬運作情形。
廖首先表示對謝雪紅的疑懼,認為伊「太紅」,不宜與之作夥行動。
張贊成組織涵蓋世界的「行動指導委員會」,一切計畫、行動應在該組織下運作;不過,人民協會那批人除外。
也有幾位年輕教師反對張排斥謝的意見;也有人認為那些「有頭有臉」的人物,只能看報喝茶,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逗悉得磨(無論如何)『阿卡訥』(紅的)合作得奇奈!」廖堅持這一點。
「瓦累瓦累(我們),青年學生喔中心得,中立的、獨立的壓累吧(去幹)宜嗒!」有人這樣說。
「所累(這樣),宜!逗嗒?中立的得,獨立的--斯那瓦即(也就是)市民訥立場得!」郭德欽激昂萬分地說。
實際上,林志天他,兩天來心中正醞釀著這一類的主意,經如此一推一激,他便再一次把「青年聯隊」的構想說了出來,並第二次提出--台灣整體前途的基本看法:追求愛爾蘭之於英國的高度自治政府的型態。
室內的議論,在室外的學生們大都能夠聽得清楚,於是學生們也熱烈討論著;他們對於成立自主性的聯隊構想十分贊同。看來,祇在一天之間,學生們的理念就往前推進了一大步!他們也許已經領會到,合作團結是必需的。但願一中、中商、農學院的學生也有這樣的轉變才好。
「嘛、速刻,一中、中商、農學院連絡唏又!」林表示要行動了。這是他最大的期盼啊!
「係安尼那拉!」張深切說是半福佬半日語;「左右之間,攏總合起來--學生以外,青年,返鄉軍人磨,台中州有志者,命那(全部)參加撒塞路(允許)嗒!」
張的態度顯然有些改變:有一論點卻獲得大家的贊同。這時,一直躲在角落堙A一直一手抱胸一手漫撫下頷鬍渣子的魁梧漢子走了過來。
「紹介斯路!」廖搶前來說:「吳鎮湖先生,體育訥伍K摸即(擔任)」
「喔--哈!海南島得,阿拉西(暴風)喔唷捕(引起)、日本海軍大尉、陸戰特遣隊隊長,吳鎮湖殿嘎?」
林說,豪氣萬丈地迎上去,與吳緊緊握手。
「君:唷酷壓 --搭!」吳說:你幹的很好。
林以日式的『立正』致敬,並以『敬語式』請吳教示。吳卻笑笑表示,『樂予期待』但不擬插手。這時中師的教職員紛紛要求吳出來領導;學生聽到了,也高聲歡呼,要求吳不要猶豫。
「可咧呀,搭即--歐就(立往生,極為難)喲!」吳皺緊眉頭。
吳鎮湖,高雄旗山人,日本體育學校畢業後,參加日本海軍陸戰隊。因為屢建奇功,由海軍少尉升中尉;終戰時成為「波茨坦上尉」而回台。在日本軍隊中的台灣人,算是高階級軍官了。
--當時氣氛熱烈,在師生們歡呼中,林與吳走出教室。林隨即「下令」,要求「有志學生」在升旗台前集合。當林吳兩人連袂到達時,一橫隊學生已經整齊地站在那堙F一個「隊長」模樣的青年,以熟練的日式軍隊動作,口令把隊伍「交給」志天。
這時八九位教師也到場,站在吳身邊。吳身材高大,足足高出眾人一個頭。林要求吳主持,吳還是揮手請林「繼續」。林以「承受命令」的動作--立正、敬禮,向後轉,前跑三步,向學生下令立正,稍息,然後作簡單訓示、說明。
他把在場四十多名學生暫編為四小隊。然後說:剛才先生們的討論各位大都聽悉,我們為了本地區的安全,所以要組織起來;我們起來抗暴,是為了追求台灣的自由與民主!另一方面也為了秩序,為了建立一個共同行動的規範。他的話鋒一轉說:
「可訥部隊嗒單(祇是)中師學生價奈(不是)、台中訥聯合部隊搭,搭卡啦(所以)『民主隊』兜命名是路!」
「哈--伊!」
「報告!民主隊得,選鬥性喔嗚其搭斯(浮出,顯示)嗒楣(為了),『民主保衛隊』兜命名卡宜價奈嘎(不是嗎)?」原先集合學生的那個隊長說,這個學生顯然年紀大些,有過軍隊經驗吧?
「又息(好)!『民主保衛隊』嘎?宜啅!」林欣然同意。
所謂「民主保衛隊」就如些這般組成了雛形了。林還是堅決要求吳來擔住隊長。他說他祇具有「陸軍囑託」(軍車外僱人員中高職位者,可以正式佩掛軍刀,劍穗與尉官劍穗同為深藍色),而吳是上尉大人。
這時中師的總務組長等極力勸進吳接受,吳一再推辭,理由是……他是南部人,在台中人地生疏,他剛從海南島回來半年,許多事情還未清楚……
「米那桑!」林卻不由分說,向大家宣怖:「吳鎮湖先生隊長承任喔姆凱瑪休(歡迎)!」
--「吳鎮湖隊長殿--萬歲!」青年學生回應了。
吳終於勉為其難地擔任了「民主保衛隊」隊長,林志天任參謀,吳金燦任自動車隊長……
--經過半天的連絡溝通,「民主保衛隊」終於集納了大部份自發組織而成的青年與學生的抗暴隊伍,這個隊伍不受其他「上層機構」的節制,完全是獨立作業單位,部隊的臨時駐址就設在中師。
台中市有組織的「戰鬥」,實際上於三月三日下午才展開。他們的零星武器--警用手槍、步檜及民間刀棒--除了從襲擊中搶獲之外,主要的是另外獲得重要的提供者:前日本飛行第八師團「誠師團」參謀長岸本重一大佐(上校)。原來林志天曾任中市三青團幹事;終戰之初,部分台人對日人家屬曾有騷擾性攻擊。岸本求助於三青團,團部派林處理(一九四五年十月),因而與岸本交上朋友。就在那個時候,岸本以紀念品的性質送給林一張軍用台中州圖,一張陸軍測量署繪製的台灣全圖;圖上特別以紅藍兩色表明「戰略地」與「軍需品」儲藏處(案:大戰未期,日軍防備聯軍登陸,把軍戒分散並建攻擊碉堡),結果這批武器成了林掌握「民主保衛隊」的重要「本錢」。(國府接收時,這些「外流」軍戒,日方並未一一交代,交出。)
--三月三日下午,位於公園路與自由路交叉口右邊的「教化會館」--前日本「誠師團」參謀部,在吳金燦等指揮下於傍晚攻陷。當晚,謝雪紅的「人民協會」駐進「市民會館」;在大門貼上巨幅的白底紅字「作戰本部」四個大字。
--三月三日晚,原日本台灣軍「第八部隊」,戰後,改為團管區司令部的「干城營房」,被黃信卿指揮的「埔里隊」所攻陷;據獲不少輕武器,「官兵」送到市消防總隊暫時「看官」。同一時間,干城營房之南對面的台中憲兵隊被青年學生所攻佔。
黃信卿,台北人,日本早大政經科畢業。日本最負盛名的關東軍陸軍少尉。一九四六年初才由東北大連反台。黃擁有柔道「正三段」與劍道二段的身手,是真正文武全才。回台不久在台北與十多名舊日同窗秘密籌組「台灣青年黨」。事機不密,三個月後被情治單位發現而被追捕,彼逃匿埔里外婆家,直到台北緝烟血案傳出,逆起來組織包括部分原住民青年在內的「埔里隊」,並被推選為隊長。
——三月四日上午,「二二八事件處理委員會台中分會」,在國民黨台中市黨(即日據時代的市役所)成立。中午,台中市警局長為民軍所佔領,並把各處重要「俘虜」集中在此看管。
這一天,除了在校學生,社會青年等已然組織起來,而且「秩序井然」地負起管理交通、維持治安,「處理」軍警人員之外,附近郊區、鄉鎮的隊伍也源源開入市區。這些「部隊」雖然服裝不一,裝備極差——充其量不過從警察、軍人手中接收過來的幾枝三八步槍、手槍,幾挺缺乏子彈的機槍而已;其他就是棍棒魚叉除草「伐刀」之類了。然而,士氣高昂,人人亢奮。
另一方面,台中市的婦女、女學生也出場了。台中省立醫院院長夫人邱阿慎女士,率領白衣天使組成『坎事隊』」,台中地院蘇推事夫人鄭罔市女士,指導台中女中學生捏飯團、組成救護隊;楊逵夫人葉陶女士帶領一群婦人負責後勤的庶務工作——簽收各地大量湧來的捐獻米、菜餚等。至於台中殷商顏春福、黃棟、林志天的三叔四叔等,各自下鄉向農家搜購米糧,一車一車地輸入中市……
至此,整個台中市似乎都投入一種「備戰狀態」,但是這媯握盓蟪誑~省籍個人的事件。這些納入組織的青年們,祇以團體、機關為攻擊與「接收」的對象;對於人員也一律祇予「集中看管」,均無羞辱或毆打情況發生。這是台中地區抗暴行動的最大特色。
看來,各項發展似乎都十分順利,可是在整體運作上卻仍然呈現各自為政的狀態;二二八處委員根本發生不了作用,「民主保衛隊」隊長吳鎮湖始終不見行動;謝雪紅那股勢力又不容於一般士紳、地方舊勢力的那批人。換言之,中市迄今為止的「戰果」,祇是各青年學生隊伍各自行動的收穫罷了。
「台灣人,逗悉達——嗒?」林志天憮然自問:台人怎麼回事呢?
三月四日,吳鎮湖失踪了,林志天「下令」全面尋找吳鎮湖!。這是十分大的困擾,吳由不行動進而避不見面了。中市的「舊勢力」不肯明確支援民主保衛隊;「人民協會」那批人又開出條件——在彼節制下才予支持,這兩種情況林都困擾而又惱火。然則,在此情勢下,部隊的行動大計,尋找後援等都只有和幾位年輕朋友商討研究一途了。
就在這充滿危機暗流時刻,攻下干城營房,立下了大功的埔里隊決定撤回埔里。黃信卿說,埔里的地方領袖廖(區長)、楊、童(均醫生)等不知聽信何方謠言——說埔里隊被「野心家」利用,作派系工具而攻擊政府機關。有水保家衛民初衷——所以嚴限日落之前撤回云云。
下午三時,林志天被請到干城營房,黃信卿開口一句話就是請他立刻駐進營房。黃簡單說明埔里隊情況後,就說:
「僕,埔里諾人價奈(不是),僕,可刻尼搭達靠(在此作戰)!」
黃留了下來,六七個原住民青年也要跟隨黃留下效命。結果三十一名埔里隊青年,由一位曾任日本下士官童姓青年領回埔里。
情況特殊,不容林志天多想,他立刻下令——由自動車隊隊長吳金燦負責,把駐紮中師的「民主保衛隊」人事配備器材搬到干城營房來。
因為隊媥皉酗C八輛軍用大卡車,所以「移防」行動在三小時內完成;林的「秘密武器」——由鍾征夫率領具有戰地經驗的六個青年,到草湖「烟葉試驗所」按圖索驥得來的手榴彈和炸藥——兩卡車也在這個時刻開進干城營房區來。
一切安頓就緒已是黃昏時刻。天氣轉冷,還下起毛毛雨來。但是林還是把全數人員集合起來。結果包括衛兵、公差未回的,以及林和黃總計是四百三十三人。林黃稍作商議後,將人員整編為五個中隊,一個自動車隊,以及一個衛兵分隊。幾位有過南洋實戰經驗的青年,包括曾在馬來西亞原始林作戰過的勇猛原住民青年,分別安排到每個中隊堨h。
這個時候,卻還不見具有日本海軍中尉陸戰隊隊長頭術的吳鎮湖隊長大人的芳踪!
林稍為猶豫便向大家說明「部隊不可無神經中樞」的道理,然後推荐黃信卿來擔任隊長……。
「伊壓!米那桑!」黃立刻打斷林的話,轉而向部隊說:「林桑卡,他單訥,適其合人選嗒!煞!拍苦手唏咯!」不由分說,黃領先猛烈鼓掌起來。
在全隊掌聲與「萬歲」雷動下,林就順理成章地繼吳鎮湖之後被推選為隊長。接著林說:我等是因台北緝烟事件而起來響應的隊伍;時間是二月二十七日傍晚,並非陳儀所說的「二月二十八日上午」,為了紀念這個血腥的「二、二七」我同胞被慘殺的日子,所以本人宣佈:
「民主保衛隊,即時取消,『二七部隊』喔成立!」
留名歷史的「二七部隊」就這樣產生的。
黃信卿被任命為參謀長,吳金燦仍任自動車隊長,鍾征夫與江長興自願擔任林的隨身參謀;其他五位中隊長,廿二個分隊長,各由各人之經歷選派擔任。人數少編制大,是為不斷參入的志願者留下安置空間。
至此,台中地區,包括市區及東勢、埔里、烏日、南屯、北屯、青年學生、返鄉軍人,都納入了統一的組織。後來阿里山近百人的原住民隊伍「阿里山隊」也加入了行列。
「二七部隊」成立消息傳聞之後,林志天在和平日報的同仁蔡鐵城,台大醫學院四年級學生吳崇雄,任教於台中商專的何建人,「獨立自安隊」的黃晶童……等等都紛紛加入。黃晶童被任為「衛兵隊」隊長。
本部隊的編制、軍紀、號令、服飾一律依照日本陸軍的制度。這是不得已的措施,服飾不說,一般軍隊用語、規矩在台灣話堻闕如;何況隊員勿論在文學校,或軍隊,都習慣於那套日式行事,所以就自然而然了。
在服飾方面,因一些小小的誤失,後來竟造成了重大的困擾,甚至歷史性誤解:隊員分發到日陸軍「戰鬥帽」,覺得那套黃五角星的帽徽心堣ㄤ峈A(抗拒);如果把它摘下來又似乎有所欠缺,於是設法「改造」。實際上改造是困難的,有人想到加以「染色」。何來方便色料?有人找到紅色墨水,於是在金黃星徽上塗抹上紅墨水。結果造成紅通通而還露出金黃閃閃的「新帽徽」。這個帽徽,被人看成「紅星」,台灣當時是「恐紅」的社會,於是給「二七部隊」帶來無謂的困擾。也因為如此——三月七日之後,謝雪紅又「加入」了「二七部隊」——結果「紅軍」之說,「二七部隊是紅軍」的傳言就是如此這般造成的。
一個充滿可能,又充滿變數的情勢,從此一一展開了。
三月四日是激奮昂揚的夜晚,台中地區出現統後全區的部隊。就在這個晚上,黃信卿參謀長接到一個情報;在南屯「台中國校」對面巷子內,有一批國府的武裝人員藏匿著。
這是重大情況。林黃研判後,決定林坐鎮干城營房,由黃率領由海南島和菲律賓回來的陸海軍「志願兵」,以及有實戰經驗的「軍屬」;約一排兵力,配備武器於午夜突襲……
結果發現那堿O國民黨省黨部調查室通信員蔡某(彰化,溪湖人)的私宅。蔡祇不過是一個巴士司機,卻是「CC」駐台中頭目。
突擊隊到達時,蔡宅全無動靜。正在遲疑,不知哪個角落突然傳出木板碎裂聲的「卡查」聲。
「出來!快快出來!」黃信卿欺敵地說:「全被發現了,我數一二三,不出來就以機槍掃射囉!」
「……」沈沈的動作聲。
「射擊喔預備——一二……」黃一字一頓地數。
——「等一下……」有人說話了。
由緊靠壁爐那邊冒出一個人——是掀開木板冒出來的。原來是地下室。接著一群人不斷湧出來,居然有六十七名。他們各攜手槍,衝鋒槍等……
一次奇險的突擊,一次豐碩的戰果。
急性子,按捺不住的林心天也率隊趕來了。
凌晨一時三十分,七十來個便衣特務以卡車押送到地院,由饒維岳親自收在台中監獄,饒氏苗栗客籍人士,日本京都大學法學部畢業,在學中即司法人員高考及格,曾為日本法官。
這次突擊成功關係中部全局安危——依據「被俘」特務事後透露:他們的任務除了製造台中各抗暴團體的猜忌分裂外,還要引起社會不安,以流血暗殺加重抗暴者的「罪狀」,作為日後清鄉時消滅他們的證據。
特務們的武器精良,一夕之間落入「二七部隊」的手堙C這是另一重大收穫。
大家興奮得很,不知誰從哪塈邡荋X瓶日製特級清酒。於是唱唱喝喝中,遠處已然傳來雄渾的公鷄啼晨了。
☉
三月五日,是一個難得的溫暖的春日,日頭剛照到干城營房的屋角,這個大雜燴部隊成員就展開活動了。
干城營房佔地約三萬坪:西自綠川到進德路,原是一塊長方形一片芒草平坦地,自二次大戰前五年就被日本陸軍闢為戰備、訓練基地了。戰後國府順理成章接收過來,祇是設備大都「拆走」;戰壕,碉堡已然隱沒在荒草之中。目前營地西北方的操練場芳草淒淒,營房部分卻是完整可用。
營房這邊佔地約二萬坪,東南北三面以卵石水泥砌成二公尺高的圍牆,牆外繞以兩公尺寬一公尺深的護溝;正面朝西面向市區,這一面是水泥圍牆;牆東留一便門出入,隔街對面是憲兵隊址。正門進來右側較矮的房子就是「衛兵隊」隊部。
營房主體建築,依東邊圍牆南北排開,是磚造西班牙式二層樓房,共三樓每棟約一二○坪。至於南北二側的平房,北西兩側是兵舖;東側自西南東——衛兵隊隊部之右是兩門牢房,接過去是馬厩;與主體營房銜接處是馬飼料調配場。當然目前是一片荒蕪了。大廚房是在東北角……。
操場那邊,還有一座車輛保養場;在那堥漹ぁ|門加農炮在前,六門山炮在後排放著。在保養場後邊草叢堙A被幾個青年無意中發現堆放著三百多枝步槍!
這是重大發現,可惜檢查發現,每枝板機的撞針都被折斷了。很顯然阿山兵在逃走或被俘前做了手腳。看來這些「百戰雄兵」膽氣不行,伎倆倒是高妙得很。當然,那些大炮也都是沒有彈藥的一堆廢鐵而已。
不過在二樓磚房堶情X—顯然是彈藥庫——門撬開之後,發現還有幾十箱步槍與幾百箱的手榴彈(一箱二十顆)。可惜還是未搜到步槍子彈。今後主要武器——步槍的子彈,祇有從烟草試驗所搬回來的一千多發,以及從警局接收過來的數百發而已了。
這個上午,各地的青年陸續或個別,或整隊開來干城營房,加入抗暴行列。
中午,林的舊識,古瑞雲跟兩個學生模樣的青年進入營區,指名要拜見部隊長。林毫不意外,可是古要求單獨一談卻是令他心生警惕。他祇好領古到樓上個人專用辦公室秘談。古以北京話說:
「我剛從台北回來,台北一片大亂……死了好多人,本省人外省人都有。」
「……」林雙眼睜大,呶呶嘴,表示閒話少說。
「回台中,我就去見歐巴桑。」
「當然。」他不耐煩了。
「我今天來,是我自己主動要求的——自然歐巴桑也十分樂意我來。」古話一頓,以熱切的眼神盯住他,很嚴肅地說:「我希望,也是請求:林桑能肯和歐巴桑——謝雪紅密切合作……。」
「俺累啦斗卡累拉,休突制聽奈假奈嘎?」他說彼此無甚衝突。
「伊壓,安尼沒夠!」古一句日語一句台語,接下來還是以北京話表達:「還要進一步:合作,團結起來——聽歐巴桑的指揮。喔,不,是她的計畫,謀,參謀之下,由林桑你指揮部隊。這樣,『二七部隊』就無人能敵了!」
「哦……」他恍然,吁了一口氣。
「不但台中地區能保,還可以支援全島喔!」
「唔……」
「阮嘛知,雙方有無共款个地方:加唔過,保鄉保民个心必係沒差別!」
「索累哇,嗽!」他說:「這個,當然。」
「所以——大家看遠一點,一定可以合作共事的!」古本來就又大又長的眼睛,這時更是大得嚇人;目光炯炯地:「所以,我建議『人民協會』那邊停止活動,搬到這裡——我是說納入『二七部隊』堥荂C」
「不行!」他倏然色變:「人民協會的招牌,絕不能搬進來!不行!」他改說日語:「人民協會訥觀感:君,悉得路,假奈嘎?」
「伊壓!唔係招牌啦!」古急忙辯解:「係人員啦!人員過來,也就係,放下人民協會招牌,大家在二七部隊旗下作夥,哪有啥唔好?」
「爾知:歐巴桑者夥人,極難纏咧!」
「……無啦。大夥嘛聽歐巴桑个!楊克煌者人,爾知、極古意者。」
「唔……雙方,多聯絡就好;人員,嘛沒一定住一夥?」他婉轉拒之。
「林兄!」古神色有些木然:「爾合多數人共款,對歐巴桑有極深个誤解……。」
「這個,倒不是個人我,誤會不誤會的問題。」他反而以北京話說明:「是台中一般人的觀念問題,心理問題,就是『怕紅色』嘛!我個人十分敬重歐巴桑;你知道的,崇高的普羅列達利亞,我也嚮往。現在的問題是:青年、百姓,被嚇走,怎麼辦?」
「我知道。我承認有這個顧慮,可是!」古壓低嗓門說:「你也了解,說到鬥爭,勿論文的武的,她比誰都高!」
「我們不要什麼鬥爭!」他自覺有些辭窮:「我們是抗暴、是要保鄉衛民而已。」
「好,就算抗暴,保衛鄉土人民吧——對內組訓,對外連合、參謀作業,後勤支援,這些,要不要像歐巴桑這種『老行家』來協助、輔佐?」古說得極委婉。
最後他表示:這個構想,他完成接受;至於方式,他要和參謀們商討後方能定奪。換言之。「二七部隊」目前還不接到謝與伊的同夥,一切「從長計議」。
古瑞雲掩不住十分地失望懊喪神情。目送那高大卻嫌單薄身影轉身離去之際,林突然說:
「古君,奇窟苛逗卡阿路!」他說有事相詢。
「多!佐!」
「喔萬!挪戈累」(你,留下吧!)
「哈–伊!」古似乎全身一震,瞬即表示:「歸一得,私事處理後,速刻萬里馬嘶(隨即回來)!」
「歐巴桑逗米那桑尼,有囉西酷(代向大家問好)!」他有些許不安吧。
古瑞雲,原籍台中東勢角客家人,早歲即移居中市。中商畢業,在校時即苦練柔道,又私下學習中國武術,頗有理想。終戰後由謝雪紅引介,在台北任林宗賢主持的「中外日報」會計主任。彼加入「二七部隊」後,彼此剖腹相見後才知道,彼是懷抱獻身決心而來的……。
三月五日下午,還是有一群群志願青年前來投效,到了傍晚為止,前後投效的「單位」計有十八個,人員超過二千人以上。現在的問題是:一、可用武器顯然大大不夠;二、是人員不斷增加,住宿飲食成了問題。
關於後者,由於「部隊」不斷機動派往外地「執行任務」,加上全市百姓從各方送來米糧、菜餚;由女學生、護士等組成的「炊事隊」日夜加工,看來還是能夠正常運作。至於武器,既不能臨時購入或打造,那祇有盡力「搜索」一途——就是依岸本重一贈送,意外獲得的近郊零散儲存武器地圖,逐一去尋找。
林是急性子人,而且自信又強,派出去搜尋的成效不夠理想,他決定親自出馬,而且當晚就行動。
三月六日上午,在石岡、豐原、神岡、車籠埔、成功等地,以及大甲溪南岸吊橋附近三公里處——找到不少的槍彈和手榴彈,林把搬運任務責成自動車隊隊長吳金燦全責完成。
下午,古瑞雲果然單槍匹馬來干城營房「報到」。林略一考慮就請古擔任副官的職務,古欣然接受。
下午,台中傳述著一則消息:嘉義、虎尾一帶「戰況激烈」,而本市部分市民開始對處委會與「二七部隊」都表示不滿,為何遲遲不見行動?
「我們是……」林志天茫然了。
是的,組成部隊是要行動,要戰鬥。可是軍警逃散了的已經不見蹤跡,其他一一「集中看管」,除了維持治安之外,還要如何行動?該不是去「攻擊」一般的外省人、婦女小孩吧!
下午二時許,舊識、竹山人劉占顯來見。劉從斗六北來。劉告訴林當地「戰況」外,要求他一起南下。他當然無法答應。
劉剛剛離開,又來了一位熟人:和平日報嘉義分社職員,也擔任三青團分隊長的羅金城。
羅身材魁梧,相貌堂堂,身高一七五公分,是第一期「陸軍志願兵」,曾經在新幾內亞前線作戰過,退役時是陸軍軍曹。他曾改日姓「國本」,終戰迄今還是喜歡人家叫他「國本曹長」,是一個徹底「軍人化」的人物……。
「林桑,速刻,一緒尼嘉義耶宜夠!」第一句就要求林一起下嘉義。
接著國本向他簡要報告「紅毛埤」之役和「虎尾機場」的戰況……。
「搭楣!搭楣!一刻酷磨離脫,得Khin——搭石!」他說:不行,一刻也離開不了呢!
國本說:你非南下不可。嘉義隨時要「大會戰」了,你和山地青年關係良好,一定要去一趟;以你的影響力把勇猛的山地青年接下山,推到戰場當主力!
林說無論如何離不開。國本說:不去他就不走。林說你留下來幫忙最好。國本蹦一聲從椅子跳了起來,以威猛的語氣說:
「得哇,可刻尼(在此)切腹斯路!」
「壓楣路!巴卡訥一脫隻握波耶(死心眼、糊塗蟲)!嘛!再議是路!」
「哈——!」
——「報告!林桑!苟拜見!」東勢隊的劉坤海隊長帶了一個「武器」客人站在外頭等候傳見。
這個人頭紮白頭布,高約一六○公分,三十歲多歲,膚色黝黑而精神充沛,穿著兩排金紐合的黑色大衣——那是日本警察的冬大衣——以背槍式背著一枝老步槍。再看,這個人後頭還橫排著二十來個「部下」呢。
「阮係張志忠,朴子人。」這個人自我介紹。
「喔,辛苦咧呵!」這個名字好像楊逵曾提過,一時想不起來什麼來路。
「我,曾經在大陸,參加過『新四軍』……」張以北京話說。
「唔,新四軍嘎……」他還是不甚了了。他單刀直入的目:「來加入,抑係愛啥味?」
「我們是『自治聯軍』的弟兄。」張侃侃而談「剛從虎尾機場下來,因為嘉義情況緊急,打算回去投效。我們武器不足,人員也不夠——損失大半了,所以……。」
「看樣子,你——這些弟兄,一定能打仗?」這些人雖然顯得疲累不堪,背著的又都是老槍,而且好像都無預備子彈,但看得出這些人一定打過硬仗的。
「是,我,……我,我大小仗,經過十幾回呢?死剩下的……」張咧嘴而笑,一片純樸模樣。
這時,「國本軍曹」也走過來表示意見。他說:嘉義之戰關重大,台中看來平靜無事,所以應該至少分出一半兵力,裝備馳援嘉義!
「苛累(這個),部隊長訥責其任嗒!」
羅金城的話使他心堣@動。不錯,台中平靜無事,卻隱隱醞釀著領導權之爭……何不……他想。
他立即通知各中隊:來自彰嘉南投的隊員,可以志願去支援嘉義方面的戰鬥;「二七部隊」決定撥一部份武器彈藥隨同南下……。
十幾分鐘之後走出四十多人表示願意前往。這一來張嘉出望外,頻頻道謝。林給予足夠的手榴彈、步槍,一挺輕機槍以及彈藥。
不過,林附帶一個條件:這些人員裝備必須由羅金城——「國本曹長」一起攜領同行,而且一定要投入嘉義機場之戰才行。
「國本君,責任喔悉加漚(負)搭喲!」
「哈——伊!存知嘛悉達!」羅卻還不滿足:「這hi多磨(無論如何),隊長殿,一緒尼……」
「得哇,」他實在拗不過啦,「阿斯(明日),卡那拉之伊股(一定去)!」
這是一次最大手筆的「外援」行動;以三部軍車,帶走「援軍」四十三人與一併的武器彈藥。(到達後,車輛必須歸還。)
為了突然損失如此大量武器,黃參謀長和吳自動車隊隊長都表示相當的不滿。古瑞雲是機伶精明的傢伙,看這情形,微微一笑;悄聲告訴林:
「小魚游走了,何不拿一領魚網去網大魚?」
「多客尼(哪堙H)」
「盧伯毅的話,你忘了?」古提醒他。
盧是林中學時代的老友:是台中名建築師盧炎生之子。在終戰之前,林和盧、施部生(台北新莊人,中商畢業)等人——看了一本周佛海所著「岩波文庫」版日文小册子:「三民主義」之後,對於祖國的「三民主義」十分憧憬嚮往。所以在九月初就在台中籌組「三民主義青年團」,主動地從事維持治安、衛生、交通等工作。(李友邦、張士德回台後掛起「三青團」正式招牌,這批人自然放棄土產投身嫡系了。)
——昨天盧伯毅率六七人來「投效」時,閒談中提了一件事;前日本陸軍飛行「第三六部隊」,戰後為中國空軍台二供應司令部(就是水湳機場),幾天來「民軍」攻不進去,因為他自圍高門固,幾挺機槍、機炮固守重要制敵點,這些持棒棍或三八步槍的「民軍」一靠近便迎以掃射……而堶情A實際上,已經由台籍官兵組成「保安隊」,他們將所屬外省官兵集中起來「保護」,也保護設備云云。
「保安隊」隊長是該部台籍最高軍階軍官、空軍軍醫中尉:許芝則。
許芝則正是熟悉的老鄉親,可以想像得出,「水湳機場」——還未逃散或遷移的部隊,必然擁有完整足夠的武器裝備。
「洗昧搭(太妙了)!」林不覺雀躍而起。
他一刻也憋不住了,決定命古瑞雲等留守,黃信卿、吳金燦同行,外加一排的隊員分乘三部軍車同行。
下午三點多近四點時刻,人馬正要自大門開出,卻在門口遇上正跨下座車,雙眼先緊緊投向營房的——「稀客」:謝雪紅和楊克煌……。
「歐巴桑!」很自然地,林喊了一聲,因為相當意外,嗓門提得很高。
謝一身灰色洋裝,黑絲巾罩著頭髮,手拿銀色手提包,還戴上白手套,顯得高雅而冷肅。伊剛跨下車走幾步,一陣西風捲過,伊薄薄的身子不由地大幅度搖晃不已……。
這個模樣的台灣鄉下女子,竟然是台共史上,東方婦女解放史上留名的人物!林志天他面對著伊,心頭一陣恍惚;若有所悟又似有所失。
把人領到衛兵隊前面,楊克煌笑了,悄聲說:我們是來避難的,不待林開口,歐巴桑無限委屈地說:
「那天你也在場,從劉存忠那堭給L來的長短槍,轉手全交給『加納』保管的。他他不應該……」說著似乎是要氣急而哭了。
「得,逗悉達?」林說不錯,怎麼樣?
「加納下午來『作戰本部』,我想向他要回一兩枝手槍。你猜他怎麼樣?他突然翻臉說他沒保管什麼槍,有,只有手上這一把——說著就拔槍指著我就要……」
「嗖悉得(然後呢)?」
「他不客氣就要扣下扳機……」伊說不下去。
「好在高兩貴衝過來,奪下銃仔,沒有……」楊補助把話說完。
這時,伊真的聲淚俱下了,臉色煞白悽然鳴咽;楊克煌默默俯首,顯得十分無助模樣。
「加納」就是「迫迌人」何鑾旗的綽號。日據時代跟隨兩貴當日人的「抓耙仔」……特務細胞;戰後又與中市警局局長洪宇民勾搭上,擔任過中市義勇警察中隊長;他有他的特殊社會關係與勢力,平常誰都敬而遠之,現在謝跟他糾纏上真是不妙。
「爾想安哉咧?」林問。
「阮……」伊瞥楊一眼說:「咱即嘛,唔敢轉回『作戰本部』咧!」
「安尼……」林硬著頭皮說:「暫時就留下著,總比外面安全……加納个舉動,太過鴨霸,沒成後頭另有九怪?」
「係呀係呀!阮嘛想,者代誌沒簡單!」伊緊接著說:「沒成敢來干城二七部隊鬧咧?」
「安尼好。咱外頭事務多,爾二位就者兜相工內部代誌嘛好。」
「好。」伊皺眉倏然盡展:「咱兜相工內部參謀作業——人員調配,參考行動計畫;對外,部隊个指揮權,絕對係爾个。」
「……」。林心媟L微一懍,卻又說不上來,說不出口,只好無言,表示勉強接受吧?
當然,「加納」始終未見「進犯」的跡象;在外頭也未曾聽誰說過「加網」如何槍擊謝的「故事」。不過,真相與因緣在往後的共事時日中,他很快就領悟啦。然而,一切都太遲了,或者說,人間的許多事況,總是那樣無可奈何的。
一陣折騰,已經接近傍晚。水湳機場之行的人員還在外頭待命。不得已,林簡單說明原委後就率隊外出。
「我也一起去。你知道,那邊,人頭,我熟。」
「我知道。」林故意把北京話「咬」得特別字正腔圓地:「雲少將,雲司令,您的座上常客,不是?」他指的是「大華酒家」,以及「商務」上的來往。
「許芝則我也熟啊!」伊臉色陣紅陣白,眼中卻猛冒怒意:「許芝則是濟仁醫院翁啟樵的大舅子,許青鸞的哥哥;我和翁許夫婦熟;芝則也熟——我去,有益無害。」
「當然。走吧。不過。」他盯著伊嚴肅地表示:「爾講爾个。阮講啥,做啥,爾唔好插喔!」
在天色微暝時分,人車才到水湳機場外邊;距離兩百公尺,林就命令停車。他一個人先下車,獨自朝機場大門走去。他知道,對方的瞭望台必然已發現到他,不少機槍也對準著他;他不徐不疾走進司令部大門衛兵室。
值星官果然是台籍軍人。他表明身分和求見許某的意思後,很快地許芝則就出來了。他不由分說,先把許接出門禁之外,再走一段路,然後兩人「並排站在馬路中央」——讓目標清楚明白,之後做手勢,招兩百餘公尺外的人車開進來。
「安達(阿那達,尊稱;您)那尼喔?……」
「哈那息,阿剁卡拉(話,等一下再說)!」他拉緊許的手臂往司令部辦公廳疾走。
寬敝的「司令部」一片寂靜,祇有幾個士兵——一看就知道是「蕃薯仔」在「打棋子」,林、黃、吳坐定了,謝和楊隨後進來。林正要開口,突然發現一個高大漢子站在門口:啊哈!竟然是失踪多日的「民主保衛隊」隊長吳鎮湖閣下!
這個人何時、如何進來?或是早就在這堙H如果是同時混進來,彼何以知道他們的行踪?如果原先就窩在這堙A那又為什麼呢?
不過,不論如何,「彼此」已然是「不同國」的人了;已經彼此都無言吧?
於是,彼此祇是點點頭,沒有交談什麼。
謝不提別的,首先查問那些被「集中保護」的外省官兵的起居狀況。
「全在禮堂那媔陘井O護,飲食無缺,照顧得好好地。」許芝則說。
「我們去看看,好嗎?」謝說。
「好,是好,不……」許雙眼看著林說。
「哈那息,阿魯卡拉,其米苛刻尼挪戈——得!」林要求許留下,有話要說。
結果許派兩個士兵帶謝、楊到右側一個機棚過去的禮堂那堿搕H。吳鎮湖愣了一陣,也隨後跟過去。
「許兄爾坐!」林反客為主地:「阮來個意思,爾係知樣呵?」
「爾係講:其地个山仔官兵愛關……」
「唔係者款!」他打斷許的話。許顯然是誤會了他的來意了。他不笑反而認真十分地:「者,爾放心。者有『保安』就好啦。阮來係合爾參詳:銃仔合彈藥個問題。」
「爾想?……」許睜大眼睛盯著他。
「阮知:爾个立場困難。」他改用日語說:「西卡西呢,得奈逗,民軍攻給擊是路卡拉;戰事喔其累吧,奧酷訥傷亡……」他說:不然的話,民軍必然進攻,一開戰,傷亡慘重……
「西卡西,阮个責任——武器流出去,得磨,必死搭右!」許台語日語混用;本來就白哲斯文的臉蛋,現在是煞白有些青綠了。
「安尼:阮車上有一排兵力;阮係來搶个。知沒?係搶,安尼,爾沒責任啦?」
「……」許茫然。
他不再多費口如,命黃、吳兩人「挾持」許,並露出手槍,然後命許帶路——來到軍械庫……
一方面,他命令軍車與人員開到「目的地」來。
「爾愛『搶』哇賊?」許問要搶多少?
「少可爾爾啦。」
打開高大的軍械庫大門,十分寬敝高拔的軍械倉呈現在眼前;而右側長形倉庫堸嚘﹞F整箱整箱的槍枝——撓開一看:是全新的「九九式步槍」;每箱二十支,大約有好幾百箱,另外還有堆積一丈多高的箱裝子彈……
「一帶多諾酷萊伊路——搭?」許哭喪著臉問:到底要多少嘛?
「少可細搭右!」他邊說邊向黃、吳兩人作手勢:快!多多益善。
誰知,這些青年都是十分精靈,幾乎和他的指令「同步」,第一箱九九式已經搬上軍車了。林以目測估量,兩部軍車各約五十箱,另外一輛是裝滿子彈……
「烏位尼,呵呶內——得!」(上面,用帆布蓋起來。)
許芝則,全身僵挺,目登口呆,微微抖著。
「任務」圓滿達成。謝等三人還未見過來。這一耽擱足有兩個小時吧?林派兩人去催促他們,然後把許「押」到電話旁,命令許:通令警衛人員,人員軍車一律放行;另外命各機槍陣地不得開火……
十分鐘之後,人員到齊上車,林故意在幾個「台灣兵」面前,先把辦公室內的電話線扯斷,然後以手槍槍口指著許的胸膛說:
「聽好:誰亂動,誰就死定了!」
「……」許當然是鎮定得很,向幾個部下看看,然後猛點頭。
林揮手命車隊出發。再朝許瞧去。有意思,這個好像嚇呆了的傢伙,唇邊嘴角似乎隱約掠過一絲笑痕?
會不會暗中通知機槍陣地攔截呢?他命令各車就地取材,採備戰姿態,可是這些青年幾乎全是「西咯烏朵」(菜鳥),祇有面面相覷而已。
屏氣凝神中通過基地大門,悄悄地駛離機槍的射程。終於浩浩蕩蕩,滿載而歸,回到干城營房「二七部隊」本部。
這才發現一街燈火,天空漆黑,謝楊一起返防;毫不意外,吳鎮湖卻沒出現,大概又是中途離隊吧?
飯後,留守的古瑞雲副官報告說,又有兩個隊伍前來報到,人數合計七十多名;全是海外回來的「志願兵」,或軍伕軍屬人員。這是一批生力軍。
接著負責宣傳部的蔡鐵城提供一情報:長官公署財政處長嚴家淦目前藏匿在霧峰林獻堂邸內。
「逗悉得台中尼?……」
「係彰化銀行開幕典禮,三月一日參加後未贏轉去啦。」
「去掠來否?」有人這樣問。
這一提議很快被否決了。因為大家認為:(一)嚴雖是「劫收」有份,但彼本人未見大惡;(二)在林邸安全無虞;(三)二七部隊不是「攻擊個人」的組織,甚而是保障任何「善良個人」的部隊,所以自無「緝捕」嚴氏的道理。
參謀會議到深夜才結束。林志天爬上二樓「隊長辦公室」時,竟然一陣暈眩,差一點翻倒地上。想想,自己已經幾個日夜沒能好好睡覺啦?
他上床之前(所謂床,其實祇是長條皮面的沙發而已,軍毯枕頭也是臨時加的)先搖電話給黃參長:早上八時前,一切職務任彼代理,任何人等不許上樓打擾。
可是,就在這時,樓梯口下突然傳來高亢近乎暴烈的日式「報告」——
「搭累嗒!」他的吼聲一樣冒著火花似的。
「國本!國本——曹長、得是!」
「巴卡椏囉楣!」他,倒在床上直吹氣。
☉
三月七日,星期五,林志天拗不過國本軍曹——羅金城的糾纏,於近午時分,乘一「專車」——火車頭直奔嘉義。
嘉義,北回歸繳經過的台島台島心臟部位的古老城市,歷史上迭經兵燹,居民強悍而團結,單純而守信。這種台人脾性,卻是嘉義人在事件中被殘殺慘重的主要因素吧?
羅金城利用南下的時間,在急駛的「火車頭」上,給林志天簡報迄今為止嘉市的「敵我」狀況:
台北緝烟慘案的消息,在三月一日夜晚才在嘉市完全散播開來。親朋同學互相走告予關心公共事務的知識分子、青年學生:尤其在挨餓邊緣的返鄉軍人軍屬,職業被「阿山仔」所奪的工廠技術工人,他們迅速聚集起來,訴說憤怒與失望,並商討乘機起來自救……
三月二日早晨,在火車站前中山路的噴水池邊、舊郵局前面、化學工廠前的空地上部分有組織的青年分別奔往市長官舍(案:市長賴源平臥病在床)、警局、公賣局去算帳。他們有的攜帶木劍、鋤柄之類「武器」,不過大部分是赤手空拳的。
約上午十時許,在舊郵局前(終戰後被用作國民黨市黨部),一群穿著破舊日陸軍軍服的青年,不知如何逮到六七個「穿中山裝」的。他們命這些傢伙一列橫排;他們自己也排成一列,然後各自給每個傢伙兩記重重的耳光——邊打邊罵:
「浦達(豬)!畜酷生楣!」
「貪官污吏嗒!巴卡椏咯!」
「支那人!清國奴!宜K!大陸尼,卡回——得宜K——打!」
「……」
這些傢伙,不動聲色,腫脹著雙頰,嘴唇掛著血絲,依序挨揍後都給放了。最慘的是那些哀聲告饒的,或跪地求情的;這些傢伙反而被毆打到倒地不起,還不准走開。
這個時候,一群穿著整齊的學生跑了過了;是嘉義中學的學生,領頭是該校數學教師陳顯富。
「安碼利,許隊啅!」陳一看情狀,忍不住責備說:太過火啦!
「伊壓!」有人不服:「台北訥掃射,逗嗒?陳訥失政,台灣萬劫尼喔墮悉!苛咧,許隊酷奈(不嚴重嗎)?」
「巴卡那理窟之!」陳叱責說:「阿諾『貪官污吏』哇官僚他即;平民價奈喲!」(是官僚,不是平民)。
——「是啊!」一個倒地呻吟的傢伙,爬了起來,拭掉嘴角血漬說:「貪官、污吏,該,該打,好好打;我,我們平民百姓,打又怎麼樣唉!」
「你,什麼人?聽得懂日本語?」陳相當吃驚。
「我,東北人——所以,跟,你們,一樣受害哪!」
大家一陣默然,目送這些人踉蹌著離開。
「米那桑:苛咧呀,宜教材嗒!注意西那賽!」那說。陳是嘉市世家子弟,為人正直、教書認真,又是柔道高手,所以青年自大都知道他的名號。弟弟陳顯宗是返鄉軍人,跟隨哥哥任抗暴隊伍的中隊指揮;三弟陳顯能十五歲,初中二年級,是學生隊伍最年幼成員之一。
——在市區一片「打阿山」聲中,部分「心虛」的外省人紛紛逃到東南市郊的「紅毛埤」避難。其他大部分人都被臨時組織起來的青年學生——分別押送到市參議會、公會堂(中山堂),以及舊郵局(市黨部)三個地方「集中保護」。
三月三日上午,地方士紳與青年組成「嘉義二二八處理委員會」後改名為「二二八處委會嘉義分會」,會中共推三青團嘉義分團主任陳復志擔任主委,但是三月五日之後他就躲了起來,不肯再涉及委會事務。
陳復志,嘉義市人,在日本東京神田的大成中學畢業後,嚮往「祖國」而潛入華北考上保定軍校畢業。後由排長而官拜工兵中校副團長,終戰後受李友邦之命,任三青團嘉義負責人;還是一襲軍裝,舉止神態還是軍人本色;木訥而正直,和污行薰天的憲兵隊連長李士榮交惡。所以嘉義的「團軍」關係一直十分緊張,想不到幾天之後,陳竟然成為第一個槍下冤魂……
實際上,三月三日之後,嘉義市就呈現無政府狀態——市府官員、軍警人員不是被「集中保護」就是逃走了;處委會的成員並未能負起維持治安與秩序的任務,反而一些游閒迫迌人趁機出來,造成更大的不安與混亂。
——原來嘉義市的青年學生、返鄉軍人軍屬,在收聽廣播知悉「虎尾機場」戰況緊急,大半北上「增援」去了。因為虎尾地區的抗暴總指揮是威名遠播的陳纂地醫師。(陳畢業於台中一中第九屆,同期同學名家輩出,例如:許乃邦——許世楷之父,盧慶雲——世楷岳父,豐原名醫林漢忠、謝東閔等。)陳曾有過參與北越胡志明領導下的遊擊戰經驗:是「二二人」之前唯一「有準備」的人物……
另一方面,原先駐守嘉中「山仔頂」的一連陳儀軍,想要撤往紅毛埤,怕受襲擊而招請紅毛埤駐軍(十九軍)支援,結果紅毛埤駐軍羅營長,竟然以迫擊砲濫轟市區,造成死傷一百多人。嘉中師生被困,嘉商與嘉農學生隊聞訊馳援擊潰陳儀軍,與嘉中隊會合後,能夠行動的青年與學生全都「出征」紅毛埤去了。
指揮攻打紅毛埤的主力是張志忠率領的「自治聯軍」(案:有謂是「台灣民主聯軍」,據直接聽自張氏的名號是「自治聯軍」)張氏具有足夠的實戰經驗,所以佈陣禦敵條理井然,陳儀軍如在甕中之鱉。
「紅毛埤之役」,羅金城也是指揮之一,率領的是返鄉軍人等;陳顯富兄弟指揮的是嘉中學生為主的學生隊。另外還有三十名阿里山下來的原住民青年也背著「征伐大刀」一起行動。
這時候嘉義電台已經佔領了,青年學生不斷廣播,要求南北的支援……
不過實際上抗暴隊伍能使用的武器,還只是從警局,以及「山仔頂」駐軍那邊奪取的步槍、手榴彈,還有兩挺機槍而已。這場「戰鬥」,主要是動用三千人嚴密包圍,然後以吶喊吆喝「嚇敵」,再配以間隙性密集射擊而已。包圍的形勢在三月三日午後形成。入夜雙方射擊交戰,午夜,一小隊「敢死隊」突破防線,佔領了一大型碉堡。敵方以擴音機要求停火。可是敵方卻無進一步表示。入夜時分決定強行進攻。就在這時,紅毛埤大池左後角,也就是大家心目中儲存彈藥的地方,突然閃起半天的青白亮光,接著連串焦雷響起——彈藥庫爆炸了,嘉義市民習慣於炸彈轟炸的巨響猛撼,然而卻從未嚐到如此猛烈的天搖地動。
顯然的,是羅鈞營長下令把軍械彈藥一起炸燬了。當大家驚魂略定後,發覺「敵軍」六十餘人舉白旗投降;在爆炸場附近躺著數具屍體,卻已分不出敵我身份。據投降者說:羅鈞營長以下約一百五十名左右,利用彈藥爆炸時刻,搭上四部軍用卡車離開了。這些「敵軍」何處去了,是不是突破抗暴的陣地衝入水上機場參與「保衛選」?這一點無人知道,從此也斷了消息。不過,四月中旬後,羅鈞這個中校營長又出現在紅毛埤廢墟上。他是在此執行槍決犯人:在一個炸燬一半的磚牆前面,每天早晨八時正槍斃一批人,每批三十人左右,一直「舉行」約一個月之久。(在「紅毛埤」經月槍斃大量「犯人」事,是一九八七年在桃園紀念二二八演講會台下,目擊者詳告筆者的。)
——「虎尾機場」的戰鬥,也在三月三日展開,因為總指揮擁有當年從越南返台時攜入的重機槍級的武器,所以戰況激烈,「殲敵」極眾;又因為陳儀軍外援與出路斷絕,所以也就唯有負隅頑抗一途。另一方面,據報在沿海地區,斗六、田中、二水,以及毗鄰嘉義的鄉鎮,有幾股擁有軍車,新型武器的陳儀軍,到處流竄,且有強征民糧,開槍濫射的惡行。
陳纂地作全般思考的結果,認為機場中殘兵一時既難以降服,且也根本沒有消滅的意圖,所以圍困以阻其作惡就好。於是陳親自率領一批義軍到上列地區巡視掃蕩。
據說,包圍虎尾機場的對峙,直到三月十一援軍壓境時,我方才解圍散去云云。而事實上,虎尾機場內幾乎等於空城一座了。
在嘉義市方面,秩序極亂,市民安全受到嚴重威脅。這個時候,雙方的對峙對抗,已經逐漸凝聚到「嘉義機場」——也就是立於嘉市西南郊的「水上機場」。這奡翱O日空軍戰鬥機群的主要基地,防衛設備、防空網極為齊全。終戰後,固然除了接收的日本破舊飛機外並無添新,此地卻成為中部重要的軍營。日人留下的槍炮還可使用,彈藥也是不缺,所以機場的包圍戰成為「二二八抗暴之役」中最具戰爭形態的一搏了。
嘉市的居民,不但年輕人十之六七直奔機場,一般中年商家、工農都紛紛投入。
在市區內,一批「迫迌人」喧嘩囂張橫行街道;另一方面,入夜之後,有一批出沒無常形跡可疑人物卻不斷偷竊搶奪民舍財物,偶爾也砍傷百姓。
「到底係啥人作怪个?」有心人憂心忡忡。
這個時候,市內唯一敢捋虎鬚的是李士榮糜下的憲兵連。這個憲兵連駐進嘉市八個月以來,黑白兩道通吃:勒索民財,與「兄弟人」分贓,也向官員搜刮,和三青團作對。人人恨之入骨卻又無可奈何,李是張慕陶的親信,誰也動不了他。林志天旬前被送到憲四團本部,如果不是和平日報總社社長大人李上根親自關照,可能黑牢就坐定了。
嘉市的人心中明白,那「形跡可疑」傢伙八成是本某的手下喬裝,旨在破壞秩序,製造猜忌不安;可是沒有證據,而憲兵連人員齊全,武器彈藥不缺……
「安哉者好?」
「各地个支援有來,加唔過,沒夠!」
「阿里山方面,應該有幾百人下來作夥——安尼幾十人,撞啥咧?」
「咱缺一個有張說服力个人鬥相工!」
「台中方面嘛沒夠意思,來幾个人,送來武器,安尼爾爾咧!」
「啊!提到台中,阮者想起一個人——林志天阿訥野郎,山地關係,宜啅;磨西林,山地尼斯斯昧吧(勸誘的話)……」
「可咧呀,宜!」
——以上是嘉義市一些領導階層人物的談話。
其中有名醫又是參議員的潘木枝、盧炳欽、許世賢,畫家議員陳澄波等被大家敬重的社會精英。
潘木枝,嘉義市人,一九○二年十二月生,畢業於日本東京醫專,之後在東京長谷川內科醫院實習三年,一九三五年一月返台,在嘉市開業主持向生醫院。一九四六年四月嘉市參議會成立,潘參選,東門區一八三六票中得六七二票,其餘當選人三者加起來只有五二二票。潘在嘉市平民眼中是現世菩薩;經常施捨濟貧,仗義扶弱,而且非常關心少年人。當紅毛埤之役結束,青年學生要去包圍水上機場時,他趕去阻擋,勸導學生千萬不要用暴力;莽撞犧牲是沒有意義的……然而學生不聽趕去了;他們是第一批,卻在途中就給軍隊用機槍掃射「殲滅」了!
盧炳欽,嘉義市人,一九一三年生,早歲就投奔「祖國」,求學之外以未及弱冠之年參加了國民黨支持的反日團體:「廣東台灣革命青年團」。一九二七年四月,國民黨「清黨」,「台革團」被視為左傾團體,被廣東當局下令解散。同年八月間台籍學生返台度假,日政當局開始搜捕「台革團」學生;被捕者三十餘名,盧也名列其中。結果盧被判刑一年,緩刑四年。事件後東渡,入東京齒科專校,學成回台後在嘉市開設「民生齒科」。
終戰後,盧積極參與公共事務,任三青團嘉分團書記,同時參與區民代表、縣參議員選舉,均當選。是一位熱情又熱誠的地方士紳。
許世賢,嘉義市人,一九○九年生,早年留日,獲醫學博士學位,返台後與同是醫學博士的夫婿張進通開設「順天堂醫院」。伊又兼任過嘉義女中校長,是台灣有數傑出女性之一。一九四六年參選縣參議員,以同區第二高票當選。(東南區當選四人,分別是:潘木枝、許世賢、盧炳欽、周爐)
陳澄波,嘉義市人,一八九五年生,國語學校(師範學校)畢業任教六年後,於一九二四年赴日考入東京美術學校,與後來同樣馳名台灣畫壇的廖繼春同班同學。
陳是天賦極高的畫家,三年級就以回台探望妻女時所作——「嘉義街外」入選第七回「帝國美術展」,這是台人首次跨入日本西畫官展門檻。次年再以「夏日街頭」入選第八回「帝國美術展」。
陳氏學成回台後,又熱心組織畫會,從事現代美術與教育活動,不久由日本文部省推薦,赴上海任教,當上「新華藝專」西畫科主任。在大陸四年時間,教學之外不忘畫作,再兩次入選「市展」而取得「免審查展出」的最高榮譽。另外在本島的「台灣美術會展」也獲獎連連。一九三四又以「西湖春色」獲第十五回市展。一人而獲五次帝展這是台灣畫家的紀錄。
終戰後,對於台灣美術、台灣社會,新政局都充滿了憧憬與期粉,所以彼參加歡迎國民政府的籌備會,任副會長,並加入三青團,又擔任嘉市自治協會理事。自動申請入黨,成為第一位擁有國民黨籍的台灣畫家。第一屆縣參議選舉,彼在西門區參選而當選。這樣一個人,對於眼前的劇變動亂,自然不能視而無睹了。
另外,同是參謀員的林文壽、劉傳來(後來當上國大代表)劉傳能(原澳門西南日報董事長)邱鴛鴦、柯麟;新生報記者兼分社主任蘇憲章、嘉市教師陳顯富;地方有力人士張大目、陳容茂等等……大家日夜聚會商議,希望找出一個能夠保鄉保民,而又平穩民心的方策來。
而實際上,整個情勢的發展,已經是完全進入不可控制的局面。
現在,正在騎虎難下的狀態。陳復志是「中國經驗」最老到的,所以乾脆杜門謝客,完全不聞不問:縱然動之以情曉之以義,他就是不肯出面。如此一來,引起地方人士、年輕人極端惱怒,卻也無可奈何。
潘木枝年長幾歲,盧炳欽有「政治經驗」,他們兩人很快瞭解混沌中隱藏的「毀滅性危機」,不過他們都是所謂接受完整「日本教育」(暗含武士精神之謂)的一代,當重大的共同危機出現時,平時既然領受社會敬重的身份地位,在關鍵時刻就得挺身而出,承擔那「眼看必然到來」的風險,這就是「人間訥覺悟」!
——以上就是三月七日,林志天搭乖「機關車」(火車頭)南下時刻,在嘉義地區的情勢大略。
林志天與羅金城到達嘉義是下午兩點過後。
走出火車站,原打算先到國華路的三青團分團分部,或斜對面的公會堂(二二八處委會)見見地方領導人物,卻在站前就被擔任警衛的青年學生團團圍住了。三青團的老同事賴木川也在那堙C在眾人慫恿下,他不得不又對「時勢」開講一番;對於抗暴的青年學生大大鼓勵一番。
看看差不多了,正要下台一鞠躬,卻發現羅金城和賴木川向他猛招手,要他趕快過去;不等他走近,這些人就先向街中心走去。
他看清楚了,走在羅與賴中間的肥壯漢子就是盧炳欽醫師。他們往公會堂方向走去。他知道他們的意思,於是大步追趕上去。
結果他們是走到公會堂對面的三青團辦公處。林本來就對處委會有一份莫名的排斥感;到三青團是回老家,在他說來還是擺脫牢獄之災的「歸來」,而且是「頗有成就」的榮歸!
不過面對眼前一片凌亂、荒廢的辦公室,心堳o是惆悵得很。
盧炳欽是嘉分團書記,所以算是林的上司呢!盧作手勢要他隨意坐,自己卻猛打電話,其中他聽出有一通是要求找到「湯川」,請湯川迅速來會的……
「湯川,飛行場尼?」他問。
「哈伊!攻擊隊訥,責其任者得是!」賴木川說。
托著羅和賴簡述機場包圍的狀況:原先打算成立一元的指揮部的,可是眾說紛紜,「作戰」觀點相差頗大,所以到目前為止,祇能形成:協同連線而各隊獨立作戰的局面。主要隊伍分為:(一)陳顯福領導的學生總隊,(二)羅金城(國本曹長)指揮的海外歸返總隊,(三)湯川一丸指揮的高山部隊,(四)張志忠掌握的自治聯隊,(五)賴秀谷帶領的社會隊,以及組織比較鬆散的海軍部隊、陸軍部隊等。
「可累價,戰力……」林沈吟半響,改以台語說:「打折扣,且會亂糟糟咧!」
「亂係,未啦,戰力大打折扣系沒嘸對!」盧說。
「有法度各路人馬合起來打合否?」林皺緊眉頭。
「阮个意思係:臨時強兜合,無若各隊分別加強卡有效——勉強兜合,那引起爭奪指揮權……」
「林桑:安達,嘉義尼……那拉,總指揮訥問題,解決之搭!」羅說。
「酒談(冗談、玩笑)哇喲塞喲(是免啦)!」林冷肅地說。
接著他表示他可以到「戰地」跟各路人馬談談;因為這些頭頭跟他大都有交情。例如:一九四六年四月起,他擔任過「樂野中心國校」校長,湯川這個原住民青年就是他聘任當代課教員的。張志忠這一路,雖然已經知道彼此「道」不同,但是三天前在干城營房,他還給予人員槍械的支援補充……
「就係伊者人,極不滿台中方面……」賴木川盯他一眼,說「不滿乎伊個槍枝彈藥加人員支援無夠!」
「者……」他倏地啞口無言。奇怪?張當時不是十分滿意嗎?實際上給予的支援已經夠盡力啦!
正談論中,潘木枝醫師來了。一陣轟轟軍用機車聲跟著高吭的日本軍歌飄過來。林心中不快陡昇,正要衝出大門,大門口就碰到一個「日本兵」筆直站好,正向他舉手行軍禮。
正是湯川一丸中尉:頭戴陸軍戰帽,左佩無穗戰場用長劍,右佩「匹斯托路」,皮帶束腰,腳穿長筒皮靴……
「喲息!」他祇好表示「可也」。
就利用新進來人員起坐寒喧時間,盧和潘再一次匆匆告訴林:請他來的主要意思,就是要他力說湯川——回阿里山把大批山地勇士拉下山,成為飛機之戰的主力……
「苟苦勞嗒!」林拍拍湯肩膀說。
湯川「刷」一聲,起立、立正、抬頭挺胸——完全以日式軍隊動作相同。因為林曾經是「校長先生」,是長官:現在不得不也要裝腔作勢一番。一陣哈哈哼哼之後,林問機場「敵我」情勢判斷。
「殲敵諾烏得賣(手段)哇阿路(是有):問題哇,我卡方諾決心……」說著說著臉上暴現怒火:「根本尼云逗,我卡方,哈達悉得(果真)殲敵斯路嘎?阿類哇(或者),阿嗖洗礙嘎(遊戲比賽)?煞拔力(根本)不明!」
「……」林楞著。
「……」其他的人也無言。
林「命令」湯川坐下來詳細「報告」。可是湯川還是以那「不動姿勢」侃侃而談。
湯川一丸是阿里山「樂樂野社」的曹族青年,十八歲之齡以體格特優被征為「軍屬」,派往廣東任「俘虜收容所」看守。因為表現優異,獲選進入陸軍士官學校特訓班(據日本人著作謂:當時台南市日人市長愛其傑出表現,收為養子,入日本籍,考入陸士校。案:日本士校雖進不亞於東京帝大。又案:日人高官因襲古時養士之風,對台灣等殖民地優異少年赴日時,常以書僮名助之食宿,並有認領為「養子」之舉)
湯川士校畢業,以「見習士官」身分配置於滿州屬關東軍(案:陸軍見習士官以「曹長」階級服勤約兩個月即升為尉官)。終戰時被俄軍俘之送往西伯利亞數月,經查明身分後於一九四六年初遣返台灣。援例,湯川當上「波茨坦中尉」。回台後奉命改姓湯,取中名:守仁。
——林志天任「樂野國校」之初,首先就拜訪了「達邦」的地方領袖知多一生(高一生)、安井猛(安孟竹)、山中猛吾(汪沽山)、湯川一丸(湯守仁)等。這些原住民精英,或軍警出身,或國語學校(師範)畢業,受完整的日制新式教育,日常用語,生活習俗都大量日本化了。
矢多一生當過教師、又任警察,最難得的是對於西方文學、哲學、音樂、義術都有相當的造詣。林志天印象最深刻的是:首次在矢多家作客,發現書櫃堻\多哲學書籍,其中有亡采的「查拉圖士特拉如是說」!很驚訝,酒席間試探之,矢多竟能侃侃而談尼采、叔本華、黑格爾之學!心媟t呼慚愧,從此對於「高山族」——原住民再不敢心存輕薄了。(不幸的很,這批精英,在四五年後,畢竟被「製造出來」的叛國罪名一一槍斃了!)
而湯川一丸就是矢多的堂內弟。(矢多夫人湯川春子是名歌星湯蘭花(湯川露子)的姑媽。)
——林志天聽完湯川一席話後問:
「khi米(你)諾意見得,以後逗作戰斯路?」
「慢著!」羅金城搶先開白:「湯川桑阿里山尼回得,千人諾高砂勇士飛行場尼殺到——那位巴……」
羅的話沒講完,在場的人卻全數把目光投向林志天。林志天肅然問湯川:
「逗達?可能性哇?」
「依麻麻得諾(目前為止的)一百二十名哇志願參加搭!」湯川短短嘆一口氣,說:「矢多先生云答:這hi(無論如何),志願得那K累巴那拉怒(非以志願方式不可)!達卡拉……」
「志願者,磨khi達(已來)……」林替湯川接下去。
「哈伊!」湯川威武之勢倏地消失,喃喃而言,「中國大陸得,太平洋得,我卡高砂族戰鬥慘烈得萬人以上諾犧牲……達卡拉煞(所以嘛!)……」
接下去,大家議論紛紛。湯川始終不予參與討論,祇是稍聲向林抱怨:這些人「無常識」!對戰事一竅不通:不能接受統一指揮,又不能站出來指揮各部人馬。他勉強用生硬的北京話問:
「什麼叫做『不求勝戰略』?喃搭?」
「不求勝戰略?」林似乎是一知半解,「逗諾部隊?自治聯軍嘎?阿類吐(或者是)?……」
「伊壓!張志忠君哇宜!速戰裡決訥主張、沙斯卡哇(不愧是)實戰家搭!問題物哇,社會青年……」他壓低嗓門說:「實際哇,領導人物,嗖類喔阿之愾得路搭(操縱著這件事呢)!」
「可咧呀複酷雜之,可咧呀昧器嚕昧路(頭昏眼花)!」
這個時候,屋堣w經擠滿了人:處委會的委員,三青團的幹部,青年隊伍的連絡員等。看樣子,這些人好像把林當作握有致勝妙計的軍師看待啦?林卻也發覺「問題」並不簡單;有人用心可疑,有人反對繼續包圍機場;另外一半人主張統一指揮,盡一切可能攻破飛機場把「支那軍」俘虜起來……
不同主張的人寄予林志天各自截然不同的期待;他答應羅金城南來的想法極簡單,而今面對這種情勢,他茫然無措了。
「台中方面的情形,嘛係差不多……」他想。
傍晚,志天由湯川部著,巡視了水上機場一周。包圍的情勢似乎越來越嚴密;目測予估人員在四千人左右。「士氣」看來很高昂,可是武器裝備實在太簡陋。他暗下決心,返台中後立刻給了相當的支援。
「逗嘎?阿里山諾青年喔召集悉得?」他試著問。
「宜喲!磨西(如果)決戰諾決心阿累吧(有的話)!」
「………」他反而開口不得。
兩人討論的結果是:林負責說服那些「領導人物」;如果他們同意決戰破敵,湯川便親赴阿里山達郵,直接向矢多一生等提出動員山地勇士的要求……
這個晚上,林就留在三青團處過夜。那些地方士紳、各領導人物熱烈討論,激昂慷慨。不過他突然醒悟:這些「人物」有一共同「特質」:祇是盡心力推銷自己的見地;絕不修正自己的主張,也根本不聽別人的意見。
當然這是不會產生共識,沒有結論的冗長「聊天」!
在下午,要求林設法向阿里山「調兵」幾乎是大家一致的主張。可是林轉告湯川所提先決條件後,多數人反而猶豫支吾了。
「逗悉達拉宜嘎(如好是好)?」國本曹長羅金城最惱火了,因為林是他力邀南來的,結果看來,林也根本無能為力!
夜深了,羅表示要回「部隊」去。
「國本!正義哇我尼阿利;塞一拜(竭盡全力)得宜!成敗哇,天尼麻卡塞(交給上天)!」他祇好這樣「打高空」地勸勉羅。
他決定明日天亮就返台中。情熱,大概就是這樣混沌中發展,然後混亂中結束吧?怎麼會是這樣呢?不幸得很,台中地區的抗暴陣容,這三天來,他是感覺到一些什麼了;嘉義地區竟然也是大致相同!
雖然,他並不是對整個局勢已有終極方向或目標的明晰主張,但是他絕對理解:目前台灣人團結一致是最重要的;唯有團結一體,才能自保,才能進一步走出自己的康莊大道來。
然而,情況何以這樣叫人失望、生氣!
「台灣人……台灣人安哉係阿尼?安哉會阿尼?」心底,這種疑惑不斷湧上來。這是第一次,他對台灣人全體生如此的疑惑。
天意如此嗎?我們真是上蒼的棄民嗎?我們是被詛咒的族群?還是台灣人的罪孽太深?台灣人何時清醒過來?林志天陷入深深的迷惑中……
夜深了,外面卻是零星的槍彈咻咻畫空而過。
他拿起電話筒,搖出接線生了;他想給矢多桑一通電話──好歹他……可是在接通矢多的瞬間,他還是把電話筒放下,掛斷。向矢多桑說什麼呢?能要求什麼呢?湯川是對的,在指揮系統未健全之前,不能叫一批純潔勇敢的山青下來……。
三月八日清晨,林志天又以一部火車頭馳回台中。
世變如矢,四天後再來嘉市時,火車站前廣場上已是屍體枕藉血水淋漓了……這是任誰都想不到的。
到台中干城營房是上午九時過後。
廣大的操場上人車擁擠,黃信卿站在中間,吳崇雄、鐘征夫、江長興在旁協助──他們好像要調動部隊。
楊克煌和謝富站在稍遠的地方,好像也專注地看著黃的行動。
林志天滿腦子疑惑一肚子不快,大步走過去,想「喝問」黃何以擅自調動部隊,黃卻轉身立正致敬,然後報告說:
「情勢不穩,部隊整編嘎必要,嘉義危險,支援要求訥播送不斷得……」
「部隊整編得,搭累(誰)訥命令嗒?」林一臉怒容,身子微微抖著。
「實之哇……」
接下去幾位幹部向他報告──他離開不到一天的種種變化;台北方面傳來陳儀拖戰術的說法;在基隆外海據說已出現數艘「不明國籍」的船艦;本市二二八處委會已經多人不再露臉,在台中戲院一黃姓年輕醫師將要成立「中部自治青年本部」……。
「自治青年……」林把目光射向楊克煌:「係張……張志忠伊批人否?」
「唔係……阮無清楚;聽講伊係唔滿意處委會個散散作風,加過……」楊瞥他一眼:「咱著二七效率也無夠……」
「阿諾黃君──黃光衛,僕悉得路──虎尾機場訥搭鬥回參加者搭。」吳崇雄本身是台大醫四學生,所以比較瞭解,他補充說:「磨(再)一人哇『彭銀漢』;彭摩(也是)阿暴烈磨訥啅(粗暴不按理出牌的傢伙)!」
「彭漢嘎!一中得劍道柔道訥達者──日本兵器學校得天下迴轉(大亂)!阿諾野郎!會理代哪(好想一唔)!」林不覺雄心又起,想一會當年在東京交上的那個朋友。
(可惜「兵荒馬亂」,林彭那時並未相聚。在以後惡夢連連的歲月堙A彭擺脫在台在日的國府監視;學成之後為完成青少年的夢幻,居然在五十年代號召同鄉組成百人的「進香團」回歸「祖國」。文化大革命狂潮時刻卻被打入右派,成為勞改中牛鬼蛇神。後來竟以「造反隊領導」身分又幾經曲折,脫出大陸,走日本去美國而再回母土台灣,四十年後見面,兩人都遍歷九死,一頭鶴髮滿臉雞皮了──這是後話。)
──「去看看台中戲院个代誌嘛好。」鍾征夫說。
「唔……喔,歐巴桑伊去逗位?」林快步走回指揮部,同時命黃信強先令各部隊回營待命。
「歐巴桑去市政府、處委會啊!」楊克煌說:「處委一定要爾去開會!爾無在,歐巴桑不得不去。」
「……」他心堿蛪矰ㄖ痋A卻不好表示出來。
他找黃、兩吳、江、鍾等人迅速商量一件事:是不是應該大量增援嘉義?另一方面,實際上這個「二七部隊」雖號稱二三千人──如果照報到數據算,應該是四千人以上,但是這些「隊員」並未能真正接受指揮部節制;部隊長下達命令,固然能夠調動人員「出戰」或外調支援中部各「戰區」,但是,私下這些各連排單位──也就是來投效的各原班人馬,「在必要時」或主動或受邀,居然未經指揮部的命令就逕自開拔「自動」趕赴「戰場」了。
面對如此「情勢」,林志天這個部隊長,也只有扼腕而已。至於謝,顯然是極用心機地,形式上絕不侵佔他的指揮權,但是實際上伊局部的,細微處慢慢在「浸蝕」在削取他的權力。伊對於各部隊的實際動態弄得很清楚,彈藥、糧食、器材、裝備等輜重要件,伊比他還要熟悉瞭解。
他不得不承認,整個指揮部的「參謀作業」,必需相當程度的依賴伊,以及伊手下那批人。
另一方面,自伊以「避難」──逃避何鑾旗的追殺為名堂堂「駐進」干城營房之後,「懼紅」的、「反紅」的,很自然就把此處「畫歸」謝的勢力圈了。三青團的老友,處委會的大部分成員,不是開始與之「劃分界線」就是暗地堙u苦口婆心」勸他遠離「伊門」……
「伊个想法合自咱不同,唔過,作夥抗暴者係共款个。」他說……
「但係,伊係紅个呀!」自稱「代表大家」的士紳某說。
「係紅个,沒唔對;伊起來抗暴嘛沒唔對!」他不想為伊辯護,卻又不得不!
「係紅个,大家就走了了!」
「請問:今那,係團結起來拍拼──乎陳儀拚,抑係分紅白分大餅?」
「唉!林桑,爾中毒,有深咧喔!」對方居然這樣說。
「照爾護咱安哉做者好?」他雙眼火焰熊熊。
「爾就將伊一批人趕走,趕出二七部隊……」
「拿啥昧理由?安哉去趕走?阮林某一人──以部隊長身分?」
「無唔對!呵伊趕走,一切好辦!」
「趕走?」他話鋒一轉:「爾講一切好辦,安哉辦?」
「啥昧意思?」
「係講:大家反對紅个,好,趕走紅个了後,爾!加過來,處委會个人結伴作夥,也入二七部隊來,作參謗,乎陳儀訥支那兵決戰,逗搭?」說到後面又成日語了。
「……處委个人阮哪好作主咧?」對方臉色一變。
「好,別人唔管!就爾個人來講;彼个時陣爾一定來,莫食言。好否?」
「唔……林桑!爾……」對方反而惱了:「啥昧意思?又嘸係阮家己个代誌,爾專揪阮安哉咧?」
「係爾講个呀──既然安尼唔好,那就改成好个:好个方式那就要有人出來呀!爾提議者,爾唔出來?那安哉者好咧?」
「阮係……係講安尼卡善判……」
「爾是講,紅个踢出去,咱大家善判,又唔過來拚,呵自自然然下去,散落去?……」
「安尼嘛沒唔對!大家莫再插就好咧啦!」
「呵呵──大家莫再插……」他總算「懂」了這些地方士紳的「心聲」了。
「阮看,爾一離開二七部隊,伊謝个嘛掌握唔住咧。」
「……」他瞪著對方。
「二七部隊呵彼自然自動散去,親像沒有共款,等事件結束了後……」
嗯,這是一個事件。是的,既是一件事當然有「結束」之日;「結束」的時候,是何種景象呢?或者說:「結束」的意思是什麼?
他冷冷地,不置可否地把這個士紳送出營房,然後躺在指揮部沙發上。他這才全身機伶伶傳過一陣寒顫。是的,結束的時候,結束之後……
是的,這個城市堙A那些領導階層的士紳,政客們,還有心懷各種目的的傢伙,在事件之初──至少事件演變至此,他們心堣@定不斷浮現「結束之後」、「結束時候」這類的有關的意念吧?難怪……唉!難怪之下的敘述就太苦太難,太令人懊喪啦!
喔,不!也許不,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是嗎,是這樣嗎?還真希望自己所懷的是小人之心呢?
這是無心無意中的一段對答,甚至於這個士紳叫什麼都記不起來;是姓劉吧?當然,是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因而陷入沈思堙A陷入一種痛苦傷懷的思索堙C
不知經過多少時刻,過午了吧?肚子有些空餒感;清醒了一些。忽然一陣微微香風拂過,睜眼處,歐巴桑站在前面,瞇著眼,微笑著,以「俯視」囝仔的神情瞧著他,他趕忙挺身坐好,頷首招呼伊。
「累壞啦?嗯,再睡。」伊說著就要下樓。
「歐巴桑!」他叫住伊:「處委會那邊情形,逗嗒?」他面對愛用北京話的伊,祇好台日語夾在北京話中使用啦。
「哼!資產階級的軟骨頭,全塌啦!趴在地上,或溜了!」伊神色平靜,一副見怪不怪模樣。
「說,說清楚一點──得?(怎麼樣)」
「他們要解散處委會!宣佈『恢復秩序』!」
「那尼云──得?」他霍地跳了起來。
「還有,他們『命令』二七部隊解散!他們要釋放所有『集中保護』的軍警、外省……」
林志天是重重深深地被震懾了。一時竟反應不過來。半晌之後他才抓住重點:
「二七部隊是獨立作業──那些傢伙管不了,也未協助什麼。搭卡拉──安啦!」
「問題是:那些狗東西來一個公開宣佈──「解散二七部隊」,士氣一定大受影響;還有:糧食補給怕會發生問題!」
「我去阻止!不准卡咧拉(他們)對二七部隊發表任意見──他們沒有資格!氣卡酷瓦奴兜(不順眼的話),一緒尼監禁悉得壓路!」他說索性把他們也囚禁起來。
「那就看你啦!」伊向楊克煌眨眨眼僅有所示意:「那好幾百名『俘虜』──逗斯路?」
「……無論如何,這些俘虜暫時不能動──我們更不好收容──反正,我跟那些傢伙商量後再說!」
「時間緊迫呀!我們不收,真放了他們;秋序無人管,萬一散了出去──者个時陣再呵人拍、殺害,阿唔係責任重大咧?」
「…反正人,不能拘留干城營房──者紀律嘛唔好……加過武器彈藥管制沒嚴密,萬一呵被掠去……」
「可是,火,燒到眉睫上來哩!」
「反正,俘虜不許送來,二七部隊,別人無權管!」他強橫地。
「好啦!那你就去向『處委會的』表明強硬態度;這堙A我們留守,不自作主張,等你回來決定。好嗎?」
林不再多說,招呼吳金燦開一輛中型軍卡就要走。謝卻攔著去路,再丟給他一個問題:
「萬一營房堨X問題,你有捨打算?」
「什麼問題?」他惱火得很,伊這是廢話嘛!
「例如:人員不聽節制,慢慢散去;或者糧食供應不足,炊事義工不來了……?」
「爾試看邁,阮一時嘛沒主意!」
車子急駛,到設在台中市役所的處委會,一看;大廳空蕩蕩地,一些有頭有臉的人都不在場,一楞之際這才發現,壁鐘長短針相疊──是十二點正啊!他坐下來搖電話,結果連絡上張文環(名作家,大屯區區長),黃朝清(市參議議長)。
很好,他們都是地方清望人物,又是處委會的要角。可是他們都表示「不方便」到處委會見面。解散二七部隊,釋放集中收容的軍警,正是他們的主張。
「二七解散西那賽,那K累巴(不然),市民萬劫尼屙墮斯啅!」張說。
「安尼就好咧啦!八九工來,咱青年學生、二七部隊維持治安,維持交通;阿山仔嘛沒受大个傷害──者時陣解散,可謂完成使命。阿後,等,等……」黃說得比較面面俱到而委婉中聽。
「安達訥話得(依你話是說)國府訥援軍,速刻至酷(很快到達)?」
「嗯,可累哇,時間問題煞!」
「追達啦,(到達時)市民一毫無傷?」
「所累哇……二七部隊卡那K累巴(不存在的話),市民訥生命,益──苛逗──嗒!」
「嗖云兜(如此說來),解散有利磨,引去阿給卡宜達那(與其解散,不如撤走的意思囉)!」林的心堣@動。
「嗯……說──得是。」
他招呼吳金燦立即離開。他心媮繻蠾a有了計較。兩人就近在小食店填飽肚子,然後回干城營房。似乎一切如常,向黃信卿交代幾句就吩咐江長興、鍾征夫,以及衛兵隊隊長黃晶童──略事準備,要他同行──去埔里。
他又想起該有山地青年作伴才成,所以又找到霧社青年劉佳彬(彬本加夫)和馬溪(馬場武郎)帶路。
關於再撥人員武器支援嘉義的事,不得不暫緩了;目前的形勢是:一有震盪立刻瓦解,所以「安內」重於一切。
這一折騰卻驚動了歐巴桑。伊緊張地跑過來詢問行踪。
「埔里尼……」他想也無隱瞞必要:「埔里訥指導逗出會戴嗒(想會一會),理由哇……」
「悉得碼斯──」伊雙眸一凝,像要看穿他的心事似的:「係唔係還另有打算,比如:退路!台中个情勢沒穩著,撤去──埔里?……」
「……」他噤不能言。是的,心的深密處是有這樣一絲意念的吧?伊這樣明挑直言,實在令人不快。可是又不得不回伊兩句;臉上有些泛紅吧!他硬著頭皮說:「安哉,歐巴桑也打算走咧嘿?」
「看爾部隊長啊!歐巴匠絕無比爾先走那啦!」伊神神一肅:「即碼:阮也想去埔里走走……」
「免啦!未行个!絕對未行个!」他大吃一驚,臉色都變了。
「安哉未行咧?歐巴桑阮,礙阻爾啥咧?」他也反臉了:「許隊哇(太過份了)khi米(你)!」
「歐巴桑:先日,埔里隊撤退訥原因,悉得路哪?」他壓低嗓門說:「妳這個紅色的,大家怕嘛!妳一去,不是……存心……把事情弄垮嗎?」
他祇好憋住惱火耐心地解釋:「事實上,妳也明白,妳留在二七部隊,對於召集民軍,害比利多──不錯,妳對一些人有號召力,可是一般大眾,怕妳怕得……這個妳也知道。」
「嘻嘻……哈!」伊忽然笑得上半身搖擺著。
「不好笑!歐巴桑妳也知道,好多人希望把妳請走──離開二七部隊……」
「我知道!」伊搶著說:「我是在笑,你的北京話講的這麼好,不簡單──就學那樣那個多月吧?」
「──哼,東京外專訥時期卡拉磨,那辣教搭(就學過咧)!」話一斷,他就更加惱火起來。
「阿泉哪!」伊又來感情攻勢:「今那,大家係旁觀咱演戲:散夥者,人人喜歡,阮退出對爾嘛不一定有利!」
「至少,沒予人過嘴;至少,人家唔驚咱二七部隊──黑白傳講係爾个『紅軍』!」
「者係沒唔對!唔係紅軍,好,安尼別人就敢大隊人馬來作夥否?爾講?」
「……」他作聲不得。
「爾家己嘛明白:彼者夥人係會批評,真經拍拚嘛走了了!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者係台灣百姓个特產啦!爾會唔知?」
「係講……」
「無啥講唔講啦!咱合爾係;合則利,分則敗──爾心底嘛知!」
伊這時展現出一個「大姐頭」的俐落言行來了:「今那,爾無愛合阮去埔里。好,爾家己去,阮留下整頓人員,輜重糧食──協助參議長黃信卿去做。放心好啦!」
「唔……」
「爾愛快去緊回轉來,歐巴桑有重要代誌合爾參詳……」
他不再多說,交代黃信卿「多加小心」,又臨時命江長興、黃晶童、鍾征夫也留下,祇率吳金燦和劉佳彬、馬溪二原住民青年同行。
近午時分到達埔里。埔里在霧社山下,在早年的山地平地居民紛爭年代,在霧社事件時候──這裡是刻滿歷史痛苦傷痕的地方。
這堛漫~民以福佬人為主,也有少部分泰雅人和客族;民風淳樸強悍,但拘謹而排外。顯然這是「歷史生活」鑄造的特性吧。
在來之前,林對地方人脈已大抵有個瞭解,也找到一些可以攀援的關係。
結果在區署(能高區)辦公室,當地地方領袖童江立、楊維命兩位醫師接見他。區長廖德聰不在。原先約好廖會在場的;再看童楊兩人冷漠閒散的神情,他心堜白,今天不會有多大收穫了。
首先他耐心地向他們解釋:埔里隊在中市捕捉七十多個「犯人」,確實是特務;絕非外傳的被利用作派系內鬥的打手,是埔里隊立了大功,使中市無根本之憂……
「埔里尼回達青年,磨內容說之明悉達得休?」
「……」他們冷冷地不置可否。
這時不少人聚集在區署辦公室外;年輕人激昂地高喊「打倒貪官污吏」「活捉陳儀國賊」──口號。至於婦孺老人卻默默地緊擠在一堆,祇是疑惑地東張西望。
這是第一次聽到「活捉陳儀」這個口號。
林志天還是耐心地解釋全台各地抗暴的情形,台中「二七部隊」的作為等。最後他把前來「拜訪」的目的說明了:
「今那日來,係請各位『先輩』,也勸霧社个青年下山來鬥相工。」
「姆之嘎西(困難)!」楊肯定地說:「霧社事件以後,卡累拉(他們),磨(已經)……」
「安尼拉,」林正色、冷肅地說:「至少,請各位先輩唔好阻卡伊下山參加……」
「……」楊欲言又止。
「伊壓(不)!事件後,怕乎報復咧啦……」童說。
「可畏古奈摸諾(不怕的),碼達阿路得是喲(還是有啦)!」說話的是劉佳彬。劉是泰雅族賽達克亞族青年,那是山地族群,以及他自身都認定最優秀的族系人,正是霧社事件的主角族群──的青年。
「台灣訥政治喔正常尼,進步尼喔西烏至路(推進於)搭!」馬溪說。馬溪也是賽達克人。
林凝然看著眼前兩位原住民青年。他是感動又敬佩;這兩人,受的教育不過日人的國校六年,而且是所謂「奴化教育」;十七、八歲的青年,然而他們的現代人知識與眼光,竟然遠遠超過受過高等教育的醫師大人。人,人之所有,人之所無,多麼難以論定!而生命的牽連,生活的糾纏,真是難分難解,難以理喻啊!
「唉!咱埔里係鄉下,鄉下人求平安爾爾啦!」楊說。
「所有个人嘛求平安,所以不得不起來反陳儀──火未燒至爾厝,別人厝著火無看到,有一工燒到爾家个時陣咧?」
「爾係少年郎,唔知輕重──阿山仔沒安好對付个喔!啥二七部隊能擋幾工?」童是多少有些「中國經驗」的人,所以看得特別遠。
「大家團結起來就唔驚阿山仔兵啊!」
「多悉得磨(不管怎麼說),土地哇挖累拉訥煞(土地是我們的嘛)!」劉佳彬說。
「……」一直不說一句話的吳金燦向林作一個「撤」的手勢……
「林……部隊長,阮今那講个話,可以講係代表埔里各界个意思……」童江立突然很權威地說。
「哦?得哇?」
「第一,埔里的事,埔里的人,咱是一切聽區長──廖德聰个意思;伊安哉決定,咱就安哉做。」
「阮知。廖區長無在。阮知爾个意思。」林說。
「第二點:『紅个』,一律免談,咱拒絕合紅个來往。」
「童醫師……」林笑笑:「第一,爾看啥係紅个?第二在台灣,紅个傷害過啥人?第三爾安哉知樣紅个如何惡毒──係聽來?看?第四……」林兩眼猛地一瞪:「今那日个問題係:爾个嗒基巴(立場)站在台灣人方面?抑係陳儀阿山仔个?安尼爾爾,免扯啥紅藍黑白啦!」
「好啦好啦!」楊擺笑臉圓場:「一切等啦,等廖區長轉來,由伊作主。咱兩个,轉話,無作算,就安尼呵!價──失之禮西碼斯!」楊很紳土地,深深一鞠躬抽身退出了。
林也翻身也走。童好像還在說什麼。吳把車子開過來。日頭已經深深西斜,涼意似乎在一瞬之間從堨~包抄過來。當人車到達霧社小街道時,國校、警察派出所的燈光已閃閃亮起。
劉佳彬的家就在「警察招待所」──日人在山區,尤其有溫泉的地方都設有「招待所」,算是警界福利設施,平時也對外營業,供「上等遊客」食宿──隔壁;原來是一家小雜貨店。
劉母五十多歲,講流利的日語,聽了孩子的介紹後,居然殺雞買酒熱情地招待他們。林等心埵釣々ㄣ捱刐部A好在附近年輕人互傳消息──竟然扛著「部隊長」頭銜的人馬駕到,這是一樁大事。於是很快地聚集了幾十個人。
劉佳彬卻哭喪著臉,要求別在家屋這邊「開講」,希望到招待所那邊(事件傳到這堙A阿山仔與本地警察通通溜了),或乾脆到國校操場──那裡有照明設備。
「khi糯(昨日),區署方面指示卡云達;所兜(外面)訥人物,一切接觸貝卡拉之(絕不許)得!」
「亞之拉(這些傢伙)許隊(太狠了)!」
「所兜訥人,命納(全部)共產黨──得!」
「達累嘎(是誰)惡酷藉傳悉達?」
「童訥野郎!童江立──搭!」
林志天知道情況,心堣浀茷靬Z然。林招呼大家到國校操場邊,簡單明白地向青年報告局勢發展,建軍希望和要求等。他只是請求「參考」他的意見,經自己深入考慮後再作行止的決定,他說:明天不一定一起下山,他可以過一二天再來。
為了不讓劉母疑懼,他又向再三保證──他們不是共產黨,也不是「反亂」份子了,只是組織民眾,維持治安,並防止可能受到陳儀軍或大陸援軍的攻擊──如此而已。
「價(那麼),共產黨得奈(不是),得宜,呢!磨(已經)安心西瑪悉達!」劉母說。
「嗖嘎。哈那西哇(話是)阿諾,童卡拉(由童那邊)內?」
「哈伊──得磨(可是)……」
「俯西奇訥哇(奇怪的是),霧社磨,埔里磨,共產黨人,覓搭嘎(見過嗎)?毒害煞累搭(受過)?奈搭漏(沒有嘛)!兜悉得(為何)烏哇煞得(憑風聞),喲西阿西(善惡是非)喔判決之?」
「嗖得是內(是呀)! 竇磨(實在是)……」
「伊壓伊壓(不不!)責之問價奈(不是責備)──失之禮得悉達,勾由路西酷搭賽(請原諒)……」他反而不安得很。
「實之哇──哇達西搭即(我們),高砂……正直得,簡單得是喲……」伊笑笑:「伊碼(現在),中國、中國式呢,非常尼複苦雜之!內!嗖悉得(而又),卡瓦路(變)!難磨(什麼都)卡瓦路,難磨支卡碼奴(捉摸不住)──可歪喲(害怕呢!)可訥朽蓋(生涯)……」
「嗖得是內!中國,中國式,卡瓦路,難磨卡瓦路;難磨支卡碼奴──嗒!唉……」林不覺把伊的話重複喃喃一次。他,深深地被伊,一個深山原住民平凡婦人的一段話──一段生活中的「痛感」所震撼、攝服了。
這是變異如幻似電的可怕人間啊!自己,這一代的台灣子民就在這世變的轉捩點上。是生是死?喔!這已然是超越生死的重大世變時刻啊!
劉母,真是一位相當勘透人間種種的婦人,像山嶽般穩定堅定的母性。彼此談得投機,伊又給他敘說霧社事件的慘劇,「樂得福祉」的覆亡,「川中島」的遺恨。最後伊指著壁上乙幀模糊的四寸照片告訴他:那背著「卡斯替密」(大蕃刀)、身著日陸軍軍裝的勇士就是伊的男人。
「第一回『高砂切 隊』──志願申入!」伊說。
「嗖悉得(於事)……?」
「哈伊!山本五十馬來訥虎糜下,馬來西亞得──戰死!」
「喔──得哇──果(表敬辭)冥福喔果依訥利(祈)瑪斯……」
「阿利阿朵果在伊瑪斯(感謝)──得磨(話雖這樣說,但是)異邦異鄉尼死得,異訥國家──日本訥嗒昧(為了);現在哇中國。我高砂族──得,難搭(算什麼)?」
「啊──」他,作聲不得,心的奧底,轟轟巨響。
「伊瑪(現在)台灣哇中國諾?我高砂族──得,國哇多客嗒(在何處)?」
「喔喀──桑!」佳彬想阻止媽媽發牢騷!
「高砂族尼唔瑪累得(生為……),卡歪嗖喲(可憐呢)!」
「瑪(說來)……」他沉聲說:「台灣人得,命那(全)卡歪嗖煞!」
「哈──」伊突然笑了起來:「磨西(假若)加夫,事件得死達了,搭累訥嗒昧(為誰)?米哭尼(祖國)訥嗒昧嘎?逗訥(哪個)米哭尼?」
「可累哇(這是)……自身訥嗒昧──台灣訥嗒昧!」他總算被「逼出」言之有理的概念了!「是那瓦即(就是說):米哭尼──『祖國』嘎祖國得奈把外(非之時),本當訥祖國哇:自身訥立身訥土地;是那瓦即:台灣嘎本當訥祖國逗斯路!」
「哈──」伊恭敬聆聽。
「台灣哇台灣人訥台灣──科累哇(這是),文化協會諸賢卡拉訥主張。」他誠摰而熱切地說:「台灣人得哇,台灣居民全部:高砂諸族、客家、福佬──脫磨尼(一起)台灣人逗云嗒!」
「嗖──那拉(若然),本當訥祖國嗒!祖國訥嗒味那位,加夫!悉加力握──得,內!」伊也嚴肅恭敬的說。
他,林天志感動得熱淚快要奪眶而出。
「得磨……」伊語氣一轉:「一般訥平地人得,部隊長殿逗喔那即(與之相同)觀念,墨得瑪斯嘎哪(持有嗎)?」
「嗖累哇?」也不完全明白伊所指是什麼?
「是那瓦即:福佬人、客家人,索悉得(而)高砂諸族脫磨尼台灣人逗云──得?」
「索累哇(這是)卡那拉之(必然)──得磨,觀念誤差哇阿路搭(有吧?)索累嘎,教育斯路!台灣居民一體;台灣人訥殼福古(幸福)哇,分別之得khi奈(不能分割);全體訥殼福古嘎得達時,索累嘎:台灣哇台灣人訥台灣逗云意搭味搭喲!」
這是難忘的對話,難忘之旅。雖然這類思考觀念,曾經想過,也自認自己已然達到如此寬闊境界,可是那極可能祇是心媞}浮的純觀念而已。
今晚是刻骨銘心的,這位已經失去夫婿的中年原住民婦人的神情語言,伊的疑惑、疑懼,以及盼望,將使他永生難忘,而且成為思考許多事況的一般力量,或者說是通道上的的一枚銳利的「針」;他得謹慎地,時刻地記住它的存在……
三月九日,約八時左右,他就率員離開霧社;未在埔里逗留就直馳台中。這回有形的收穫有限,祇有十四名青年同車回來;其中兩人是埔里平地人,其他十二名是原住民。
車子穿過霧峰,剛過南門橋進入市區,就被身穿日本軍服在維持交通秩序的青年擋下來──告訴他重大消息:台北方面傳來的消息:中央援軍已由基隆登隆,又宣佈戒嚴了!
「益代(到底)塔累卡拉khi──搭(從誰聽來的)消息!」
「拉吉歐放送──得!」
他催促吳金燦(加足馬力)──台中市區行人似乎突然少了十分之七八,好像市聲也全沈靜下來……
這不是真的,他說。是自己意料中卻又不肯去相信──而實際上比想像中來得快的壞消息──自己的感覺發生變異而已吧?
回到干城營房,卻又有幾樁意料之外事況出現在眼前?
看看,黃信卿以下主要幹部,謝雪紅的人員都聚集在營房中央──二樓的指揮部辦公室;他們聚精會神在聽廣播:
──「陳儀哇豹變兮!蔣介石援軍基隆尼登陸!哇嘎(我)台灣成敗,可諾一刻那哩!米那桑:台灣保衛選,獻身希洛!」
──「緊急狀態!緊急狀態!可刻哇嘉義!嘉義支援軍要求!謝雪之紅!支援軍要求,可刻哇嘉義飛行場……」
瞬間,很長很長的「瞬間」,一室無言。
吳崇雄職責所在,向他報告兩件事:
昨日入夜之前,在謝堅決要求之下,經幹部們一番討論之後,以「志願兵」方式派出三百多人攜帶武器彈藥赴援嘉義。是以火車專車馳援的。
「……磨西瓦k果在瑪林(可無辯解──請見諒……)!」
「瑪……宜喲!」他,祇感到身子陡地往下沈……
「磨許多之(再一件)……」
「是這樣:」謝走過來,以極自然的神態語氣說:「我──不得已,派人把那些陳儀軍,官吏接過來了……」
「爾?……」現在是一團熾熱的東西自胸口上騰。
「冷靜一點。」謝輕輕一嘆說:「處委會的人說得很清楚:八號午夜之前,二七部隊不『自動接走』,他們就放人──全部放掉……」
「……」
「這個時候,那批人散開──正在人心惶惶時刻,你想會怎麼?」
「挑起青年惱火,過再拍死打傷,或伊个人趁亂拍電報合台北个援軍──連絡攏嘛唔好。」楊克煌趁機分析利害。
「搭卡拉煞(所以嘛)!」謝很少講日語,伊的日語腔倒是十分道地的:「利奧豆稜播(兩刀論法即Dilemma)、卡路楣喔脫路!」(兩害取其輕。)
「安心希洛!西側,第一二三號──三卡營房配置悉達。」
他一言不發。大概臉色十分十分難看吧?實際上,此刻他是拿全部的意志來克制自己,「圍堵」怒火怕它爆發炸開。他心底清醒得很;那熊熊烈烈火焰底下,有一絲冷靜的東西存放著;這時候,任何情緒性發洩或者補救措施都太遲了。或者說,在大的環境巨變中,根本就無有什麼應變或「補救」手段啊!
他不吭氣。他大步往收容「俘虜」的營房走去。
與「俘虜」收容房相連的幾號房是存放手榴彈之所;上萬的手榴彈一箱一箱放在那堙A看守的卻是未具戰鬥經驗的「學徒兵」……
「鍾君!鍾征夫君!」他想命最知心的參謀來負責加強看管守備的任務。
「鍾君,一緒尼嘉義支援尼亦達(去了)。」衛兵隊隊長黃晶童說。
「價(那麼)──衛兵隊直接──可刻(此處)訥守備任喔負責塞!」
「哈伊!承知碼悉達!」黃銜命轉身而去。
詳細查看收容營房的結果,他發現,(一)數目實在太多,──居然有四百人左右。(二)根本欠缺「有效囚禁」的措施──憑幾個背著步槍漫不經心的衛兵,萬一有經驗的對方突然襲擊,然後爆炸藥庫,或據險以抗、那會是什麼局面?
何況援軍登陸消息已然傳開,這些俘虜極可能也會風聞蛛絲馬跡……
越想越心驚。誠然謝的說法與顧慮亦有道理,但是輕重緩急有別。
他當機立斷,命「自動車隊」隊長吳金燦與好友──另一中隊長盧伯毅擔任正、副指揮,調動所有可用車輛,把「俘虜」立即移送台中監獄。
他另外指示:監所方面如果拒收,得強制行之;為了安全,隨同車隊派五十名配備精良武器的隊員駐進監所,協助嚴密監管「俘虜」。
「磨西(如果)暴亂,格殺之勿論!」他如此下達命令。
這個做法,參謗長黃信卿一直未表示意見,但是神色顯得十分沉重。
謝方面卻夷然以對,好像如此「變動」根本與伊無關,或者並未發生什麼似的。
林暗暗佩服伊的定力,也暗自咬牙……
陳儀援軍已到,台北的屠殺已經展開吧?中市處委會早就自亂陣腳,這邊自己跟謝的內外衝突……眼前正是必須作抉擇的時候。他想。
他沉思了。對於身邊的聒噪他恍若不聞。
之後,有一隻手輕拍他的肩膀。他頭也不回地,伸手就想拂開那隻手……。
「志天……」熟悉的,溫柔的低喚。
是未婚妻瓊玉!伊正睜大眼睛──那又大又長的眼睛,雙眸凝然痴痴地盯住他。
霍然而驚,一挺身;這才發現自己躺在皮椅上不知睡了多久。
「多訥刻漏(什麼時候)搭?」
「三月九日午後二時!娃搭西(我)阿那達(您)喔瑪──得路(等候)……」伊幽幽說。
「磨……」他探頭窗外:「午後卡……」他自語著,可見根本未聽清楚伊在說什麼。
「……林!阮講啥、爾全沒聽?」
「難──得(什麼)?」
「今那日──三月九日,舊曆二月……」伊眉梢微凝,不輕不重的幽怨:「難──訥日?哇思累搭哪(忘掉啦),斷然尼!」
「失之禮搭卡──難──訥?……」他還是茫然。
「瓦搭西訥……」
「誕──就──比!」他總算記起來伊的生日了:「多──磨!啊!汗逗尼──失之禮瑪西達!價,難訥懲罰磨(願受任何懲罰)……」他向伊行九十度「最敬禮」。
兩人訂婚一年多了,起初幾個月也曾日夕黏膩在一起,而且是「未名有實」的夫妻了。可是自從調離台中,赴任嘉義之後,著實是把伊給冷落了。尹是熱情卻十分含蓄的──「女子高校」這種純日式化教育下的伊,笑臉總是迎向夫婿,而有淚必然暗自吞飲;伊明白他不是無情無心,而是太忙碌了;而太冷落,冷落得「教育的籬芭」也難以抵擋青春女孩的洶湧情潮了。
何況,他,正處在詭秘的重重危機中!
於是伊,鼓起勇氣「直闖」司令部,指名要會部隊長;伊羞紅著臉告訴衛兵說:伊是林志天的夫婚妻。
「阮個生日──二十一歲個生日,他應該記得!」伊在心底一再提醒自己。
──現在面對面,四曾交投,伊反而羞意猶生;原是生粉自皙的瓜仁型臉,竟是紅霞瀰漫,有些不勝仰首啦。
而這時,伊發覺屋堥茪F不少人;包括歐巴桑等。伊強自鎮靜,向大家招呼過後向林表示「回去」了。
「爾去四叔厝等阮──一緒尼一杯飲得──今晚!」林說。
「伊──那(不啦),依索嘎西那拉(忙的話)!」伊走了。
歐巴桑等瓊玉走出營房大門之後,從大紙袋掏出幾個猶有溫熱的肉包子,又拿出一加蓋大杯牛奶,推到林前面示意他食用。
「阮知,爾二餐沒呷飯咯。」
他真的是飢腸如絞了。這就猛嚼猛灌起來。歐巴桑「身邊」的人員大都到齊了。伊向林表示有重大事務相商,希望幹部門都能到場。
他記起他們起身趕往埔里前伊的話,所以命參謀長下令,叫中隊長以上的人員集合;營區特別加強戒備……
等到人員到齊,林也把吃的喝的全解決了,伊環視大家一眼,然後說:
「中央援軍已到達,而且基隆、台北濫捕濫殺正在進行……」
「有確實消息否?」周秀清問。周平時是最不愛開口的。
「完全確實──而且,可能比想像還悽慘。」
「全島全面抵抗,中央軍也沒啥好驚!」黃晶童說。
「人家是中央軍,精銳作戰部隊──重機槍、野戰砲、迫擊砲──我們義軍正面抵抗,不可能!」伊以行家口吻說。
「那拉──給利辣得!」吳金燦說那就打遊擊吧。
「逗嘎那(行嗎)?」吳崇雄說:「guerilla(遊擊戰)得,嚴格那訓練那K累吧(無則),弗可能啅!」
歐巴桑的那批人卻一語不發。伊這時才接口說。
「實際上,二七部隊的──『歷史性意義』時刻,已經到來!」
「?……」林以下每個人都楞著了。
「也就是說,二七部隊成立,存在的意義──現在已經看出:『政治性意義』比軍事作用大。」伊以目光掃向林:「是不是?」
「嗯……」他不得不作勉強的肯定回答。
「實際哇尼,」江長興日語說到一半又改用北京話說:「我們集中……被容他們,維持治安,使『迫迌人』和那些有武器的豬仔──都不敢傷害市民;又選派支援虎尾、嘉義的戰鬥。哪,哪無軍事作用別?」結尾是本地福佬話。
「是這樣。」伊快刀斬亂麻地作結:「那些任務,總之結束了。但是二七部隊,還有一件,最後一件極重要的任務……」
「哦?……」
「那就是一開頭我就說的:歷史性任務!」
「……」大家的心完全被伊的話緊緊扣住了。
伊卻不說下去;以目光向楊克煌示意,楊適時拿出一個錦黃色小包袱。解開來,大家的目光完全集中在上面了:是大小五六顆木質印章……
林伸手抓起晚大那顆長方形大印:是隸書體「人民政府之鈐」,黃信卿遞來方形一顆是「二七部隊隊長印」;吳崇雄和吳金燦手上也各拿一顆,他們都往歐巴桑瞧去……
伊與人民協會那一顆人一個神情動作:以急切盼望的眼神全投向他,在等待他的反應。
他一愣之後,默不作聲地把六顆印信鈐再包起來,擱在桌上。他心埵頃ヾA這是一件大麻煩事;現在他是真正後悔讓謝雪紅進來,而且逐漸坐大。
何鑾旗的槍擊、伊的逃遁來此,現在想起來顯然都是一種謀略了?
關鍵時刻,關鍵性動作──阮安者好?者係錯晤暨个,家己即嘛就愛決定……林在心堬M楚地告訴自己。
「林兄──部隊長:你比誰都瞭解,現在二七部隊是大家唯一希望所托了。」楊克煌說。
「……」他點頭,卻是茫然地。
「我們的實力、聲譽都夠,而是唯一的;如果能夠把更高的理念標出來……」楊說。
「凸顯崇高的理想……」謝匆匆插上一句。
「如果這樣,一方面可以讓搖擺分子完全退卻,不再糾纏!」
「可訥目標哇一○○%達斯路!」吳崇雄冷冷說。
「另一方面:所有意志堅定的,再無疑惑,必然全部投入──全台響應……」
「阮知啦,爾講個係『阿卡個(紅)』啦。」吳金燦挑釁似地搖指楊的鼻子問:「爾講:有幾個?阿卡个到底有幾个人?」
「……」黃信卿拉吳的腰帶,要他坐下。
「有多少人來投入?」謝這回是站了起來,笑瞇瞇地解釋說:
「第一、人數,絕對比各位想像的多很多很多──有許多地下的,絕非各位想像的簡單;當應該現身時自然全部都浮上來。第二、日據時代的老戰友,還是會集合的,祇是一直沒有明顯的旗幟號召……」
「……」林開始要發火了,看伊越扯越越……
「第三個理由:『人民政府』四個字敏感?刺耳?那是國府的宣傳,加上部分日據時代流毒造成的誤會。」伊自信十足地:「我們可以向社會交代、宣傳──實際上,祇是成立一個真真屬於人民的組織,又不是一定要把共產主義全盤搬上來;它完全尊重人民的意願。這又有什麼可怕?你!你們……怕?怕什麼?」
「歐巴桑!我,祇問一點!」吳崇雄擺手又搖頭:「中央蔣介石援軍快到了,成立人民政府,是要高舉旗號打仗?還是投降?」
「實力夠就打,不夠,也不投降!」楊代伊作答。
「那是逃命囉?背著一堆大印?」崇雄又在搖頭。
「關鍵就在這堙I不論二七部隊命運如何──我們同志──包括你們各位,生死如何,在此緊要時刻,歷史性時刻,我們立下了里程碑!」
「人民政府成立了」謝富、林西降、李喬松等幾乎同時脫口而說。
「嗯!台灣,在四七年代,在台中,成立過『人民政府』!」伊以無比莊嚴的神色語氣說。
「磨,完全尼承知碼悉達!」林志天不徐不急地站了起來:「者係人各有志啦!」
「志天!」
「我現在以二七部隊隊長身分聲明!」他以相當標準的北京話說:「本人不會,本人也不准任何人使用二七部隊名義、宣佈成立政治性的組織!」
「林志天!」
「本人不反對成立『人民政府』──但不能用部隊名義。」他一字一字地說:「不然我會動用本部隊武力,除掉它……」
他,大步跨出辦公室。黃、吳等接著跟上。
在樓梯口,他要求黃信卿、吳金燦、黃晶童等好好監視人民協會的人馬;讓伊自由出入,但不許在營區內外搞鬼。
──「林志天!你聽好!」謝在樓梯口以不大不小,顯然是壓抑過的噪音說:「你強橫!我要叫大家罷免你的隊長頭銜!」
「哦」他邊走邊說:「請便,實之力,阿陸那拉(有的話)!」
「我要免掉你部隊長的頭銜──你已經不是啦!」伊,陷入歇斯底里狀態吧!
他還是走了。走出干城營房,走向大街。他需要冷靜一下。他絕對需要與瘋子們隔開一陣子,他快癱瘓了。
他──腦海倏地浮現裊裊婷婷的一個倩影。嗯,驀地心神一爽;不顧路邊一雙雙訝異的眼光,他放開腳步向四叔家狂奔而去……
三月十日。
昨夜,林志天以暫且「切斷」煩惱的心情跑回四叔家。現在和瓊玉間是「未婚夫妻」,在叔父家有事不很「方便」吧?
回梅枝町家,媽媽又是重「家規」的人,所以他領著未婚妻外出用餐,然後到火車站前柳川東街的「青年旅舍」!那是接收下來的「日產」,最講究的一家旅館──過夜。
嗯,過夜,纏綿繾綣的春之夜。一個參雜微微慌亂絲絲痛處的激情之夜。
然後短暫昏睡,乍醒,這就眼睜睜到天亮。不忍驚動雙頰猶存嫣紅的瓊玉,躡足輕步溜出下樓而去。
走到柳川東街口省青果公司前,碰到中師的體育組長廖忠雄老師。
「逗刻依估──嗒?」廖問:去那堙H
他說回干城營房。廖笑笑欲言又止。他說:有話就快說!廖說沒有。不過廖還是問了一句:山根(謝雪紅)很好吧?他點點頭又搖搖頭。他知道廖最疑懼謝;目前狀況,他又難以簡單說清楚,所以就不再多費口舌。
「啊哈!」廖似乎突然想到什麼:「正好──阮愛去看一个同事,爾也去看看。」
「……我,伊索卡西卡拉(很忙,所以……)」
「噯呀!爾去,包爾係極恰意──無了錢啦!爾還會大驚一場!」
廖不由分說把他帶到三民、民權路口前的省立醫院前,再左轉幾十公尺右側,來到一棟西班牙式二層樓紅磚建築物前。
這堨H前是日人開設的「國友病院」,現在是「李祐吉外科醫院」。他十分納悶。廖不說話,領著他上二樓,走進左側頭一間──「二○一」號病房,是一等病房。
躺在床上的竟然是吳鎮湖!看來依然強壯十分、威武魁梧;好端端的人怎麼會在這堙H
「逗悉達?」
廖卻站得遠遠的,好像在欣賞什麼。
吳慢慢轉半個身,坐了起來。他已經看到了:吳的右大腿近中心部位以紗布緊緊媯菕G左外側寸許地方滲著血漬,或著紅藥水?
「前天深夜,要回師校,就在省立醫院旁邊,忽然遇到幾個人攔在路中心。我以為打群架,想走過去看看有沒師校學生;就是外校也……你知道我……」
「唔……唔……」林示意快說下去。
「誰知道,突然有人朝我這邊開了一槍。我還回頭看,看是不是另有一個人靠近來?哪有誰──右腿突然一陣麻辣,接著痛得……我中槍了!十分奇怪的黑槍!」吳轉成自言自語:「出外人,跟誰也沒過節──那個什麼隊長,實際上我也沒有……」
「吳鎮湖挨黑槍?這是千古奇案,因為後來謠傳很多,而又南北兩極。不管如何,吳氏自始至終未涉入台中地區抗暴事務則是定論。據說在四月「清鄉」期間,吳某也被約談過;實際狀況是,不久便被海軍總司令桂永清所羅致,益為建立中華民國陸戰隊的要角。
──林志天乍見吳某的受傷情狀,心婼T實十分激動,可是一瞬之後便自覺「索然」,連同心中萌生的幾許疑問也同時消逝!混亂世代的一景,這一槍,是什麼又如何?不是什麼又如何?
一刻鐘之後他離開病房便直驅干城營房。
黃信卿和吳金燦、江長興等站在營房門口,好像在「苦候」他的樣子──一看他們的神色他就料定了。
三月十日是個許多不幸消息匯集而成的日子。
「陳儀訥放送──得『二二八對策委員會』解散喔命令悉達!」黃報告說。
「台中方面哇?」他迅速問。
「一再尋爾啦!愛爾去參詳──解散个代誌。」江長興說,一臉絕望神色。
「謝……磨委員會尼亦──達!」吳說謝已趕往處委會。
回到二樓,他們又告訴他幾則傷亡消息。
嘉義的陳顯富兩個弟弟:大弟顯宗在包圍機場戰役中被機槍打死、十五歲的二弟顯能被迫擊砲破片削掉半個腦袋而亡!
另外,斗六名人,任陳纂地所部第二中隊隊長簡清江死於虎尾機場之役。竹山支援部隊隊員張昭田於機場外側遭遇戰中英勇戰死。
竹山的張昭田二十一歲。張的祖父,在乙未年抵抗日本佔領之戰中,於嘉義附近壯烈成;張父在大正年間,參加農組政治活動而遭日本當局逮捕入獄。後來又因台共事件被捕,在刑求中被虐殺於獄中。張紙三代,都因政治緣由而死。據說竹山人感念痛惜昭田之喪,已經於三月八日舉行全鄉鎮的「大眾祭」以哀悼與表達憤怒……。
林志天感到心底有一團森冷的東西在滾動。
他要求各幹部就自己所司,在自己崗位克盡職責;特別注意各部隊的安全問題,尤其各類武器都應集中管理,絕不許擅自攜械離開營房。
另外,再派人查看台中監獄的「俘虜」監管情形,以及隨時報告「處委會」的動靜,謝雪紅等宣佈成立「人民政府」的可能舉動等。
所有幹部離開後,他調整坐姿坐好,呼口氣,努力凝神,開始細密思考目前、今後的行動、步驟。
是的,「大逆轉」的時刻就要來臨了,他知道。雖然心堣@直不肯承認,但這是事實,必須面對的,他知道。
「民主保衛隊」「二七部隊」在短短一週之間,以實效言,到底做了些什麼?或者說,它存在的價值如何?
也許這是歷史問題,然而在他而言卻是切身問題,生命意義內的問題。(這一念,在以後生死邊緣的訴訟過程中,在漫長的牢獄生活堙A時刻浮現腦海而恍惚不已。)
「就現況看:中市大致的平安,二七部隊的存在該是力量之一吧?」他想
「建軍三個師──支援北南、保衛台島──這個夢想是粉碎了,而且二七終將解散;問題是就在此地匆匆解散嗎?」他驚慌地自問。
不!不能這樣。答案應該是肯定明確的。或者說,一個模糊的腹案已然早就存留心底了。
顯然的,歐巴桑的心意也是相同的;彼此雖未明白討論,彼此卻是互相瞭解,存有奇妙的默契的。
祇不知道,伊打的是什麼算盤,下一步如何?會不會再來一場貌合神離的共事?還是分道揚鑣?
至於目前,他必須做的是:如何處理武器彈藥?尤其那些不能攜帶同行的部分?
「嗯……」他感到一種……寂寞,唔,這是比「寂寞」又多了一點點疼痛的……就叫做「落寞」吧?嗯!落寞,使不上力,不能不惱不能不恨又無從發洩惱恨的情緒!
這種沈沈膩膩、冷冷澀澀的心情狀態倏然壓蓋下來,逼迫過來;他在一瞬之間發覺自己動彈不得,呼吸都十分困難。
一股沈重的,漫天瀰地的「疲倦」把他的內外填滿,把他完全淹沒。
然後,他陷入恍忽之中,意識始終在半醒半睡狀態中間漂浮著。
耳邊流掠而過許多聲響人語,有些是躁烈的爭吵,有些好像是求救的呼喊……是「拉吉歐」放送吧:狀況……緊急,支援!支援喔願求……謝雪紅……林志天……可刻哇台北市……哇嘉義飛行場……可刻哇……
──「歐khi咯!部隊長殿!」
有人喊他趕快起來。可是噪音十分遙遠空漠……
──「難搭?責其任喔挪嘎斯卡?」(怎麼?要逃避責任嗎?)
──「難搭?阿部奈多苛呂卡拉挪嘎斯卡?」(要從危難中逃脫嗎?)
──「喔!絕好訥機會,挪嘎悉達!」
……阿部奈!嗯,阿部奈!挪嘎斯……,挪嘎累路!依壓(不!)決悉得你給卡酷累哇依達西碼森(決不逃避)!決悉得決悉得決悉得……
──「部隊長殿!」高昂躁烈的吆喝突然在耳邊爆開:「空襲!緊急警報!空襲啅!」
「啊──!」他,蹦一聲跳躍而起,睡意全消。
──「哈哈哈!」一陣大笑,調侃的笑聲。
光線有些昏暗。室內全是一張張臉孔。發生什麼事啦?他問自己。大概沒有。就是自己失態吧?他想。
歐巴桑最先收斂臉上的笑痕。四周倏地寂靜下來。
伊向他作了簡報:處委會的行動方針。然後伊問:
「決定時刻到了,你怎麼說?」
「我怎麼說?」他又陡地惱火上湧:「我是說:不會解散……!」
「悉得路!」伊打斷他的話:
「部隊呦力重要那問題得煞!(比部隊還重要的問題啊)」伊雙眼凝視著他。
「……碼搭『人民政府』喔成立?……」(又是……)
伊點點頭,然後嘆一口氣,接著「耐心」地力勸他放棄成見;以隊長名譽宣佈成立「人民政府」……
「逗悉得,卡那拉之俺累──得?」他說:何以一定要他來宣告?
「這是意義不同──你是『二七部隊』的部隊長,這個頭銜,應該好好使用!」伊懇切地說。
「好好利用!」他感到惱火熊熊,硬要頂撞伊。
「唉!是『使用』,你以為這個頭銜是什麼?能當傳家……」伊倏然煞住,未往下說。話,越說越難聽了。
「不管怎麼說,我個人不幹,也不准用部長隊頭銜宣佈什麼!」
「林……!你!……」楊克煌與古瑞雲同時勃然大怒。
「林志天;你,就這樣失去一個大好機會;創造歷史的機會。」伊凜然說。
「我不要這個機會──妳,謝雪紅──歐巴桑去創造歷史吧!」他,把話說絕了。
「好吧,一個布爾喬亞,到底就是布爾喬亞!」伊轉向伊的同夥說話:「這就是範例,好教材!」
「不錯,一個好教訓:『人民協會』的人,到底是什麼,我領教了;我後悔沒把你們趕出干城營房!」他一步都不讓。
「林志天!」
「逗搭?武力解決嘎?」
雙方各不相讓,陡然有大打一場的形勢。
「歐巴桑:你們,我們……拆夥吧!」林十分堅定:「請在……明天中午之前搬出去!」
「姓林的,你,憑什麼?」幾個老「人協」快氣昏了。
「好好!」伊雙手微揚,示意大家稍安勿躁!」拆夥就拆夥吧──部隊的青年弟兄,不是專屬於誰的……」
「妳……?」他不清楚伊的意思。
「這樣:由他們決定:自願跟誰就跟誰!」
「妳說什麼?妳……」這回真被激怒了。
「安哉?爾唔敢?」伊用激將法:「沒把握軍心,是不是?你怕青年們全跟我走是不是?」
林的這一邊同夥,全愣住了,絕未想到伊會來這一招。
伊那一夥人卻臉浮笑意,一片篤定神情。
林是給正對面將了一軍,他不得不硬給卯上去:
「宜──喲!由青年家己自願決定!」
「好!」伊調整一下心緒那樣頓一頓,然後宣佈說:「我決定:領著自願跟隨的青年撤到埔里去,繼續作戰!」
「難──搭?」林差一點整個身軀就要飛騰而起:「苛累呀,俺累訥決定煞!」他說:那是我的決策啊!
「我早就打算好這個行動的!」伊說。
「三日前,埔里尼亦達拖khi,俺累磨嗖決定悉達──搭!」他說:三日前赴埔里時我就這樣決定了的。
「嗖那啦(然則),爾合阮想法共款嘛!」伊裝成很正經的樣子。
伊說完,率著伊的人馬,回伊自己找的營房內「辦公室」去了。把快氣瘋的他一夥丟在那堙C
這時候,江長興等告訴他:前此他曾表示過撤往埔里的意思,謝那夥人可能早就猜著了,何況大家言談之間可能也透露出什麼信息。所以伊是早有謀略,決定和「二七部隊」糾纏下去了。
「斯那哇即(也就是說),絕對部隊喔尼Ki路(掌握)搭!」黃信卿說。
林志天心頭的熊熊惱火,突然消散逸失。他,祇感到千萬分的無聊與萬千的疲憊-心力,體力就要癱瘓下來……
「為啥咪?為啥咪嘛!」這是心底的一問。
「挪嘎斯那(可別放過)?」幹部們紛紛表示。
他把這件事完全委交參謗長黃信卿去處理:召集核心幹部深入研究冷靜評估,然後他聽大家的意見處理。
他真正感受到力不從心,精疲力竭。
他發現自己的心頭被一團漆黑的東西阻塞填滿了;完全失去抗拒力量,全然的絕望。
「一個布爾喬亞,到底……」伊的話又在耳邊漾起,掠過。
是嗎?是這樣嗎?他,不得不也懷疑起自己來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布爾喬亞嗎?是布爾喬亞就一定妥協的,不徹底的,搖擺不定的嗎?謝雪紅伊呢?
這個徹底的無產階級出身的謝阿女,謝雪紅,山根淑子,有時候又是良子,被紅色同志封為「臺灣的謝雪紅」,「臺灣的母親」──這個喜歡珠光寶氣又濃妝艷抹的女人,歐巴桑,伊的神色神情裝扮模樣,是多麼地布爾喬亞!伊是純淨的普羅列達利亞?布爾什維克?伊就不會變,不能變?我就非如何如何不可?是嗎?不是嗎?何以是?何以不是?沒有笑案。不,有答案,祇是自己不知答案罷了。或者說,雖有笑案,答案還是會變,或者說答案還因人而改變?然則……
然則,他實在無力處理眼前的情況,而又是到了非處理不可的時刻!
這個晚上,一群核心幹部向他提出大家研議的結論:依原先計劃,撤入埔里。至於是否與謝集團分開各行其是?由於大家意見分歧,請由他來裁奪。
「唔解散,係為了保存實力;保存實力為了臺中地區個安全。」黃信卿說。
「依利托利(入伊者)尼警告喔阿待路(給予)!」他點頭說。
「埔里嘎一即番適其當嗒!」
「唔!距離,攻防──警告效果,埔里哇適其當那利!」他分析說。
「問題哇:謝咄訥關係哇?」還是這個難題。
「卡──得尼西那賽。」他說:隨伊就好了。
「卡──得,得?」大家還是不明「隨伊」是指各自隨意,還是維持自然關係?
「平常心!可卡搭其(棋敵)尼悉得(當作)……」
他還是說得模稜兩可,不過他立刻要求幹部們協力擬定撤離「移防」的詳細計劃。幹部們問他:難道不主導整個計劃?大家以一臉疑惑相對……
「隊長訥可科勒摩際(心情),悉得路,西卡西(但是)……」
啊!顯然大家誤會他的意思了。不得不提起精神宣佈:今夜在指揮部,大家一起研擬「進軍埔里計劃」。
──而這個晚上,刻骨銘心的深夜,從嘉義電臺出指名呼叫的廣播:鍾征夫等多員臺中援軍陣亡,要求林志天速刻領軍南下支援,並處理征夫等員死義的後事……
「征夫……」他,雙手左右平伸,上半個身子趴在前面作戰桌上。「哇──」他,放聲哭了。
鍾征夫,因身體的缺陷免於葬身南洋異國,卻為故鄉「想像不到,難以想像」的慘劇而喪身!雖然,鍾是在一種生命的覺悟下毅然決定以赴,但是如果不是有他林志天這個朋友,征夫一定不致於……應該還是文具店年輕老闆,過他平靜悠然的生活!
而今,征夫死了,死於「奇異的戰爭」中!而他,林志天,掛一個部隊長頭銜的,卻活著,卻為了無謂的紛爭而苦惱萬分!
「戰死訥哇,僕庫卡阿搭里邁煞(應該是我才對啊)!」他喃喃自語著。
「隊長殿:大局假庫摩庫悉得(請從大局著眼)!」
實際上他不可能立刻南下。忍著悲痛與焦急,他與幹部門一起擬成「撤進」的計劃細節。天微亮時刻,他命吳金燦準備南下的車輛──他決定獨自南下處理──然後躺在沙發上閉目假寐。
吵醒他的居然是古瑞雲。和古一起來的是頗陌生臉孔的少年人。古介紹說是弟弟古瑞明!還在謝主時的「建國工藝職校」求學──穿的卻是一身稍嫌寬鬆的日本陸軍軍服。
林突然想起嘉義的陳顯福的二弟顯能──十五歲,初中二年級的少年卻已然「陣亡」……
「我專程來──代表歐巴桑向爾講……參詳啦。」古似乎在謹慎選擇用語:「講昨日個插嘴,大家莫記心上;今後──撤退嘛好,重建嘛好,還係愛合作者好……」
「……」他凝然盯著古。
「今後,還係由爾總指揮,歐巴桑管內部……」
「好好!」他組止克說下去:「者個代誌,合參謀長講;我有事待理,失禮……」他翻身離開。
實際上,各種行動細節已經研妥了。
在樓梯口遇到吳金燦。吳雙手拿著牛奶和饅頭──是給他準備的。他感激地接下食物。吳說:目前所有「自動車」情況不佳,走長途怕出差錯,還是搭火車為宜。
吳送他到臺中火車站。他是急性子人,還是「命令」站方卸下一列貨車車廂;以「火車頭」送他趕赴嘉義。
三月七日也以同一方式趕赴嘉義。那次的心情是焦急中還帶三分亢奮;前後三日,而今是全然的悲痛與深深的自責……。
「火車頭」到達斗六時,掛著腕民軍把他攔下來──說是陳司令(陳纂地醫師)命他們等候的。他祇好搭上對方昇火中的車子,直馳陳的「建安醫院」。
在醫院門口,也是相識的本地民軍另一領導人劉占顯已經站在那媯平唌C
「逗悉得,僕庫訥宜去托瑪利(我的行止)悉得路──搭?」
劉占顯卻笑而不答。他表示不能久留。劉說,陳醫師交代,一定要「面會」一次。半個小時之後,陳終於帶著三名隨員趕回來了。他們一律軍裝備槍,完全是「戰鬥人員」模樣。
因為彼此都是三青團的同志,又是留日前後輩。客套全免,陳開門見山就說:
「商談是路訥哇:戰後──阿逗西麻志(收拾善後)訥計劃!」
「假(那)……?」他不明對方意思。
於是陳醫師告訴他:蔣援軍已經登陸,基隆、臺北地區屠殺已經展開。不論如何,虎尾、嘉義、水上之役很快就要結束。據研判,今後將有一段很長的恐怖時期,凡是涉及這次事件的人,或是地方領袖人物,必然會被以各種罪名、各種方式收拾盡淨。這是「中國式」統治的必然手段。然則,目前免死之道,最重要的是逃脫──中國人說是「避風頭」;也就是先逃掉再說。
「可累哇:中國訥智惠(慧)!哈哈!」陳說。
「地方訥歐押筆(長者,領袖人物),逗悉得……」他實在想不出所以然來。
「可累摩,中國式嗒,統治方便煞?」
「啊!中國式──」他想陳把他攔下來,應該還另有目的:「嗖悉得(那麼)難納果用意得?……」
接著陳告訴他更重要的一椿:當民軍的抵抗到了難以支撐的時刻,不宜作無謂犧牲。──在很久以前有一批有心人;早就看出時局災難的同志們,已經在山區經營了相當安穩的「地下基地」。
「地下基地?」他是大吃一驚了:「多刻尼(在哪堙^?」
「梅子坑,就係『小梅』啦──簡吉仔,爾知?」
「見過,認識。係老農組個抗爭大將。」
「無唔對。」陳壓低嗓門說:「者係,地下个武力喔──爾愛保密!」
阮知阮知──阮嘛有一些仔線索知樣,小梅係無簡單个地方;嘛知簡吉係神秘人物。」他,一時也無法把一些個人其他關係說清楚。
「林桑,爾載一頂『二七部隊長』个名銜,到時唔走必死無疑喔!」
「者,阮知。」他遲疑一下,試著問:「小梅,係唔係『阿卡』个(紅的)基地?」
「者……」陳沈吟一陣才明確肯定地說,「爾知,文化个,農組个都有『許進里』(左派)个──臺灣个反抗運動,全嘛多少許達里个有關連。許達里,沒一定就係純阿卡个;阿卡个也沒一定係共產黨。小梅,當然有許達里个,阿卡个;也可能有共產黨……」
「者安尼,真複雜喔!」
「者沒啥要緊;彼處,係一避難所,或者講係:臺灣人个地下基地,有地下武力;至少暫時可以自保,就安尼。安尼就好,唔係?」陳一口氣說了這些。
他很感動,很感激。是把他當真正同志那樣信任,愛護啊。
他拜謝而別,再搭原「火車頭」直奔嘉義。到達時大約是午後兩點左右。
車站前一片沉寂,不但沒有想像中熱烈「迎接」的場面,居然寂無人影,像一座死城。
顯然的,嘉義已經陷入巨變之中──
街道上不見一般百姓,三兩「武裝」青年行色匆匆。攔下來查詢,回答是:機楊包圍之戰情勢不穩,傳說援軍已經自北而南展開屠殺……
他總算步行到三青團分團辦公處了。
「先生──部隊長殿!逗悉得?即碼才來?」一個陌生青年半日語半本地話向他抱怨。
「安──達、哇(你是)?」他問。
「國本曹長──羅桑訥……部下、得是!」
「國本哇?逗刻尼喔路?」
陌生青年告訴他:羅金城「留守」在指揮部隊。因為本市的領導們嚴格命令:停止攻擊機場……
「依茲卡拉?」他問什麼時候起?他大吃一驚。
「阿煞(早上)六時卡拉……」
陸陸續續圍過來一群人,大家七嘴八舌告訴他:
昨日──三月十日午後,許世賢那位醫學博士市參議,與新生報記者蘇憲章曾打算進入水上機場──手持白手巾,表示「和平」願意「談和」,可是「國軍」回以一陣機槍掃射。他們祇好翻身逃命。
可是地方頭頭們不但不死心,反而更堅決定求民軍停火:他們要組團進入機場談判。
據說許、蘇逃走後,「國軍」也派人傳遞意見:要求急速送去若干肉類、青菜、煙酒等予以「補給」。
──又傳說:十號之前,機場內實際已經彈盡糧缺,已經以擴音器向民軍表示:請停止射擊。同時透過市長與省參議劉傳來向民軍「講和」,實際上(後來才知道)卻秘密派嘉中校長康秉玄搭機飛臺北求援。
這時湯川所率「高山部隊」與張志忠的「自治聯軍」主張一舉破敵,以免時久生變。可是其他民軍並不贊成;認為既是要求投降,不再流血最好。至於處委會和一般「士紳」更是堅決反對再戰,甚至趕到現場出聲出手阻止……。
誰知道,就在正午時分,突然一架「敵機」來襲──向機場中心投下大大小小許多「炸彈」。但並未有一顆炸開,倒有一包掉到民軍這邊。戰戰兢兢靠近,小心觸摸、拆開一看;是白米和軍用餅干……。
「重個、直直落,一定係銃仔,彈藥!」大家恍然,開始憤怒憂心……
有幾個好奇心強的青年,故意「冒險」往敵方走近……
──「格格格格──」一開始就是機槍連放掃射!
──「喔──哇──」兩個人當場倒地陣亡,一個人下腹中彈卻拚命逃脫火網,可是腸子洩地,幾分鐘之後還是死了。
雙方,又重新進入戰鬥狀態。然而對方又表示願意「和談」。至於民軍又是分成戰和兩派,至於那些德高望重的領導層卻是一致主和──
「嗖悉得?」他也心慌意亂,問:然後呢?
「聽講,早上十點左右,十幾人組成團,用兩輛『理亞卡』(手推車)送酒肉食物進去咧,去談和咧。」
「理亞卡上插一枝白旗仔,寫上『和平使』三隻紅火字!啊!真正經咧!」
「十幾人係啥昧名?」
「潘木枝、盧炳欽、蘇憲章、林文樹、陳澄波、柯麟……」
「還有陳復志,邱鴛鴦,陳容茂-警局代局長,張大目-大陸旅社老問,再加劉傳能(原澳門西南日報負責人,與軍方關係密。)喔,還有……?」
「陳復志,唔係閟起門一切唔插嚜?」他問。
「係啊!伊唔出,幾個青年去講,爾那唔出唔管?就點一把火燻!看爾出也唔出!結果……」
「結果陳?……」
「無唔對!被推派做代表,做領隊──去咧!」
「去幾點鐘咧?阿未轉來?」他胸口狂跳,似乎隱約知道情況……
「轉來了咧!有結果哩!」
「安哉講?啥昧結果?」
「林文樹、邱鴛鴦兩人轉來了咧,以外个人,攏攏收押!」
「收押?」他跳了起來。
「嗯,在機場中──阿文樹仙仔、邱鴛鴦轉來講个啊!」
「收押起來?人就……」
「聽講劉傳來省參議員又係國大代表嘛係和平使之一。唔過,到營門口一看勢頭唔對,趕緊講:我……漏屎啦,行唔得:我告退──哈哈!」
「聽講王甘棠醫師嘛係半途講腹肚痛,跑下車逃走個!」
「我看,彼收押个人係凶多吉少?」
「阮看,未啦!加講嘛參議員,地方有頭有面个人物!沒膽黑白到啦!」
「陳復志係保定出身个,正脾个國軍中校咧!又係三青團个分團龍頭!安啦!」
「彼陳容茂係警局代局長:張大目,『大陸旅社』老闆,聽講係半山仔──家己人,唔驚啦!」
「也沒一定喔!中國人个手段……」
「哼!支那人!爾想得到,推理得出,者就唔係支那人咧啦!」
大家七嘴八舌,看樣子是再得不到其他有價值的消息了。他想應該見見林或邱--那個參議員,聽聽親身經歷的情況。邱宅在南門區,木住西門區後火車站附近,他決定到林家看看。
十分鐘之後他來到林家門前-卻是人頭鑽動、人聲準騰。可是林宅大門緊閉,一無動靜;此人顯然受到驚嚇,現在是蟄伏深屋,還有股戰不已吧?
他推開人群,擠在大門口,硬著頭皮報名號,要求一見。大約六七分鐘過後,厚重的大門裂開兩寸小縫;堶惜@對眼睛直打轉。他看出一個婦人在窺看……
「我係臺中來個,林志天……係家己人啦,想乎文樹先生講話……」
「逗-佐!」發話的是男的,是林文樹,就站在門邊。
讓他閃身進來,門又緊緊闔上。
林文樹,三十九歲,高瘦白淨,是個很文雅的人,見過幾次面:現在站在眼前的卻是一臉蒼白憔悴兩眼茫然的中年人。他暗暗吃驚,難道一場驚嚇就令人老去十歲?
「亦-代,逗搭?」他問:到底是怎麼一會事?
「免!免!免講咧啦!」搖頭又擺手,然後「主動」提起他最關心的事:「臺人來,死人七八人;領頭名安道鍾征夫,對唔對?」
「無唔對。人-遺體在兜位?」
「……聽講係停在冷藏庫者邊-爾知?市場左後邊有一冷藏庫-唔過,人多,沒可能冰凍喔!愛加緊領回入土為安……」
「飛行場彼邊,到底安哉?合掠去扣押个人,就目睭金金看……唔設法救否?」他強壓悲痛,還是要查問一下。
林文樹支吾加上嘆息半天,然後雜碎反覆地把「和平使」一行的種種且交代出來:
包圍機場,剛開始不久,年輕的行動者與所謂士紳地方領袖們的見解就不太一樣;前者一心克敵求取全勝,後者認為互留餘地,「監視」陳儀的官兵不乘機外出殺人就夠了。
可是一般庶民百姓一年多來積怨已深,都站在「行動者」這一邊,於是「包圍戰」持續進行,戰事不斷,戰況不斷升高。
九號左右是關鍵時間:湯川等強行予機場斷電斷水。機場守軍危急,地方領袖們卻堅決反對,而且下令一些聽話的「親兵」給予機場供電供水。為此湯川糜下和那些「親兵」幾乎對打起來。
「老實講,我即係要求接電線供飲水个人……」林文去低頭長嘆。
十號中午,飛機補給空投下來,對方立刻收回講和意思,而且主動往外出擊。相反的,民軍經此內部糾紛,士氣大損,鬥志大傷。至於街上士紳領導人物也未放手,透夜商量到了十一號,最後派出「和平使」……
「當時係安哉咧?」
「咱一群十外人,載著酒肉、搭巴克个卡車,高舉白旗通過『交戰區』,無發生啥事故,進入機場-就係要塞大門。赫!一排機關銃正面格格格格就掃-係掃上空啦!者時陣,尿水都潝出來啦。」林想想補充說:」咱幾個係第二陣:前一陣陳復志,炳欽等,已經等在大廳咧啦。」
「?……」
「緊接,一群阿山兵銃仔上刺刀-將咱大家押去,押到一個厝外長長個走廊-後來才知係司令部外頭。在者,收去理亞卡上個慰勞品;先搜身,然後拿黑條仔蒙去雙目,又用牛索反綁雙手……」
「難-搭,可累(這算什麼)?」
「慢且!」邱文樹一笑,繼續說:「大家被牽著行,沒兩三分鐘停下來-我感覺係大廳上囉-正想開口,突然『咱!咱!』兩聲,嘴角一麻,哎唷!係乎人拍咧啦!」
──「咄──喔!」
──「拍拍!拍拍!噗噗──唔唷……」
是一陣毆打搏擊肉體的聲響,接著是被毆者个哀叫悶哼……
「黑布條,都給我卸下!」一聲威嚴十足的吆喝──眼前一亮:啊,好多短長銃口正對準自己……
「報告長官!我是:陸軍中校,前砲兵第……」第一個開口的是領隊陳復志。
「給我閉嘴!」站在中央將官模樣,左側的短瘦軍官暴跳激怒像一隻火燒屁股的猴子,他衝到陳的前面,揮拳就打。陳不很高,這個軍官大概要打陳的耳光,卻擂著陳挺起的胸脯:「叛徒!你這個叛徒!」
「報告長官!您誤會了!我,我們都不是叛徒!」陳說著,臉色一片煞白。
「我們不是,不是叛徒!」大家爭相辯解。
「不是啦,我們這個老百姓,怎麼會啦!」邱鴛鴦的北京話相當標準:「我們是,是來勞、勞軍的啦!」
「勞軍哪?」軍官們相顧一愣,然後:「哈哈哈!」
「是的,我們送煙酒來。我是畫家,是來要求……和,和解的。不是、不是叛徒,絕對不是……」
「咦?你不是到過祖國的陳澄波嗎?」站在正中央的軍官顯得很訝異。
「是的,嘿嘿,我到過祖國,在上海當教授,住了四五年,我……」畫家,又是見過世面的人到底不同;就在瞬間恢復常態,姿勢優雅地,侃侃而談。
「哈!你在祖國生活過,而且是上海……那,不管怎麼說,對於祖國,應該有些認識?」軍官好像話堭a刺。
「是是是,請多多指教……」陳準備掏出名片。
「不用了!」對方作手勢阻止他的動件:「既然有些祖國經驗,你還來這堸筋ヾH」話越說越硬。
「我們是和平使者,嗯,和平使者,來請,請雙方和解的……」
「是來要國軍投降?」
「不是不是!不是…」大家異口同聲。
「那麼『和解』,表示是對亂雙方囉?你們是代表敵方-叛民亂賊來談判囉?」
「不是,不是啦!他們,一我們都不是……」
「告訴你們!」這個將官阻止大家說下去:「我是國家的軍官──嘉義基地聯隊長林勁風少將──我代表國家宣佈:接受任何談判,不和解──繼續戰鬥下去!」
「?……」大家嚇得快倒作一堆了。
「告訴你們!你們是來送死!」
「啊……」突然有人雙膝一軟,倒塌下來。
「報告長官:容我,我講一句──我叫潘木枝,是一個醫生,我們……」
「閉嘴!給我閉嘴!」
「我是盧炳欽,我報告,我……」
「你們都死定了!」林少將雙手猛揮:「把犯人上好刑具,押進軍監室堙C快!」
「報告長官:這個誤會太大了,這,不公平!」陳復志邊被上綁邊說。
「公平?跟叛徒講公平?哈!你這個中國陸軍中校幹到毛坑堨h啦!」
「至少您要給人家一次機會:把事實說清楚,誤會解明白!」
「好,我現在就給你一個公平,一個明白!」
「……」絕望中,大家肅然聆聽。
「第一,你是中級軍官,參與謀亂,領導造反。你要第一個處死!這公平吧?」
「……」有人抑壓不住幽幽地哭了。
「第二,這些人,全都得死!這樣明白吧?」
「啊……」又一個暈倒下去
那就是林文樹。以後的事他不知道了。醒過來時是在一個簡陋的牢房堙C十個「和平使」一個不缺,祇是自稱「帶路」的劉傳能不見影子……
「覺酷悟希呂…」潘林枝說:要有死的心理準備。
「冤枉,冤枉个代誌嚜!」
「唉!中國!者就係中國!」
「實在沒道理!人間敢係安尼个?」
「來得迷迷糊糊,死的不明不白!」
「我一定愛寫出來警告世人──唉!沒機會……」
「唔甘願!阮唔甘願;阮死唔瞑目,做鬼嘛愛轉來!」
「……義理訥他昧那拉,命摩撕忒路,索累嘎仁義煞!男訥道煞!待之搭那西達喲,人生勝負……」潘木枝喃喃半吟半說──他那最喜歡的「殘俠守唄」。
「唔對,唔對咧啦,哪係安尼……」
絕望、後悔、憤怒、怨恨;嘆息、流淚、祈求、起願、幻想……不知經過多久──實際上祇是三個小時而已,林文樹他,和唯一女代表被「拖」出牢房,送到原先來過的大廳上。
「你們兩個,都是市參議對不對?」問話的是剛才沒見過的高瘦軍官。
「是是……我,我們不是……是被推派……」
「好啦。現在問你一句:想不想死?」
「不想!不想……」
「很好。現在就放你兩個回去,要你們轉造暴民:立刻撤離機場四周五百公尺!不然就視同敵對團體──支援的陸空軍就要到了,到時一律殲滅,還要追捕關係人,父兄親族!知道嗎?」
「是是。知道,知道啦!」
「出去之後,先到暴民陣地傳達這個指令,然後立刻回家,不許離開家門。」想想,又說,「當然還要把這個意思傳告那些幕後指使者,要他們不再輕舉妄動;待在家堙A不許再串通,開會──等候政府清查案情,到時每個人都得接受法律的公平制裁!」
「是、是……」
「那,那他、他們?……」邱鴛鴦試著問。
「妳說陳復志他們嗎?呵呵!這也要你們回家告訴大家,他們要接受審判──當然是軍事審判!」
「……」
「很快、很快,而且審判結束,立刻執行!當然公開執行。到時還要請嘉義市民參觀呢!嘿嘿!」
林和邱懷著不安,疑懼中離開聯隊司令部,走出機場;向民軍領隊,幾位處委會的人報告後,真的就杜門不出,學著避禍了。林覺得不可思議的是劉傳來既未被抓起來,又不見人在哪堙A到底這個人是什麼身份…,林文樹最後勸告林志天說。
「今那日,啥也莫講,啥人也莫見,趕緊轉去──將鍾征夫幾個遺體運走。莫再來嘉義市,嘛唔好在臺中露面;閟起來-等漸漸平靜過去再轉去厝屋。安尼卡安全啦。」
「者民軍,青年,學生隊,肯撤退散去否?」
「大半散咧啦。『自治聯軍』唔撤,「高山部隊」嘛唔退──者款情勢,怕有大禍臨頭喔!」
「爾个意思係講?」
「伊少年家,蕃仔人唔驚死,就去死嘛好!伊引火燒身,過再燒到市民大眾就無應該个!」林說得十分理直氣壯的樣子。
「者係爾個人看法,抑係多數人个?」他心中有氣。
「士紳,處委會个委員大多嘛安尼想!」
「一般百姓呢?」
「一般百姓,兩粒卵芭一臺銃仔,沒家財事業、沒眼光;十分八九嘛怒火燒心,唔驚死唔知死!」越說越是病懂萬分;「老實講,今那日個局面,就係無眼光、唔知忍氣一時平安一世个大棵呆惹出來个!」
「價(那麼),多──佐、悉加力黑亞尼(請在屋子媞氻O)──忍一時平安一世──西那賽!」
他丟下這句話,翻身就離開。他決定到民軍陣地看看。
大概是午後四時左右吧?居然有些暮色驟襲的味道。這時街道上出現三三兩兩的「散民游勇」──當然是渙散走開的民軍們了。他們都一樣:疲憊狼狽、垂頭喪氣。這些人照理有些應該認得他林志天吧?卻無一人跟他打招呼。
一部搖晃不已的軍用卡車駛了過來。他招手,表示身份後要求載他到民軍陣地看看。誰知車上的人二句話不說,跳下駕駛座竟拍拍屁股走了。其他搭乘的青年也下車離開──也不說一句話。
他很惱火。他還是上車把車子駛向市郊西南角水上機場的方向。一出市區,迎面而來的青年民軍越來越多;大部分人攜帶著槍枝,路旁也棄置著步槍,完整的子彈帶等。
在草叢媮晹陷X副屍體倒在那堙K…
是一幅戰爭之後,敗落一方的淒涼景象。
驀地,他發現……發現羅金城──國本軍曹殿──橫扛一挺輕機槍、步伐踉蹌地向前走來;顯然彼率領的部隊還未解散──後面跟著二三十名民軍……
他停車,跳下車,站在車頭前向羅笑笑。
羅愣了一下,卻冷冷地看著他,腳步沒有停下的意思。他問怎麼樣了?部隊撤退?羅祇是白他一眼,就要走開。
「苛拉!難-搭?」他發火啦?
「摩-喔睡(已經太遲)!」羅說不下去,祇向他猛揮手,表示「回去」的意思。
「可苛呂摸即(心情)悉得路。悉加力希呂!」他吼著說:振作起來啊!
「摩-喔睡!摩-失敗悉達!」羅的眼眶紅紅的。
「湯川哇?多刻呢(在哪堙^?」
羅嘆一口氣,低下頭,又抬頭,抿抿嘴,再呵一口氣才說:「最後訥頭積卡(碉堡)得全體……阿搜刻得(在那堙^切腹鼓斯路嘎磨西朗(也不一定)!」
他不答話,揪住羅的領口,把人揪上車,急往機場駛去。他害怕,他絕不讓這種事發生。雖然湯川這個勇敢純樸山青今天的處境,不是他一人造成的,但是他知道湯川一直仗義下山支援,有他一分關連在,萬一這些人真的切腹,豈不讓他終生難食難寢!
「阿搜刻!」羅指出湯川一夥人所在的碉堡來。
那是離要塞大門口五六十公尺處的──一個高砲陣地,是日軍留下來的:看樣子對空機關砲還好好的呢!
「湯川君!僕,喔睡卡──搭!」他開口就說我來遲了。
「哈!喔喔!摩──喔睡!」湯川咬牙握拳……
「嘛」!誰害哇嘿卡訥內(勝敗乃兵家之常)!悉卡力希呂!」不得不好言安慰一番。
「伊壓(不)!戰敗價奈!指導者嘎搭楣(不行)!嗒!無念!無念(萬念俱灰,死也不甘心)!」
湯川一丸──改名後的湯守仁,曹族勇士終於淚流滿面。這個人從此隱匿山區,後來被誘勸下山「投降」。可是在一九五○年卻以「高山族叛亂案」之外被槍決了(經緯在本書下冊「埋冤、埋冤」將有交代。)
──四周完全暗下來。下起細雨又颳風。把這批山地青年激亢的情緒安撫些,卻無法叫他們離開。這時張志忠「自治聯軍」的人也聚過來了。雙方在一起,約有一百二十多人,張一身一臉污泥,左手肘包紮著顯然受了傷;人卻神采奕奕,不氣不餒的樣子。他說:
「人者濟,百幾乎,目標,危險!」
實際上憑他們握有的武器,根本沒有再戰之力。
湯川對林志天他,先是惱怒,然後表現得不大理睬,顯然是把所有不滿都轉移到他身上了。他問張有何打算?張說:支撐不下去就避一避,待機而動。
「或者入山去……打游擊。」張說。
「有打算去个地方否?」
「者……」張支吾著。
「係小梅坑?……」他試探地問。
「隊長……?爾也知?啥人?……」張相當吃驚。
「斗六個朋友乎阮講个。阮想,爾一定也係…」他也是暗暗驚訝不已,雖然其中關連一想就通。
接著湯川和張志忠開始小聲細談起來。他示意羅金城上車離開。他當即決定:把征夫等的遺體找到後立即離開嘉義。一切都是那樣令人懊惱、絕望;現在要求的是「阿多西抹之」──好好善後一途而已。
夜九時,他果然在市場邊冰凍庫外頭找到鍾征夫等的遺體。在那埵u護的是中市青年吳福添──前此,林志天並不認識他。據吳說有八個死難者是臺中去的:鍾征夫、邱阿生、邱國勇、廖福安、施油田、楊細川:另外兩人祇知一姓黃一姓陳,名字、住處都不知道。
遺體已經在濃濃血腥味中透出縷縷臭味……
鍾征夫是心臟部位中彈,除了上半身罩著紅褐色血漿之外,臉上一片安詳。有兩個是腹部洞開,腸肚外洩;大概是戰友幫忙,以日本軍帽「盛著」那花白凝血的腸肚,讓死者本人雙手「捧著」……
派出兩批人到火車站,要求撥一部火車頭運送屍體,誰知對方竟嚴辭拒絕。結果調用一部還在民軍手中的軍用卡車使用,原車司機慨然答應相送。
十點後過,軍車開出嘉義市,跟羅金城等握別時最有「日本精神」的「國本曹長」也流下兩行酸淚。
他在和平日報嘉義分社任職不久,兩人相處不久,不過脾性相近,感情很好。面對著一臉孤憤絕望而不淚水直流的羅,他也一臉辣辣癢癢的。
這是和羅金城的訣別。關於羅於五○年間涉及「匪臺灣省工委會鐵路局叛亂案」而被槍斃的事,是在獄中由羅的同案十五年徒刑犯蔡漢清告知的。(案:該案中並無羅的名字,實際上彼與任火車駕駛的兄長一起被害於同案。)
關於嘉義市「和平使」,以及許多市民被屠殺的情狀,也是他逃亡不成,被捕判刑長期坐牢期間才枝枝節節聽到,瞭解的。至於嘉義市一般市民、青年以暴亂名義被搜捕、分批層殺的「故事」卻是少數死堸k生的幸運者輾轉傳開的:
三月十二日的凌晨,正是林志天以卡車運死難者遺體回到臺中那個時刻,南下的援軍已然悄悄開返嘉義站。(後來想到當機還強向火車站強征火車頭,真是好險!)部隊改乘同列火車運來的卡車後,就在朝陽乍見時分便在市內沿街瘋狂掃射!
──「格格格格--」
「碰轟!碰轟!」還偶爾拋擲手榴彈。
「哇!逃──」早起者遭殃了。
「哎唷--」許多人在吃飯間,在臥室喪命。
這時原駐在的憲兵隊再度以整齊的隊伍出現街頭了。他們不像剛開來的援軍胡亂開槍,而是有計劃地,按作業程序,掃蕩叛民據點,獵捕黑名單中的各級民意代表,處委會委員,青年學生領袖等。
憲兵連長李士榮者先親率精直撲三青團和處委會。實際上昨天下午那些大委員早就一哄而作鳥戰散了(林文樹,邱鴛鴦脫險回來的消息傳開之後。)結果兩處三個守夜工友成了李連長祭旗的獻性品。
第一波攻擊,戰果欠輝煌,官兵怒火更盛。第二波是嘉義中學,他們知道嘉市各學校的青年叛徒都聚集在嘉中,形同「作戰總部」;而嘉中山腳下守軍被擊敗撤走更是國軍奇恥大辱,所以這回是抱著復仇殲敵的昂揚鬥志反攻過來的。
妙得很,這些少不經事的小叛徒們,不知道是情報網太差不知援軍已到,還是悍不畏死,居然還是和傳說的一樣,都還聚集在校內。(攻擊後清理戰場才發現,這些人真的以教室為軍舖,這些日子就睡在這堙I)
這是一次閃電攻擊。在攻擊哨兵同時,分兵攔截徒退路,然後正面直撲辦公室與教室;在幾乎全無抵抗的勢態下,十分鐘之內就控制整個校區。
「做,做什麼?」居然有一個傢伙這樣問。
「喂!你?你不是憲兵隊的李士榮?」還有如此不識相的。
「正是本官──你認識本官啊?」
「認識。你來做什麼?」好一個問題。
「要你們全部集中在操場聽訓,本官……」李的話未講完,因為幾個高年級學生發現情況不對吧?出現「不穩」的動作…
不愧為憲兵連長,雖然肚子微凸有些發福,動作卻是絕對敏捷俐落──以電影中也少見的拔槍、揚槍管,微凝、瞄準、開槍的優美動作,把五尺外那個傻瓜放倒。然後高揚手槍朝天扣下扳機──
大概這是一個傳達指令的動作,因為弟兄們立刻各以不同的射擊姿態發動攻擊?
「砰!砰!砰!砰!」
「格格!格!格格格格!」
約五分鐘不到的時間,把四十多個年輕,愚蠢、遲鈍的暴完全殲滅!
「檢查戰果!」李連長一面退彈夾,一面下達命令。
於是士兵們仔細檢驗血泊中仍在顫抖或呻吟的傢伙;一一「補強」一槍,使戰果臻達百分之百。
下一個攻擊目標是嘉義電臺。
實際上昨夜行動前的作戰會議上,幹部們就一致同意以下的研判:嘉義電臺是臺灣中部動亂罪魁禍者:因為這座中部電波發射威力最強的電臺,在三月二日零時左右就被暴徒佔領,從此刻起,它一方面轉達廣播臺北、高雄暴徒的煽動廣播,使全島的暴亂迅速連線成功,而且不斷播放激勵士氣的演說與歌曲;另一方面,等於是中部的情報中心與指揮中心!傳達戰訊,使人員彈藥支援調配十分順暢!
──據佈線密探報告!嘉義各暴徒集結處都不知佈崗戒備,唯獨電臺那邊防備森嚴,而且武器彈藥不缺云云。誠然,前此面對是有些畏懼,現在援軍已然開入何懼之有?何況這是立功大好機會,萬不能讓給援軍出手,所以上午九時許完全擊潰嘉中──民軍總部隊,李連長做一場十分簡明有力的訓話後,隊伍就開往嘉義廣播電臺作戰。
也為了萬無一失,指揮官李連長還是採取最穩當的陣法:先切斷敵方對外交通,然後包圍全境;在派出所斥候探路時敵方就發現了,而且立刻以射擊相抗,於是槍聲大作。
這是暴民者次明陣亮槍的相抗。李連長十分憤怒,卻也心存三分畏怯;因為他知道敵營中可能含有當過日本兵的傢伙。不過他是久經陣仗的人;傾聽敵人槍聲性性,分佈與持續狀態等,略一研判就確定:敵方火力有限得很!
於是信心大振,鬥志高昂;立刻下令發動正面總攻擊。他嚴肅下達命令:
「一律格殺;不許漏脫,不接受投降!」
這是一場相當激烈但十分短促的大戰。意外的是敵方居然擁有輕機槍。因而憲兵連也折損了十幾位兄弟,十多人受傷。
最後,暴民被迫躲入電臺廣播室。正感殲敵困難,那些年輕暴民竟然發動攻擊──兩人一組,手握手榴彈衝向憲兵們的火網!這是十分愚笨可笑的舉動,大概想接近對方然後同歸於盡。可是在奔出十公尺左右就被射倒了;有個倒地之前還是投出點燃了的手榴彈,不過都未能投到殺傷對方的距離!
廣播室內倏然一靜。正以為暴民已經全滅,不知掛在哪個角落的揚聲器突然發出巨大的聲響…──「臺灣訥哈拉卡拉(同胞);嘉義一戰,玉碎得──終焉!臺灣六百萬島民:自分訥運命自分訥手尼尼吉昧(掌握著)!嘛,臺灣人成功訥埋──外喔斯路(預祝成功)!」
「日本兵呀!鬼叫啥?」憲兵戰士聽得愣眼巴睜的。
「不是,是臺灣小暴民!這些亡國奴!」李連長恨得猛咬牙!
「唉!中毒太深了!無藥可救啦!」
「所以:祇有殺!寸草、不、留!」
──「萬──歲!臺灣、萬歲!萬──歲!」
──「轟隆──!」廣播室一聲巨響,一片硝煙瀰漫……
是集體引爆手榴彈、集體自殺──「玉碎」了!
這是「日本式」的,也成了臺灣式的。
「哈哈!龜兒子的!好啊!呵呵!」
「萬歲!萬萬歲!哈哈!」
忠勇的憲兵隊在敵人碎骨粉身、硝煙夾雜濃濃血腥──的刺激下,異常興奮十分歡喜!不覺也高聲喊出「萬歲」口號來。日本語、中國音,這兩個字倒是挺相近的……。
──在李連長率領的部隊凱旋回到市內時,原水上機場的守軍,南京的精銳援軍,已經串連起來縱橫全市,分工合作殺人捕人的行動中。其中一隊是直撲嘉義農校;嘉義學生普遍比嘉中大然後立刻封鎖、包圍情況與嘉中相似,不同的是全數被殺後,即予集體掩埋……。
這時機場指揮部要求李士榮連長以國家權威代表的憲兵隊隊長身分,擔任一項執法任務;在火車站前公開執行槍決叛徒。李欣然應命。
「為了立威,我們先槍斃最重要角色;為了讓民眾莫測高深,而且予留餘地,所以先幹掉一個!」
「是,好!這一個是?……」李某驀然地滿臉笑意:「陳復志!?」
「正是!呵呵!連長你,很贊成對不對?」
「是。遵照長官命令就是!」李某硬把笑容收回,以維持禮儀。實際上李陳交惡,而李某被陳多次上參劣跡,這是眾所皆知的事。
「留餘地的意思,連長你懂其中用心吧?」
「這個……是……是看看百姓的反應,是什麼反應……」
「不錯。評估反應,然後……嘿嘿,還有……你知道?……」
「給……那些家人時間,給機會……」
「哈哈……內行!硬是內行!」說話的長官臉孔一板:「關於這個機會……我們得好好甘量商量,要公平,大家都不吃虧,能接受……」
「是是!報告長官:卑職祇是『執行』,至於如何──賞賜多少,全憑長官意思……」
「好!好!就等這句話!士榮:放心好啦!絕不會虧待你就是!」
接下去是商討槍決陳復志的執行細節……
──三月十三日上午十時三十分。一輛指揮車前導,後面跟著的是敞篷中型軍事;車上陳復志被五花大綁──像歌仔戲的裝扮那樣──站在前端中央,左右後面六個上了刺刀,手扣板機隨時開火姿勢的憲兵;殿後是大型軍用卡車,上面全是武裝士兵──穿的是陸軍野戰服;車上還裝有一挺機槍……
──「各位臺灣同胞:趕快來參觀!這是命令!大家看看叛徒的下場!」另有一部軍車到市區不斷廣播。
──「這是命令:街市居民每戶要到──一戶一人──不到場的視為抗命,視為叛徒同黨!快!要快!」
──「各位聽好!今那日來看叛徒个下場……」還摻雜著臺語的廣播,十分周到。
在如此強迫推銷之下,三十分鐘之後,火車站前中山路:以火車站為中心的各路路口全都站滿了木然僵直的老人婦孺;青壯男子卻很少。
陳復志本來就不高壯的身子,在那日夕之間似乎突然縮短了五寸以上!臉上好像模模糊糊的;近午的日光下,卻怎麼都看不清楚他的神情模樣;祇看來臉上許多「陰影」,不哼不哈。不過卻站得很直,胸脯依然挺挺的……
沒有誰在人群媗捘n細語,也沒有一個「參觀者」挪動腳步。除了卡車上的播音,遠近偶爾響起的槍聲外,這堭I靜宛如死城。
「……這些死老百姓,來得不夠多!」一位陸軍中校軍官說。
「青壯年躲了!哼!放心!跑不掉的!」李士榮說。
軍官們聚在一起不知討論什麼,短暫地爭執了一陣,然後陸軍中校向李揮揮手。李站在指揮車上開始向民眾訓話。訓話的內容一再重複,實際上有兩句:陳復志是叛徒,要槍斃所有叛徒,都要槍斃!
五分鐘之後,歷史性時刻到了。陳復志被命令下車,他好像遲疑了一下──
「我不是叛──徒!」他突然亢聲說。
「嘿!下去!」兩個士兵同時朝他屁股踹一腳。
陳的身子立刻向地下仆倒,卻在著地的瞬間身子一滾──以側身落地,保全了臉部。可是行刑的士兵動作也不慢,在他還未挪動之前,兩人一左一右就給連抬帶拖地把他弄到距離車子三丈開外的地方。
左前面兩丈之地就是火車站的正門。
「我不──是──叛……」
行刑士兵的動作相當熟練。陳前傾往前「拖行」的身子,因兩士兵同時煞住腳步而往前一衝──「趴」一聲仆落地上。就在這瞬間,右方行刑者已經拔出佩槍,朝陳背後心臟部位開了一槍。
「我……不……」陳還是說了「半句話」。
那重覆捆綁的繩索居然斷了,陳的雙手猛地劇烈划動著,於是立刻在水泥地面上劃出許多模糊的血線。他的腳也還不死:抖著顫著,不斷「挖掘」地面……
「砰!」左邊行刑者再補一槍,這回是打中腦袋的偏右處。陳「吁──」一聲,好像是滿足的呼一口氣。之後,完全靜止了。
多少怨恨、冤恨、不平、憤怒,都歸於大地;「它」並非消失,而是埋入大地。
而李憲兵連長,又「隨機教育」,再向市民發表「反叛一定槍斃論」……
三月十三日、十四日,嘉義地區有組織的抗暴單位已經完全消解,也正是廿一師「無限量屠殺」的四十八小時。
三月廿三日下午,在嘉義火車站前舉行第二批的「公開槍決」。這次被害十一人:陳容茂代局長、張大目老闆。新生報記者蘇憲章,青年領袖李阿琳、邱剛常、徐城基、鄭森榮……學生或反鄉的軍人:陳奇勇、黃天德、黃春、李士芳等。
嘉市第三批公開集體行刑是在三月廿五日上午八時,地點還是火車站前空地上。
這一批也是十一人:四位參議員潘木枝、陳澄波、盧炳欽和柯麟,青年領袖胡虎喜、鄭順天等,其中有一個謎就是嘉義中陳顯福──青年抗暴指揮,聽說也死於第三批,但家人始終找不到他的遺體──
因為這些人平時是社會大眾的崇敬人物,例如潘木枝醫師經常義診施藥,嘉惠貧民,極得民眾愛戴,盧炳欽熱心公益,長期援助各學校的運動經費,柯麟任教多年桃李極多;陳澄波是名動中外的名畫家。他們也是被五花大綁,還在背上插一枝白底黑字、圈上硃紅「斬」字的「問斬脾」,然後站在軍事卡車上遊行示眾!
──「臺灣同胞們:看清楚!欲些叛徒!記清楚!叛徒一律槍斃!」軍官不斷向民眾「宣示」。
這些死囚都是衣褲污穢,或撕裂;臉上、手臂或紅腫烏紫,或血漬淋漓,顯然前此已經受盡酷刑摧殘。大部分人已經是木然茫然臉上失去任何表情。
潘木枝身體魁梧,穿的是錦黃色日式的「國民服」──極像日軍將校軍服。(這就是後來市井謠傳潘氏穿日本軍服,佩長劍、馬靴威風十足地赴軍營談判的由來。)他的右手臂整隻軟塌塌地,顯然是骨折或兩截都脫臼了,不過他還是挺著,勉強維持站立的姿勢……
潘是東區參議員,經過自己開業的「向生醫院」時,他清清喉嚨突然向市民說話了:
「各位鄉親:來去喔,去看咱等乎伊銃殺!大家愛目金金看:看我係安哉死个!」
「閉嘴──嘿!」押解的士兵毫不客氣,揚起槍托便擂潘的胸膛。
「呃……去看!去看銃殺咱等……」
怯怯地,緩緩跟隨上來的人群越來越多了,人群堜滫_聲此起彼落……
上午八點三十分左右,十一個人被押到火車站前右側空地上,命他們一列橫排排開。實際上有一半的人或重傷,或驚嚇過度,已然癱瘓在地上。
潘木枝、盧炳欽、兩位卻捉緊步椿,不讓自己倒下,柯麟不知怎麼地左膝落地著──以背相向,好似不願瞧一眼這荒謬人世的模樣。陳澄波卻端坐而面向「敵人」,唇角血絲縷縷,雙目緊閉,夷然認命的架勢……
「鬼圍堆挽同胞;乍個,蟠剁使……」這回是一個浙江口音的上尉訓話,應該也是行刑官吧?
「?……」沒有誰聽得懂此人說什麼。
「為了……乍個,煞雞緊後……,所以,……」他說著說著,臉上笑痕一閃同時朝軍車猛揮手──
「格格格格──」是機槍的怒吼。
原來這一回是「迅速解決」……又一次歷史性時刻。
嘉義市這一代市民「有幸」──歷代祖先一定未見過──自金金,清清楚楚目睹自己熟悉的、尊敬的鄉親朋友,在一瞬間血雨飛濺、膛開肚裂,頭破腦散,碎肉紛紛……
──「哇……」百姓嚇得失聲叫喊。
──「阿母哀唷……」
「喔──」有人嚇暈了。
「呵呵!鬼圍堆挽同胞:怕野斯不怕啊?」陸軍上尉說得眉飛色舞,狀至愉快,隨後他又宣佈:
暴屍三日。未得許可,任何人不得移動屍體!
潘木枝在廿四日已知難逃一死,曾托老老看守人給心愛的妻子一個紙條:死亦壯矣!賢妻勿念。後來在遺體褲袋堣S找到香煙盒上留下的遺書:
素霞賢妻如面:
余已絕望矣,謹書此為最後遺言,望賢妻自重自強。
一、潘木枝家全賴賢妻一人,賢妻要自保身體,切不可過悲。
二、吾母老矣,望汝孝養。
三、子女切要撫養,使其成人,木枝若為市民而亡身,雖死猶榮。
四、余一牛使賢妻苦痛多矣,望賢妻恕我,我每日每夜必在汝邊隨保祐汝們。
五、家人要自重,切不可自暴自棄。再祈保重身體。
夫潘木枝遺三月廿四日
──依警備總司令部的宣佈是:至三月十三日止,全省已告平定,即日開始肅奸工作……。進入綏靖階段。照事實看來,所謂「平定」就是解決了「集團反抗」的意思;所謂「綏靖」就是把捕捉的傢伙集體殺害的意思。(這一點,在宜蘭、鳳林的血腥屠殺,其時間與方式亦可證明。)
又;十七日國防部長白崇禧宣佈「二二八事件處理四原則」,其中第四點:「……與二二八事變有關人員,一律從寬免究。」這也是「紙上作業」,文告而已,在經由廣播電臺聯播,話聲歇止,話聲隨風而逝,這些話的作用也一樣隨風而逝。
──所以廿五日上午在嘉義火車站前的第三批集體槍決,「照常執行」也就不奇怪了。
──在家人收屍時,部分無人出面認領,原因可能有二:一是有些人是被剝光衣褲行刑的,而且已在死前被打得不成人形,難以辨認。二是不敢收屍。陳顯富老師是否同難,也成了永遠的嘉義之謎。不過陳家兄弟六人中的陳顯宗、陳顯能(初中二年級、十五歲)──死於「二二八慘案」則是歷史定案。(案:「白色恐怖」期間,此案死刑犯中有一陳顯宕是否即此陳顯富?待查)
三月廿五日以後集體槍殺「叛徒」的作業還是繼續進行,不過是由公開改為秘密了:紅毛埤羅鈞營長的部隊已經「歸建」。他們一方面重建被自己炸燬的營房,一方面就在營司令部前「精神堡壘」──一面水泥牆前執行上級交代的任務。
廿六日是第一個工作天,上下午合計在此槍斃了十四人。上午的屍體橫躺刑地,鮮血流竄而凝結,直到下午另一批行刑時並未清理。
如此一來,下午的刑犯一到刑場,三分之一的人已然驚嚇過度,暈死過去了。結果致使下午的作業進度略受影響。
從廿六日起,每天早上八時就在這媞j決人犯(註),每天的人數在三十到四十人之間,一直持續約一個月之久。人犯大部分是青年與學生,還有不少村里長要臺灣警察等,還有一部分好像是外縣市轉來的。據估計這樣殺害的約一千一百人左右。
這些人上刑場時都以巨繩綑綁,再以巨索相連成串拖拉進場。還有一些看來粗壯慓悍的傢伙就以鐵線綑綁,肉裂血流十分恐怖。
他們一律赤腳,祇穿內衣褲,甚至有些人犯是赤裸上身的。看來這些國軍極懂得珍惜物用哩。
(註:在紅毛埤經月槍決人犯的事故,是筆者於一九八七年在桃園參與「二二八紀念演講會」,演講完下臺時,一位五十多歲許姓男士詳告的。當時此人頗有醉意,滿臉通紅。他說:這是我天天躲在草叢目睹的情狀;正是四十年心中的隱秘,極想一吐為快,卻無膽開口,今晚是借酒壯膽──聽說你到處蒐尋二二八史料,所以……云云。特此誌之,亦表對此有心漢子敬意。)
──嘉義地區死者約在四千人至五千人之間。潘木枝的次子潘英哲也參與了學生隊伍而且是水上機場之役與陳顯富一起行動。
三月十一日父親以和平使被拘,次日一排憲兵包圍「向生醫院」又搜索潘宅,英哲獲鄰人示警及時逃脫。廿五日父親遇害,英哲當機立斷逃往阿里山藏匿。不幸在「綏靖」期間,無意中洩漏行蹤,當機政府懸賞高額獎金鼓勵告密。結果被一連姓當地人告密。警憲包圍下令彼投降,英哲不屈;被當場射殺。
另一死難的重要民軍領袖是朴子鎮副鎮長張榮宗。
張氏是朴子本地人,一九○八年生於富農之家,東京日本大學出身。戰前曾經營酒瓶木塞的製造;雖然生為富裕子弟,卻親近農組、新文協、「赤色救援會」等左翼勞運農運人士;與楊逵、蘇新、簡吉、張信義等都頗有交往。
終戰後被派任為故鄉副長,又擔任三青團朴子區隊的區隊長,兼任「和平日報」東石分社主任。這兩份工作,一是地方權力一是傳播媒體:張氏熱情洋溢充滿幹勁,然而在中國式的政治生態堙A卻成了阻人財路的眾矢之的,而他本人也深感束手縛腳有志難伸,不滿憤怒也就十分自然反應了。
二二八事件爆發傳開,張氏與本地意見領袖迅速免起維持當地治安的工作。在朴子雖然有發生毆打外省人事件,但迅即平靜下來;當地青年與學生也起而行動,但主要的是支援虎尾、嘉義兩機場的任務。張氏本人直接參與了民軍的行動,這是很自然的事。
三月十一日入夜,嘉義機場包圍解體;陳儀援軍南下繪聲繪影,而且陳儀原駐各地的軍隊也開始採取大魚吃小魚方式──紛紛出擊,而且在鄉下小地方開始搜捕青年。
如此一來,參與抗暴的民軍大起恐慌,祇好維持團隊活動以求自保,或尋找藏身之處。張榮宗與一批民軍就是處在這種情勢之下。
十二日午後,張氏率領擁有裝備的三輛卡車的民軍,由朴子出發,經北港、新港、平頂、大林──目的地是小梅。在由大林出發不久,駐在大埔美(前日軍俘虜收容所,現改為大美里)的陳儀軍便接獲情報,遂調派一排兵力,配機槍到通往小梅必經之地「溪底」(現改名「過溪里」)路旁崁下埋伏。
下午三時許,車隊進入「溪底」──乾河床沙礫通道,車隊搖晃蹭蹬而行,就在爬過河床駛上崁頂露出車篷時刻,伏兵的機槍倏地掃射過來。第一部車子駕駛臺上坐著張榮宗和領路的地下組織人員──約三十歲左右,自稱阿娟的女士。當時駕駛林勝賓額頭中槍,陣亡在駕駛臺上,張榮宗腿部中彈摔落下來。他年輕時騎馬摔斷腿骨,本來就跛腳,此刻完全動彈不得。
阿娟未受傷,跳下車脫逃不及被補;據說押到民雄後於次日在區署前公開槍斃。其他民軍青年死傷十餘人。因為攜有武器,他們且戰且走,大半的人以原車逃離現場,往小梅方向駛去。部分下車四散逃命的人,兩天後潛往東石、朴子等居住地,把消息傳開來。他們祇能說出幾個當場死亡同志的名字,所以子弟失蹤的家人(可能平安抵達小梅),為是否去收屍而苦惱萬分。
有一個青年是目睹張榮宗被槍殺的;此人扭傷腳踝伏在草叢不敢移動,陳儀軍檢視「戰果」時發現張祇是不能動彈而已,於是把張拖起來,張昂然反抗,結果被一槍射在腦袋上……
第四天,張氏家人,東石、朴子兩地派了六七個中年婦人與老人想來認屍(案:青壯男子不敢露面,尤其三五成群必死無疑);可是祇見褐黑血跡一灘,屍體卻不見了。
後來傳說是:家屬到來之前,又有另一隊民軍經過,就是一律穿黑色警察大衣、頭紮白巾的──張志忠的自治聯軍:他是朴子人,是他們就在附近掩埋的吧?小梅,後來很長一段歲月成為神秘的禁區,外人不敢隨便「進去觀光了」;張榮宗等十幾人到底葬身何處?成為永遠的謎團……
──至於臺中方面;林志天把鍾征夫等遺體運回到臺中市,已經是黎明時刻。這些人的後事如何處理?他交給三青團的幾位幹事去辦。
回到干城營房,第一件事是率一隊武裝兄弟到臺中監獄。他的計劃是:押走三幾個「重量級」阿山官一起撤出中市,其他的一律釋放。這是「旅途保險」的設計。可是到達監房一間:空空如也,據監獄長賴達輝表示:昨天就經由處委會的指示,「集中保護」的人員一律釋放了。
他,祇有仰天長嘆……
三月十二日上午十一時,林志天正式下令準備撤出中市移駐埔里;他特別強調:是移駐,不是解散。他並指示宣傳部對外散播消息:「二七部隊中隱藏相當數目的日軍,他們將繼續留在陪隊,一起撤往埔里……」
下午四時,二七部隊車隊以四輛為一隊,浩浩蕩蕩開往埔里。謝雪紅、楊克煌、古瑞雲等人也一起行動。不過到達埔里後林把人馬駐紮在「武德殿」(日人在每郡役所、市,甚或庄役所所在地都設有練武道場,稱為武德殿。)並以武德殿內辦公處為部隊指揮部。謝的人馬卻留在埔里國校那邊,形成隱隱的「分立」。
三月十三日下午至十四日上午之間,古瑞雲等曾率部攻擊十五公里之南的魚池警察派出所,也派人到附近方圓十公里之內搜索敵情,派員密注意進入埔里的三個通路:臺中、東勢、魚池的任何情況。
三月十五日十五日,林志天自己分別潛到臺中市探查國府援軍動態,趕往霧社再邀山青下山協助……
三月十五日上午,國府的十數輛載滿武裝官兵的軍車,開到進入埔里的要衝「烏牛湳橋」前面了。負責守備的是原任衛兵隊的黃晶童。黃在海南島有豐富實戰經驗;在裝備人員條件懸殊之下,還是在這媢麉洈韙G十四小時。民軍戰死四人;國軍受到奇襲,死傷約在五十人左右。十五日入夜之後,民軍稍稍撤退──因為彈盡援絕,而且後半的十幾小時內連飲食也斷了。
回到武德殿與埔里國校一看:這才如夢初醒,因為駐進埔里時超過三四百人的部隊,而今是三三兩兩,祇剩下歷歷可數的殘兵餘率……
實際上,二七部隊撤入埔里後,起始就未曾建立統一的指揮系統;形成各自行動的局面;臺灣人歷史上無數大小悲劇的潛在「蟲蟲」,在埔里的屈辱隱遁期間也不例外出現,發揮牠的驚人威力。
臺中「二七部隊」、謝雪紅、林志天之對立,埔里駐軍實況,鳥牛湳橋之役,林志天、古瑞雲之間一些疑竇正如臺灣史上諸多曖昧事故、事件一樣,永無正確答案,但是它是「歷史的負數」已是定案。
在埔里散夥之後,謝林就不再有重逢見面、再爭一次我是你非的機會了;一在臺灣囚於冰冷的鐵窗之內,一脫走西岸的中國,經浮浮沉沉九死劫難而歿………
在埔里彼此都滿懷悻悻而又十分茫然地──決定各自逃命時,謝苦笑一聲說:
「……結束咧啦……」
「嗯,摩(已經)……」
「歷史唔知係──安哉記載?」伊嘆一口氣。
「……咱──嫩嘎──路(深感遺憾)!」林沉聲說。
「臺中……會被各地方抗暴朋友取笑……」伊改用北京話。
「……也做了些事嘛!支援各地,維持市內郊顧大致的平靜……」他也以北京話回笑。
「二七部隊……哈哈!歷史上怎麼記載呢?」伊再一次提到歷史:「也許祇記載這樣一段:由於內鬥不已……所以……一事無成!」
「當然!」他怒火猛地上騰:「為何不和──內鬥,也會記載下來!」
「是呀!哈!歐巴桑我—謝雪紅,你、林志天,必得向人民交代:歷史會有公平論斷的……」
「不錯,勿論妳我,大概不能親自聽到看到!」
「很好。保重啦!假如還有命在,勿論在深山躲藏,或坐牢吃公糧,不妨多用心想想,想想……」
「會的。祇要有命在。我,還年輕,不是嗎?」
這是三月十七日凌晨一段話。
三月十七日,臺灣島南北東部,都還陷在陰風血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