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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慘絕冤恨安哉埋供證一:林阿梅,一九四七年,三一歲,一九八九年,七十三歲,於頭成馬祖廟前接受錄音訪問。
供證二:郭勝華、郭章垣醫師遺腹子,一九四七年,郭氏被殺後七月生,一九九一年三月二日於臺北陳永興醫師宅接受訪詢。
供證三:葉富生,一九四七年,二八歲,與郭氏同囚於宜蘭稅捐處檔案室。一九八九年,七○歲,於頭城葉家接受採訪。
供證四:湯木森,一九四七年,十三歲,被害人張雲昌學生,一九八九年,五十六歲,於羅東湯宅接受探訪。
供證五:游清池,一九四七年,十六歲,被害人鄭火土親戚,一九八九年,五十九歲,於羅東某冰果店接受錄音訪問。
供證六:葉淑珍女士,被害人張周仁妻,一九九一年三月發表「回憶錄」。
供證七:張珍娥女士,被害人張行仁妻,一九九○年在「二二八事件紀念會」上口述經過與心路。
供證八:許國勝,一九四七年,十四歲,花蓮市人,當年花蓮市民代表會主席許輝之親戚,一九八八年。五十六歲,於花蓮某蘭友宅接受錄音訪問。
三月十三日,長官公署宣佈:除「臺灣新生報」等兩家外,其餘報紙一律中止發行。
三月十四日,警備總司令部宣佈,三月十三日止,全省已平定,即日開始肅奸工作…進入綏靖階段。同日宣佈「戶口普查」......
──依指國防部史政局馬宗和所撰「臺灣二二八事件紀言」所互之綏靖工作,北臺灣部分大大略是:三月十三日,整編廿一師獨立團第二營開往宜蘭,擔任綏靖工作。即日到達,恢復秩序,收繳武器。三月十五日,廿一師獨立團率鳳山員兵(案......應即何軍章所部),赴臺東,並令該團駐宜蘭之營推進花蓮港;統由該團指揮,任臺東、花蓮港之綏靖任務。十七日,花蓮縣開始肅奸與清查武器工作。十八日獨立團到達臺東,開始肅奸工作。
三月十九日,整編廿一師一四五旅四三五團陸續抵臺,投入「綏靖」工作。
三月廿日部隊陸續到達(案:應是五萬武裝部隊加上足額配備。)警備總部重新部署分區綏靖:臺北、基隆、新竹、中部、南部、東部、馬公七綏靖區。
上列各該地區軍事主管是:憲四團長張慕陶,基隆要塞司令史宏熹,駐竹十四旅旅長岳星明,駐臺中二一師長劉雨卿,高雄要塞司令彭孟緝,駐臺東整二一師獨立團團長何軍章,馬公要塞司令史文桂──分任「綏靖司令」。以專責成,並自二一日起,清查戶口,辦理連保,徹底肅清奸頑……
由這段紀事可知,所謂「綏靖」是什麼任務,「清查戶口」是清查什麼,要徹底肅清的「奸頑」又是誰?至於「自新書」和「連保書」依行政長官兼總司令所頒的,是這樣:
自新書
具自新書○○○現年○歲○省○縣市人,此次因受奸匪叛徒欺騙,脅迫盲從,參加暴亂行為,初非存心反叛國家,現已悔悟,請予改過自新,矢志永作良民,決不再有違法行為,如有過犯,願受最嚴厲之制裁,所具自新書是實。
自新人○○○右、左手全部指紋。中華民國○年○月○日
連保書(五戶連保)
茲擔保○○○於民國三十六年○月○日縣(市)暴動案,確係受奸匪叛徒欺騙,脅迫盲從,現已覺悟自新,永作良民,如再有違法行動,連保人願負完全責任。
被保人○○○印章、年齡、住址、籍貫。
連保戶長○○○印章、年齡、住址、籍貫。
連保戶長○○○印章、年齡、住址、籍貫。
連保戶長○○○印章、年齡、住址、籍貫。
連保戶長○○○印章、年齡、住址、籍貫。
連保戶長○○○印章、年齡、住址、籍貫。
附記
一、被保人今後如再有造法行為,或不當言論,應受政府最嚴厲之制裁。
二、被保人,如再有犯行,連保人,未於事先勸阻,或告應受連坐。
三、凡參加暴動份子,或品性不良,或無一定住所身家者,均不得連保人。
四、被保及連保人,均須簽名蓋章或捺指紋。
五、連保人如有退保者,應由被保人請人抵補足額,並呈請更換連保書。
中華民國○年○月○日
連保書(存根)查○○○現年○歲○縣(市)人所線連保書,係由○○○臺端負責連保,茲為慎重起見,應即對保,請將回復一依式填寫簽名,並蓋用連保書上同一印章,掣下退還,以憑存查為荷。此致○○○先生縣市啟年月日。
臺保字第○○號
連保書(此聯存連保人)查○○○現年○歲○省○縣(市)人,所繳連保書係由○○○臺端負責連保,茲為慎重起見,應即對保,請將回復一聯依式填寫簽名,並蓋用連保書上同一印章,掣下退還,以憑存查為荷。此致○○○先生縣市啟年月日。
連保書(回復)茲接到鈞府對保書已悉一切,查○○○參加暴動,業已悔過自新,確係由本人保證,以後不得再犯,並親自簽蓋連保書無誤。謹上○○縣市政府啟年月日
──在中央方面;三月十七日,奉國民政府令處理「二二八事件」的國防部長攜同蔣經國抵臺。行前發表「二二八事件」四原則強調:「二二八事件有關之人員,一律從寬免究!」;在臺灣,卻在同一日,將九日恢復戒嚴的範圍,由臺北地區而擴充至全島....
.....
三月十七日,星期一,早上雨大風急,午後雨止風歇,日頭還匆匆露臉一段時分,然後又陰霾四合。宜蘭的春天向來就這樣。
省立醫院和其他公家機關一樣,星期一要舉行「總理紀念會」──週會。宜蘭市是臺北縣縣轄市,因地居東隅,省立醫院院長每月第一個週會外,就在本市參加市府的會。院長郭章垣醫師最煩這些形式化的活動;早上他電告宜蘭市長朱正宗(論編制,一是省立醫院,一是縣轄市,郭的位階高於朱。)說病患急需開刀,他告假,留在醫院主持院堛熄g會,爭取時間進入開刀房。
「院長請便。」朱市長熱絡語氣中透著一絲怪異:「您忙嘛!好。反正您不會離開醫院,對不對?好好....」
「是啊,是啊,我....」他很想再說一兩句。那是一種不安的反應吧?可是實在找不到話,祇好擱下話筒。
實際他是真忙。不是急症開刀,而是「外傷」的處理:
臺北緝烟血案引起的抗暴怒潮,於三月二日在宜蘭、羅東、蘇澳、花蓮等地普遍傳開;宜蘭市民由聚集控訴而團隊行動,是在四日早晨。青壯市民,返鄉軍伕軍人,青年學生,由襲擊各警察分局「接收」槍械彈藥,集中「監管」外省人警察,而攻擊空軍倉庫、奪取步槍手槍。宜蘭市人的想法做法極簡單;不能讓外省軍警擁有槍枝,怕像北市那樣濫殺百姓,接收武器祇是用以自衛,主要任務是維持治安。所以這地區始終未曾「重傷」一個外省籍百姓。
省立宜蘭醫院院長是嘉義來的外地人,歲五月中到任來憑他正事不阿的風範,加上醫術精良,很快就建立起清高的聲望;在組成「二二八處理委員會」時,就因他的公正無私品望,被各派人馬硬推為主委。不過他忙於醫務,實際上祇與會兩次。
三月八日午後,基隆要塞方面已經發動攻擊;宜蘭方面也同步進行,於是大量傷患湧進。接下去援運登陸,大規模的屠殺開始,醫院的「生意」更是十分興旺!郭院長也就全心專注投入救治的傷患工作。
「國軍」完全掌握局勢後,徹底「綏靖」行動開始。這時種種風言風語開始傳佈──劫後餘生的人,多年後稍綪相互交換「心得」之後才恍然大悟;原來那些風言風語是「有關單位」播散的,是另有玄機的:指示「頭痛腳癢人等」把握機會「花錢消劫」。可笑這些長期受到日本奴化教育的臺灣傻瓜,不能領會中國政治文化的玄妙所在,結果十九成了無主冤魂……
郭章垣醫師,就是代表性臺灣傻瓜!
郭夫人林汾女士,雲林土庫望族,是一位美女。兩人結婚七載,未育子女,目前正有害喜現象。夫妻十分恩愛,聽了外面風傳,伊苦苦要求他:避避鋒頭。
「沒做壞事,怕啥別?」他始終就是這句話。
「先閟起來卡好啦!中個个代誌,啥知安哉咧!」妻想想再加一句:「聽講代表會主席江雙輝、甘阿炎、陳進東等有名望的人攏嘛閟起來──總講:有利沒它,爾撞啥硬殼咧!」
郭依然堅持「平常心」待之,他向愛妻開列「平安的理由」:第一,自己愛國不落人後,戰後回國立刻承擔公醫職務,就是以行動明志的事實。第二,就任十個月以來,不貪不求,絕無任何違法的言行。第三,事件中,他祇有苦口婆心勸阻年輕人不可浮躁妄動,絕無任何鼓動暴動的言行。第四,他以醫生救人原則救治紛亂中的傷患;不分臺省、外省籍人,軍警人員一律收留救治……
「這樣的醫生……」他用北京話說,平時他就認真學習「國語」的:「還會被責罰,那就看上天的意思了。」
「……」妻阿汾睜著美麗的大眼睛,深情地盯著他。
「不會。我不相信我所愛的祖國會黑白不分是非相混!」他想想再補充一句:「何況中央援軍到了,不是在混亂中;那是國家的正規軍哩!」
「……」妻無言。伊深情的凝盯,他受不了。
各地「大量」屠殺的消息不斷傳來。宜蘭籍在臺北的大學生大半「失蹤」了;被殺而確切有據的,家人紛紛北上處理後事,而且有兩具遺體已經運回宜蘭……看來全是真的。
「章垣……」妻不再硬求,祇是不斷欲言又止,不斷嘆氣,或總是站在他背後怔怔地看著他,盯著他。
他完全能夠領會一個妻子的心情。
午夜醒來,昏昧的窗外,天光掩映堨L會瞥見妻不寐的幽幽雙眸……
「阿汾……好啦,明那日起我去閟幾工,好否?」他,終於拗不遇妻的那會「溺死」人的眼睛!
「……失禮啦嗬……」伊竟嚶嚶而泣。
「沒可能个啦,唉!」他喃喃自語。
三月十五日是週末,清早他「奉妻子之命」──請好半天假,離開宜蘭市到鄉下「遊山玩水」去了。是的,他的心情上百分之百是「為了妻子的心」而「出走」!
問題是。宜蘭對他而言是陌生地方,雖然工作上結交了醫,以及本市一些士紳人物;至於鄉下僻地根本不可能在短短十個月間就有機會交上知己朋友。何況,「萬一」他果真是軍方獵捕對象,收容他的人豈非因他而獲罪?
「兜刻亦──達拉,宜──搭(到那堙A才好呢?)」他不斷問自己。
在印象堙A有個種紅皮甘蔗(案:綠皮的糖分較淡,用以製糖:紅皮,實際是紅深近於黑色,糖分較高,一般零售食用。)的楊阿桶,是他救活的病人──是一個客籍小農,剛由西部東來三年多,極窮;得急性盲腸炎,卻認為是「著天釣」,打算聽天由命等死。郭醫師是由一個醫院工友話堛器D這件事,他自動找人調車輛把楊阿桶送上手術檯的。事後楊就經常送他家一些自己栽種的青菜;這次過年還送他一隻大閹雞,也算是他家年菜中的主要佳餚呢。
柳住在「員山」之西的「內員山」,是極偏僻的小山村。楊還說,由於以菜山蘭為副業,家媥i著好些報歲蘭;曾邀他去欣賞。
想起這些,他決定到內員山楊家走走。那樣窮僻之地,不會有什麼危險吧?問題祇有一個;依公路達「員山」的交通不成問題;從員山到外員山,內員山,沒有車子,他個人步行,怕不容易找到。不過鄉下人,十里八里內無外人,稍一打聽自然不致迷路吧?他想。
這天,早上九時過後天就放晴了,可是近午時分雨勢又驟然逛瀉而下,而且風勢也相當驚人。
郭醫師在員山小衛,找一家不起眼的小餐店用餐後,打聽清楚路途方向後就匆匆出發。因為在小小的員山,居然有一排左右的武裝軍人在「暫駐待發」的樣子。這個景象令人有說不出的不快與不安……。
實際上他是一個很敏感的人,也是極感性的人。
午後雨勢小了,霏霏紛紛的春雨卻大有連日帶夜的氣勢。不過,他攜有特大號的黑雨傘。大概是多雨宜蘭的特有雨具吧?在家鄉,在日本可未見過的。
這時候,一個人,撐著大雨傘,走在陌生卻感到一分親切的鄉郊小徑上,這個景色氣氳,這個遭遇、心情,郭醫師他,走著走著,突然陷入某種恍惚的微醺堙C那是三分悲涼,兩分稠悵,一點點憂傷,一些些疼惜一些些甜蜜所混合的奇異心情心境。
他深摯於醫學,但是他也熱愛音樂藝術。所以他有時會和愛妻一起描摹那未來的溫馨家園:生育兩個子女;男女都好-不能像父親生育十個子女,父母子女都苦累不堪──從小給予音樂、美術、文學的薰陶;將來要往這方面發展也樂觀其成;如果另有事業,也要培養孩子的這方面的興趣。至於夫妻倆,生計安穩後,他要開一個平民醫院,盡力濟助貧苦病患。在私人享受方面:兩要出國旅遊一次,攜老妻聆聽歐洲的歌劇,到世界大美術館,偉大作家故居瞻仰、參觀,接受人類偉大心靈的洗禮;如果可能,夫妻還要遠赴非洲一行。
他堅決反對狩獵,他祇是盼望一睹那黑色大陸、群獸徜徐,萬禽飛翔的寬闊神妙的風光……
他還想要……他,親情未報,恩師期許殷殷,社會還未回饋,而愛情正濃,愛情結晶正在愛妻腹內秒分時日長大之中……
而他,現在,莫名其妙的,豈有些理的,「像一個犯人」,ㄔ亍於山村泥濘路上?
「荒唐!」這是唯一能找到用來寫照的字眼!
「悲研!」這是諸種心情凝聚之後,唯一的不解不溶的石塊!」
他喜歡一些古老的日本流行歌曲,他喜歡唱,也能唱。他發弄那些旋律、節春,是那樣精確地和自己心靈的脈動「同步」協調,悠然同行……有時候,心底會倏地冒出一絲不安,羞愧;我是臺灣人,我愛中國,那才是我的祖國,而我這樣沉醉於日本底……
而現在,那「日本底」卻冷酷地,惡作劇似的,好整以暇地「乘虛而入」,適時,填滿了那「烏雲密佈」的心靈空間!
於是,那熟悉的節奏、旋律完全同步於心靈脈動的樂音,響自心底,迴響腦際,自口鼻間潺潺流出──「雨之blues」──他斯時斯情的最好寫照吧:
魚啊 落吧落吧
煩惱沖走為止
反正 淚水已濡濡
每夜 嘆息之處境
啊 歸去不得
心之蒼空 幽幽啜泣著
夜雨下著
黯黯的 命運在
落魄盡頭 處境是
走雨中夜路 腳步沉重
一個人 彷徨地徘徊
啊 歸去不得
心之蒼空 綿綿不息
夜之雨喲
…………
他唱著,吟著,他感到流入嘴堛澈B水很鹹很鹹……
他終於來到內員山,找到那間簡陋的檳榔葉為頂,泥土牆的楊阿桶住宅;在主人訝異多於歡喜神情下,被接到「客廳」坐下來,住了下來。
出乎他意料之外,他這個貴客的出現,三個小時不到就蟲動整個「內員山」山村,甚至於入夜之後,外員山村堛漱H也紛紛過來「探望」;列大新聞嘛!村夫村婦滿懷善意的「一探究竟」是極自然的。
可是,郭醫的不安谷迅速昇高……
「危險,這媟|危險,而且怕連累這個山村老農……」他不得不冷靜地思考。
晚餐到快九點才端出來。楊一再告罪,菜餚十分可口卻十分陌生。主人說是野兔肉和鹿容;鹿肉是特地派兒子向山地社堶n來的……
可是這麼好的招待,卻是讓他一人獨享──楊坐在一旁頻頻斟上土製米酒,自己就是不吃不喝,當然妻兒全都「藏」了起來。
楊誠懇熱切的神色中,似乎不時掠過一絲掩飾不住的憂鬱。他心堣@動。正要開口,楊卻說話了:
「外邊,極亂呵?……」楊頓了一下,又接著說:「放心啦,裡(這)深山,一定唔會傳出去,唔使驚……」
「嗯……」他心堬r地一震,看來這個深山老人是完全明白他來的動機,以及處境問題啦!
「無論如何……總講,郭醫師爾,放心在這核(住)下去,會打點、處理,絕對放心!」柳近乎慷概激昂。
「嘻!爾像系,知樣真多物件?」
「嗯。者個天年,真歹講!阿山仔,一兩年來,看唔到聽嘛聽真濟!唉!者一來,唔知會死多少牽連冤枉多少人……」楊改以福佬話講。
「……」他完全無言,因為楊把話講「透」啦。問題是他對能不有所表示:「我看……麼沒安嚴重。至少,我並沒少干涉……我系講,我系安啦。總講……實際上,阮來鄉下歇困一工半宿爾爾──阮,明那日嘛沒轉去未厧,看夏(患者)少唔得院……」
「使唔得!院長爾一定愛多閟幾工!」林堅決表示。
「阮實際沒必要閟起來!阮……」他不由地惱火起來。什麼話!還真像自己犯下滔天大罪,非逃亡保命不可!
楊阿桶繼續誠心誠意地苦勸苦留,就好像完全明白他是在逃死罪那樣。意外的是,楊對於全臺南北的慘案似乎知道得很多?這一點他久久不得其解。最後他還是想通了;不是山野老農可疑,而是他自己孤陋寡聞──全臺電訊發達,南北屠殺情狀不逾半日到處轟傳,只是自己關在開刀方不聞不問罷了。
然則,妻阿汾的憂懼害怕實在之當然啦!
問題是:我郭章垣未曾有過任何暴亂言行,而且一再苦勸年輕不得浮躁行動,是有功無罪!那麼,縱然全島被屠百千上萬,我又何何干?這不是時延月久形成不解懸案,只要時地人事一一面對舉證,有罪無辜豈不一清二楚?好啦!這一「逃」──逃到內員山窮僻之地,為何?理由簡單得很;因為有罪,自覺有罪;「逃跑」,就是有罪的最佳證據……他的思緒,勿論如何扭扎,自我詰辯,都難於脫卸這樣的結論。
這個晚上,他睜大眼睛,「用力」凝視黯黑中的得納沼心象,直追苦尋。最後他的結論:是生已是屬於祖國,死也歸於祖國;無罪也是無罪,生死於天,無想無念……
第二天,三月十六日,他睡到近九時才起床。實際上整夜都在恍惚間度過, 依二三十年來的習慣,五點半他就起床了。他坐在床頭,遙望窗外山野雨中晨景。他心平氣和了。寧靜心湖上美目盼兮的阿汾,正凝睇癡癡相對呢。他笑了,卻同時發覺臉頰一片暖暖辣辣的。奇怪,「者目屎,系安哉咧?」
日本歌謠:「雨的blues」──又稍然自耳際腦際昇起:雨啥 落吧落吧 煩惱沖走為止反正 淚水已濡濡……
「不!唔對!」他霍地站了起來,盧地搖頭,大富度地搖頭,想把那悽惻纏綿的旋律驅走:他迅速颯好衣褲,輕咳兩聲,然後施施走出臥室。
主人楊阿桶就守在門口。兩人同時嚇了一跳。
他邊用早餐──參蕃薯的粥──邊耐心地告訴楊:他決定馬上離開,不是「自投羅網」,而是設法潛回嘉義老家,或妻的娘家雲林土庫鄉下。
「放心,阮有一同鄉在醫院做職員,咱兩人同行;伊卡多歲,識山路,有經驗,總講……」
總講一口氣把楊可能的擔掛全封掉,總之,近午時間就離開桎家,步行到員山,等到一輛盛載蕃薯的私人牛車,商得同意以牛車「進城」──下午兩點左右,他又回到宜蘭市來。
「阿汾唔知系安哉想咧?」他想,不覺笑將起來。
他突然興起捉狹念頭;入募時分才回去,嚇伊一下,也給伊一個驚喜……
他放鬆心情,在宜市閒逛ㄔ亍,這是一個古老的街市,禮拜日的下午,除了武裝軍人結隊行走,或駕車急馳外,人與景都是寧靜的。
他原想到熟悉的幾位醫師家坐坐,或到農校找最談得來的音樂老師(實際是體育教師,日本音樂教走後,祇有他會彈琴唱歌;在農校音樂課是附帶的,他就代課代定了。)──蘇耀邦先生聊天,可是一轉想,他就決定不「打擾」朋友了。
一些列隊行走的士兵,有意無意地瞧他一眼,或怒目相向,好像還用他聽不懂的土話在他經過時「罵什麼」似的。他,一直維持從容的神態,悠閒的步伐走著。這是放晴的禮拜天下午,應該很愉快的嘛……
「施Khi-搭(喜歡呢),宜蘭……」心堣斷這說。
宜蘭古稱「噶瑪蘭」或「蛤仔攤」,在一八一○年就設廳了。在街市周圍種植莿竹、九芎樹作為圍牆,形成周長六四○丈美麗的圓形城堡。光緒初年設宜蘭縣,日據初設廳,一九二○年改為郡役所。國府領臺把宜蘭、羅東、蘇澳等(現制宜蘭縣的大部分鄉鎮)改轄於臺北縣。宜蘭這個縣轄市卻是東部風味十足的城鎮,和嘉義故鄉有相似的古老情調……
──嗯,一初都很好。他,越逛越心寬,越想越覺得自己是太神經質啦。這麼一想,他再也忍不住了;幾乎以奔跑的速度往家──市府宿舍走去。
這堿O古老宜蘭郡役所留下來的日式宿舍。名分上是市府所有,實際上就是「日產」,各級公務員也參雜居住,還有一些「日產」在終戰之初就給百姓佔住了;經「現居住人」完成購買讓度手續後,就成了民宅了。郭醫師的隔壁住的蔡昆陽醫師,那棟宿舍就是已被蔡買度。
郭醫師就任之初住的是省立醫院院長的寬敞官邸,因為外地來的未婚人員無處落角,他便讓出成為單身宿舍;他這個小家庭就效仿其他公務員,向朱市長請求協助──搬進宿舍來。據說為此朱某不很高興。郭卻以為都是一樣公務員,宿舍又空著,自己情商借住,應該是情理法都過的去的。
至於朱正宗市長並不住在宿舍區,而是住進日人留下的古雅氣派的郡守大人官邸。宜蘭地區的傳說是:朱某在大陸時是連震東氏的私人司機,來臺後搖身一變為市長大人。(二二八事件後,昇為臺中公賣局長,後官至土地開發銀行總經理!)這種「現象」,國府來臺一年多來,臺人已然夕歷異象而見怪不怪啦。
另外有一個說法:熟人稍稍告訴他:朱某很疑忌他:怕他搶去市長的職位。
「哈哈哈!」他笑得前俯後仰。他不是喜歡做大動作的人,平時他訽謹,從不放肆譁笑,這句話他是忍悛不禁而開懷大笑了。
「哎唷!我是醫師,我的發展空間,專長與志趣在醫學、醫術,治病救人哪!怎麼會!」他用北京話說。
他還十分「世故」地要求這位朋友,務必設法婉轉轉告朱大市長:請放心,他絕無「非分之想」……
──郭把自己的處境,一些明明白白的「事實」放在一起,冷靜地,也是仔細地推敲研究,結論是:不必多心,自己安全得很……
他,就是以這樣明朗、輕鬆的心情稍稍回宿舍的。回到家門口,已是接近黃昏;微雨飄著。
從臺灣槴子砌成的圍牆縫隙瞧去,愛妻以「正坐」坐在客廳榻榻米上,面朝外,雙手合十兩眼輕閉……伊,在祈求什麼呢?
他,祇感到一股熱流自心坎處直湧而上;他陡地要推門衝過去,不過下一瞬間又硬把身軀的動作煞住,同時緩緩蹲了下去。
「多那天──得是(那一位啊)?」伊肩背猛地一抖,人蹦地站了起來。可見伊是處在如何緊張狀態中……
「阿汾哪……」他祇好現身相見,他努力維持臉上的笑痕。
「爾安哉咧?爾!講閟幾工……」一照面,說著,說著伊的淚水已然氾濫,話音換成幽幽的哭泣。
「阿汾,爾係撞啥啦!」把伊擁進懷堙A語氣卻是冷肅的。
他立刻發現自己的口氣不妥。唉!這份疼惜與委屈的心情如何表達?他,祇有把伊緊緊地,深深地擁在懷堙A以動作轉達自己的心意。
然後,等待伊的身軀漸漸鬆輭了,感覺比較輕柔了,深重了,於是他才細心柔聲地給伊「再」寬慰一番……。
郭章垣醫師是嘉義溪口人,生於一九一四年,日本慶應大學醫科畢業。年輕輕地就以外科手術名傳全國。(當茂木教授助手,替八十多歲的味素發明人之一的鈴木梅太郎博士胸腔開刀;主刀有病,而改由郭主刀,手術成功,轟動一時。)但是他的本土感情濃厚,心懷祖國,一到戰後就摒擋事務於一九四六年二月廿一日搭冰川丸回到臺灣,期盼有所作為。
本來他有意留在臺大醫學院從事醫術研究,但因身為長子,下有弟妹十幾人,在經濟壓力下,他經由學長王金茂介紹出任宜蘭醫院院長職務。因為他熱愛「祖國」就任後特別聘請教師,教全體職員與眷屬學習「國語」。
當時物資匱乏,又經常領不到薪水。郭院長除讓出官舍給員工護士住之外,夫人還拿娘家給的私房錢給員工買菜,並親自準備伙食協助員工度日。
一九四六年七八月間,臺灣流行各的霍亂來襲宜蘭,為朱市長「吃掉」針劑費用及垃圾筒蓋經費,雙方有過衝突,不過事權各有所屬,他也未予窮追猛打,所以並未打破和諧局面。後來憑他日夜努力,救回大多數霍亂患者生命,朱市長還公開表示嘉許感謝呢。
──總之,三月十六日晚上,郭醫睡得很好。嬌妻熟睡中的臉上還留著一抹笑意。伊放心?他就更放心了。
三月十七日在院媔}完「總理紀念週會」之後,他做好兩個闌尾炎開刀手術,然後給五個「意外槍傷者」完成出院前最後的檢查。雖然「槍傷患者」還繼續進來,不過幾個重傷青年都保住生命,每天出的比抬進來的人多。看樣子,一切會慢慢正常起來的。
他這樣想,於是精神更旺盛了,他覺得自己的生活,生命十分充實──當然,想起來,前昨兩日的「小逃一番」就顯得十分幼稚可笑了。
中午,他沒回宿舍用餐,因為有一段距離。在飯廳和幾位員工一起飯後刀天,可是大家似乎突然疏遠起來──平日他作風民主開放,與屬下可以說毫無隔閡;現在他有被排斥的感覺。
側耳細聽,這些傢伙好像在談論自己呢。到此,他的不快昇高。他忍不住挪過去,勉強擺個笑臉,說:
「安哉?有啥眛秘密係唔?」
「無啦!」大家訕訕然地。
「院長:咱係在講啦,爾呵,還係多閟幾工卡好啦!」事務股的老蔡這樣說。
「我為啥味愛閟?係講:我有啥罪過係唔?」他勃然色變。
「唔係唔係。系講呵:阿山仔行事,極歹講啦!爾做頭仔个人……」
「做頭仔,就有罪係?頭仔人就好黑白刣係唔?」他,越談越惱火,不過立刻清醒過來;自己錯了發火的對象,於是語氣一緩,歉然說:「唔,爾大家係好意,阮知,阮係講:坐得穩,行得穩,驚啥?人間,義理訥磨多伊基,阿路煞(有才是)!」說到後面冒出日語詞句來啦。
「……」
「院長……阮大家係驚啦!看邁:滿街兵仔安尼擦擦走,過又排大砲挖陣地……啥知愛撞啥!」護理長密斯游溫婉陳述。
「院係,係關心院長个安全啦!」最矮小的護士密斯方躲在游背後,卻拉開嗓門說,愛嬌地。
大家笑了。氣氛一變。郭紅著臉再三表示道歉。不過他還是強調:
「做人愛相信一個原則:無唔對;啥也唔驚;無犯法,啥人也不能加罪;者係人間義理基礎。阮大家愛相信政府!無者,社會國家安哉維持落去?」
「嗯……」大家祇好默然頷首。
回到院長辦公室稍一休德就又到病房查房。再回到辦公室,覺得有些憊,也有些悵悵然,一股悠忽不安在心頭徘徊著,一絲輕輕的悸慄在四肢肌膚間流竄。
他很生氣,氣自己如此屈股於意識底層一些無謂的疑懼。為了驅逐這些混擾的情緒,他又回到病房,給重病患「加倍」檢查、探詢,改進治療。
下午四時,蔡陽昆醫師來訪。蔡原是本院專任婦科醫師,因為薪水太少又經常延發放,和另外幾位醫師一樣堅決要求辭職。蔡是本院臺柱,郭要求保留住兼任-週二四上午,週六下午擔任門診。蔡勉強允諾。今天下午不是蔡的工作時間,是來找他閒聊的。
可是,蔡的神情,話語卻迥異往常。
「蔡桑,你有心事?」郭疑心陡起。
「無。無啦。無患者上門搭喀拉(所以)……」
「……哈……」郭突然一笑。笑容一收卻愣著。因為這瞬間他發生自己笑得十分不得體,而又覺的這一笑十分曖昧。
「爾?無啥代誌呵?」蔡卻正色地問。
「啥代誌?」他是茫然的一答。
「唔,無就好。」蔡說得又是不著邊。
「蔡桑!」他忍不住單刀直入了:「得哇(那麼)難訥喔多西阿那(啥陷阱)嘎,僕牯膩?(為我設)……」
「伊壓(不)!西卡西(但是)……」
「唉!又是一樣的話題,一樣的說法,一樣的疑慮,一樣的判斷!」
「禍喔挪嘎斯(要逃脫災禍)那拉吧(的話)……」
「……」他點頭,他笑,然後凝然盯住對方。
蔡嘆一口氣,要開口有所陳述,他疾伸雙手猛搖,阻止好友說下去。意外的是,蔡在離開時,丟下一句話:
「得-麻(謠傳)K累逗(雖然):陳成岳氏,磨逮捕煞累搭(已經被捕)!」
「呵?」他,身軀一僵,蹦地站了起來。
陳成岳是羅東齒科醫師,陳父陳茂鏗氏是羅東「仁濟醫院」院長。成岳是長子,與堂兄陳喬岳先後畢業於日本齒科大學。四十四歲;堂兄弟同時參與北縣參議員選舉,又同時名列候補參議員……
「……嘛達(還有),葉弘鼓氏,林蔡齡氏摩(也)……」蔡稍聲說:「無代誌,卡早轉去好啦。最好……」
目送蔡醫師離開後,他還是心跳砰砰,幾乎到心口疼痛的地步。一股強烈的懼怖感,終於漫天瀰地地籠罩下來。或者說是,以意志力量加壓深埋心底的恐懼,被蔡醫帥一跳,立刻衝破心防洶湧浮冒上來了。
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提早四十分鐘離開醫院回家;這回他不騎腳踏車,特別請一輛「人力車」(黃包車)回宿舍。這也是僅有的一回。
回到宿舍,阿汾還未作飯,正在勾毛線衣。雪白的小毛線衣已然成形。他知道是給肚子堛澈臚l的。伊喜歡白色:伊說來到世間的小生命那樣潔淨無垢,穿起純白的衣服最美了。
「今那日,遏悉得桑那尼(怎樣這樣地)?……」提早回到家,伊反而一臉疑遲。
「喔邁膩(是被你)……」他衝過去,從伊背後緩緩地,輕輕地把伊柔軟、有些豐腴的嬌軀擁入懷堙C起初是鬆鬆的,然後加勁樓緊,最後是重重令伊喘不過氣的擁抱,想要把伊整個人埋進自已的胸懷似的。
「阿那達……」伊滿臉酡紅,滿眶清淚地笑了。
他,是個內斂木訥、拙於表達自己的男人。結婚七年來,伊知道夫君深愛著妻子――伊;伊也是。不過,在深情的凝視,輕輕手觸之外,很少「火辣的」明明白白地說過,表達過。所以,被他這野性地熱烈的一抱,伊的身心反應,竟然有些新婚的接觸般羞澀又激情……
接著,他吹著口哨幫伊「掌爐」――因為煤球缺貨,木炭不繼,祇好以半乾的相思樹枝作木柴。這種木柴溫度極高,但是「起火」時煙濃易熄,非有人施以搧風,一邊搧散煙霧一邊助送氧氣不可。
「……吾累喜(高興)!」伊輕步如蝶舞。
「難搭(怎麼啦)?」他還一時不知伊的意思。
「苛訥伊Khi卡達(這種生活方式)……內!阿那達!」
「嗖搭那(是啊)。哈哈!」他剛笑出口,一陣濃煙反捲,引得他連連乾咳,還淚水直流。
伊看他那窘相也笑開啦。
他卻走到廊下「呼吸新鮮空氣」。
他一直努力維持熱絡的氣氛。用餐時伊建議改用蠟燭照明,他欣然答應。那是慶大醫科的一位恩師送他的禮物――一對粉紅色二十公分高五公分粗擺飾用的特製蠟燭;因為到了宜蘭第一回停電時用了它,以後小倆口遇到什麼小紀念時刻,伊喜歡用來釀造氣氛,就每回點燃幾分鐘。今晚伊興緻高提議如此,他自然沒有話說,祇是心底那個……他決心裝扮下去了。
「……阿章?爾?……逗悉達挪?」伊大概發生他的神色有異吧?
「無!無!那尼磨(什麼都)……」
「真無代誌呵?」伊遲疑一陣才說:「聽講有過再掠人?」
「無代誌啦!有嘛系有啥行動越軌个人!」他的嗓音越說越澀,忍不住說:「免再提咧啦,無影無跡个代誌……」
「……斯瞇嬤森(抱歉)……」伊低下頭去。
「阿汾:等混亂全平了後,阮想請兩三工假,陪爾去……」
「日月潭!」伊搶著說。這是夫妻經常掛嘴邊的話題――返臺之後一直想一遊的地方。
「嗯……唔過……」他做害喜嘔吐狀:「宜得是――嘎(行嗎?)」
「哈伊――哇!幽寐尼磨(做夢都……)!」
「瑪嘎賽(信任我吧)!依顧喲(會去啦)!」
他一直努力經營「乾淨」的氣氛。誠然是為了阿汾,實際上也是「安撫」心底的隱隱騷動不安吧?飯後依習慣,他要一個人關在小書齋看書或思索事情。這時妻已收拾妥當,就在「客間」聽「拉吉歐」的音樂節目或者看小說;伊是一個小說迷。
就在這時,伊突然驚叫起來――
「啊!可歪(怕)呀!」
「逗悉旦――達!」他從書房衝出來。
阿汾「正坐」的姿勢崩潰,斜斜半躺在榻榻米上,雙眼圓睜發直,手腳大幅度抖顫不已――笠型燈罩上踫著一隻尾部掛著蛋泡的碩大蟑螂!
哈!這是伊平生最怕!他經常以此調侃伊是「米押科索搭即(都育,都市長大的)美女。實際上伊出身當地望族,也是出了名的美女。不過嫁給郭之後,伊努力做一個平易近人的「醫生娘」;伊親自下廚為護士們作食,幫伊補針線,還在宿舍後院學習種青菜,而且成績斐然。伊完全能夠體會夫君想要扮演的是一位平民醫生,伊要做一個心理上、技能上都是他的支持者協助賽的角色。
伊做得很好。不幸就是對蟑螂的Phobia――病態恐懼無法克服。氣人的是他居然說女人擁有小小的Phobia越顯得愛嬌可人。好啦!這一叫――
「……」他祇是衝著伊傻笑。氣死人,居然不肯過來扶伊一把――該把人家擁入懷堹k疼嘛!人家害喜……想著惱著,就要哭出來啦!
「阿汾:記著:Phobia要妳自已克服;妳,要自已爬起來。」他說。用的北京話,語氣溫婉,卻是正經八百的,還側著頭瞧著伊。
「阿達西(我)……」
「起來!者係第一步!蚸仔有啥昧好驚?」
「……」伊,雙眼眼眸盡是怨……
「嗯,儘多代誌係免驚?啦:實在該驚?代誌嘛愛直接面對……」他,好像是喃喃自語說給自已聽的。
「好啦!!!」伊是真的氣不過啦。
「人間」(人生),阿給庫訥哈得(終究),沙逼細-夢搭(孤單的呢)!搭卡啦(所以)自分得(由自己)悉卡力(努力)搭搭靠――達(戰鬥才是)!」
「哇軋――得路喲!」伊,愣了一愣,然後憤然回答。
他卻笑笑,然後轉身回書齋去了。
伊,倏地感到手腳冰冷,感到呼吸困難,感到心的深處冒出縷縷冰冷的什麼……因為,他的話說得太「無情」,太奇怪,太異常了,為什麼要說這樣不吉利的話?
難道他,發現什麼危險情況?
或者是完全無心的「黑白講」?這,才是可怕哪!
伊激動著,衝動地要立刻衝過去問清楚,可是伊知道不能夠這樣。這太殘酷了,可是怎麼辦呢?
他挺挺地坐在書桌前,是在練書法呢?他喜歡寫毛筆字。他說書法中隱藏著民族的秘密,文化的因子;中國人的字和日本人的字,就有完全不同的味道。
至於老一輩臺灣人的字,那種乾爽又強硬中濃濃的拙味土性,和中日又有些差異、分歧――這些伊不懂,不過伊喜歡看他全神貫注執筆苦練的那個模樣。當然,這個滿臉不脫鄉下人土拙像的西醫師,寫的字就如他自己說的土土的,拙拙的、乾乾硬硬的……。
望著書齋堨L的側影,不知怎地,伊又是淚流滿面。伊兀地一驚。伊起來,把四周門窗關好,「客間」的燈熄了;躡足輕步進入「臥所」。
現在伊,心,平靜下來。伊為剛才自已突起的惱怒感到慚愧。是的,他和自已一樣,心情煩悶是因為深埋著恐懼;他是不得不在伊――妻子面前裝成夷然心安的樣子啊!他是擔心自己憂愁才這個樣子嘛!而剛才,自已如此無理取鬧,為一隻蟑螂而大叫!於是他深藏的恐懼破囊而出,於是說了那段「拿沙k奈」(無情)的話,那麼自己才是……
伊,好想立刻撲進他懷堿閮D諒解,諒解伊這個小妻子的不懂事,還有伊的心!伊好想抱著良人的腿好好哭一場……
可是,伊就是不敢去打擾他。
於是趴在榻榻米上,一邊凝盯他的背影,一邊讓思緒情潮自由奔跑,洶湧澎湃,然後進入恍惚的似夢非夢中。
然後,伊的身驅往上飄了一下。不,是被強力的手臂抱起,然後放下――是幫伊調整睡姿吧?一陣熟悉的濃郁的體香撲來。伊醒了一醒,同時伸出雙臂環抱過去,抱他擁堙A也正是自己倒進他懷堙K…
「阿那達……」
他卻輕輕抽開手臂,他緩緩「解下」伊的雙臂。伊不依,可是睡意很濃,伊還是乖乖以側臥之姿窩在他懷堙C他好像嘆了口氣,他還是伸手輕輕摟護著伊的嬌軀……
「阿汾哪……」
「嗯……」
「明那日,阮無一定還係……走去閟幾工……」
「嗯…… 唔?爾講?……」伊六分醒了。
「情形,有點狡怪――阿山仔官府,沒一定係……總講,聽爾?話,閃開、閟起來;者係,大官虎指鹿為馬,也有可能……」他是在向自己說道理吧?
伊不斷點頭,以他能理解的哼唔表達伊歡喜與完全接受的意思。伊把頭深埋在他懷堙C
然後,他似乎心事全了;作了決定,因而,人,興奮起來。伊驚覺「清況」不宜,伊力勸「早早歇睏」,明那日……
「喔喔──喔,喔!」遠處傳來雞公的啼聲。
不對,才剛剛過午夜吧?伊再一次「命令」他趕快入睡。
很好,他果然馴服地擺出決心睡覺的姿態了。然後三分鐘左右,輕輕的鼾聲就昇起來。他,就是這樣無雜念,心思純淨的男人。他比伊大幾歲,伊卻覺得他是伊的小弟。伊時常想:伊一定好好「疼」他,侍候他――這個不被人間污染的男人……
――「汪汪!汪汪!哦哦――」突然傳來一陣狗吠。
伊最怕聽到野狗「哦哦――」這種狼吼般的吠叫。傳說是狗仔遇上鬼怪才發出這種叫聲!
就在狼犬狂吠同時,屋外傳來沉重紛沓的腳步聲。
他霍地坐了起來。伊幾乎同一瞬間,爬起來。
「難――搭(什麼?)」他穿著睡衣就要衝出「臥所」。
「……」伊突然的推他一把,然後稍聲說:「阿達西尼――麻嘎悉得(交給我來……)」伊不加外套就走出「臥所」,穿過客間直趨玄關。
――「督!督!督!查戶口啦!開門開門!」
來了。真來了!
「哪一位,就開門了……」伊亮了燈,邊開門邊朝臥所瞧去――他不知道懂不懂乘機……
「他奶奶的!還不開門――」門外的人話說一半,突然「慷!啪」連聲,宿舍木門被踹破倒下了,同時幾隻強烈光束射過來――是軍用手電筒吧?
「啊呀!」伊驚嚇之極,不覺尖叫一聲。
「郭章垣呢?郭院長呢?」帶頭的矮胖軍官說。而持槍作隨時扣板機狀的士兵已然衝入客室。
「他……他……郭院長他……」伊無法把話說清。
――「慷朗!砰!啪」有人打破「臺所」(廚房)的玻璃,推倒門屝衝進來了。
「罵之――得(稍等)!伊……
「郭章垣!出來!給我出來!」
伊一再告訴自己:要冷靜!不可以暈倒!要……
伊發現他站在小書齋門口。他還是一襲淡黃睡衣,僵挺木然,看不出恐懼或憤怒的表情。
――「各位!各位等一下!」說話的是隔壁的蔡陽昆醫師。看樣子是跟隨著士兵們就進來的了。
「你是誰?這裡沒你的事!」
「蔡醫師啦,住隔壁。是說啦,有話慢慢說嘛……」。
「把人押起來!快!押走!」
「軍官先生:請,請給他換外出衣服好嗎?一個院長……」
「滾到一邊去!這裡沒你說話的份!」
伊猛咬牙,拿起他的大衣替他披上。他以雙手自伊右手背握住伊的小手,重重地捏緊兩下,然後隨著他被架走的動作,拉脫伊與他的手……伊眼前一黑――伊死命抵抗昏厥過去,伊身子搖晃中蹲了下去。
接下去一段時間完全陷入恍惚狀態中。然後伊發現許多人圍在身邊。伊身上蓋著被子,也墊了枕頭。伊認出來了;是醫院堛瘍@士,還有蔡醫師的夫人……。
天大亮了。大家苦勸伊,在家靜養,郭醫師的事朋友與同仁會分頭打聽,設法援救。伊還是不能靜下來,伊打電話找臺北的朋友,又親自到本市幾個熟人醫師、官員――包括朱市長處,懇求協助救人。伊發現大部分人都避開伊,不避開的也都表示求救無門。
這時,各地再次大量逮捕「嫌犯」的消息不斷傳來了。例如:「金花園」餐館老闆張秋谷(二二八處委會設在那堙^,盛興銀樓老闆游天順,稅捐處科長邱元賓。省立宜農代校長(校長是大陸人,事件一起就跑掉了)蘇耀邦,警局代局長(外省籍局長,警察也都跑了)葉弘鼓,警員曾朝宜、賴阿塗、呂有鐘、銀行員林蔡齡,木材商吳良川,吳良茂堂兄弟等。
在羅東方面,陳成岳醫師確實被捕,在蘇澳水泥廠當秘書的張雲昌(原羅東國校教員),圍捕前發覺,逃脫包圍後往蘇澳方面逃亡,結果在「白米溪」畔,白米橋頭被捉,未輕任何審判就當場槍殺了。同時被殺的是綽號「阿牛」的阿美族青年――原名叫「姆塞,阿里史」。
另外,許多國校校長、教師、民意代表、士紳,事業家幾十人都莫名其妙地被補了;其中大半還是十二、三日被捉一二天後釋放的。……前此失蹤、或公開槍斃的,大都在三月四、五、六、七、八幾天中有所「行動」的暴徒或指揮帶動者;不然就是粗壯魁梧的青中年――「看起來像暴徒」,所以被殺害了。自昨夜(十七日深夜)起的逮捕行動,似乎衝著地方勢力者,領袖人物,名望人物而來;這些人根本未涉及「暴行」,如此恐怖捕獵,用心目的不明,所以想要援救也不知從何、如何著手。
――依據死堸k生的木材商吳良川,事後告訴妻子,再由伊傳出的――郭醫師等受害情形是這樣:
郭被捕後,立刻送到稅捐處小閣樓囚禁。(舊稅捐處在市政府附近,不是現在設於渭水路新市區的處地。)這堨}禁了八個人,外有重兵警戒、顯得很怪異。
十八日大雨傾盆,約近上午十時左右,八個人被以軍車送到火車站附近,看樣子是戰鬥部隊的臨時指揮所模樣的地方來。十分鐘後,三個軍官向他們「問話」:姓名、年齡、住址、現職等。奇怪的是幾乎不審問他們的「犯罪」事況。對於郭章垣醫師也是一樣。
「請問……」郭在被示意退下時(坐在潮濕的地上),大概忍不住了,以強自抑壓的嗓音問:「我,郭章垣,到底犯了什麼罪嗎?」
「這個……」軍官們一愣大概沒想到有此一問。
「請告訴我:我錯在哪堙H犯了什麼罪?後然……」郭慘然一笑:「然後我要求,依法審判。」
「嘿嘿!哼!」中坐軍官猛拍桌面,直著喉嚨大聲斥責說:「放肆!錯在哪堙H讓我告訴你:錯在你這個看病的,不該跑來宜蘭,不該當撈什子省立醫院院長!知道嗎?」
「這……」現在是換成他愣住啦。
「你這個笨蛋!看你那愣頭愣腦的,你們死日子臨頭啦!還不討救兵去?唉!」
「我……我不懂……我……救兵什麼,我?……」
是的,所有「犯人」都不懂。不再問什麼,約半個鐘頭後就又押回原地囚禁。因為一句「你們死日子臨頭」,大家心埵頃ぅ是在劫難逃了。所以一片沉默,有人幽幽而泣。
始終沒有送來吃喝的,也不再來問話。下午的雨勢更大,還挾著強風,顯得極反常。
夜幕很快降臨,這時武裝士兵開門進來了,最後出現的大概就是排長官銜的紅臉軍官,揚一揚手上的紙條說:
「聽著:唸到名字的馬上出來,聽指揮動作:郭章垣、葉弘鼓、林蔡齡、呂有鐘、蘇耀邦、吳良川、曾朝宜、賴阿塗。以上八名,快!下去!違抗者,格殺勿論!」實際上是全部「囚犯」都被點上了。
稅捐處門口停著兩部軍車,一中型一大型陸軍用卡車。四週已然轉黑,不過那荷槍實彈殺氣森森的景象還是清楚呈現在一片灰暗雨林之中!
「嗚――」吳良川哭出聲音來。
「苛啦!甘――拔得(堅持下去)!」郭靠在吳的身邊稍聲說。那語氣堅定而平靜。
現在,他們身上綑綁的結套給重新整理一下,人人反綁雙手,在掌叉之間又再加一鐵絲纏綑起來,鐵絲的一端繞過脖子,然後綁回總結靈。如此一來,「犯人」祇能挺直半身,抬頭向前,連轉身側頭都有困難;逃脫之虞是完全免除了。
「看來係,死定咧。」
「摩(已經)……」
「啊!無念尼,喔眸(思)!」蘇耀邦說。
「伊壓(不)!」郭緩緩說:「無念無想──搭!」
兩人都用了一個徒的用語來表達心境,可是一人是指「殘念」,一是心無雜念,一片澄清……
天空一片漆黑,豪雨傾盆而下,軍用卡車的帆布繫帶脫落,雨水陣陣自左右後三面不斷灌進來。八個「犯人」及十幾個槍兵個個都濕透如河媦揖X來的了。
「長官,請問:要,要把我們送……到哪堙H」葉弘鼓是警察,北京話講的很好。
「……不知道。唔,送去死就是了。」士兵說。
「送去死?我們……怎麼會呢?」
「我們沒……有做什麼……壞事啊!」林蔡齡邊哭邊說。
「反正死定了!你們這些笨蛋,臺灣傻瓜!」
「可是我……我實在……沒有做什麼……」
「哈哈!哈哈哈!還在這上頭打轉!嘖嘖嘖!」
「那……我們,送到哪堨h死?」吳良川用北京話問。
「唔……大概載到……填海吧!」
「天……害,什麼意思?」吳聽不懂。
「吃!隨――瘦(水葬)嘎……」蘇說。
「哈哈!就是:丟進海堙A餵魚啦!」士兵給予說明。
大家算是全聽懂了。於是有人的哭聲昇高,有人沈聲詛咒,大部分人維持沉默。
――「烏――米……由卡吧!謎之姆時……卡吧內……」蘇耀邦在宜農兼教音樂,是一位男低音,這時在半意識狀態中,如泣如訴唱起日本海軍悲壯的赴死詠歌來了……
「你他媽的,死到臨頭,還唱歌?真是!」士兵生氣了。
「喂!我說啊:大風大雨的,幹麼嘛!這樣搞?就地槍斃,不結了嗎?他奶奶的!」
「光頭:你懂什麼?在街市附近斃人,總會張揚傳開來――麻煩!」像是排長那個說。
「殺他媽的叛民百把個,算什麼,要記帳啊?」
「就是嘛!讓咱兄弟夥淋雨受凍――叱!」這個士兵惱火無處洩,竟然飛起槍托朝近邊「犯人」沒頭沒腦地擂下去!「咄!」
「哎唷!」肩膀挨擂一把的是賴阿塗,是冷不防的一擊。賴立刻倒了下去。
「你?怎麼可以!這樣……打人!」郭說了一句,懍然的。
「喲?你還打抱不平哪!呵呵!有意思!死人,你逞強啊!」這個士兵往郭那邊搶跑兩步,然後拿穩步槍,好像就要開槍殺人。
「要槍斃,是一回事,侮辱人是一回事。」郭好像全不顧慮眼下情況:「而且……就要被殺了,更不應該去侮辱人家!」
――「啪!啪!咄──嘿!」這個士兵以槍接往郭的胸腹間連戳兩記,然後往頭部揮劈。郭「呃──唷」悶哼,接著仆倒下去……
車子突然停下來。前面中型車那邊傳話過來,好像爭執什麼。說是橋面被洪水掩沒了,有人主張原路回去,有人說「就地解決」。大概是負責的頭頭說:不行!上頭交代要在距離市區二十公里之外「處理」……
車子好像掉頭了;走一段路之後又轉了幾個死彎;好像是改道吧?又好像不往東邊海岸行駛,而是朝北困頓前行的樣子。
吳良川不知不覺好像睡著了。車子突然煞車停下,他清醒過來,發現外頭有些亮光。難道過了一夜,天亮了?當然不是,是――他探頭看到了;幾丈外是一個廟宇,朦朧光暈是正殿上的長明燈發出來的吧。車子停在廣場上。
雨勢稍歇,幾個穿雨衣的傢伙,聚在一起好像又在吵架。
「……像係慶元官哩!」曾朝宜說,他是外勸警察。
「慶元官?在兜位?」
「就是媽祖廟啦。者是頭圍喔!」
「頭圍啊?哪安哉駛來者位?」
(案:「頭圍」即現在的「頭城」,當時是「頭圍鄉」鄉治所在。「慶元宮」主神是媽祖娘,當地人習慣稱「媽祖廟」。廟前廣場,目前一部分闢為「開蘭路」。)
――現在除了監視的槍兵之外,官兵都下車群集在廣場上;七嘴八舌,不知在爭執什麼。
「報告排長,已經他媽的十點過頭啦!武營、竹安那邊的橋壞啦,去不成海邊,就,就奶奶地就在這婺悃M嘛!」說話的是剛才在「囚車」的班長吧?
「排長!搞不好人車一起掉進海堙I駛他奶奶的!」
「是啊是啊!不走了。要去海邊的自己去――路面路基全壞了,到海邊進退不得那才冤哪!」
爭論停了一瞬。排長終於揮手命令:放下車廂邊板,把人犯放下,押到廣場邊。
有人放聲哭泣了。蘇耀邦高肚的身子一馬當先站在前頭。郭醫師臉面血漬縱橫,幽暗的光暈下一團墨色。
――「注意!開始行刑,各就警戒,行刑位置!」排長下達命令。
「車輛注意:調好位置,車燈打到榕樹基部那邊――犯人兩人一組。押過去!」另一位軍官模樣的說。
十分鐘之後,慶元宮廣場左側邊上的一棵大榕樹前,在四把車燈照耀下,亮度很夠。蘇耀邦老師和郭章垣醫師是第一批――並排站在那堙A他們顯得很平靜……。
「命他們轉身──背部受槍!」
兩個準備行刑的士兵祇好受命跑過去,邊說邊動手要把蘇和郭的身子扳轉過去。
「不……不!」郭不肯轉身。
「阮嘛唔!阮愛……目金金看……」蘇也抗拒。
一個士兵大怒,揚起槍桿……郭昂然挺胸瞪目逼視這個士兵。這個士兵惶恐後退,不知如何處理。
「夠了!別管啦!」排長以突兀怪異的高嗓門下達命令:「就位――舉槍――預備――放!」
――「砰!砰!」
――「呃-」
――「唷呃-」
因為是近距離射擊,子彈強勁的衝力把兩人的身體硬往後推送拋出――雙雙砸在榕樹基幹上,然後仰躺下來。
――「唔……咿……」蘇老師還未斷氣。
――「砰!砰!」兩個行刑士兵雙雙給補上一槍。
「完畢。下一梯次,上!」
「我……繞命啊……」有人仆地號哭求饒。
另外幾個人已然驚嚇得軟軟癱在地上……
第二批被拖到榕樹下的是林蔡齡和曾朝宜。他們各受兩槍才斃命。
第三批行刑命令下達時,「行動」突然慢下來。本來排長口令應歇,葉弘鼓這個胡里胡塗被推為代局長,又莫名其妙要被槍殺的青年――不需扶持,大步走向血屍模糊的榕樹,卻被以槍托猛敲腦袋而倒在地上……
――原來這些戰士一本愛惜物品的美德,要先脫下「犯人」的外衣外褲和皮靴哪!
「幹什麼?他們他媽的土匪呀!」排長聲喝斥,可是並不像真正憤怒的樣子。
「嘻嘻!」正在「愛惜物品」的戰士卻回以輕鬆的笑聲,充份表現官兵的意志是一條貫通的。
一位軍官以觀賞奇珍的態度,拿手電筒照射這些燈光下顯得特別蒼白的觳觫顫抖的裸體,這些裸體極像肥豬落毛後的屠體……。
「咦?……你?你不是?……」這位軍官發現了什麼。
「我……」一個顫觫著的裸體茫然的眼神突然閃出異光,然後驚呼:「你?……你不是譚補給官嗎?你?……」
吳良川在地獄入口遇上救星。吳良川開木材行。譚祥少尉是駐宜市部隊的補給官,半年前向他購買一批木材搭造擴建的營房。
那次生意做得彼此十分滿意;買方議價付款都很大方;賣方付予回扣也絕不含糊,如數奉上。誰知那回的「經驗」,卻在今天發揮作用。
譚少尉命士兵給吳穿上衣褲,然後附在他耳邊說如此如此。他猛點頭。譚又跟那位指揮官排長咬一陣耳朵。排長點頭了。譚再跟他說悄悄話。最後他再上綁後被送回軍車上……。
其他七人:賴阿塗、曾朝宜、呂有鐘和葉弘鼓、林蔡齡、蘇耀邦、郭章垣等在半小時內,分批槍殺畢命。原先軍部的命令是:送離宜市二十公里,然後拋海滅屍。誰知道老天落淚阻礙行程,祇好在此媽祖娘前方便行事;卻也因而留下吳良川這個目擊血淋淋全程的證人。據說吳氏於次日獲釋後,依「悄悄話」之約,湊足巨資奉上譚補給官,由彼再補給各方人等。事後吳氏不但獲得平安,而且深刻體會這個經驗的意義;他是野心勃勃,進取心極旺的人,從此與官方軍方交往密切,於是事業越做越大,成為一方巨賈。到了七十年代初又登場為中央民意代表云云。這是後話。
――三月十八日深夜,二十幾響槍聲傳遍風雨中的頭圍小鎮。七縷冤魂在風雨中哭泣。這祇是宜蘭地區一千多個冤死百姓的取樣而已。其他傳說被捕的陳成岳醫師,蘇澳水泥廠秘書張雲昌,宜蘭中學的趙桐(外省籍),羅東青年吳南、陳求森、羅天成……等等。
後來查證的結果,都是真的,都是被殺害了,有的家人找到了半腐的屍體,大部分卻永遠找不到,而且永遠閉口不敢提及。
――媽祖廟附近的人,半夜槍聲自然都聽著了,十九日天一亮就試著往廟前張望查看。他們發現有十個士兵在大榕樹後六七丈處,圍成一個圓圈,樣子是站崗。
「咦?者塊草地,呵拓開係唔?安哉咧?」
原來那一塊荒地,現在遠望過去,好像有一兩丈寬的地面被挖開了。
「一定係:昨暗個……呵埋起來……」
哇!大家如夢初醒。兩個七八歲的男孩子卻從荒地另一端摸近前去。在兩丈開外他們發現「東西」──他們張嘴結舌,連滾帶爬地逃開。找到大人們後,這才語無倫次地說所見「東西」。
「係腳,五六隻……」
「嘛有半隻頭殼――一團頭毛烏烏……」
「猴囝仔,講啥啦?」大家還是一片狐疑。
「爾係講:埋人,沒埋好,阿腳!露出來?」綽號「囝仔頭」的青年康介珪說。
「對啦對啦!係安尼腳插著外面!阿頭殼嘛係!」比較高的孩子說。
事況,已經十分明顯。昨夜的槍聲,答案也在此。
這件事,半天之內就傳遍頭圍一帶了。因為很多人「失蹤」,午後一群群尋找兒子或丈夫的婦孺湧向媽祖廟。可是士兵以黑黝黝槍口相向,無人敢靠近查看究竟。下午的雨勢又轉大,經傾盆大雨的沖刷之後,那黑忽忽中的血漬斑斑、傷口大開的死體,已然大半暴露開來了。
頭圍鄉長也來交涉了:村廟附近居民極眾,怕大家不安,希望能通知死者家人來收屍。
「你去向軍部陳情吧!他媽的,大雨快淋死人啦!俺不能撤崗啊!」班長模樣的士兵說。
――另一方面,郭妻林汾女士到處奔走,希望能救出丈夫。最後還是鄰居的蔡陽昆醫師打聽到確切的――不幸清息。是經軍部告知:問木材商吳良川就知道。找到吳家,吳堅拒見面,但由吳妻轉告;郭等七人就在……
三月十九日下午四時,林汾由蔡醫師、事務股的老蔡陪同,和已經連終絡上的蔡耀邦、林蔡齡、葉弘鼓三人的家人僱請一輛大卡車駛往頭圍。(其他曾、賴、呂三家不住宜市連絡不上)。
到達媽祖廟前,那些好奇的居民,漫無目標地尋找失蹤家人的人眾也都走光了。可見在此被害者是誰的消息已經傳開了,守在廟堛瑰Y圍鄉長、鄉代表會主席等告訴林汾說:
軍方講:入夜以後才准搬走,暗暗仔搬,恬恬埋起來,唔好聲張――愛祭拜超度,隔一段時間才做。軍部講,那多嘴者,再過掠人喔!」
天,漸漸轉黑。十幾個佈哨崗的士兵撤走了。
四家遺族們這才想起他們疏失了規矩;應該帶一位「師公」來收驚魂集散魄,幡引魂主歸屋――才是。不得已,祇好由苦主跪成一排上香膜拜一番。時有雨點來襲,香火總是熄滅,最後祇有合十跪拜,以淚代酒喃喃祝告悲情了。
遺體是胡亂堆埋在淺淺的凹溝堙C第一位「起身」的是曾朝角。其次是賴阿塗,第三是林蔡齡。
還末「牽起」郭醫師,林汾已經哭著哭著暈了過去……
第四位「起身」的葉弘鼓,第五位是:郭章垣……
「是郭醫師啊!」
「……啊?啊!啊……」林汾竟從暈死中難地清醒過來;一躍而起,直撲向泥漿血水混沌中的丈夫……
「奧──桑!」蔡醫師伸手要扶伊。
伊卻已經撲過去,一把把冰冷僵直的丈夫摟抱過來,或者說,把自己投入那泥血封堛漱V夫懷堙K…
之後,伊又暈了過去。醒來時候,連用蘇耀邦老師,綽號「大棵」的呂有鐘――一共七副遺體已經排放在媽祖廟的前庭空地上。廟方提供了大型「電土燈」(即瓦斯燈),照明很好。現在遺體上的外觀模樣,看得清清楚楚了。
幾位當地婦人,老人趕來幫忙。伊們到廟後院打井水給遺族們洗去遺體上的污泥血漿。七個人都一樣,雙手還是緊緊反綁著;呂有鐘和蘇耀邦粗長魁梧,也許怕他們掙脫吧?居然是用粗鐵線反綁的,鐵線已然深深嵌入肉中。他們幾乎全都神情安詳,未留懼怖或憤恨的痕跡;祇是人人唇嘴張,略一移動鮮紅就由口婼w緩流出,非常可怕。
郭醫師左胸心臟部位中一槍,真準。傷口腄脹浮起,又有血塊堵著,所以看不清大小與形狀。背板上的子彈出口洛微側移在肩膀與脊椎之間――有茶杯口那麼大,碎肉血塊模糊,黑忽忽的。
蔡醫師幫著把綁繩解開,林汾堅持自己動手,以井水沖洗郭身上的污泥血漬;用乾布抹乾之後,伊以帶來的消毒藥水仔細地洗淨前後傷口。傷口總在伊洗淨、塗上藥水時又緩緩流出鮮血來……
「阿章!阿章啊……」伊幽幽呼喚幽幽悲泣。
好不容易,傷口的鮮血被伊的淚汁「阻止」了,當伊以棉花塞住傷口,以紗布繃條包紮傷口──像給一般外傷做的「手當」那樣。可是當伊再給蓋上一層白布時,鮮紅的血花竟在轉瞬之間在雪白的布面上散開,佔領,終於又是一片漉漉淋淋的鮮紅,游移成粒成珠的鮮紅……。
林汾伊忍著忍著,終於讓傷悲決堤,盡情地使勁地,以畢生最大的嗓門慘厲地喊一聲:
「章垣……啊喔……」伊又暈死過去。
郭林汾在友人同事協助下,把丈夫草草埋葬在宜蘭公墓。在整理丈夫的書齋時,伊找到一張他寫在宣紙上的「遺書」:「生離祖國,死歸祖國;死生天命,無想無念」。左下落款是:三十六年三月十七日。原來這個人心埵韭N有所覺悟……。
多少年過去了,伊腦海堜l終清晰明白地刻印著三幅畫面:一是他那迅速噴出轉瞬佔領全副白布的洶湧血花,鮮紅的血海。其次就是這四句「遺書」。「生離」與「死歸」都有兩層涵義吧?勿論哪一層卻又都緊緊扣住對「祖國」的愛與恨!歸之於天命,仍然是一份怨恚;無想無念是「撤離」現實,回到自我精神世界的脫然昇華。換言之:我個人生命境地上是可以,也能「無想無念」的,但是「這個人間」的現實與事實,哼!交予天命吧!天命啊!天命!
第三幅畫面是那個夜晚,他正在煩惱之海中,伊卻為蟑螂而叫嚷把他引出來,他那無奈委屈,惱火又不忍對伊發洩的神情模樣……還有他丟下的那句話:
人間,阿給庫訥哈得,沙逼細-夢搭!搭卡拉,自分得悉卡力塔搭靠-達!
「人生,終究是寂莫孤單的,所以,唯有自己奮鬥一途……」
唉!明明是不吉利的「死話」嘛!當然這是意識之下的心聲,何以隱藏這樣的「覺悟」?一是他個人的人生經驗的累積,二是對伊的疼惜深情深愛……愛人意識的底層;在危機潛存時刻,那心魂中的愛念就發而為……
這樣想,或光影情景觸及這個「傷口」時,伊就無例外,無時空限制地,清淚直流,氾濫,又跌入一九四七年三月十七、十八、十九的紛沓幻夢堙C
伊在丈夫遇害七個月後,在嘉義郭家生下一個女兒。祖父郭文榜在很早很早以前,也就是知道伊懷有章垣遺腹子後就決定;勿論生男育女,都要命名「勝華」,他要在下一代能「勝華」……
郭章垣是食指眾多的郭家唯一有養家能力的長子。章垣遽逝,郭家頓失依靠,祖父已無家計能力。林汾困阨中過了五年;在勝華五歲時,伊決定獨立生計,於是搬回雲林土庫娘家。這時舅父擔任土庫鎮長,對伊母女得以就近照料。到了勝華唸國校四年級時,伊才有能力把郭的骨骸遷葬於嘉義的溪口,他的故鄉。
勝華十九歲那年考上高雄醫學院醫學系。以後由郭章垣在慶應大學同學陳拱北教授發起,慶大在臺同學會「三、四會」為伊設立獎助金。再加上全家親屬協助,終於完成學業。高醫畢業後再赴美深造,目前在芝加哥擔任小兒科醫師。
近年來,郭勝華醫師一再返臺尋找父親的遺跡軼事,伊要在故土於風中雨婸P未曾謀面的父親「相晤」,安慰那埋冤悽戚的孤魂,也為自己砌造夢境的基石。另外就是向政府索取父親的「死亡證明書」;雖然明知那是一份永遠開不出的「證明書」……
埋冤臺灣,臺灣埋冤,此冤此恨安哉埋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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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林鎮位於南北狹長花蓮縣的中心位置;在中央山脈與海岸山脈的北端起點的縱谷平原上。臺灣的背脊中央山脈,自奇萊山南行而南奇萊,能高山;能高山南峰起一支脈東行,到了白石山支脈又分北南二線東來。北線有針山、二子山、清昌山;沿此北而下的是壽豐溪。南線有馬鞍山、大安山、萬里橋山;沿南線而下的是萬里溪。鳳林就在兩溪的交接小平原上。壽豐溪自鳳林而北行匯集諸流稱為花蓮溪,北行於縱谷平原至花蓮入海。
鳳林是一個寧靜的小山城。街上的居民客家語系人和福佬語系人,數量相近各佔四成,其餘二成是阿美族。至於郊區卻是阿美人的天下。
二月梢臺北市緝煙血案釀成的全島風暴,在臺東市、花蓮市、宜蘭市都有所「行動」;小山城鳳林倒是風平浪靜,並未引起任騷動,更不用說毆打傷人的事況了。然而居住在鳳林的一家父子三人卻絕對無辜而被最血腥最殘虐的屠殺……
原駐高雄,後移駐臺東的整編後廿一師獨立團何軍章糜下三個營的兵力,於三月十七日午後抵達花蓮市。
四月一日中午,第二營第五連回頭南下,入駐鳳林小鎮;連長是董志成,連指導員是盧先林。這個部隊予人「軍容甚壯」的印象;衣著整齊精良,擁有榴砲、迫擊砲和重機槍。
這個部隊「行動怪異」:人車進入鳳林鎮後,由服務於鎮公所的福州人黃海青引路;未輕主人饒運昌的同意就駐進人家的寬敞的大院落堙]現在鳳林鎮公所對面),派出警衛封鎖通道,連饒家人出入都予嚴格管制;擅自佔用廳堂為指揮中心,架炊作食,挖掘陣地――好像那些土地與建築全是軍部所有似的。
在這同時,在火車站前,通衢要道到處架設槍砲陣地,堆積砂包圍成防護堡砦……
「者係?安哉咧?」居民探頭探腦,疑惑又好奇。
「事件唔係結束咧?安尼槍砲列出來,撞啥?」
「可能係,演習啦!」
「沒成,愛掠人?刣人?」
「無可能?啦!鳳林啥嘛無發生,掠啥人?啥人?」
大家議論紛紛。不過最後共同的想法是:軍隊演習,最多加上順便「展示軍力」,讓宵小不法之徒不敢輕舉妄動。
實際上,在整個廿一師獨立團大軍開入花蓮的次日――三月十八日,在縣政府高階官員中就傳出一個消息:軍政高峰已經擬妥「本縣必殺名單」。據說有十名,為首的是三青團花蓮分團的社宣組長許錫謙,殿後四名竟然是同一家人――鳳林的名醫張期朗、長次三子:張周仁、張循仁和張行仁……。
這個「名單」,大概不是完全子虛烏有,但也非完全事實吧?
情況是這樣:許錫謙雖然曾經率領三十餘人參加民眾大會;在會中作成十一點決議,全在保護地方安全安定範圍;其中第六點還特別申明:不准發生流血事件,以和平手段解決一切政治問題。可是三月十九日晚上,憲兵隊到許家「拜訪」撲空。次晨,縣長張文成陪同憲兵隊長向許的叔父遊說,希望許氏出面說明,保證無事云云。
三月廿三日,許氏接受勸說,由北返鄉。上午十一時許,卻在南方澳車站被埋伏的軍憲逮捕,並在火車站前未經任何審問手續便就地槍殺。享年卅二歲。
許氏,花蓮人,一九一五年生,是花蓮首富許柳枝獨子。北二中畢業,一九三一年間曾與人組成屬於原「臺灣民眾黨」系統的「臺灣經濟外交會」花蓮港支部。單後除任三青團組長外,還擔當「東臺日報」「青年週刊」的編輯。一九四六年八月二日創刊「青年報」,並任編輯。「青年報」後改為「團訊週刊」以「符合」團的要求……
――許氏被殺前後,那些被「指名」的人士,或自覺危機在身者都躲藏起來,卻也未聞再說捕獲獵殺的消息。
向張醫師走告「捕殺名單」的好友張清溪卻深為憂慮。
「期朗,爾唔驚心哈?嘖嘖!」兩人都是客家人,見面用的一定是母語。
「涯常透都講:平生不做虧心事,半夜鬼來叩門也唔驚。涯張某人一生行事,淨淨利利,行醫看痛,搭地方事務,盡心盡力,無半點私心貪念――涯,驚麼介?」
「者,涯麼知,唔過,長山人行事,一兩年來爾也唔係無聽到,看到――作唔準喔!」張清溪苦口相勸。
「……」期朗搖頭,一片自信而堅定的神色,笑笑說:「涯張家心向祖國,日據時節大家就知个。事件前後涯父子一家沒插半點;涯還一直發高燒,睡在眠床上。仰般講也輪唔到剁涯父子个頭肭!」
「爾講个係:常理个推斷,堵到个唔講理時哪?」
「微末細節,歪哥變翹,或者難免;剁頭殺人,總會顧到人間个大是大非――涯唔信麼人敢亂來!」他吸一口氣,再說下去:「中央个態度總唔會言行無一致?白崇禧將軍个廣播就明白保證:對於堥ち雃傢个人民,除共產黨份子煽動暴動,想愛造反个,一定嚴辦外,其餘一律從寬免究…:,涯,麼介立場?事件中又發病仔,涯愁麼介?驚麼介?」
「唉!期朗哥……」好友祇有長嘆而退。
張期朗,新竹縣老湖口的客家人,生於一八八八,排行第七,么子,因三代信教,做禮拜,禮拜日為七,故以期代七,朗即郎,名為「期郎」頗有古唐風味。實際上張家,期朗兄弟持家風格意識,都是很古典中國的-例如:期朗成家立業後在鳳林的居家農莊就取名為「太古巢農園」……
張氏於一九一五年畢業於「總督府醫學校」(後改名臺北醫專,臺大醫學院前身)。服務於公私醫院診所五年後,於廿一年十月遷來鳳林,開設「仁壽醫院」於鳳林鎮中正路十三號通衢大街上。醫院名稱是用以紀念其父張仁壽先生而取的。
張氏於廿一歲時與小他五歲(一八九三年生)的新竹縣芎林鄉女子詹銀柱結婚。詹也是客家,臺北第三高女畢業;出身於基督教家庭,七歲時就由著名的馬偕博士之子偕叡廉親自為伊行洗禮。這一個背景,在伊以後一生――于歸張家後,極力協助夫君施醫濟窮,收養窮困人家棄嬰,並予教養長大,還為之找對象,割地陪嫁等。及至家遭大劫,伊以世間罕有的意志毅力,忍淚吞聲攜領孤寡面對冷森現實,終而渡過難關,再造家庭――早歲的精神天緣,應該是根基所在,而這一切,在伊而言,又當歸諸於上帝的淬煉吧?這是以後的事況……
――張氏基於家風淵源,原鄉之思極濃,曾數度西行故國,遊歷滿州。雖然足跡不脫日本勢力範圍之內,回臺之後日警竟以「間諜」懷疑他。他的另一做法是,三個留學日本學醫的兒子,學成後一律到中國東北(滿洲)行醫。至於居家,不穿和服,日式木屐,嚴令家人一律使用母語,更一再拒絕「改姓名」……
終戰後,張氏對於新來的「祖國」極表歡迎,在花蓮首倡並出資籌建歡「祖國官兵」牌樓。牌樓的兩邊對聯也是他所選成的:「大地回春事事須把握現在;一元復始處處要策勵將來。」他的所懷所盼,聯語中表達得清清楚楚。
另外在鳳林郡(當時未改制)的火車站前中正路與中山路交口,即後來的鎮公所前,斥資砌建磚造宏牌樓,頗有古中國城風味,是當時鳳林唯一高樓。(此磚砌建築一直保留數年才「奉令」拆除,原因是起造人身份……。)
一九四六年三月花蓮選舉參議員,他以高票當選,並被推選為議長。同年年底選制憲國大代表;由三十名省議投票出十七名。張氏以二十八票當選列名第八,比政論界名家李萬居(十五票)還高,可見當時其名望已然是全國性的。當選制憲國代後,年底即赴南京參加制憲國大會議,於次年(一九四七)初始反臺。返臺後又匆匆在花蓮鄉間奔波,宣揚國憲,呼籲同胞愛國奉獻。終因過勞而臥病不起;自二月中旬起,每日體溫卅十八•九度,乃至四十度,終日汗流如注,病狀起伏不定反覆無常,所以二二八事件發事後,他並未擔任處委會中任何角色,一直臥病床上。
張氏方的另一貢獻是:為了解決當地學子必須遠赴花蓮、臺東求學之苦,出錢出力(包括向花縣縣長張某送大紅包)籌建「鳳林初中」,並任首任校長。當選制憲國大代表後,要遠赴南京開會,不得不辭去校長職務。當時不說鳳林地區,即使整個東部地區,可說極少具備中學校長學資歷的,願意來小山城鳳林就任更是難找。不得已由本是婦科名醫的長子張周仁來接下重任。
――終戰初期張家三子仍在東北瀋陽行醫。張氏頻頻致書命彼等速即返臺。給長子周仁的信說:「現今臺灣已回歸中國版圖,我們生為中國的臺灣人,理應回來一則服務桑梓,再則重建家園;大家同亨由『自己國人』治理國家的歡欣……」
次子三子循仁、行仁,於一九四五年底,四六年初,分別自東北直接返臺,
或經日本回來。當時周仁剛接任瀋陽大學醫學院教授與婦產科主任,而且自設診所也非能馬上結束。張父催促信函,幾乎隔日一封;後發火了,寫道:「早在臺灣受制於日本,苟為異族統治,家人離散頗有可原;如今回歸祖國,爾等仍不願歸鄉,不說汝無家族親情之戀,也應將未曾謀面三孫兒帶返,以慰父母懸念之情……」
――張周仁於昭和十五年(一九四○年)與葉淑珍小姐結婚,婚後就同往日本,由求學而行醫,其間已育三男;長男文全,次男二歲腦炎不治,三男安全。葉女受的是全套的日文教育,張父自始家書就用「漢文」;周仁教學行醫忙碌異常,看家書與回信的「重任」落媳婦身上。於是看家書成了最吃力的「修業」;回家書就非耗費數日不可,而且要求丈夫從旁協助……
一九四六年蘇聯紅軍干涉東北,七月間國共內戰轉烈,毛澤東喊出「保衛戰」之名,阻止蔣軍進攻。東北方面共黨勢力迅速增強。入秋時周仁一家四口決定離開東北。當時大伯張朱香之子蹈仁堂兄也在瀋陽行醫。蹈仁力邀周仁一道前往日本――等到臺灣局勢安定後再返臺。可是父親書信頻催,不敢再有違逆。十月十九日,終於返抵基隆,二十日到達花蓮;下午二時回到故鄉鳳林火車站……
――周仁任鳳林初中校長,全力負責校務之推行;「仁壽醫院」的醫務與管理自然落入老二循仁、老三行仁身上。當時張家二女信慧在小學任教。老四守仁、老五由仁分別在西部就讀高中、初中。另有長女雅慧在日學牙科期間死亡,太古巢農莊左側空地上的「紀念碑」就是為伊建立的,三女和慧出生後不久而歿。
這是一個愛國家、愛故土、積極向上,和樂融洽的美滿家庭;誰知天外飛禍、荒謬羅織下,竟在一夕之間,血湧屍裂夫死子亡,變成張家後人、全臺灣人永遠的傷痕。
――鳳林當地的里鄰長,意見領袖們默默旁觀「偉大的國軍」們,移砲操槍,作陣地挖碉堡,非常辛苦;依他們豊富的生活智慧斟酌,四月三日大家決定要犒賞部隊一番。
時間是四月四日下午四時開席。依一般習慣應設在五時卅分至六時開;因為六時開始戒嚴,所以提早舉行。設宴地點是本鎮最體面的「鳳儀閣」。
張期朗應該是主人之一,但是熱病未癒,一直留在鎮西五里外――鳳儀里山腳下,張氏命名為「太古巢」的農莊中休養;於是張周仁就以雙重身份赴宴了。
「鳳儀閣」是本地最好的餐廳,地方士紳熱烈招待,客方頻頻乾杯,是一次很成功的「聯誼」聚餐。接近六時之際,主人悄悄提醒:
「連長先生,快六點了,六點戒嚴……」
「放心!我董連長在此――也就是鳳林地區最高指揮官――說什麼,就是命令。嘿嘿,今晚戒嚴時間延後――延到……本指揮官盡興返防之後,知道嗎?哈哈!」
「……」主人們作聲不得。
張周仁是一位風趣的教授,嚴肅的醫師,但是具有「中國經驗」而且酒量很好,所以周旋在賓主間,做得相當圓滿。不過董連長對院長期朗先生未能參加頗表不快。「期朗先生……不會是故意不來吧!」董醉態畢露地。
「不!家父有病,正臥休;絕非故意缺席!」他又氣又急,想想再補上一句:「不信,請一起到舍下,就知道事實是……」
「好啦好啦!」指導員走過來解圍:「連座:別整他,張校長,老實人啦。」
「哈哈!別慌,別惱!玩笑哪,我!」董一陣哈哈,卸下雙方尷尬,卻話鋒一轉說:「說真格的,近日――很快!真的很快,是要到府上向張代表請益。還有,也看看賢昆仲――一門四名醫。嘖嘖!」
這一鬧,宴會是真結束了。先把部隊的官爺們送走主人才分別離去。張周仁回到家,心堣@直覺得怪怪的。顯然董志成此人,對張家深懷敵意;那眼神,不搭調的語言,豈是醉言醉語而已。問題是:為什麼?如何得罪此人?不可能嘛!
妻子淑珍幫他解領帶,卸皮鞋。他半躺藤椅上任伊動手。這是日本女性溫柔,他喜歡伊也喜歡。伊愛嬌地表示,其實這是妻子的權利;一進門就給夫君作「安全檢查」,看看有無殘吻餘香之類「走私」痕跡……
「宴會,仰般?有麼个?……」伊這回很嚴肅。
「當鬧熱,大家酒醉飯飽!」他伸手摟伊的腰肢。
「人佬爾講正經个!」伊挺逝上身,正色說:「係唔係騎車仔轉去老屋――大家才散,唔會禁止通行──看看阿爸和阿二叔麼好?」
他緊緊摟住妻子,把頭擱在伊懷堙A然後輕輕搖頭:表示「不」吧?且搖了很久。七八年夫妻了,心靈相通,伊知道丈夫有心事,而且正煩。伊也知道,他不會說明讓伊也承擔苦惱的。他就是這樣的人。
「安全、文全呢?」
「在飯廳。」伊掙脫他,向飯廳走去:「去屋肚坐一下――唔好就去洗身喔,等涯吃飽再替爾打洗身水……」
周仁回房,換上居家便服,這時在藥房整理藥品的三嬸珍娥高聲喊道:人客來囉。
「行仁呢?」他有點不高興。這個時候怎麼會有病患上門呢?行仁又跑到哪堨h啦?
珍娥說「三醫師」出去買東西不在。一家四位醫師,為了工作人員方便稱呼,分別以「歐吉桑」、「大醫師」、「二醫師」、「三醫師」為名。
「大醫師、張校長,你好」來的不是「患者。」
這個人叫方廷槐,外省人。記得是治療胃病,幾次之後有事沒有事就來坐坐,成了常客。此人一口普通話南腔北調,分不出是北方或南方人。
「我在某機關――政府機關啦――做事。嘿嘿!」此人總是不肯說清楚自已的身份行業。
不過「歐吉桑」和此人談得很投機。因為此人學問好識廣見多,尤其中央政府官場種種,猶如數家珍,巨細全知。周仁三兄弟大概因為還是單純的醫師專業人員,並無多大興致,可是經常自稱「政治幼稚院生」的「歐吉桑」可就是大為嘆服,十分著迷而經常向方某請教了。
方某不但常來閒聊,還經常在此用餐;留他住宿長談,方卻從未在此過夜。
「方先生:剛才,宴會上,好像沒見到您?」
「對對。我有重要公務要處理所以……」
「哦!下班時間之後?嘖嘖,辛苦啦。」周仁的語氣有調侃味道。
「沒什麼――現在,好啦,有空我就來報到。你看?」
「家父在農莊那邊,身體不大……您,要不要過去!」
「不不!我知道。不要,在這婺礞j醫師們聊聊一樣。不是嗎?」
此人身高在一七五之上,瘦得像枝桂竹竿,嗓門很細,可是話到一半會突然昇高,令人受不了。
周仁想:是趕不走的啦。不得已,就有一句沒一句地和方某聊著。這是「仁壽醫院」客廳上的情形。門診這邊,因為又下雨,醫院大門早就關起來了。珍娥問淑珍,要不要去請「大醫師」過來做清點藥品後開出補入藥品名單的工作?伊說:再等幾分鐘。「三醫師」該回來才是。
就在這時――約晚上七時過後,一個著西裝的陌生外省人推開大門走進門診室,張望一陣,再走出去東瞧西瞧一番,之後又大步跨進來:
「張周仁先生,在嗎?」
「張校長在客廳跟朋友聊天。」淑珍說。
伊正納悉間,穿西裝的往外一招手,一個荷槍軍人已經衝往客廳那邊。伊不加思索,跟了進去。珍娥也放下工作走過來。
穿西裝的傢伙,好像自我介紹之後,就在周仁旁邊坐下。周仁面對這個場面,祇有愣在那堙C
這個可疑的傢伙,突然――也可以說表現極自然地順手去觸摸周仁右邊的口袋。
「你?這樣亂摸,做什麼?」周仁又惱又困惑。
「沒什麼,沒什麼。」此人搓搓手,上身朝周仁微俯,改以急促的語氣說:「是這樣;剛才宴會,部隊的兄弟有好幾個上吐下瀉,怕是中毒了。」
「喔……」周仁恍然,吸了一口氣。
「請大丈您,去看看――盡量多帶藥品,打針藥水那些……」
「咦?才一個小時之內……」周仁有些懷疑。
「嗯,好厲害,還喊肚子痛,在地上又滾又叫哪!」
周仁命打點診療皮箱,另外準備一隻帆布袋攜帶三十人份的急救藥品。
淑珍站在一旁插不上嘴,也幫不了忙。伊有強烈的衝動──跟他一起去。可是伊知道得很清楚,他不會答應的。
放晴了半天,現在又是傾盆大雨。伊拿了雨傘和長筒雨鞋,要他換下皮鞋。一個腰佩手槍的軍官:
「不必了。用不著了。」
「……」伊心底一怔,想說什麼,還是沒開口。
周仁也似乎有某種異樣的感覺吧?猶疑了一下,還是換上雨鞋,拿著雨傘,對著伊愣了一陣,然後跨出客廳門檻,還又回頭說:
「唔使愁,涯一下仔就轉咧。」人就這樣走了,消失在茫茫的雨夜堙C
「大嫂……」珍娥眼睛睜得大大的。
「珍娥:爾看?……」
「過來去老屋……唉!行仁仰般到今還萌轉那!」
珍娥比伊先成為張家的一員;並非周仁晚婚,而是珍娥原為張家小養女,與行仁是「送做堆」婚配。由此也可見老醫師夫婦的心腸胸襟了。
「外背戒嚴,行唔得,仰般去哪?」
「行仁轉來,就喊渠去看看。」
「爾看;會有危險無?」伊心底騷然。怦怦撞頂著,一種說不出的「突然心肝被挖走」的感覺。
祇是外出急診嘛!擔掛什麼?駭怕什麼?奇怪。茫茫然。是的,無窮無盡,沒有邊涯的茫然;不可捉摸的,使不上力的,全然的沈沒,沈沒,無底無窮的下沈……
這是一段難挨的時分,約莫八時,行仁回來了。原來是順路到朋友家聊了一下。珍娥聞聲迎了出來。淑珍伊也走了過來。幾乎在兩個人說出話的瞬間,由大門左右闖進三名荷槍軍人。
「張行仁醫師嗎?」站在中間矮個子問。
「我就是……」
啊!三人一擁而上;先是左右挾持,然後扭轉雙手,給反綁雙手……
「做什麼?喂喂!你們?……」行仁顯然驚訝多於恐懼。
「走!押走!」
這時,外頭又進來四個武裝軍人。他們就這樣把人押走了。
「唔使驚啦――爾堸瞻J屋肚去……」
妯娌兩人手掌相扣相握,大幅度地顫慄不已。
到此,淑珍和珍娥才恍然大悟,早半小時周仁是被騙走的,第二個獵物,就用強了,因為已然不需顧忌。
他們兄弟倆是被捕了。是實實在在被軍人捉走了!
張家老少都是虔誠的基督徒,顫慄齒戰中,伊們喃喃禱告……。
「主啊!好壞都係你所定个,無論受到仰般?試鍊,凹凹凸凸個路途,祇求你帶領照顧。祈求賜分佢兩人生還歸還來?機會……」
這時珍娥一定要以步行,回山下老屋查看公公與二叔的情況;更重要的是請公公出馬救人。
可是,傾盆大雨全無稍歇跡象;大門外不時有手電筒的光束交叉畫過。原來是好幾個軍人在走動。是在繼續監視張家!這種情況下,一二婦人怎麼能闖越監視網?可能發生的事也不能不考慮進去。
現在祇有等候天亮了。妯娌倆稍一冷靜下來就想起那個討厭的客人――方廷槐。此人不是一直在房媔隉H於是伊倆到客房向方某請教。方很平靜,好像未聽聞任何事故似的。
「方先生:依你看:周仁兄弟會怎麼樣?」
「他們……他們被捕了……」
這不是廢話嗎?他接下去一直支吾著,沈默著。
「可是,他們哪有犯什麼罪?」淑珍已經淚流滿面。
「……」
「問題是,他們根本沒有……根本……」平時十分理智堅強的珍娥,也是泣不成聲。
「唉!這個……這個……」。
妯娌倆商量一陣。伊們已經在耳濡目染中,知道「中國式交際」的妙處。於是先把今日看病的收入全部集起來,再把身邊所有現款也加上去──整理好,雙手交給方廷槐,要求「設法」。方乜斜一眼那厚厚一包鈔票,說:
「我會盡力。會盡力就是……」方再瞧鈔票包一眼。
「方先生:如果不夠,明天阿媽來打開櫃子會再加些……費用不會短少的,無論如何……」。
「是這樣:這件事情,上面已經決定處理方針,我是無能為力的……」。
「方先生!你說:『已經決定』?決定怎麼樣?你知道?」淑珍是心思很細的人,剛才周仁換雨鞋時士兵一句「用不著了」,伊已經心魂飛散,現在再一句「已經決定」,伊心坎深處是……。
「別慌!慢慢來。嗯,這個,我是說啊:『如果上面已經決定』,那,我能怎麼樣?是這樣……」。
「我是說……」淑珍說。
「現在……二位,回臥房睡覺。這個……」他指指鈔票包說:「先收……回去,就這樣……」他作送客手勢。
兩人再鞠躬作揖,要求方「讓鈔票暫且放在這堙v;方面有難色,但也不過份為難伊倆。伊倆這才退出離開。
這個晚上方廷魂一直沒有離開張家。
夜深了,雨越下越大,大到恍然以為身在雨泊中的氣泡之內。
這是一個牽腸掛肚之夜:牽腸被押走的丈夫,擔掛老屋邊的公公與二叔……。
這是一個豪雨傾盆、洪流轟隆、大地微微震搖,好像負荷不起島嶼太多冤恨血流而快要沈淪沒頂――之夜。
這是一個通宵不眠之夜。是驚魂哭泣之夜。因為在轟轟河河中突然傳來――砰砰――砰砰――砰砰」六響悠悠沈沈的槍聲……這時臂鐘指著十一時廿五分。
是槍聲吧?鳳林地區從未聞過這樣的槍聲;由空中飛機掃射的響聲是聽過,那是不一樣。雖然這樣,還是立刻認定那是槍聲……而且立刻想到那是……淑珍不能想下去了!
躡足挪步到客房外,從窗口瞧去:方廷槐正好上床躺下,還悠悠吁一口氣……
妯娌倆默默對坐著,卻彼此迴避對方的目光。誰都不忍發出抽泣聲,也極力抑制不讓肩背顫抖而刺激對方;張嘴,用力儘量使鼻翼折起增加通氣量,這樣就能淚水洶湧而無聲無息了……
好像是傳來鷄鳴時刻,兩人才各自回房去。進入臥房,淑珍面對熟睡臉上微含笑文全(五歲),嘟起小嘴的安全(三歲),伊又再次淚水狂瀉不能自已,抖顫的手不聽使喚地觸摸孩子的臉頰,孩子卻嗚唔作聲,扭動身體要避開干擾。伊,心堻銙鉿蛬y……
子兒:愛仰般講?子兒,爾知阿母驚麼介麼?爾阿爸係遭劫難,爾兩個就變成沒爺个人咧!今後个日仔愛仰般過?爾峻個會乖乖壯大成人否?上帝究竟仰般安排恩个運命?恩奡N正經會失忒佢係麼?就愛堵到人間安悲慘个事情,在上帝面前,厓兜或者有罪 ,唔過細人仔――文全臉模子比較像周仁,安全雖然也像,唇鼻間卻有些伊當母親的影子……
想著,唸著,描摹著,驀地腦海的中心處閃出一道亮光;銀白色卻帶一絲暖色的亮光,亮光射向伊綿密糾纏的思緒;思緒被劈開;思緒被劈開,劈開處映出兩幼童的背影。那是文全和安全!文全安全前面是被溫暖亮光闢成寬敝而長遠的大道……而他們的背景暗黑部份正遮住伊臉上……而同時,伊不用回頭,伊憑感覺已然知道,伊背後,不,應該是伊之外整個存在空間都被同色調的亮光婺n著的!
這是生命史上奇異的一瞬,也是永恆的一瞬。就在這一瞬間伊進入永恆之中 。因為就在此一瞬間,伊「自自然然」地下定了無悔的決定:
「係講:上帝真經就愛分涯人生最大个試鍊?好!涯定著會做到母兼父職,全心盡力哀奶(細心照顧)堥潃荓i家血脈;用涯个性命報答周仁分涯深愛……上帝:請求 你賜分涯力量!阿門。」
禱告完,心神一定,頓覺呼吸舒暢,精神也振作鬆爽起來。
不知什麼時候豪雨已歇,祇剩淅瀝簷水聲而已。鷄啼斷續傳來,天色已經微白。淑珍心急,想催方廷魂及早起床,趕快用餐,趕快去辦事。誰知――
客房洞開。人,走了。枕頭,棉被倒是砌得整整齊齊的。當然,那鼓鼓的大包鈔票也一併被帶走了。
從此,這個大陸人就未再在張家出現過。後來鳳林花蓮的朋友暗中查訪,也未見過這個神秘人物,連任何蛛絲馬跡都未留下。(案:據查目前人在樹林鎮,一九九二春)
清晨,祇下著毛毛雨。淑珍留下照顧兩個孩子,行仁妻珍娥這就匆匆趕往山下的農莊山下的農莊去向婆婆詹銀柱報信。誰知很遠的地方就看見婆婆撐著雨傘正要跨出農莊大門!
婆媳照面,同時看出彼此神色大異,竟雙雙目燈唇顫久久凝凍在那堙C
之後婆婆扶著珍娥重回屋堙C婆婆把昨晚「出事」情況說給伊聽:
大約八時剛過,兩隻老土狗突然狂吠不止。接著外頭風雨中聲喧囂,接著急促敲門聲傳過來。這時男老主人還在浴室,女主人伊像平常一樣,連聲呼諾同時快走趕來開門。
站在最前面的是鳳林警察林志雄。林的後面黑忽忽站著一群持槍待發的戰鬥裝束士兵。
「安哉?爾者係?」伊認識林、林是講福佬話的。
「老醫師,有在無?者……」林燈指後面支吾著。
「張期朗!還有張周仁、循仁、行仁――四人,在吧?」
「周仁和行仁在醫院那邊……」
「林兄啊!找我嗎?」期朗打斷伊的話,他邊緊繫睡衣的睡帶,邊迎了上來 :「我是張期朗。各位:找我?」
這些士兵沒有回話,站在後面的卻一擁而上,全擠進客聽,約有十二三人。
張正要伸手向林握手致意,卻被兩個最近前的士兵搶前兩步――一左一右挾持住,然後扭轉雙手反轉於後,正如行仁被抓的情況一樣。
「喂!為什麼捉我?我是張期朗!」
「……」士兵們祇是再檢視繩結是否堅牢。
「告訴我:什麼罪狀?誰下的命令?咳!」
「押走!要快!」軍官下達命令。
「這位長官:一定告訴我,我――呃……」
期朗突然被從脖子後面推一把,高大身子微一踉,朝前衝出一步,接著後面又被推一下,就這樣話斷了,人也給推到大門外,大禾埕上。他還是不斷要求說明:何罪狀?何人下令?搜捕狀在否?軍士們一律不予作答。
銀柱伊面對這一幕,驚嚇得腳軟手顫,幾乎要倒下去了。不過伊還是回臥房拿出衣褲皮靴,要求准予換衣著靴。這些士兵一概恍如未聞不置可否。
――在這同時,正在右廂房自已的房間看書的老二循仁,一定看到父親受縛的一幕,他丟下書本,也是一身睡衣便衝出後門,不敢開木門出去,改從左牆靠近一棵檳榔那邊,想爬上石牆逃入山區。誰知攀上牆頭卻發覺圍牆外好幾把手電筒朝他照,他也瞥見幾枝槍口正對準他呢。他被從內牆拖下來,然後半挾半扛給押到禾埕上父親的一邊。
信慧的丈夫跑出來正慌張間,丈母娘銀柱把他推開,命他躲起來。
「阿父,堙A仰般哪?」信慧問。
「……」老爸短短一嘆,搖頭、俯首、無言。
老媽苦苦哀求,無論如何要讓父子倆換上衣服。這時女兒信慧、循仁的妻子許梅捧出循仁的西裝衣褲,以及老父的氊帽、拐杖。
「長官:人你帶走,他在發燒,重病啊!請給他加暖的衣服吧!」祇差還未跪下了。
實際上,信慧、許梅等已經跪下相求。信慧還是鳳林國校的教師呢。
「給鬆了──穿上吧。」軍官網開一面了,卻補上一句:「唉!何必呢!又何必呢……」
前後約耽擱十幾分鐘。然後又把他們雙手反縛,么喝著帶走。在這時間,二十幾個士兵(原守在圍牆外的士兵也大部分跑進來了吧?)在屋內翻箱倒櫃;聲稱是有人密報,宅中私藏大量武器,要徹底搜查云云。結果卻空空如也。
老爸帶上氊帽,那是他最喜歡的法蘭尼帽,不過本地習慣上稱為「氊帽」,循仁也換上西裝皮靴,但光著頭;不准帶傘。其實這時一家人早就濕透了。
送出圍牆大門,大門外,電筒光束交縛下可以瞥見;不遠處前左右有三挺重機槍架設在那堙F槍口就對準張家大門。又據家人說,圍牆後門三丈處,也架了一挺重機槍――像是對準敵人強大陣地似的。
――珍娥也簡述了昨夜醫院那邊的情況。銀柱婆婆臉色蒼白,久久不發一語; 急促趕來醫院的途中,才沈聲說:「正經會到安尼个地步係麼?上帝:至少也愛留下一子分涯……」
略一逗留,二妹信慧也跟婆婆和珍娥一起往醫院趕來。淑珍早就在門口苦候了。七時剛過,有一士兵就醫院大門外來回走了幾趟,淑珍走到門外,硬著頭皮問 :
「什麼事?」
這個士兵,也是窘迫地一愣;略一低頭好像藉這個動作鼓動勇氣那樣,接下去就連珠砲似地說了:
「昨天在鳳林抓了一個老人和三個青年,是你們這一家人吧?有三個人已經被槍斃了,在公墓那邊……」
「啊?你說?……」
「留下一個沒殺……」這個士兵說到這堙A警覺地左右張望,然後閃身溜了。
淑珍伊,緩緩地蹲了下來。內心吶喊著:真的了!是真的了,真的他們被… …
是珍娥伊們的腳步聲讓伊回過神來的。相攙扶著回到房堙A珍娥先筍述了農莊的變故,然後伊說出剛才士兵報訊……,婆婆聽完後,低頭呻吟一陣,說:
「忒過耗弰(太過荒唐),反下安心得──唔使驚!沒可能啦!係有麼介罪狀,至少麼愛交分審判!天下絕無安尼沒罪沒柄,剁鷄殺鴨樣?日本仔仰般惡毒也唔敢安尼做!何況裡个係自家祖國个政府?沒安尼个道理!放心!放心啦!」
婆婆嗓音越來越大,說到後來好像跟誰吵架似的。平時伊雖然也有威嚴的一面,卻是溫言暖語的婆婆,現在這模樣使妯娌倆和信慧都吃了一驚,而伊是邊說邊落淚的,以至於滿臉淚汁縱橫而不自知吧?
現在怎麼辦?沒有一個男人好來提主意的;那個方廷槐……
婆婆不再說什麼,伊命大家吃早餐,伊準備好四個「便當」決定隻身攜帶前往營區──饒運昌的四合運院──以送便當的方式一探究竟。珍娥和信慧都要求同行。伊說不必,一人就夠;勿論如何,伊會安全回來。伊有時是執性果斷的人,大家不敢再說什麼。
伊站在門口停頓一下,挺挺胸猛咬牙,然後大步走去。看來伊是有心理準備的……
饒運昌的四合院就在仁壽醫院右側中山路上。十分鐘後,伊被阻在營區警衛之前。伊要求通報,衛兵不予理會,伊火了,大聲叫起來。一個衛兵進去通報了,十分鐘之後那個衛兵回來說:
「我們長官說:可以代收飯盒兒……」頓了一頓再補充說:「一個飯盒兒… …」
「怎麼是一個!堶情A你們捉去四個……」伊的北京話,說得很勉強。
這個士兵走過來,自伊手上掣取一個便當,走了,還丟下一句:
「其他三盒不用了。」
伊一再要求說清楚。士兵祇一味地命伊趕快回家……。
伊聽懂了六七成,加上給留下的三個便當盒,淑珍說的士兵匆匆傳話……
「上帝……上帝啊!正經就留下一隻分涯?就唔知哪個?上帝!仰般會到安慘个田地?……」伊全身發軟、四肢抖索,踉蹌而進……,眼前景物猶如颱風中搖晃擺動;身子在風中水埵地,飄浮游移著。伊心底深處卻是清醒著的,伊堅決拒絕倒下,拒絕暈過去,伊一定要回到醫院!用走用游用飄都行,就是要回去。
之後,時間突然停止不移動了。因為伊看到媳婦和女兒的臉孔就逼近在眼前――
――淑珍、珍娥和信慧合力把恍惚近於昏迷狀態的伊攙扶著回到仁壽醫院。伊們原在醫院門口等著的;等著急著,不知不覺中挪動腳步,結果在距離醫院三十公尺的街道上瞥見正要倒下的伊……
惡夢,是真的。實實在在的惡夢,不容你躲避了。就是這樣;一夜之間,三個健康壯硬男人,充滿希望,滿懷好意的漢子,就這樣死、亡了!
一家人哭成一團。哭到在地上,各自哭得縮成一團。哭聲如網如幕,籠罩著仁壽醫院;哭聲如縷如訴,朝四方散去,飄向整個鳳林街的每個角落……
很快地,鳳林鎮居民都知道了這件悲慘血案……
婆婆詹銀柱猛一咬牙,切斷心頭身邊繚繞哭聲,張口猛吸氣強吐氣一陣,之後,霍地站起來以繃緊的噪音說了:
「唔好噭咧!堣U,益多事愛做,打起精神來做;做好才來噭!」
首先,通知附近親友來幫忙出主意。
張氏雖非世居鳳林,卻在一九二一年――鳳林還是莽草山村時代就定居下來,可以說是和本鎮一起「成長」的一家人,所以親友已然極眾(其中包括湖口老居 地的親友,因張家在此的成就而牽引東來落戶的。)現在變故消息既然傳開,雖然中危險隱約,許多好友近親還是紛紛趕來。
當時就選定丟朗三姐之子載文鑑向負責單位查詢;詹德院、黃添水、葉國盛、詹益謙等四位親友則私下打聽,看看到底:(一)是否真的處刑?(二)什麼單位 ?(三)家族如何處理?這是台灣社會已然建立的觀念;一套行事規則,縱然面對如此奇冤怪案,基本上,台灣人還是認定有一「秩序」存在;他們還是要在「秩序」內依法辦事行動。
然而,他們失望了;他們不得要領。因為沒有一個機關、一個人表示是他們負責,甚至於都說不知道。載文鑑和黃添水兩人,請出鎮民代表主席黃福壽同行,到饒家四合院營區查問,答案是:
「不清楚。不是本單位承辦的。」
「明明――早上,我媽還送四個便當來……留下一便……」張信慧同來,忍不住說了……「明明是你們單位……」
「閉嘴。沒有就沒有。不是就不是。這堹d置一個,不錯。其他三名,清況不明。不是本單位執行的。所以――你們給我滾!」
「不是本單位……執行?那?……」
情況極明顯:人,被做了。是軍隊幹的。問題是:人家就是不承認!你,老百姓,又能怎樣?
縱然是「上帝」明確指出:就是軍隊幹的。是時偉大的軍方說:是俺槍斃的!死老百姓:又能怎麼樣嘛!事況就是「到達」這樣一個「境界」,然則,又能怎麼樣嘛!
四處設法奔到中午為止,哪一條線索都不得要領。中午,婆婆正色嚴肅地「命令」全家人:好好填胞肚子。然後全家人-包括小孫子文全、安全──依清早那個士兵「神秘通知」,往公塚地去尋找。
公塚在鎮南二公里多往台東的公路邊的地方,原來是阿美族人的土地,被當作亂葬崗,十多年前闢為公墓地,為這件事,阿美族人一直還抗爭不已。(目前已改建,公墓西移,原地即今鳳信社區,阿美族人居之。)
――雨,時大時小,時歇時來。
這是一片廣大的荒地,新墳舊墓間參;有的地方新種「饅頭」累累,另一角舊棺四散、「壽衣」勾掛樹梢……真不知從何尋起。起先是大家一路成「扇形」地毯式全面搜索,但很快就發覺行不通,後來改成各自就「重點」分開來找尋。
困惑的是:除非遺體外暴;無特徵、無墓碑,如何指證某處「饅頭」就是?大家心堜白這一點,卻誰也「無由」開口。大家祇能做到;默默地,在淚永潸潸下,一段又一段、一程又一程、一處又一處「查看」過去,「哭過去」。是的,這個茫茫的尋找本身就是一種儀式吧?一種親人的引魂招魄;魂兮歸來,英靈顯現啊!不然如何認出那冷卻的骨肉……。
淑珍背著三歲的安全,牽著五歲的文全,以「三人小組」自成一隊找尋過去;沒有標示沒有方向,茫茫離離的荒草中,新塚舊內間周仁就擠壓掩埋在此?心神意識「不小心」凝聚在此一點時,伊感到一懂超越能夠感受的「冷」向伊衝來,搗下來,於是伊碎了,死了,碎死了,死碎了,以碎碎的死,死死的碎──幽魂 般在廣大塚地上「移動」著……
「周仁、阿周!安──達、多刻呢──依倫──達?」
「阿爸!爸爸!」文全好像完全能夠理解和媽在這堸竣偵礡A他嫩嫩的、稚 稚的呼喚,更是把伊的心揉成粉未飄散……。
「行仁…阿行仁……」
「阿爸!阿爸喔…」
「期朗!期朗,爾在哪位?期朗、期朗……」
「阿爸!爸爸、爾轉來……」
――嗚――嗚――縷縷沈揚不一的大人哭聲。不是張家孤兒婦的哭聲,而是幾位協助搜查的親友,被孤兒寡婦的聲聲斷腸呼喚「壓」得不能不哭……
這時住在鄰近的阿美族人也提示槍聲和哀號傳出的方向……
約五點左右,也就是經過約四個小時的尋找,在人人都阨累快要倒地時刻,恍恍惚惚,非有意安排地「會合」在一起-會合在一處微凸的新土堆邊。或者說這一個比較醒目的大土堆把大家注意力引住,結果不約而同地都過來查看究竟。
首先,在土堆的陡削邊-被雨水沖刷掉土塊那邊-離地面近尺的新土上露出一綹白髮…
歐!那離地面近尺的,不是挖起來的新土,而是新土敷蓋在一個……一個頭顱上!
不必查看了。張期朗的紅顏白髮,尤其在晨曦、夕陽下閃亮的一頭白髮,早就是小山城鳳林鎮的景觀之一。
這一綹白髮,白髮下的大頭顱,當然就是花蓮縣參議會議長,制憲國大──東部名醫張期朗的!
也許悲痛與震驚的強度,已經不是這些孤兒寡婦所能承擔,也許人人已然麻木,或者從痛驚麻木中掙脫;現在反而無人哭出聲音來,甚而僵硬冰冷的臉頰上 ,除偶然迸濺跳落幾滴淚珠外,已然是乾乾的。
――親友們也趕過來了,眾人以雙手扒開泥土,首先完整出現的是期朗的遺體;行仁半個身體壓在乃父下面,胸部頭部翹起倒在另一邊,顯然是坑內不夠寬深,硬把兩人擠壓堆放,然後草草掩埋……
周仁獨置一坑,在距離約兩公尺的地方。
三個人都是一樣,以新蔴繩反綁雙手於背後。
三個人都是一樣,祇剩下內衣褲護體而已。
「尋是尋到咧,愛仰般才好?」戴文鑑提出「法」的問題。
無論情況如何,台灣人的習慣還是要回到「法律」上來;例如可不可以就擅自移動這些遺體?
祇好重新覆上泥土,而且不讓頭顱白髮外露!
看到這個恐怖悽慘的情況,親人之外都紛紛逃開走掉了。沒有誰肯協助留下看守……
張家遺族互相扶持下回到仁壽醫院,已經入夜時分。
四月六日上午,戴文鑑代表張家向「有關單位」請求「善後」。幾經折騰,終獲得充許「處理屍體」,但不得張揚,不許開弔行祭。
遺體由詹德院,詹益謙二位以牛車搬回山下農莊。
兩代三位遺孀既是醫師夫人,一般外科「手祭」熟練;伊們取出雙氧水洗除傷口的污泥血塊,然後在傷口敷藥。也許別人難以想像,予敷藥的用意。是的:「敷藥」是伊等唯一能做的:給至親至愛的冤死者傷口敷藥!祇能這樣了。不然 ,又能如何?
經過仔細的洗滌,這才逐一看清他們三人是如何殘酷虐之後才殺死的;是何等深仇大恨之下做出的慘絕手段!問題是:張家父子哪來仇家敵人呢?
期朗全身一堆一片的淤傷,顯然是生前毆打撲擊的結果。兩道槍孔由背後射入前胸穿出,出口相連有飯碗大。
周仁的眼眶被利刃密密麻麻地劃割,並刺戳眼珠子。臉頰上也是縱橫交錯的刀痕。右手腕骨折斷了。兩槍彈孔由背部射入,自胸窩部穿出。
行仁腸肚外露;可能是以刺刀戳腹部,再把皮肉挑破造成的吧?也是受了兩槍,由背部射入,分從左右前胸穿出。
三位人人敬重的醫師,三具肚裂肉綻的冷冰冰屍體!
三位幸福的父親、兒子、丈夫,三位千古少見的冤魂恨魄!
伊們又一次地塌天傾地哀號。號哭凝集而飄開,也四散也上昇,也往心坎深處灌注、靈台底層潛藏。傷心啊!傷心他們的無辜而屈辱慘死;更傷心的是他們熱愛的祖國,何以如此以血刃相向?祖國!祖國啊,天理何在!
婆婆詹銀柱拿一張矮凳子,放在父子遺體旁邊;伊坐下來,木木的,楞楞地;喉頭深處發出細微的嚶哼之聲,不是哭聲也非輓歌,是心魂深處原始的聲息,自然宣洩出來的。
人間,敢係就安尼?期朗!期朗啊!爾就安尼去咧係麼?敢係有影?敢係可能?期朗!爾就安尼死在爾朝思晚想為彼打拼因彼發病个祖國軍人个毒手上?爾知麼?祖國,爾知麼?爾个驚魂駭魄會相信嗎?爾甘願麼?甘願麼期朗?期朗、期朗、期朗,爾就安尼死忒?甘願麼甘願麼甘願麼?
期朗……還有爾子兒周仁行仁!爾孫仔五歲三歲就沒阿爸咧!珍娥有身孕咧!珍娥幾個月後就會生一個無阿爸个爾个孫仔!爾知麼?喔!上帝,恩堣悀W个父:你有看到麼?你有看到麼?你个子民就安尼鮮血淋漓死在塵土大地。歐……上帝,請指示涯兜:面對不義,愛仰般?面對禍端,愛仰般?涯會迷失咧!涯驚!涯驚經唔起个試鍊。上帝,請賜予力量,烏天暗地个所在,路在哪位?上帝,你在哪位?
伊,原是坐在矮凳上,不知什麼時刻起,伊跪在地上。悲痛、憤怒、怨恨、懷疑、自棄-種種心境意識、最後歸諸:接受事實,信賴天父。伊領導媳婦女兒虔誠單純地禱告……
――在親友協助下經簡單的基督教儀式後,把父子遺體安葬在農莊「太古巢」的山腳下。墓碑文字是:
主後一九四七年張期朗、周仁、行仁父子遭難之墓 民國三十六年四月四日夜屈死。
左右聯語是:兩個小兒為伴侶 滿腔熱血灑郊原
――從此詹銀柱女士婆媳三人,由「醫師娘」一夜之間成為重勞動的農婦;首先關閉了「仁壽醫院」,就以「太古巢」農莊為基地,開始重建張家的艱辛行程。
七個月後,二子循仁被釋放。「護身符」是他被捕時,身上攜有曾任軍醫的證明文件乙份,而且詢問時提出過國府表揚的事跡。
行仁未曾謀面的血脈五個月後出世了,是男孩子,取名「至全」。
「仁壽醫院」的名號,似乎很快就被人遺忘了。因為有些人忌諱它。可是「太古巢」農莊卻一直存在鳳林地區百姓的心田上;大家暗暗祝福這批婦道人家,也暗暗流傳著有關「太古巢」農莊主人的悽涼故事。
詹銀柱女士是世上少見意志勝過剛鐵的婦人。
伊在重勞動的負荷中,在寂寞炎涼的熬煉堙A在難癒心傷下,不斷地自己禱告,也領著家人祈求上帝給予力量。伊也獨自、或與家人一起吟唱聖詩。伊還經常來到父子埋骨的地方憑弔、沈思,或者與他們喁喁噥噥、閒話往事或商量今後事務。時間越久遠,伊卻感受越真切密切。
另外,就是伊每次來一定會唱一首「催眠曲」給兩個愛兒聽。伊的歌喉很好,孩子們最愛聽伊唱歌,尤其這首客家民謠中的「催眠曲」。是的,祇要自已歌聲緩緩昇起,母子夫妻就穿過時光隧道又重聚在一起了;彈孔血水消隱,祇有歡笑和甜。於是伊唱:
睡呀 睡喔!啊……
愛睡呀 睡喔。
莫緊噭(哭)咧啦!
睡呀 睡喔!
爾母就會歸來咧!
緊睡哪 緊睡喔!
就緊睡 好嘸?
緊睡呀 唔好噭咧啦!
睡哪 睡哪呵!
爾母就會 歸來咧呵
喔呵……喔呵……
莫噭啦 好嘸?
爾母就會 歸……來……啊!
伊,一直唱著唱著,笑著,清淚紛紛地,笑著。
於是,伊的白髮期朗回來了,周仁、行仁回來了。
於是,宜蘭的、基降的、台北、台中、嘉義、台南、高雄、屏東、花蓮……那些一九四七、二二八消失的父子子女夫妻,一個一個回來了;自時間空間造成的一切形體中顯影現形,從風堳B堣s野水湄、走出來活出來。
台灣――埋冤,一九四七。台灣人,還要埋冤到幾時?
――上冊全文完。一九九一、七、卅一、凌晨三時三十分
一九九二、十、廿七清晨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