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章魚哀歌,業海轉深一九四七年五月廿日午後,林志天、吳金燦、蔡鐵城、林糊、林連城、何鑾旗等十八人,由干城營房送往台中監房的第一區監房堙C
台中監獄是台灣最古老監獄之一。
──光緒十一年,清國置台為一省,至劉銘傳任巡撫,全島劃為三府;中部是台灣府,北部是台北府,南部是台南府。台灣府下設台灣、彰化、雲林、苗栗四縣及澎湖一廳。至於設首府在台中是光緒十五年。但劉氏旋即去職,工事半途停頓。時此地還沿舊習稱為「東大墩」,稱為「台中街」是日據後的明治廿九年。
台中監獄正是劉銘傳啟造的武營。改建為監獄後,周圍以二丈紅磚磚圍起來。門前使用是分為三區;一區未決犯人,二區已判決服刑者,三區是女犯囚房。
林志天和一干「犯人」囚禁幾天之後,不知什麼緣故被關進「獨房」堙C正驚慌躁急之際,卻又被送回原來的共房堙C
──看守所所長叫葛士達,操濃重浙江腔說的北京話,大家祇能用猜。不得已用一位廈門籍新生報記者吳某來翻譯。吳某告訴他:有幾批大人綵向葛某關照過,所以對他不敢太過分。
據說這個穿「包公鞋」,著黑色中山裝,又瘦又高的傢伙是在二二八後隨援軍來台的;先入為主地對這些本地「嫌犯」就採取敵視仇視態度。幸而「台灣人犯」是最溫馴,逆來順受的,所以大致上彼此相安無事。
志天由於「貴人」相助,後來才知道瓊玉和母親還托監獄職員陳某給葛所長好好「打點」過了。所以實際上,他在這媢L得相當自由自在。
雖然日子過得平靜無事,可是那「性命之憂」卻日夜在心底娷衝佽菕B折磨著。因為日子一天天過去,卻不見軍法部門調他問案、審理。由進出的難友的談話堙A瓊玉的支支吾吾中知道,「外邊」有關二二八的審理審判一直持續著;就是他們這批人,不審理也不放人!
因為一區是未決犯囚禁之地,每日夜進進出出的人特別多,份子最複雜,所以最能聽到「外面」種種消息。其中一個彰化藉羅姓青年,據他自己說是電機工人,在左營一家私人機械修護廠工作,數次被海軍第三基地的人員請去修理發電機。除第一次之外,每次付工資時庶務官員都由暗示而明講──要求回扣。他忍無可忍便向上級報告,結果不知何以變成「竊取軍中物品」的嫌犯。後來經「聰明人」指點後,化錢消災才經過奇奇怪怪的手續之後,被釋放了。可是原修護廠東不敢再用他;他回到彰化老家不幾天,一群憲警協同出動再逮捕他,「據說」是案情尚有許多疑點。他就是這樣被送到中監一區來的。
大家相處幾天,大致確定彼此不是臥底「搔耙仔」之後,難友問羅某:
「到底爾,有犯啥案否?」
「哪有?」羅用北京話說:「我把賺到的工資全吐出來,還吐血!還不放過我!支那人!巴卡亞櫓!」說到後面又改以日語開罵。
「吐血?」
「就是,再賠上血本啦!額外貼上老本啦!」有人幫羅解釋。
「我,臨時外請技術人,能犯什麼大法?哼!犯法的人,當然有,那不是外人,小兵;是他們當官的──哈恥摩洗拉至尼!」他說不知恥的傢伙:「幹伊娘喂?支那人!」
「……爾講:伊大官虎犯法?啥昧大法?」
「極濟啦!貪污呷錢!啊過:走私!走私,爾知?用軍艦走私──運米啊,糖啊;台灣、福州或廈門兩面走!呵呵!者就係中國訥陸估戰隊──價!哈哈!」看來這個人的怨與恨夠深啦。
「oi!」林志天突然以日式「男人」語氣說:「陸估戰隊摩(也),密輸出喔iat──得路(幹走私)嘎?」
「……」羅點頭,訝然瞪著林。
「軍籃──得(用)?林心頭一悸,愣著了。
「嬤搭(還有)、絕大那祕密之嘎,阿路(有)!」
獄中日月,隔絕的空間,在這媗巨外界的祕聞,可以說是一種無上享受。羅某吊足難友胃口後,以相當流利的北京話說:
在四月底五月初之間有,有一蒼髮清瘦婦人攜一壯碩兒子,以及中年男僕,在海軍高級官員默許之下登上砲艇。這艘砲艇是「走私專用」的。這母子三人乘艇脫出台灣人。據說不是一般老百姓,是大有來頭的重刑犯犯人。
這件事牽涉及多位軍官,據說在海軍第三基地司令部── 也就是左營海軍基地目前暗潮洶湧,可能會大舉抓人……
「會係啥人?」
「我知道是『技術員兵大隊』的人,他們嫌疑最大!」羅說。
「oi!無根訥課斗(事),te搭拉楣(出鱈目、胡說八道)膩云──哪(不可說)!」林肅然阻止他。
「te搭拉楣,價奈(不是)!樸牯,技術員工大隊尼授職,卡拉右(因此知道)!」
林志天祇好匆匆走開。蔬某這種人,俗語叫做「扛e唔知轉肩」,真是徒喚奈何!在志天而言,參照瓊玉,又及三叔、岳父等人轉來的信息,加上這個羅某的敘述,對於「歐巴桑」謝雪紅等人脫出台灣的情形,已然明白呈現出來:
在四月底五月初,謝雪紅化妝成蒼髮老婦,古瑞雲與楊克煌分別是兒子與男僕;經技術大隊的軍官們打點,搭乘走私的砲艦逃出台灣……這個軍官是誰?不管如何蔡懋棠是關鍵人物──蔡任上尉軍官於技術大隊,而祭的八兄汝鑫是海軍第三基地司令部的中校參謀……。
「這件事,一直到一九五三年在台北監獄服刑期間才獲得確切而完整的消息,謝氏一女二男果然是由蔡氏兄弟安排由左營偷渡的。那艘砲艇號「光明」;走私目地是福州。謝氏三人於廈門下船。據說三人直奔上海找台灣農民組合老同志李應章,李對謝有微詞,後來謝就走香港,於一九四七年十月十二日,在香港成立「台灣自治同盟」。這個「民盟」就質性看最多不過是中共的外圍組而已,可是五十年代台灣白色恐怖的獵殺事件中,以參加「民盟」而判刑槍斃或捕殺暗殺的有數百人之多!
又蔡懋堂於一九五三年八月間,憑不十分證據的狀況下,被國防部軍法庭以涉及「光明砲艇案」,以「幫助意圖顛覆政府而著手施行,處有期徒刑十二年,禠奪公權十年,全部財產除酌留其家屬必需生活費外沒收」。在服刑期間其妻吳錦矩女士,一以二二八事件寬免條例上書要求減刑,未果。
至於懋棠八兄蔡汝鑫,六兄蔡堯山上校,後來以涉及葉敏匪謀案被處決。是真正匪碟?抑是舊帳新算,真像已然淹沒於荒煙蔓草中……。
──林志天等十八人在台中監獄「平靜無波」地囚了兩個多月。奇怪的是,他們「涉案」地區不一,「案由」各異,卻給一視同仁地處遇。也許這批人犯,在執法官爺的浩瀚卷宗堙A被不小心掉落湊在一起而不知吧?
「係生抑係死,嘛愛早決定!」
「伊K路洗卡巴內(生死,雖生猶死)!」
難友不安、不滿,憂懼的情緒逐漸高漲,難友間的糾紛衝突加劇。最令人傷感的是「ee人」出身,日據歲月就擔「搔耙仔」的何鑾旗這個人,一開始就向獄方表示自己是「地下工作人員」而鬧了一些笑話。然而這笑話卻叫人笑不出來,因為此人居然「自主」地幹起獄內線民的工作來。雖然難友間心埵頃ヾA防之甚嚴,可是看著同胞難友這般嘴臉,令人內心深處隱隱作痛。
就林志天而言,這種人是乍見初逢;不幸得很,在未來漫長牢獄生涯中,這類同胞難友居然是無處不缺,長相左右。
至於何某這個人,在移送台北高院不久,不知什麼緣由,居然由一位國府有力人士出面保了出去。據說從此他真的成為某單位的地下工作人員。
可是二年後,在台涉及一件攜槍恐嚇事件,結果被以「恐嚇、預備殺人罪」移送法辦。巧的是此案躬逢兩特工系統鬥爭戰火連天時刻,結果何某被輾轉呈報「中警部」──反正不知加上或更改為什麼罪名,終於數月之後真正「到地下去工作」啦。
──在台中監獄兩個多月的日子,就林志天來說,是真正服刑歲月的「預備訓練」吧?因為未婚妻、媽媽、三叔以及一些親友幾乎隔日就來看他,而且是在會客室輕鬆自在地談天說地;菜餚水果也是當面授受。看守所方面到後來幾乎把他們當客人看待了。
這類「好日子」匆匆過去,而且以後不再有的。
一九四七年七月廿九日凌晨,在全無預告情況下,林志天等「原班人馬」──十八人,又在重機槍前導,兩側兩排自動步槍警戒,一門迫擊砲,一門迫擊鎮壓下,浩浩蕩蕩威武森嚴地由自由路經民族路開往火車站,然後押送台北。
當日下午兩點押進台已高等法院,經高檢處檢察官略加審問後,送到東門台北看守所二區五舍囚禁。
這時候看守所,監獄未分開,兩種人犯處遇祇是一些規矩條例寬嚴有別而已。
五舍監房是由一棟舊病房改造的,分成七間監房,每間坪數不小,門窗十分寬敞,門也二十四小時都開著;那種「牢房」的感覺較淡些。
第六第七兩個監房最大,隔壁就是醫務課。台中監獄原典獄長賴遠輝、原台中地院院長饒維岳、書記官林有福、檢察官陳世榮等人就「住在」這堙C
最意外的是,北市參議員潘渠源、駱水源、黃火定等;省參議郭國基、林日高、三青團後山區隊長張庚申,梧棲區隊長蔡為宗,台南分團主任莊孟侯,佳里區隊長吳新榮醫師,台中建國工藝學校(謝雪紅掌控)教務主任李崑等──林摯天大都認識,如莊、吳、林等算是老友,竟然都在這「享福」。
林等十八人當天被分配在三四五房。第二天,志天和林連城、林克繩、何鑾旗、蔡鐵城、吳金燦、陳茂中等被調到第六房來,算是享受優待吧?
可是五天之後,林和張庚申、蔡為宗、蔡鐵城、李炳崑等五人又被調回五號房。後來經一位難友提醒,是有人密告說這五個人是危險人物──與謝雪紅有關係。林志天至此才完全嘆服;謝雪紅的確是威力無儔啊!
原來這些監房的門是日夜開放的,他們關進來後,除六七號房外,上午與晚上不再敞開了。志天發現林日高經常在七號房外的病號床閱報、泡牛奶、自由散步。他也頻稱病要求到醫務課領藥。後來經林日高指點,加上暗中幫忙,八月底終於獲准晚上住進病舍;他就睡在林日高鄰床上。
林日高,四十三歲台北土城人,台北高商畢業,三青團台已分團股長,省參議員。是一位老台共,關於他的傳說頗多,是一位神祕人物。他在二二八事件中,曾經配合王天登下鄉組訓青年學生,是事件中確實「涉案」人物,加上在省參質詢中以辛辣強悍,得理不饒人出名,正是陳儀、葛敬恩、柯遠芬等人恨之入骨的「敵人」。
林氏逃匿兩個月後被捕,所以逃過如王天登的酷殺,是他台北高商老同學,新上任的省警務處長王民寧救了他一命;王氏得知林落網,立即親自督促漏夜趕作筆錄,等到天一亮就把林連案帶人移送高院檢察處──避過特務系統、警總的攔截;在看守所未經裁判就放了。可是到了一九五○年卻以涉及省府「密碼事件」被判刑槍斃。實際上,當他一沾上共產黨的顏色,就註定在某年某月會被國府以某種罪名獵殺的。這是那個時代「自然環境」……。
──在剛到台北高院看守所期間,聽到並「見到」的嫌犯居然是「台灣獨立案」的犯人:許丙、辜振甫、林熊祥、簡郎山和徐坤泉等五人。據說全案在七月九日已宣判,簡郎山和徐坤泉無罪,但並未當庭放人;林志天押來看守所時難友還向他指認介紹過。不久後這兩個人就不見了,至於許辜林三人處一年半至兩年不等的徒刑;在台北監囚禁了一段日子。
一九四一年十月,林志天在東京後樂園附近友人寓處,他莫名其妙地被捕,不明所以地被關了數日,還關進世界聞名的「巢鴨監獄」;所涉罪名竟然是「企圖台灣獨立」!實際上,他雖然對外來統治者諸多不滿,時懷反抗緒,然而內心深處卻從未萌生過「台灣獨立」如此徹底的意念。
而今,在自己的土地上,扣押囚禁自己的,卻是「袓國」的司法部門;聽著這些「台灣獨立案」的故事,目睹「台灣獨立案」的三個判刑確定的難友,林志天他,想著想著就陷入奇異的恍惚堙C
這是十分特別的,困惑的,無法抹消的一幕;一些意念,久久糾纏著他,搔擾著他,而最後悄悄潛入他的思維堙C人間的因綠遇合真是奇異而不可知啊!這是他晚年常常回味嚼的一樁前塵往事。
──林志天等十八人押進台北高院看守所,不知不覺已近兩個月。不曾提審拷問他們,其他在押的幾十近百的人情況也是樣。到了八月末,陸續釋放了一些人。走出看守所的,卻也未經什麼司法程序;後來聽「內行人」的說法是:是些來頭大的人物,勿論罪狀罪證如何,祇要上層關係暢達,經一番「黨政協商」萬事無礙;至於人事不通的,有大批「孔方兄」通關,也可以消泯難於無形。
大批放人,是在一些政治人物陪著司法院長居正先生蒞院「視察」那些來頭可觀嫌犯之後,原來去年公佈的憲法;將於今年同日──十二月廿五日實施;將舉行立委、監委的間接選舉,有幾個想選舉的來看郭國基、林日高、潘渠源、駱水源等。這是一種拉票造勢招術,「嫌犯」托福有了一些生機。
首批釋放的是台中地院的法官獄官檢察官等諸位大人。其次是台中林連城兄弟與「地下工作人員」何鑾旗閣下。當局最頭痛人物如莊孟僕、郭國基、駱水源、潘渠等;屬於三青團的眼中釘吳新榮醫師、蔡為宗、張庚中,還有謝雪紅愛將李煥崑等最多的一夥也放了。
林日高曾被傳說,要單獨送設於「東本願寺」的保安處,但過幾天還是被幾位穿制服的友人接走了。
看守所內一片激奮雀躍,可是留下的三十多人就不再傳來消息;在十月至十二月間,這些依案情分別以搶劫、殺人、公共危險、妨害秩序、妨害自由、傷害,以及內亂等罪名起訴。
其中以「內亂罪」起訴的有四人:林志天、吳金燦、張永源、蔡鐵城;四人都是二二八事件中,直接參加台中「二七部隊」的隊長或主要幹部。判決日分別是十二月廿日與廿三日。
張永源:南投魚池派出所主管巡佐,參與「二七部隊」──實際上是「二七部隊」攻擊魚池派出所時,張棄離職守逃走而已,判刑四年。
蔡鐵城:台中市人,與林志天同為和平日報記者。「二七部隊」中擔任宣傳部分負責人。判刑四年。
(案:蔡服刑一年半即出獄。後來擔任中縣議長秘書。一九五五年五月間,以涉及「匪台灣民主自治同盟台中地區組織學銳叛亂案」,判處死刑,並於一九五三年九月五日槍決,時卅一歲。同案處死者十八人,徒刑十年以上者十一人。這個大案的「犯罪事案」據國防部彙編的資料所列是:利用「民盟」為號召,使台胞反對政府,擴大亂源,積極發展組織,企圖策應匪軍登陸台灣,準備隨時響應起事,及進行打擊特務。至於具體活動是:散發及張貼反動標語,調查平地失學青年兒童,及山地青年數並注意軍隊調動情形;抄錄派出所通緝名開及注意治安機關人員行動;從政府新閒中尋找有利匪黨活動之情報資料;經常討論時局,研究工作進行方式……。
最奇特的是:「案情摘要欄」指出:蔡鐵城所涉的案情是:於民國卅五年十二月間由此案首腦廖學銳可能加入「匪外圍讀書會」;此案的「匪」祇不過謝雪紅在香港成立的「台灣民主自治同盟」;「民盟」可說是中共外圍組織,問題是「民盟」成立於民國三六年十一月十二日?……)
吳金燦:台中市人,與林志天同案判決,以「共同意圖以暴動顛覆政府,而著手實行,處有期徒刑七年;褫奪公權五年,時廿八歲。
林志天:以「共同首謀意圖以暴動顛覆政府,而著手實行,處有期徒刑十五年,褫奪公權十年,時廿六歲。」
──這份台灣高等法院卅六年度刑特字第八號刑事判決,判決書意義非凡「十分有趣」,茲錄下「事實」與「理由」重點如左:
事實
林志天於本年三月一日本省「二二八」事變,台中發生變亂時,受奸匪謝雪紅指揮;編組「台中決死隊」「獨立治安隊」等合併組成「二七部隊」,佔據台中團管區司令部,並赴嘉義規劃當地叛徒與國軍作戰事宜。
吳金燦則充任「二七部隊」運輸部長,負責運輸糧秣彈藥給養,接濟叛徒。迨國軍蒞台戡亂,林志天隨謝雪紅等退至埔里:潛卒暴徒卅人,各攜步槍,並授予該案被告蔡鐵城手榴彈一枚,卻圖頑抗。及事不可為,謝雪紅逃往竹山,林志天亦行隱匿;吳金燦則逸走廈門,又潛回台灣,為憲警分別緝獲送由本院檢察官偵查終結提起公訴。
理由
本件被告等雖否認有顛覆政府意圖,並謂係受奸匪謝雪紅矇蔽利用云云。然對右開事實,曾據於憲兵隊、警察局暨陸軍整編第廿一師司令部訊問時供認至明。本案審理中,雖閃爍其詞,然核與前所述,大致相符未脫窠臼。林志天在埔里時授予另案被告蔡鐵城手榴彈一枚,又據蔡鐵城供明載在另卷,可資稽按。本省「二二八」事變當時,中部一帶嘉義台中埔里諸地均受奸匪謝雪紅指揮「二七部隊」所佔據云。團管區司令部曾被該匪充為作戰本部。被告林志天受任此基幹部隊隊長自係該匪親信,了無可疑;其首謀倡亂、組織叛徒、佔據機關、攻擊國軍之行動,全係圖謀顛覆政府,不容狡辯。被告吳金燦充任「二七部隊」運輸部長。雖緣於修車技能,然掌理輜重,運送給養關係其重,亦不能任其詭飾委卸刑責。
查奸匪禍國殃民公然作亂,伎倆鬼域逆跡昭彰。此次乘本省初定光復未久,對祖國尚欠了解之際,甘心驅人民於水火,造成流血慘禍。被告林志天參與首謀。,吳金燦助長為虐,量刑本應以重,特體中央寬大德意,姑以從輕論科。又念本省昔受日人統治垂五十載,文化尚未溝通,易受奸匪煽惑;被告林志天首謀作亂屬實在,犯罪情狀究亦不無可憫並予依法減輕,藉勵自新。(以下法條援用從略,原件錯別字眾多,抄錄時酌予訂正。)
台灣高等法院事庭,審判長:推事梁恆昌,推事高炎楙、汪酸;書記官汪文漢。
──林志天沒有財力自聘律師,法院指派一位公設律師劉旺才為他辯護。劉律師碰巧是世誼熟人、嘉義地院推事劉發清留日好友。
這位公設律師在庭上可謂盡心亦盡力,也許曾經目睹大屠殺,朋友或許也在受害之內?他激動昂陳述,還淚灑場。然而獲得的是「寬大德意」的十五年徒刑!
十二月廿日宣判那天,瓊玉在舜卿夫婦陪伴下在庭聆判。吳金燦的妻子江玉葉和丈母娘也在場。
在三天前,林志天已獲得通知:檢方起訴引用的是「內亂罪」、刑法第一百條第一項及第一○一條之第一項:「以暴動犯前條第一項之罪者,處無期徒刑或七年以上有期徒刑。首謀者處死刑或無期徒期。」
檢房起書明白把他與謝雪紅列為「共同首謀」;謝已逃之夭夭,所有罪就全由他一人承擔啦?
「二二八事件」中,唯一被判死刑的會是我林志天?
或者是無期徒刑吧?現在──據說社會上一片同情二二八涉案人的聲息?這個情勢下,總不至於……?
「無期徒刑」嗎?無期,就是永生一世陷在黑牢不見天日的意思?那書不是「伊K路洗卡巴內」?老母呢?多病的老母如何去面對獨子死刑或無期?瓊玉呢?啊瓊玉!這個「未婚妻」,實際上伊的潔淨的心美麗的身,早已交予他,早已是一體的夫妻,多淚愛哭的伊將如何面對他的消失?……
「瓦路Khar──搭?」志天他終於認錯,落下深深地懺悔之淚。
是的,事件之後,他首次徹底的,整體的否定了自己所作所為所思所懷的一切的一切。
過了幾天,回味自己面對生死的瞬間,意念的陡然劇變感到不可思議,羞恥與疑惑。不過,他也領會到:什麼叫做人、人性;人太有限,人性太軟弱;他不過是生死交關之際,赤裸裸地呈現軟弱人性而已。這又是一次難忘的體驗。
終於,審判長宣判他為十五年徒刑。並說:被告如果不服,可在接到判決書十日內上訴最高法院。犯人還押!
終於,脫出死神之糾纏!
終於,撿回一條命──廿六歲青春旺盛的生命!
終於,要他死心踏地,確切實在地去面對那冷冰冰,黑忽忽的十五載鐵窗歲月。他,原是一個充滿幻想,不可救藥的浪漫主義信徒;樂天而總以為「事情」一定會有轉機──現在,卻一切已然定案。
因為,前此,他就跟瓊玉明確表示;祇要不是死刑,他都接受,他不上訴。理由是:他做了多少什麼,他自己最清楚;他擔心官方也和他一樣完全知解真相時,他一定死劫難逃。他對「中國式」法判已有理解,實際上,上訴後反而重判的例子不少……。
他,畢直站著聆聽判決原地不動。淚水卻滾滾而下。他意職到這個羞恥懦弱的淚水在犯濫,心媟Q要拭,可是雙臂有些不聽使喚。
他想轉過身子去面對瓊玉了;卻感覺肩膀被猛地緊緊抓住。
是瓊玉。伊真可以「梨花帶雨」來形容那滿臉淚珠的情況。不過眼前這張淚臉卻一掃以往愁雲慘霧,洋溢著興奮與喜悅。
他忘了世俗的禮節,伸手一攬,把瓊玉高e瘦削的身子擁入懷堙C
「噫──耶!」伊慌忙掙脫,想要退後,他卻不肯鬆手。
「瘦──得Sio(不是嗎)?伊挪即阿累巴(祇要命在)……」伊雖然燦然一笑,話卻說不下去了。
他雙手緩緩鬆開,兩人身子自然維持一些距離;四目相投,默默無語;他事先準備一些「重要的話」──包括判下死刑,或逃過死刑的狀況的。在判決前瞬間,除了對伊,對老母的歉疚之情外,一切意念俱已遠離;判決下來了,真要用口時竟然不知從何說起……
伊那眼神,是幽怨的、疼惜的,也是痴戀的,一絲寬慰的;還有,全然的體諒。而伊的淚水也滾動,迸濺而下,以一種全然無視於周遭光,批評之姿,迎著他,「給予」他……
而志天他,受不了那樣,但他得承受著。他以沙啞嗓音說:
「瓦路K憐──搭!遊路悉得(請原諒)!偶──邁(妳)……」伊搖頭,重重重地搖搖頭,把他的罪咎感、傷感全都拋開似的。伊悄聲急促告訴他:這就趕回台中,母親他們都在焦急等候消息呢。要他靜心過日子,伊過幾天再來,把補充的內衣褲、用品帶來;伊用上勸慰孩童「老老實實過日子」的話「鼓勵」他。
「斯那喔尼伊Khit──得,尼!阿那搭!」(乖乖過日子)
「哈──伊!卡西郭嬤里嬤西搭(是,謹領受,敬語)……」他俏皮起來啦。
「……」伊破啼為笑。
五天後的下午,瓊玉帶老母親來監所看他,伊的神態臉色舒展多了。說了一些安慰的話。可是媽媽說了兩樁令他氣憤不過的事:一是家堣@直隱瞞了三叔被捕的消息。三叔在上月初釋放回來了。代價是用兩輛人力車、載著七、八麻袋的鈔票換來的。(案,一九四七年九月台幣與大陸法幣兌換率是一比七十二,四八年八月十八日台法幣換率是一對一六三五。十九日廢法幣為金元卷;一金元對三○○萬法幣,四金元對一美元。二十日台元與金元兌換率,居然是一八三五對一金元!四八年十一月一日,台金兌換率提一○○○對一,四九年四月十一日,台金兌換率是一○○對一○○,同年四月卅日,規定外匯是八萬元台幣對一美元。同年五月三日,台金兌換率是一對一○○,五月廿六日,一對一○○○,廿七日,一對二○○○。同年六月台灣銀行發行新台幣;舊新台幣兌換率是:四萬元換一元。十六日停止新台幣與金元卷匯兌業務。這是台灣人一段夢魘生活的歷史。
──由於這「兩人力車鈔票」的搜刮,林家兄弟血親的元氣大傷,他因而長期損及親人的感情……
其次是林家在嘉義中山路的那棟房子──志天任和平日報嘉義記者兼主任時,是向叔叔伯伯貸借買下來的,末款未付清;是預定在婚後搬來住的──前些日己經被陳儀佔去,新購家具也被搬走一空。
老母在會面時候,始終保持鎮定夷然的樣子,還明顯聽得出來是事先想好的──說些輕鬆、讓兒子開懷的話題。要身離開之前,伊笑笑,看他一眼後說:
「無相干啦!還者細漢,出來後啥麻無慢!」
「……」志天慚咎無言,拿雙眼盯著瓊玉。
「無相干啦!阿玉嘛未會走了去!」
「卡──桑!」兩人同時輕聲叫住。
「當然!阿泉仔,爾係對阿玉仔有虧喔!」
「……」
「爾愛一世人好好疼惜伊,哪無,阮而後,在……陰間嘛無饒爾者!」
「卡──桑!知……啦!」
「當然,阿泉仔!」伊原先是隨便說說,到此卻神情一整,嚴肅十分地「下令」:「第一,在者,免惹事端,相吵相拍,絕對要免;第二,睡、愛好好睡,呷就乖乖呷。一定愛運動,哪無健康個身者,爾就對未起爾個阿玉仔喔?阮絕對無饒爾!」
「好!好!好啦!哎唷!阿母嘛免乎爾子仔漏氣!」志天蹲在媽媽近前,這時把頭臉貼在伊的雙膝之上。
瓊玉稍聲提醒他:攜來的水果要先吃,小魚干、鱠魚絲要如何處理可以多放些日子……
瓊玉扶擁著媽媽離開。一出門外,午後三時左右吧?燦爛烈陽灑在媽媽蒼髮上,薄薄的身子上,那亮白的光芒堙A人好像陡然間被溶化了,透明掉啦!奇異的是,志天「看到」媽媽在揮袖拭淚,那透明的淚雨在烈陽婺儺閃燦──然後感到一陣暈瞳。他緩緩蹲下,跪了下去。
剛才,他把一封昨夜寫好的「情書」,在瓊玉不注意的瞬間塞進伊手提袋堙F他告訴伊:要伊不再為他牽掛傷神,以後少往監所跑。他會好好活下去。他也希震伊:自求幸福,不要再以他為念,就讓往事,隨著他的不上訴、正式入獄服刑而……他說得很委婉:他不能直言傷害伊,但他要伊了解他的心意:十五年漫漫徒刑,五千多個寂寞孤單晨夕,他怎忍心讓伊枯守下去?
他果真不在法定時日內提出上訴。放棄上訴確定後,一些朋友責怪他欠缺鬥志;十五年長,太重了。連公設律師劉旺才來看他時也這樣表示。
「斯那喔尼──哈酷救悉得(坦白認罪),死刑尼拿路,嘎摩洗浪(也不一定?)」他不能明說顧忌,祇好含糊一番。
至於吳金燦和蔡吳兩人也一樣,不再上訴乖乖服刑。
他和吳的「高院檢察官執行指揮書(檢紀字第○六三○號)下來了。確定日期與刑期起算日是:民國卅七年元月廿七日,執行期滿日:林是民國五十一年四月廿三日,羈押抵折日數為卅六年四月廿四日至卅七年元月廿六日,計二百七十八日。吳是民國四十三年五月九日,羈押抵折日數為卅六年五月十日至卅七年元月廿六日,計二百六十三日。(案:林志天刑期坐滿十五年並未如期釋放,而是到小琉球「警總第三職訓總隊第七中隊」,接受「補強教育」,至民國五十三年二月六日才離開釋放,計多了一年九個月多九日「法」外囚禁。)
民國卅七年元月廿七日清晨,他被送到台北監獄第二十工場,正式被執行徒刑。
這座台北監獄在日據時期就規模齊備了。是舊台北城負廓之處,在現今中正大墳左端,西門外是總督府;抬出處決死人的後門就在小南門處。四周高聳牆以磚塊砌成,監舍屋壁是石灰粉刷的;除囚禁人犯的牢房外,設有廿二個工場,給予犯人「生產訓練」;這些建築以「八卦樓」為中心扇形排開。這個氣勢就令犯人心驚觳觫不已。
林志天「安定」下來之後,第一件事是:提醒並強迫自己死心。是的,在敗北、逃亡、被補、受刑、待決這些日子堙A心底一直有個聲音:「給死心」。可是他知道,心底在響起這個聲音同時,另一隱祕的意念仍然「探頭探腦」不甘屈服。而現在是絕對的,非認命不可啦。
我林志天終於保住性命了,而且非無期……
真是這樣嗎?就這樣「判決」了?而且正在服刑……
是的。就是這樣。就是幹伊娘──這樣。不是幻想,非夢魘;是冷冷鐵的事實……
我就這樣要在監獄堮灝茷C春美麗生命;漫漫十五年在──自己的祖國的、台灣最大最完善的監獄服刑!啊啊!服、刑、服刑……
在日本殖民台灣時代,也被囚禁堂那日本帝國的監牢,那時曾以「反帝國興中華」自勉!誰知往日夢想、渴望的祖國在台島光復後的時候如此天旋地轉、烏天暗地──而自己卻坐在偉大的中華祖國的監牢堳頩纂B憤怒、落淚……
想著,回味著,恍惚堥倩樾かB起來;哦不!是「自己」扭脫那煩惱叢集的身體,悠悠然浮起飄開。於是「自己」跌入時光之流的峽谷堙F或者說,過去的情境與在的處境幽忽矇騰堛扭在一起。於是發覺置身在「同時存在」的奇異境界堙K…
一九三八年三月,林志天瞞著父親搭乘七千多噸的「大和丸」赴日求學。那時虛歲十八。
在興奮與憂懼的旅途上,遇到基隆中學畢業的汐止青年李舜卿。這是命運上的大事,因為這個人的友誼與志望影響他、改變了他的一生。
因為是「私逃留學」,錢成了他最大的壓力。起初他住在舜卿住的東京本鄉元町附近,目的當然是為了方便兩人相聚。但是兩人經濟條件相差太遠,不久他就搬到神田的一家民宅二樓。當然兩人還是時有來往。
他在島內讀的是夜校「台中中學」,但成績不錯,到了日本又努力補習了四個月;於是九月初終於考入「豐島商業學校」三年級。學業既有著落,他開始尋找工讀機會。日本社會對於學生十分禮遇;「台灣學生」也很被看重。他很快找到藥品配送員的工作──每日下午三點下課後「出勤」,時間與工資都很恰當。
由於工作因緣,自然認識了一些異國工作伙伴。其中來自岩手縣的石山令他印象深刻。
石山身材瘦小黝黑,帶著度數很深的黑框近視眼鏡;三十歲不到卻煙癮很大,沒事就抽煙。
這個人祇是中學學歷,對近代日本文學的造指卻好像是大學文學科的高材生。石山對異國人的他親切,經常自動推介文學名作要他勤讀,並時加指導。這是他平生所未曾觸及的神秘寬闊天地,一個孤寂的海島青年未曾開拓的精神世界,被悄悄開一片天窗。
巧妙的是在「大和丸」上締交知己李舜卿,學醫是「父命難違」,文學才是最愛。而舜卿的外國文學興趣與造詣,也帶給他刻影響,舜卿常說:好友!你是自由的;那麼也替我實現我的文學大夢吧!因為你我很像。
一九四○年四月,林志天升上豐島商校五年級。這時父親大概想通了,每月旬來五十圓,三叔也隔月寄來二十圓。至此他的生活、學費都告解決;他決心辭卻工讀,全力準備升學,而且搬到學校附近的池袋來租住。不久,李舜卿也般來共住了。
在這期間,他還利用夜間到設在京橋區的「新興亞學院」學習「北京官話」。
至於李舜卿好像不熱衷於準備升學,每天每夜都在苦讀法國的文學名著,另外還不知從何處弄來幾部「紅色」的書籍;在日本,這是最嚴厲的忌諱!舜卿不但自己讀,也熱心向他推薦……
一九四○年十月底,志天接到一包寄自「華南文化協會」的笨重包堙A拆開一看才知是四叔寄來的。原來四叔在三個月前被台灣總督府文教局徵加參加「華南調查團」前往廣東。
包悹堛漁捖齯ㄔ~「華南評論」、廣州當地的中文報紙;內容不外宣揚「大東西共榮圈」那一套。
──這一包書刊,顯然是遲延了一段時日才寄到的;也許該沒收才是,為什麼偏偏還是寄到呢?
原來四○年秋開始,日本對中國的態度有了大轉變;中國戰場呈現膠著狀態,和英美關係轉惡;那「中日親善」策略似乎行不通了。
一九四一年三月,豐島商校畢業,四月,考上「東京外語專科學校」,選的是法語科。顯然的,這是石山桑與舜卿影響的結果。
學校就在皇宮的外堀與宮城圍湀堶情G前有教育總監部,和近衛師團司令部,右側往靖國神社五百公尺處有憲兵學校,左側六百公尺處是中央氣象台。這奡瘋[絕佳,校舍卻破爛不堪;日本的外交人才大都來自本校與「大阪外專」;「軍國」制度的國家,這堻z露了些許信息。
考上東京外專,家堣狨酗ㄗ峞C父親還命他即刻束裝回台,母親也盼他返台,早日結婚成家,協助家業。父親甚至威脅說,不立即棄學返台,他就中止經濟的支援……
一九四一年七月,父親病重,志天回台探望。這次回台拜見了「文山茶行」的王天登,連溫卿等名士。這也是經由四叔安排的。四叔曾私下說他:你是外向的「社會人」,絕不甘於寂寞一角的生活;那就要找機會多認識各階層的人;尤其那些目前與未來台灣社會的領導人物……
這次回來,在父親病情轉好之後,他還是堅決表示非返日求學不可;為了暫時穩住雙親,也表示;返日後可以一邊就讀外專,一邊準備轉學或重考……
另一方面,他得到三叔意外協助:原來三叔開始與人合資創設醬菜工廠──台灣軍部需要大量採購罐頭;醬菜供應是最賺錢的一途。三叔他們的問題是:島內醬菜製作技術與「內地」略有差距;三叔希望到「內地」設法「弄到」最新技術──也就是要他去當「工業間碟」。
接著三叔教他一些「要領」,以及「目標」有的有關細節……
「可累價(這樣的話)……」他吃驚又茫然。
「嘛──可苛落尼Oi得(放在心上),Khi愾阿累巴,尼!(有機會就……嘛)!」三叔笑著說。
他心堣@動:有機會才幹,這種條件可以接受嘛。於是三叔一方面說動父母親一方面默許給他每月津貼生活費──並當時給了他三張一百圓的日本銀行券……
八月廿一日,他搭一萬噸級豪華郵輪「富士丸」再度赴日。廿八日,開學後附近的台灣留學生聚會;因為近半的學生剛返台探親,對顧戰爭帶來的苦難,警察,尤其「特高」以高壓策略對付台人,拉壯丁、軍伕赴海外等等,聽聞或親人遭遇等,談起來不免怒火沸騰、激昂慷慨……
這次的聚會,讓林志天的心境久久無法平靜;日本內地由於軍人干政引起的不安氣氛,台灣島上隱隱的災難陰影。他突然浮躁起來,很難坐在教室聽那枯燥陌生的「阿巴賽底」……
十月二日下午三時,志天一出校門便搭東京都營「都電」到後樂園前,再經元町公園步行到金助町的「本鄉座」看第三場電影。
因為時間還早,他想起寄宿在本鄉座後面的陳春來。陳是台中后里內城、屯仔腳人;這個人「實力」特強,尤其英數理化方面。他想考醫大,將來能當一名醫生。和陳認識在來日初期工讀時候。陳出身貧苦家庭,對故鄉台灣有強烈感情。來日半年多,完全以苦力維持生活,並存錢補習,然後再升學。
因為當時兩人處境相似,性情接近,很快就成為經常聚談的好友。
志天從本鄉座右側小徑進去,兩百公央處第二個巷道左轉十公尺盡頭的木造二樓房子;二樓上便是陳春來跟三位同鄉合租的房間。
經房東許可,他上樓找人。陳等都不在,等了半小時還是不見人蹤。他決定在附近走走再回來。剛走到小巷口,一個西裝革履,個子不高約廿三四歲青年迎了上來,很有禮貌向他打招呼。
「陳春來桑訥,喔訪客得是嘎?」
「哈──伊!」
這位一派紳士的青年緩緩掏出警察派司,在志天面前一晃,又是很禮貌地一鞠躬:
「哈拿西阿路卡拉(有話說,所以),多──座(請)!」
他微微一愣。外專學生,無任何不良記錄。這算什麼?他挺胸昂道跟了上去。
「本富士」警察署就在距金助町約四百公尺的東京帝大附屬醫院正門口右側。
走進富士警察署。他這才難然吃驚:
「托利資卡累搭(被「惡魔」糾纏上了)!」
然而已經不容他深想什麼。他被「請」上二樓,進入一間掛著「特高課」的大辦公廳堙C坐在中央主位座位的傢伙,又瘦又矮,令人懷醫可能一百五十公分不到。桌上蹲著名術是「特高課長,霜田警部補」。
「特高」是「特別高等警察」的簡稱。是專門監視、審訊思想問題的警務人員。到了戰時,舉凡學界、文化界、政界的言論行動全由彼掌理,猶如德國的「蓋世太保」;手握生死大權,毒辣陰狠,舉國上下無不聞之喪膽,視若鬼魅!
而今天竟然被看上啦!
帶志天進來的「特高」自我介紹名叫後藤清作。後藤還是滿客氣地請他坐在臨窗可以欣賞外面景物的椅子上,之後轉身出去了。
不到一小時時間,住在金助町的四個室友:陳春來、陳銀漢、楊順和,另一位不認識的青年,被帶進來了。大概是為了防止彼此串供吧?五個人被分開,各保持兩公尺以上距離,而且禁止談話。
陳春來顯得很鎮靜,祇是默默冷視窗外,一言不發。其它幾個既焦急又惶恐,彼此相顧極想說些什麼,卻又不能開口。
到了入夜時分,三四個「特高」從樓上搬下大小不一的三個皮箱──太笨重了,被箱碰地,有兩隻哐一聲蓋子迸開:堶惇O海海的書籍。另外又從樓上來兩個大包袱,落地打開:也全是書報雜誌。
這時候,大家心埵釣Ь腔惜F。這一警覺,不由地全身冷汗直冒。
還是沒有誰向他們問話,也不供予吃的、喝的。到了九點多,志天在池袋寓所的書籍、剪報、筆記也亮相了;那鬆塞滿中文的「華南評論」、「西南日報」等的小旅行袋,一把保存將十年的登山刀,被鄭重地放在霜田課長的大辦公桌上。
這些「特高」對於這把英國製登山刀特別有興趣;抽出刀鞘看了又看,還特別轉過頭仔細打量志天。也有幾個認真翻閱那些中文書報,之後少不得又凝他老半天。
「宣給瞇即哇、多苛──價(逃脫之路何在)?志天手腳發冷,心,不斷往下沈……
快十一點了,一位警部大人──在日本「警部」是位高權重的「大人」──帶一名便衣隨員蒞臨。霜田以下所有的人起立,立正敬禮,連陳銀漢和楊順和以及那個不知名青年也跟著起立致敬。志天發現陳春來還是凝視窗外,他趕緊閉眼裝睡。
霜田課長即給長官做了簡單報告,然後隨著一起下樓。五分鐘之後陳銀漢被帶下樓。二十分鐘後回來時一臉蒼白,雙眼半睜瞪著地板。看來是受了強大的驚嚇吧?但不像被施過「體刑」。
第二個被帶走的是陳春來。陳經過志天面前時,特別向他凝視、點頭示意。但他不明用意。約半小時後陳回來了;神情態廣從容平靜,可是嘴巴浮腫,顯然是被狠狠掌摑過了。
「Khon──兜哇,Khi密(下一個是你)!」後藤話。
志天下樓,被帶到第二訊問室。房間約三坪大小;不設窗,中央放一張小辦公桌,三張椅子;剛才見到那位警部大人就墜在空間較寬的大椅子上。
這個人自我介紹:是警視廳的村山警部。坐在左側穿便衣的宮本書記。宮本開回先問姓名,籍貫、身份等。村山翻一翻手上的文書──大概是陳春來和陳銀漢的筆錄之後,約半分鐘時間凝盯著志天,然後突然這樣問:
「依至(何時)卡累拉訥穀路部散卡悉旦──訥嘎(何時參與他們的集團)?」
「啊?」他陡地往後退幾步。
「氣喔、茲K!」宮本喝斥一聲,他又倒退兩步。
「……」村山招手,命他靠前過來。
「穀路部──得,難得是(是什麼)?難挪(什麼穀路部)?挖嘎利瑪森(不懂)!」
宮本衝前一步,伸手抓住天的肩膀就要揮拳打人。村山適時阻止了,開始以和顏悅色施展軟功。他說:不要聽到Group就嚇著了,祇是問:什麼時候和三五人一起討論些什麼;幾個人討論學問或時勢,在你們青年學生是很自然,常有的事。
志天慢慢冷靜下來。心底清楚得很:果然「大麻煩」臨頭,但心中一片坦然,因為「事實」並無不可告人的秘密。於是他說:他祇認識陳春來一人,而且時間不久,祇是來自台灣之誼的泛泛之交,到金助町計三次而已。泭袋與金助町之間,來回要三小時左右,況且自己功課很重……
「壓滅洛!」村山揮揮手,改以嚴厲口氣問:「喔邁啦哇(你們是)!台灣總督,姆koi──得(因為殘酷),台灣獨窟立之斯路(台灣要獨立)、瘦──打簍(是不是)?」
志天感覺全身寒毛似乎都豎立起來啦。他力持鎮靜,吸一氣,控制嗓音,很禮貌地回答說:「台灣總督府殖民官、塔西卡尼(確實)台灣人真正皇民訥瞇即(之路)、妨害認立措哇阿路(是有),西卡西(但是),哇累拉(我們)台灣人哇完整的皇民訥Khi播(成為的希望),一刻窟摩(一刻也)馬ioi瑪森(無迷惑)!」
村山聽不下去,拍案而起,命他立正站好,以燃燒之眼盯住他,說:
「算──那(這樣)拿嬤奴Lui宜卡搭(馬虎說法),伊K內(不允許)!」
接下去,這位警部大人以利害、以倫理、以大義軟硬兼施,要他「白狀」參加陳春來「穀路部」的詳情交代清楚……最後說:今天你的「胸」(心)已長毒瘡,如果不幫你們把瘡內毒液擠出來,你便準死無疑了!所以非老實「白狀」不可。
這一場折騰,雖然心底清醒得很,但腦海一片昏沈。他緊守住「生死關鍵」,絕不胡亂「認罪」,其他說了些什麼,自己也記不起來了。已經午夜一時多,村山與本宮這才離開。因為他並未具體「認罪」,村山丟下威嚇的一句話:狡猾的狐狸,月夜會出來亮腹鼓──你,死定了!
志天就這樣糊塗賴帳地被關進本富士警察署的拘留所的第二號房。
這個約四坪大小的長方形牢房,連新來的他計八人擠在一起。其中最老資格的難友叫大田耕士──出來以後打聽才知道,大田是日本左派報紙「大和新聞」的名記者。據他自稱是「研究波斯文化」的,在新德里機場遭日本便衣逮捕押回的。
大田已被禁囚一段日子,他是有身分的人,所以被指定當「外役」,幫助抄寫文件的工作志天的資料在人未進來之前他就看過了。進來的第三天,他就悄悄問:
「東京外專訥在學──得,逗悉得(為什麼),台灣獨立訥右那(像這樣),重大紫萊(痛苦難堪)容疑著尼nat──搭(成為嫌犯)?」
「伊壓!伊壓!苛累哇(這是)……」志天急急辯解。
可是大田告訴他許多「驚人的資料」:包括一九三八年三月來日起,他的動態、交往、言行等;尤其是三叔在華南的言論行止等也「編列」進去。
大田的結論是:林志天他,是本富士警署所扣押五人中,「背景」最複雜的一人,警方已把他們列為「復中會案」容疑犯之一部分。
「復中會—得?難得是(是啥)?」志天滿腦子疑惑。
大田仰天而嘆,瞧他一眼,然後俯首不語。這時同房的姓崔的、姓金、姓李三位朝鮮難友來幫「解惑」了。李桑自我介紹說「特高」指他是「共產黨」。志天問他是否是真牌的?他笑笑說:好像是吧?至於真相他自己也不知道。
「政治事件,可由—孟搭(就這樣啦)!」崔桑說。
「俺累拉三人,墨(也是)『朝鮮獨立事件』--得,亞拉累旦—搭(給搞到的)!」
「朝鮮獨立事件—得?」志天完全不懂。
除了大田不坑之外,大家七嘴八舌為他「開講」。到此,他才真正有了「覺悟」:
「朝鮮獨立事件」,當然有此事實,至於他那三位難友,因為是朝鮮人,所以不論是否「事實涉案」就是自自然然往方面偵查,於是也就自自然然就列為「容一犯」啦。
同理。台灣方面,也難免有「台灣獨立有關案件」,然則林志天是台籍,又與陳春來等相識──陳某等如何是一個謎;起碼因是台灣人,於是「自自然然就」……
大概也發生過,或正在偵察所謂「復中會事件」吧?與上述同理,陳某和志天等被「同案處理」!
「嘛!政治事件──得,可由──孟搭!」崔和金兩人幾乎又同時說。
這就是囚禁天地中領悟的人間道理吧?
「覺窟悟希咯!Khi密(你),拿蓋俯優勾摸利──啥(長長的冬眠哩)!」大田肅然說。
實際上是太荒謬了──後來才知道:大禍是陳春來引起的。這個傢伙有事事作筆記的習慣;他們聚會閒聊中,有人對時事、對總督府有過「發言」,陳就把它記下了;不知誰在某種狀況下提到「台灣獨立」一句吧?陳的筆記某頁某角落寫下這四個字。無孔不入的「特高」不知如何發現寶藏,於是「事件」就「現形」啦。
林志天的最大罪狀是擁有──既然擁有當然以推論為曾經閱讀──大批「問題思想」的書籍:周佛海的「三民主義」、布哈林的「唯物辯證法」、大杉榮的「求正義之心」、河上肇的「談貧窮」語「談第二貧窮」等。這些書都是在日本買的,至於中文版「克魯泡特金的哲學」「現代科學與阿拿琪主義」,由四叔那塈邡鴗滫澈o還包裝好好的並未過目。
就憑這些,志天被定位為「極危險人物」。
更可笑的是,那一把登山刀居然被認定為可怕兇器;「特高」一再嚴刑逼供,要他坦白供出;準備剌殺的對象,是政要還是皇族?
他終於嚐受到「特高」對付「思想犯」的種種酷刑。
十二月初,突然囚房媦鷎x起來;湧進大批高層社會人士模樣的「犯人」。
「日、米,這hi sen受斯貝西(日美非交戰不可)!」悹堨~外傳述著這樣一句話。從十二月二日起,全國性大檢舉發動了:目標是「左傾分子」、反戰份子、自由主義者以及平素主張親英美的學者文人、高層政要等。
於是志天的「機會」來了:鼎鼎大名的教授、作家、畫家、評論家、名伶、乃至牧師神父──成了同囚難友。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晚九時,由拘留所轉播的「大本營放送」中聽到驚天動地的消息;昨七日,日本海軍的艦載機,由阿留申起飛,突擊珍珠港米軍;米軍機艦幾乎全滅。日本帝國於八日晨已向英、米、法宣戰……
林志天,在拘留所堛黿竣F這個天崩地裂、風雨變色的時代大事。
他的家世、童年,青春歲月,不是很甜美順暢,但是獨子的他,父母疼愛,叔叔相惜;他的成長環一直是溫馨愜意的。雖然逃家初來到日本的日子有過窘迫,卻很快就雨過天青了。現在突來的災難,逼使他第一次「停下腳步」反觀自己,環視周遭的種種。
原來,人間許多事況是難以理解的,不可理喻,荒誕難以接受的。然而,人有生之日起,就被拋進這樣無可奈何的境地堙I
政府是什麼?國家是什麼?那些「特高」是什麼?「特高」代表誰?那麼人民呢?人民和政府和國家的關係如何?政府應該和國家有所區別,可是今天的實況卻是混而為一的;至少「政府」如此自居,而且如此要求人民。「感覺堙v顯然錯誤的狀況是:那些代表政府行使公權力的官僚──例如「特高」──所表現的卻是:我就是代表國家?天皇陛下說:朕即國家。然則「特高」他們有樣學樣:俺就是國家?
台灣,台灣人呢?不是信誓旦旦為「一體皇民」嗎?皇民自許為「皇草」,何以「台灣草」與「內地草」不同呢?是的,殖民地就是殖民地;殖民地的「草」是「雜草」而非真正的「皇草」──所以才有「獨立之嫌疑」,或者說:才會萌生獨立的理想追求。朝鮮如此,台灣也就如此;這是血液堶悸漲]子,宿命的……的什麼?必然,必然嗎?
台灣人是台灣人;台灣人不是日本人。這是事實。而這個事實;日本政府的代表──「特高」等不斷「提醒」台灣人。
「台灣哇,台灣人訥台灣」……記憶有這樣一句話。是誰,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說的?一時,他想不起來。不過,他確切知道有這樣一句話的。
台灣不是……而是……台灣人是,台灣人不是……
心思意念穿過幽晦的隧道,然後明確的,昂然地佔據心田腦海中央。這是奇異的,夾一絲嗖嗖冷涼的嶄新感覺。心田腦海微微顫抖戰慄著。
然而,下一瞬間,「它」撤離佔據的地盤,倏而隱入心底腦海的深密處凝然不同了。不過,他清楚的很,「它」並未消失;「它」一直存在著。今後將有一顆懷有秘密的沈重之心。他知道。
「者係伊──特高大人播个種咧!」他告訴自己。
思索到此,他有一些好似解脫什麼那種輕鬆爽快的感覺。
太平洋戰爭如火如荼地展開吧?在拘留所埵部u隔岸觀火」的味道。雖然還是不斷偵訊,也偶爾來一場不輕不重的「體刑」,他已然漸慣於這種「生活」。
一九四二年三月初開始,在開戰日以後抓進來的左傾或自由主義份子陸續釋放了。剩下來的列為「預防拘禁」的傢伙,分批送往「東京拘置所」──也就是鼎鼎有名的「巢鴨監獄」。
依據大田耕士在某一個深夜暗示的話可知,志天的「定罪資料」差不多已經「編造完整」了;他已經確定不可能無罪在本富士拘留所開釋。
果然,決定的時刻很快就來臨。四月廿八日,村山警部大人領著宮本書記和其他不知名「特高」四人來提審他。先是給予熱茶煎招待,然後就年齡、前途、父母殷望,國民責任等各方,以「大義」訓示他一場。最後把編列好的罪狀,罪據條列於文卷,交給他過目。他的罪狀包括:
一、反對台灣總督府的治台政策。
二、有無政府主義或左派思想傾向,並有暴力傾向。
三、積極參與組織,研究討論行動方針。
四、可能是某組織的幕後人物之一。
──林志天當然堅決否認指控。可是村山告訴他:辯論已結束;這四點是「偵察結果」──將依此提出控訴!
「可累哇(這是),te搭拉媚(胡說八道)?」他衝口而出。
「瓦卡嗎罵訥壓志(頑固傢伙)!阿修羅尼墮斯啅!」頂山留下這句話就離開。
一九四二年五月初一上午,終於受命整理行李準備「上路」。和去年十月初被騙進來時一樣,穿上學生服戴上頗為神氣的學生帽。當然鐐銬全免;由三個「特高」護送,步行到「本鄉三丁目」搭電車。雖然未被告知目的地在哪堙A志天心堳o清楚明白,必定就是「巢鴨監獄」。四個人在池袋東口前一站,也就是「造幣局」前面下車。從這奡穠F步行十分鐘,過一片雜木林,在前方約五百公尺處,那冒出橡梢的灰白圍便向人招手了。
「東京拘置所──巢鴨監獄!」一個「特高」像是讚美什麼那樣朗聲呼喚起來。
林志天這就真正被投入「修羅場」。
他被關進第七舍的十六號房;代號是「97」號,從此化身為「97號」,「林志天」這個名字消失了。
從此「97號」是光頭、囚衣,完全隱去個人人格特徵的符號;一個待決的「容疑犯」。「97號」有一百個申述理由,一千個駁斥事實都已完全失去意義。他平生第一次明白「認命」的意義,第一次體會到萬千不甘願卻又得認命的滋味。
這堿O日本全國鍛練「思想犯」的大本營。佔地約萬餘,正前方是一字橫跨的行政大樓;後面井然矗立九棟三樓建築。各棟之間花木扶疏,以石路術接相通。每棟每層監舍左右兩排各三十間。其中在三樓有一百八十間獨居房。獨居房自然是「大物」所寄身之所了。
──志天慢慢慣於這堛漸肮﹛A因為他已認命。過了一百天,外役的難友告訴他今天是「裁判」的日子。所謂裁判就是出庭的意思。時間是八月四日。
於是帶上鐐銬的九個、未帶的兩個,計十一人被押上車,經大塚、小石川、水道橋、學士館,再城外城牆,由皇宮「二重橋」前駛過。繞過內務省、左轉由司法省左傍進去:這奡N是「東京地方裁判所」與「東京控訴院」所在地。
他被囚禁在獨奡X個小時,然後押上法庭「審判」。檢事橋本氏審問的內容,和村山警部的差不多;或者祇是依村山的「筆錄」查證一審吧?重點還是追索「危險思想」的來龍去脈;幸德秋水,大杉菜,河上肇這些人的作品,觀念,暸解多少?什麼影響?為何要搞台灣獨立?是不是圖謀剌殺在台灣的市國官員?
他已經早就想到對策:敬謹立正聆聽,一律答以自已年輕識淺;好奇心有之,接受與影響則談不上……今後將專心向學,不問世事……總之:請寬諒,給予改過機會……
實際上這是「巢鴨大學」苦修得來的學問──多位難友傳授的脫罪妙法:勿論如何不可認罪,但亦絕不能反駁頂撞;你要一再「道歉」、一再表示自已年輕識淺,一懇求給予牧過自新機會。
很意外的是,橋本檢事「正經事」問完後,沈思片,驀地拍桌而,暴跳如瘋虎;是拿「修身」課本的教條訓人,然後是一連串「日本式髒話」全罵出來了。最後一句是:
「拇K至臼(無血蟲)!死尼伊K!」
他好想大哭一場。押回獨房時,真的放聲哭了。
入暮時分,原班人馬又被送回「巢鴨大學」。在回囚房援例搜身檢查時,一位老資格的難友悄悄問他出庭情況。他說被斥為冷血動物,去死好了;如此破口大罵,大概真的是死定了。何以至此?實在沒道理,更不甘心!
老難友卻臉現笑容,拍拍他肩膀說:恭喜!有救啦!
他木然無言。他茫然。他失去思索能力了。
一九四二年九月八日上車,送到東京地方裁判所。在近中午時分他才下車去接受裁判。可是這回不是押進設在一樓的法庭,而是上二樓的橋本檢事的辦公室。
等了一陣子,橋本走進來了。人,一塊直立岩塊般站在他面前;雙目如鷲眼緊緊攫住他,那是冷得令人抖慄,刺人如刃的可怕眼神。他在瞬間,確確實實連呼吸都窒止了。不知經過多久,鷲眼撤走,以嚴厲口氣問:
「嬤大(還要)帝國官員,剌殺之,斯路嘎?」
「依壓(不)tom──得墨奈──得是(根本沒有的事)!」
「幸德,大杉卡累訥思想,hon逗尼(真的)馬右拉累搭訥──蓋(被迷惑住啦)?」
「依壓!阿握細(幼稚)──得是。」
橋本不再問話,又凝盯他一下桌子,說:
「唷唏!Khio──哇(今天是)『大日奉戴日』,嘛,凱累(回去)!」
去年十二月八日,日本天皇正式向英美法宣戰。從此以後,日本政府便將每月八日訂為「大加奉戴日,規定全國公家機關學校都要於當日舉行儀式記錄,民間婚慶也多在這天舉行。這是一個「好日子」,特別「賣」這個日子予以釋放,令人哭笑不得。
像一場怪誕畸夢,去年十月二日莫名其妙被捕,到這一天計十一個月又七日,又糊里糊塗被釋放了。到底確切罪名是什麼?出獄一週之後收到的判決書狀寫的是:觸犯「治安維持法」但獲不起訴處分。這個罪名卻在獄中所不知道的。
出面作保領他出獄的是租屋屋主重野農士先生。
因為始終未辦停學申請;雖然警方表示復學有困難時他們會助解決,但已荒廢一年,復學的問題怕要等到明春再說了。他決定有計劃地到附近名校旁聽名師的授課;另外就是一大堆在以往忙於課業、無法深讀的思想觀念性的名著,正好「享受一番」。
一九四三年三月,同期同班人快升上第三學年了,志天還一直為復學或重考其他學校而猶豫不決。另一方面,除了理工醫學係之外,其餘文科學生隨時會被調到軍需工場去「勤勞奉仕」。所以在這戰火日熾勢態下,既然已浪費了寶貴的一年,要順利取得外專文憑怕是上天之難吧?
經過再三思考,不斷嘗試,最後是決定放棄風雨飄搖的留學生涯,於一九四三年六月十七日回到台灣來……
──這就是青澀歲月中,清純幼稚的心靈上無端啟上深深創痕的往事。
回到台中老家,這才知道父親病重。次日---二十號父親竟悄然大去了。
父親的後事料理完畢,正想找三叔研究未來發展;一出門卻發現有人跟蹤!有一天台中州警務部特高課派人傳命,要他赴課「面談」。從此,「特高」的陰影就日日夜夜籠罩著,揮不去,掙不脫,直到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中午,日本天皇廣播「敕語」──宣無條件投降為止……
而今,日本市國換成中華民國,聽說是台灣人的「祖國」;台灣總督府換招牌為省政府?不變的是台北監獄──它依然是為台灣人而設的。當年無知無覺而被殖民者指為反日的青年,在冤屈的煉獄中卻也真的「培養」了反日的思想,而且偷偷思慕那未曾謀面的祖國。誰知道那夜思夢想的「祖國」,竟然是全身膿瘡、惡臭四散的傢伙;在相聚兩年不到時間就賞台灣人以堆屍如山、流血成河的「恩典」!
而他,林志天,自許浪漫熱情,敬愛祖國的青年人,成了意圖以暴動顛政府,而著手實行的共同首謀?!蒼蒼者天,這算什麼?這是真的嗎?
當然不是惡夢而已。囚房狹窄,鐵欄冰冷;台灣的一角藍天在滿掛鐵網的高牆之外。母親,瓊玉,在遙遙的台中,也正為他默默落淚吧?
想到老母,瘦弱憂鬱的瓊玉,他全身驀地「脹」了起來似的,腦海一片混沌,很前一片模糊……
☉
瓊玉穿著整齊站在窗前對著窗外雨中搖曳的柳枝發愣。四周安靜,伊心堳o紛擾不已。
今天是週日,可是老爸要帶伊到校長家走一趟;老爸還在樓下吃早粥。
對於女兒的結交男友,婚事,意外飛禍,他從未干涉、過問,或提供什麼「保護女兒」的原則;祇告訴伊:自己拿定主意,照自己意志決定行止就好。
伊是在去歲(一九四七)九月間,志天「大事底定」──不是沒命就是長期徒刑──狀況下,被老爸說動接受溪州國校教職的。伊是「台中二高女」畢業高材生,謀一國教職自然沒問題。不過起初伊不肯,伊祇想早早嫁給志天,過那甜甜蜜蜜的青春夫妻的日子;伊願意當夫婿事業的助手,日夜相聚公私一體,多麼美妙!才不過那辛苦十分的粉筆生涯呢。志天被捕「凶多吉少」的情況明朗後,媽媽拭著眼淚問伊:
「爾二個人……已經好到……極親了,係唔係?」
「……」伊點頭。俯首幾秒鐘後,卻昂首睜著淚眼盯著媽媽。伊心媯犍穻V自己啟釁,卻把矛頭朝向媽媽那樣的情緒,暗自叫嚷:「係呀!就係呀!安哉?阮係已經……」
「者……有啥咪拍算?」
「志天那死去…阮个心,一世嘛死去……那關十年二十年……阮,陪伊咧!」
「安哉陪?」媽媽的噪音顫抖著。
「伊坐伊个監仔,阮家己謀生嘛未餓死!」
「加係講:爾二十多歲,按尼漫漫一生……爾嘛沒虧欠伊啥!爾唔好犧牲一生个幸福……」
媽媽自語說:這要跟爸爸商量。三天後,老爸慎重其事地把伊叫到書房堙C自從高女畢業後,他就不曾這樣嚴肅十分地跟伊相對說話的。首先他一言不發,靜靜地看著伊:不止瞧伊的臉,而是上下打量,邊看邊斟酌什麼那樣,惹得伊嬌嗔連連:
「拿尼科逗──得是(什麼事嘛)?逗──江!」
「去教冊!好好安頓家己。」老爸輕輕嘆一口氣,然後自語著:「健康合呷飯个代誌解決後,感情個事,隨在爾啦。」
「好薄情……」伊內心媊W起來,表面上卻緩緩點頭,「負氣」地答應了。
教書不是志願,可是跟天真無邪兒童接觸後,伊發現這個天地還真是適合自己呢。童稚的笑聲,規律的起居生活把伊從痛楚消沈中拉拔起來;到此,父親的用心才算領會感受了。
誠然,對於周遭的異樣眼光,竊竊私語,伊是心埵陶う滿C所以報到之後,如此這般,各種「情況」卻也在預料中而「順利」過去。比較欣慰的是,同事之間逐漸熟悉之後,伊獲得的溫馨關懷卻意外的豐盛濃郁!
不可解的是,學期結束之際,校長──老爸的朋友卻悄悄告訴伊:校方受到某些壓力,下學期伊「最好」能另找工作……
伊氣得咬牙,當場就表示可以立刻辭職。校長反而慌了,要求伊學期結束才走。伊氣沖沖地向老爸訴說。老爸沈吟了一陣,然後說:第一不可以辭職,第二不必辭職,第三他負責解決!
「不要這樣啦!」伊以北京話說:「這樣好像……」
老爸揮手要伊不再開口,一切聽從吩咐。
老爸是一位溫文書生,幾乎未見過如此「威猛」、十分淩厲那個樣子。伊著實嚇了一跳。不過卻也挑動伊的抗拒之心──豈有此理,未婚夫涉案,伊就得餓死不成?伊決定與爸爸同一戰線,鬥鬥那「人間的不義」!
──就是這個緣由,老爸要帶伊到校長宿舍一行的。伊固然始終鬥志高昂,可是行動在即,卻有些退縮了。伊看到自己這懦弱的一面而惱火不已。
老爸卻不容猶豫,飯畢,也不稍飾衣容,揮手叫伊行動──各自騎上自行車上路。
校長住在鎮上(北斗)公人員宿舍堙C算是借住。因為溪州國校沒有宿舍;宿舍都是接收下來的日產,是公家財產,既是公家的,不同公家機關的人員辦一公文手續就可以借用的。
老爸騎車走在前面,踩得很慢;東張西望,像是真心實意在所賞冬盡春初的田園美景哩!不過頭髮蒼蒼,肩拱駝背的模樣是越來越顯明了;他,難掩老態了。唉!弟妹們還得靠他扶持很長一段歲月哪。那麼,自己努力自立,守住教職是必要的。這不祇是有形生計問題,何況為了志天,自己也不該輕易……嗯,負氣離職,不就是一種認罪嗎?伊這麼想,淚珠卻不斷迸濺滾落。
「不!不!阮唔認罪,因為阮無啥罪呀!志天嘛無啥真个罪!」伊不斷提醒自己。
這樣一想,伊反而擔心老爸把事情弄僵了。到達目的地時,伊搶在前面下車,然後提醒老爸:態度、語言儘量和善,保持飯碗第一……
「好。妳,長大了。」老爸以北京話說。臉上掠過春陽般的笑容。
父女倆剛站到玄關門面,校長大人就現身迎接了。看樣子他們是早就約好的。主客坐定,女主人奉茶退出,老爸開門見山劈頭就說:
「今天不談私誼,純就公事請教:鍾瓊玉,有非辭職不可的理由嗎?」
「慢著!慢著!伯樞兄你?吞了炸藥味道這麼烈?」校長臉色都變啦。
「我知道你身不由己!我知道。可是,誰拿什麼理由這樣隔山飛刀?我知道你不肯,也不敢說出個出手的傢伙,不過我鍾伯樞是出來的──楊光下說話的,請那個人也要現身來說話!」
「伯樞!你讓我,老朋友說一句話好不好?」
「你別誤會。第一句我就說:祇當公事來談──我們都見過世面的人……」
「這件有誤會──瓊玉,唔,鍾老師大概也聽錯我的話了,其實……」
「我不想聽題外話!」老爸話鋒一轉:「我待過中國大陸不短時間,當然總有幾個朋友──」老爸說著說著居然從內袋堭ルX兩封信來,交給校長,然後嗓門放低:「我要賭一賭!瓊玉的教職,我是拼死來保衛啦!請你過目:一封是給白部長的,一封給省主席魏道明!我要請朋友親自奉交,請他們派人調查,看看……」
「鍾伯樞!你!你!」校長先生霍地站起來,臉都綠啦。
「你生氣呀?我沒這麼發火哩!」老爸也站了起來。
「喔逗──桑!」瓊玉伊,嚇呆啦。
校長太太也驚慌失色,衝了過來,卻也手足無措。
「唉!伯樞兄!你這是……掠石頭,堵死人啊?」校長改以本地話說。
「唔係。者係。浸死前个拼命呀!」老爸反而心平氣和了:「阮知,者唔系爾個代誌,不過爾愛去乎權搞怪个人講……講高抬貴手!土地地公嘛有三分土性人,總愛一碗飯呷,哪好逼到絕路咧?何況,人家造反、該斬頭、該無期徒刑、人家自作自當,合阮鍾家查某何干?太豈有此理咧!」
以下,雙方情緒平隱下來;雙方又以老兄相對啦。或竊竊私語,好像剛才並未發生什麼爭執。瓊玉面對這種奇怪的變化,實在不能理解;老爸,突然覺得是一個完全的陌生人似的。
最後在雙方嘻嘻哈哈中結束。校長「懇求」老爸把那兩封信留下,至於飯碗是否保住?瓊玉根本聽不出端倪來。在回途上要求老爸給予答案,他祇是微笑著看伊。
「喔逗──桑!阿嘛訥五Khi哈細(天上浮橋)──甫卡凱(不可解)──耶!」
「哈哈!那呢甫卡凱?中國式訥伊Khi誣罵(騙術)嗒!」
「瓦嘎里嘛森!」伊說:還是不懂!
「嘛!瓦嘎浪──得宜──嗒!」也說不懂最好。
教員的位置好像不再動搖啦。就憑老爸那一招?真怪!
是的。伊實在無法理解。人間的種種太多不能理解了。這是太不公平了,孩童時期不懂成人世界,現在自己也是成年人啦,卻更不懂複雜紛擾的人間;本以為憑一份純情,潔淨身心「簡簡單單」地愛一個人,平凡廝守終生。這麼卑微的夢竟然一夕之間粉碎隨風而逝!
志天,是一個高壯楞睜冤家。這是第一印象,而今身心合一生死難分之後,還是這個形象。
和志天結緣,進而相愛,伊一直有夢幻的感覺;很美妙,卻總有一絲不真實的味道。而今不幸來臨了,這才感到它是真真實實的。好不甘心。
伊世居北斗街,算是一家望族吧。祖父是前清貢生;祖父子女成群,老爸居長;台中一中畢業後留日攻讀藝專;和許多台灣青年一樣,認為留在台灣前程黯淡,所以畢業後西渡中國,在武昌高中任教。終戰後返台在二林高農教「北京話」與國文。為了子女教育,他自己寄居學校宿舍,妻兒女則賃屋住在台中市「若松町二丁目」(現在中華路與中山路交叉口之東側,「馬舍公廟」隔壁。)
據說志天老家在中市干城町──干城營房東北角(現在中市台汽車站東北側),後來搬到梅枝町附近,柳町三丁目(現在的興中街第二市場後面),志天的三叔住在伊租屋的斜對面;志天未結束「東京外專」的課業就回台,旋即林父過世,志天與媽媽就搬來三叔處居住。那時志天的三叔和朋友合資開醬菜廠──「筑後屋」,主要營業對象是當地陸軍部隊。志天回台後在「特高」監視下,頻頻暗示他「志願」很軍(因為他還具有學生身分,學籍又在「內地」,兵役科反極無法強制徵集他。),為了躲避兵役,三叔利用軍隊的關係,給他弄一個「陸軍囑託」的職術(軍中僱用專員),這樣就避開赴死南洋的噩運了。他的工作內容是代表軍方到農村勸導,監控各菜農是否有走私軍用蔬菜、豬畜等。一方面也當各民間軍用口製造廠與軍方的連絡、協助人。
志天當年是穿著「東京外專」的漂亮校服出現的。以後的一段日子,他還是經常以一身叫人艷羡的裝扮晃來晃去。黑制服、雙排鈕扣,帶角銀邊學生帽。哇!這是少女夢中白王子造型呀!附近女孩子很快就被他吸引住啦!
這個冤家!就在隔著馬路斜對面的「歐吉桑」家進進出出!據說他讀的是法語系。也許因而沾上法國人的浪漫與多禮吧?朝晚樓上樓下遙遙相對,或路邊擦身而過,冤家總是禮貌十分,優雅十分地欠身哈腰為禮,拿眼神往人家臉上匆匆「洗劫」一過──叫人將惱火又還不至於真惱那樣逗人家一下……可是又不肯大大方方進一步有所表示!
不過,情況很快有了變化;一位遠房表哥張秋音,由鄉下來台中任職──正是「筑後屋」的企畫部長──經媽媽允諾開始在鍾家搭伙共餐。秋音表哥未婚,人長得不錯;這個人雖不住在這堙A一日中飯晚餐來回走動卻也容易「驚動」鄰居。
志天與秋音算是半個同事;知道秋音的狀況後,大概有些緊張吧?總之,這個人的「攻勢」轉強,戰法卻是「迂迴攻擊」──不知道以什麼方法先把兩個弟弟一個妹妹:浩三、伸祐、輝美全收買了,成了他的參謀,合力「陷害」伊。
總之:在終戰前一年就是熱戀情侶。這時才發現這個看來楞楞睜睜的壯碩男孩,並不如想像中「老實」,所以半年後,不得不「以身相許」,成了實質的夫妻。依他的意思,不要任何世俗形式拘束,彼此真誠相愛,生活在一起就好。可是雙方家長都反對他這一套。這是人的衝突;伊什麼都不說,他問伊意見時,伊祇是深情地盯住他,卻也讓淚水氾濫在他眼前。
「宜──宜!降參!降參──搭!」他舉手求繞。
於是在終戰之前夕兩人訂婚了。
這是一種「狂喜」的事。不是伊無少女的矜持,而是全島十分之八以上的年輕男子都投入「太平洋戰爭」中,出征南洋,幾乎就是死亡的宣告了;伊,一個平凡少女而已,在這種情勢下,獲得可以託付終身而又真情相愛的人,怎能夠掩飾、抑止心中的狂喜?猶如海濤般的盈滿充實的幸福感,使原本害羞的伊也「不知羞恥」地在眾人面前表露喜不自勝的狂態出來。
卻也因而,在狂喜與幸福感的浪濤中,反而有一份不真實、虛幻的不安!於是,伊喜極而泣,梨花帶雨。
志天笑伊:妳的最厲害武器就是淚水。我怕妳。妳把我制服啦。
伊幽幽說:以往我並不愛哭,可是你傷我的心時,淚水就制不了了。如果你真疼我,就不要做出讓我流淚的事。
他說:愛哭是天性!你太愛哭了!不過,妳好像很堅強。真是怪女孩。
伊說:是遇上你之後才愛哭的。我是堅強女性,可是愛上你後我的堅強性格不知哪堨h啦!對你,我祇好哭。
「也許,我是妳生命中的魔鬼……」他用北京話說。
「魔鬼?太可怕啦!不會吧?」伊的北京話是在兩人交往時就跟他偷偷學的。
「不是魔鬼。我用錯字。是魔障。嗯,妳生命上的魔障──一輩子,讓妳……痛苦,流淚。」
「按──搭(您)!怎麼可以這樣說?」說著伊就又淚水盈盈欲滴啦!
「不是我,我有意要……折磨妳,而是……命運吧?也許,妳注定要為我受很多苦,流很多淚……」他起始是說著玩的,說到後來越說越嚴肅,連自己也吃了一驚。
「按──搭:美姑里阿娃se路運命(糾纏的命運),天膩瑪卡西瑪斯(歸諸天意);可苛咯搭K──內(祇是那顆心可要……)!」伊「真劍」地要求。
「磨稽lon──煞(那當然嘛)!哎!我的小可憐!嘖嘖──瑪搭、拿瞇大搭拉K嘎(又是淚雨婆娑)!噯唷!」
他就是這樣譏笑人家!好討厭。更可惡的是,一口咬定人家命中注定一生要為他流淚成河什麼的!
志天到底是怎麼一個人?他真正痴心相愛嗎?愛情是什麼?自己「這個樣子」就是愛吧?如果不是,那如何才是呢?志天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樣?這是惱人的疑惑,以往從未浮上心田的,在兩人的關係「形式與實質」都確定之後反而日夜困擾著自己。
最後伊的結論是:志天愛自己是不會錯的,祇是這個人具有「很麻煩」的性格:很浮躁、無耐心、愛熱鬧,容易惹是生非。他本性正直善良,極富同情心。然而,由於那「很麻煩」的性格,使得那「本性」的特質反而更大負數──替自己帶來無數麻煩,重重種種災難。
例如:他愛跟各路人馬稱兄道弟;台北的、台中的、嘉義的、老「農組的」「文化的」他十分嚮往;左派的、「紅的」,他好像也不怎樣避諱;自己不算文人,對於張文環、張深切、楊逵等作家與作品也十分熟悉;他喜歡跟青年學生勾肩搭背,或聚集飲酒,然後以「先輩」姿態大發妙論……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伊暗示他,交遊太多太濫,似乎不宜,他卻說:
「情人,一個就好;朋友越濟越好。」
「互相無瞭解,係壞人,合牽連,唔合算咧!」
「哪有按尼代誌!」他突然賣弄那「京都腔」的語說:「偶兜蔻哇西khi喔馬搭給巴,息即擰訥the khi阿里(男人闖天下處處會樹敵),成敗,五te邁(憑手段)──搭!」
「基e哇口搭息(才智少逞為妙)!」伊衝他一句。
實際上,志天不是一個驕傲逞強的人。在擔任「陸軍囑託」時日堙A他和軍方長官,同僚、菜農們,以及「筑後屋」的員工都相處得很好。伊記憶中,唯一的一次爭執是協助菜農提高收購價格而與主事單位吵了起來。
不過,終戰後他卻顯得諸事不順、焦頭爛額。雖然終戰之初,憑著他的廣泛人際關係與勇於表現的性格,使他成為風風光光的大忙人。
──首先他參與了中市三青團的工作,卻為了抗議壁報被毀事件被警察大人毆打成傷。
由於四叔的幫助,他當上和平日報嘉義分社主任。上任不久為了發憲兵隊不法貪墨情事,被憲兵隊隊李士榮搆陷──似私藏武器罪名逮捕,移送法辦,直到二二八事件前夕才釋放出來。如果沒有那一場牢獄之災,事件中他就不致陷入如此之深吧!伊經常這樣想。
另外在嘉義工作期間,他又「好大喜功」接受了山地「樂樂野中心國民學校」校長的職位。這時為了堅持任用不通北京語的曹族青年湯守仁(即湯川一丸)等,同時又拒絕了操皖北話──實在無人能懂──教師,結果和嘉縣教育科官員差一點大打出手……
「支那人,姆家流(無茶流,黑白亂來)──搭」他咬牙切齒地說。
「中國!支那價奈(不是支那)!」伊糾正他。
「中國就中國吧!」他嘆一口氣,那神情是十分憂傷的;以準確的北京話說:「名詞是中國了,實質還是『支那』嘛!我曾為她熱情如火,日思夜想的祖國!哈!這樣的祖國!」
「你?這樣,太,太……怎麼說呢?不要因個人傷害就……就……這樣不公平嘛!」伊辭窮,不過伊相信他明白伊的意思。
「No!No!」他叫起來:「公開的貪污!大大方方,大量普遍的貪污!無能!官員根本沒有辦事能力。花蓮法院是從院長以下,書記長、推事等等,由一定人包辦!世界上有比這更荒唐的嗎?米糧、食糧大量運走,台灣百姓又在過戰前生活了!工廠原技術人員趕走了,換上完全的外行人──不!很內行:把機械拆了,當廢鐵發銅賣很內行!陳儀說:要把台灣建設為三民主義模範省!嗯!台灣已經是『無飯省』啦!這就是:偉大的祖國!」
這個人說著,揮拳踢腿,一副找人拚命的樣子,怕死人了。
「卡給khi哇(太偏激哪)!按搭!」伊非常不安。
「卡給khi──價奈(不是)!」他怒目相向。
「巴拉諾伊啊!」伊奪口說。
「巴拉諾伊啊!-得?」。他一時會意不過來。
「Paranoiav!You!You are Mad!」
「O!yes it is!O!dear me!」他,叫囂著,可是神情一頓,像洩了氣的輪胎,接著喃喃自語:「我是偏執狂嗎?Paranoiav?是嗎?哎!」
志天就是這樣一個人,有些言行與神情顯得高傲而自信滿滿,內堳o是脆弱,容易被打敗的一個人。他輕斷易怒而極怕挫折。可是他好像跟挫折極「有緣」,總是在挫折中打轉──依他自己說的:祖國給他帶來的是斑斑血跡的心傷。
「別人怎麼樣過,你就怎麼樣嘛!」伊拿他沒辦法。
「我是我啊!我不是別人啊!嘿嘿!別人就好過嗎?妳怎麼證明大多數台灣青年不是和我一樣?」
「理窟之櫃──搭(胡纏歪理的傢伙)!」
「那,請問妳……我指出的不合理、黑暗我亂講?還是實情?」
「你:沒有聽清楚我問你的重點!」伊真惱火啦。
「我先問,你應該先回答!」
「我先問,你應該先回答!」
「我已回答了!」他不服。
「你沒有!你沒有!你這是:『無理往生』!艾──te尼洗奈(不理會)!」越想越氣,再加一句:「你祇能在女孩前『理窟之搭拉K』!有理,『祖國膩某──細te』(向祖國申訴呀)!」
「……」他,又垂頭喪氣,完全被打敗的可憐相啦。
這就是林志天。
有時候,覺得自己完全瞭解他,甚至可以「掌握」他。可是,從另一層面想,卻又覺得他根本還是個陌生人;他的心靈世界,仍一片茫然。
這樣想下去是很可怕的。因為自己已經以身相許,已經深深癡愛他了。
更奇怪,更可怕的是,當災難突然降臨,當志天漫漫十五年徒刑確定之後,心中的迷惑,遲疑,害怕反而倏然消失無蹤;自己立刻決定不變不易的立場與態度。
到此,自己都訝異而覺得不可思議。
「鍾瓊玉呀!你是怎麼樣一個女孩呢?」伊不禁要自己問自己。
媽媽早就看透伊吧?除了人前人後長吁短嘆,始終和老爸一樣:「不說句話」。兩個弟弟會偷偷看伊發呆,伊知道。他們是不敢多開口的。妹子輝美可就「不知深淺」啦,在夜深人靜看伊還是轉側難眠時,會悄悄開口。
「阿姐:志天哥哥个代誌,決定了喔?」輝美早就直稱志天為姐丈了的;知道「大事已定」後,不知道麼想──有意還是無心,竟改口「哥哥」了。伊心堣@酸。
「嗯。十五年──無算短也無偌長……」
「十五年咧!無偌長?阿姐!準備安哉做?」
「啥昧意思?」「係講:安哉拍算?十五年!妳个青春!無成,十五年白白……即係講:唔當按尼一個人……守下去!」
「……」說得太露骨了,伊無法回答。
「一生幸福就按尼……姐:愛好好去想清楚咧!」
「依妳看:安哉者好?」輝美也是成長少女啦!逼問伊,看伊怎麼說!
「阮嘛唔知──加係講:原則,原則問題:十五年!查某人有幾个十五年?姐犧牲實在……」
這是冷嗖嗖的人間事實。瓊玉還是在將醒未醒的夢幻邊緣的女孩。縱然鐵一般的冷酷現實逼到鼻尖的境地上,伊不得不「面對」;伊還是以「側身」之姿面對的。縱然如此,在深夜、在夢醒時分、在學生離校後把自己關在教室的時候,那「人間事實」總是無可躲避地會掩襲而至,或悄然入侵,把伊緊緊地、深深地困住、淹沒。
伊會鄙視自己:何以如此現實!純淨愛情難道已然變味?伊算直要不原諒自己了。
可是,那個「陰影」;強大的,變形無常的;或者說,據本能的,意志力之外的驅使勢力,硬要俘虜伊,溺死伊;要把伊拖到回到原始的、自然的、純生理力量操控下的一個人──女人。
──當志天刑期確定,移監到台北監獄後;第一次會面開離之後,一直到回台中,入屋,把自己拋在床上,那冷涼的酸澀淚水就不曾完全止歇過。半夜爬起來,翻動手提袋這才發現志天塞在袋壁小袋子的厚厚一疊情書……
伊破涕為笑,重亮檯燈,準備好整以暇地「享受」這疊情書。誰知這封信大半在作兩人交往的「歷史回顧」,然後就是一段「宣言」:為了伊今後的自由與幸福,他要放棄……他願另立文書,他願解除婚約!後段,他是借箸代籌,替伊描繪未的人生行程!
面對這似深情又十分絕情的信,伊起初是化作一截木頭呆坐燈前,之後,伊不理會媽媽妹妹可能的騷動,躲在被窩堙A狠狠地,儘情地發聲痛哭一場。
當伊哭累沉睡,夢中在哭,再沉睡,之後醒來時,伊覺得一夕之間自己變了很多。好像一些糾纏不己的愛恨情怨隨著一場淚之洗禮而消散而「各就各位」了。
伊認為稍為能夠看清自己了。
伊沒有自己想像那樣軟弱,也不如媽媽認定的那樣堅強。伊對志天的愛,實際不在於志天的領受如何才能浮現自己的愛,而是自己本身的感受。原來,「自己感覺自己在愛」是很幸福的事。到此,就是圓滿美好的。然則,其他都是次要,何需自已仔細計較?
「愛是一種生活。」伊領會到這一點。
二十二歲的伊,竟然自痛苦的情緣中感受到這些。伊本來以為今後淚水會逐漸乾涸的;瞬間,伊又是淚水盈盈的小婦人了。
伊明白,也向媽媽表示:下決心注意健康,好好生活,努力教書。伊要給人活得很快樂的印象。這是為父母弟妹,為自己,也為那個──冤家!
雖然,在心底深處,伊給自己套上一個最難聽、難堪的名字:「活寡婦」……
是的,一個二十二歲,青春年華,應該是黃金歲月的伊,今後漫漫十五載日子,要過的是「寡婦式」的……
我是自願,我是心甘情願。
為志天而守,這祇是少部分原因;主要動力還是來自自己。來自自己心的深處的一種美,或者說是美的追求!
也許志天不能瞭解到這一層。是的,這個人粗大個子男人,還十分「阿握尼賽」──青澀不成熟的傢伙,他一定不懂。這不重要。這樣想,也許有些對不起他吧?
想到自己的決定,自己的「姿態」──一個如此身分的女人,以昂然夷然的姿態面對人間──而自覺是一種美。伊霍然以驚:伊恍然有一種奔赴戰場,參與戰鬥的感覺,而且是戰勝而返的味道。
是的。如果說志天在二二八的災難堙A是一個戰鬥中受傷的戰士,那麼伊也是以另一種方式參戰的;伊必然是勝利者,不過伊的戰鬥才逐一展開。
這是伊本身的戰鬥。伊生命上的戰鬥。固然引導伊投入戰場,戰鬥卻純然是自己的事。
剛由女高畢業的時候,伊曾涉獵過佛理的書論。伊想,現在自己有某一種解脫的感覺。心靈的桎梏解消後,生命力就會沛然而壯。
於是,伊活潑起來了。生活工作樣樣都生氣蓬勃,應對待人,總是笑臉相迎。當然,這是「生活」的一面;在獨自一人時,在夢中,伊還是可以流淚痛哭的。伊認定自己有這個權利。
對於志天,伊不動聲色;定時、準時台北監獄會面。志天那封「情書」的「建議」,伊一直未予回應,祇頻頻要他努力加餐,多保重。
另一方面,伊大膽地決定做一件事:連絡那些原本就認識的受刑人家族──包括母親與妻子等──定期不拘形式地聚會、連絡感情並進而互慰互助。
這是很「敏感」的行動。伊卻心堜Z然。伊把這個意思告訴志天同案的吳金燦的太太江玉葉。江有些遲疑,但還是答應了。於是,教書之外,多了一個「殺時間」的方法,而且是很有意義的工作。
在跟志天會面時,伊悄悄告知這個構想。志天卻堅決反對,他的理由是:萬一複認為在搞什麼組織,伊的小命便不保了,而且必然有牽連一大堆人。
「來者而后,越加知影中國人个可怕──伊係:絕對唔信任任何人,因為伊無信心。中國人个SPY漫天滿地咧!伊黑白一報告,爾就死了了咧!千萬唔好!拜託拜託!」
「……」伊不得不低頭考慮。
「阿後,免每禮拜南北奔波啦!」他話鋒一轉:「咦?三叔真久無來囉,爾也無講阿母安哉?」
「攏平安啦!上一句講免每禮拜來,下半句又怪人無來?爾撞啥?」
「好好!阮不對──嗯,有帶錢來否?」
這是伊極大的困擾。志天這個人雖然家堣ㄩ漺I裕,因為是獨子,二位叔父疼愛有加,所以花錢難有節制;在監獄裡食物奇差,可以想像,可是目前家堛漯洩p卻是他難以想像的。伊一直不肯把真相透露出來,可是長痛不如知痛,伊還是決把內情「修飾」後婉轉說了:
關於三叔被捕,以六七麻袋的台幣「贖回」、逃過一劫的事,前此已經向志天透露過了。不過並未明確講後果如何。
實際上,林家為志天籌資逃亡,已經把可以變現的財物搜刮盡淨了。到了為三叔「買命」,除了住屋外,所有家資不動產以滴血廉價變賣光了。
「……」志天欲言又止。
「爾,免煩惱啦!在外個人會設法渡過難關……」
「……三叔,加減會協助阿母一些爾喔?」
「……問題係……噯!」伊不知說還是不說好。
「安哉?阿母伊身體?……」他顯然誤會了什麼。
「系安尼啦!嚴重個係三嬸;伊十分無諒解,伊講……」
「講啥?伊平常真關心阮啊!乎阿母真相親?」
「伊係有誤會啦,」伊儘量把話說得委婉:「伊講:三叔掠去,係爾弄『二七部隊』害个……
「啥?……」
「因為係叔侄。三叔又公開協助『二七部隊』募錢,籌集米糧──者嘛係事實!」
「者當真係阮害个……」志天沉聲說:「伊安哉對待阿母咧?係唔係阿母乎趕走?」
「無啦無啦!」伊頓一頓再說:「阿母想搬出去,或尋一份啥頭路做做──係有者意思啦。」
伊很不安,但不能說後悔。因為這個公子阿舍,如果不透露一些窮窘的信息給他時,每次見面就會需索無度,實在難予招架。
實際上,志天的老媽媽在舊曆年一過,元宵節之前就去給附近一商家洗衣煮飯的佣人去了。這件事不能讓志天知。不過窮困的事實,他應該明瞭才好。
另一方面,伊已經在盤算著:等半年左右,自己的薪金積蓄一些之後,伊要賃屋另居,那時候就把老人家接過來;也不讓老人家去當女傭了。
當然,這些目前不宜事先告訴志天的。
會面結束,兩人同時起身、轉身,而四目還是緊緊扭纏在一起。這是魂飛心碎時刻。這回志天突然又再衝過來丟下一句話:
「好好保重──」話說了一半,卻上下不斷打量伊。
「逗──悉達挪(怎麼樣了)?」
「阮係講──失禮啊──不過,好在未有囝仔……」這個人語無倫次,不知怎麼搞的?
「爾安哉?爾?……」伊隱約地……不覺怒火上騰……
「失禮啦!因為者幾工忽然想起在台中同監個……有身孕女大學生……所以……唉!好在──無啦!爾好轉去咧啦!」他,滿臉哭笑難分的表情。
伊一時會意不過來。回後也久久梳理不出他這段顛三倒四的話,到底要表達的心意是什麼?大概是說:好在伊未懷孕,「事情」比較簡單,他可以比較「安心」。就這樣吧!
哼!男人!男人的想法,對事情的判斷就這樣?
這樣粗糙之人,自己竟愛得死去活來?唉!這不去理會,倒是他到的「有身孕的女大學生」,令伊心底隱隱疼痛。在台中會面時,志天幾次提到過的?一位事件中被強暴而懷了孽種的客家女孩;還是一個準醫生呢?而今不知如何了?
唉!那是比自己更不幸的同胞啊!時代的不幸由無數無辜的人民來承擔;人是多麼的悲哀!
「但願那個不幸的女孩,能堅強地活下去……」伊,仰首夜空,喃喃祈祝。
初春的台灣夜空,一片墨藍。風,好奇異是乾澀澀的。
◎
人間的許多事況是可以預料的,有些卻不能;而所謂可以預料的,仔細分起來往往並非真如預料的那樣,不能預料的,同樣的因在情理之中,也不見得無跡可尋。
一九四八年二月,舊歷年年二十九傍晚,葉貞子在花蓮港市蔡昆芳產科醫院生下一個男嬰。母子平安。
因為不明確切受孕日期,所以不知是否早產──黑黑紅紅、瘦瘦的;那兩隻腳既旁又長,真是「怪胎」。
在臨產前幾天,媽媽和大弟秀雄就留在花蓮照顧。起初貞子不肯到醫院生產;伊說伊自己可以「處理」。母弟堅持反對。在陣痛來臨,嬰兒「轉頭」時伊發現「胎位」有些異常;媽媽以淚眼相對,弟弟以大義相責,伊這才軟化下來。
在生產前一段日子,貞子情緒滿穩定的,伊「含混地允諾」,孩子生下之後「母子不照面」,立刻送予陌生人認養。
這件事還是經由堂嬸尋找連絡促成的。
可是在嬰兒脫母體,嬰泣揚起時,貞子突然要求讓伊看一眼……
「莫看!莫看卡好啦!」媽媽懇求。
「伊──壓(不)!卡那拉至(一定要!)」伊掙扎而起。
「砂大!逗──悉得?」媽媽很驚慌有些惱怒。
是的。伊自己也不能理解。
實際上整個生產過程相當順利。實際上伊始終意識清醒、思緒清楚得很。內心堣@再提醒自己,甚而命令自己:不要「目觸」那個「東西」。
啊!那個「東西」!怎麼可以稱之為「東西」呢!
「那個東西」是……是「孽種」!啊啊!孽種,孽種孽種孽種孽種孽種是……是我的……我的骨肉!
多麼不幸的連結:孽種骨肉,而且是:「我的骨肉」;那堶惘部u我的成分」……
「喔喔……實際上,那,全是由我骨肉身軀分化出來的……」
阿!不!不是。不是的。「那個」的基本,是由邪魔惡獸的種子所分化發育──而來自我血肉的滋養……
「瞇碼是(要看)!卡那拉至(一定)!」伊那眼神好似要燃燒起來似的。不是「被燃燒」,是是自身全體熊熊而燃。
媽媽把嬰仔抱過來,捧起,讓伊能看清楚。這時秀雄和護士們都圍上去,怕徒生什麼意外。
伊,深吸一口氣。伊雙手伸出,瞬間又倏地掣回。伊的眼眸移動著、逡巡著。在某一瞬間眼目神密集強烈地盯在嬰仔臉上……
「就是這個……這個……這個孽──啊……」
伊,清楚感覺出內堛滿u自己」分裂成兩個;兩個自己相互攻擊──不,不是攻擊,而是爭奪──而又被此擁抱──也不是擁抱,而是想拋棄自己進入彼方,或納彼於自已之內。扭充於淹溺之瞬間,掙扎於潰散的分際。
心的傷口裂開,紅通通,血灩灩;一種微風拂過,細沙灑落傷口的炙熱痛感,直入心底骨隙的火辣酸澀。淚水已然不能宣洩什麼;伊能聽見靈魂傷口的幽幽哭泣……
「阿貞!阿貞仔……」
「挪開!拿開!拿走!」伊喊著!吼著。
「好好。會。會啦!」媽媽趕緊把嬰兒抱開。
「唔好!唔好喔!伊卻掀開被子,掙扎著要下床:「唔好送走喔!捱還愛看……唔好……」哇一聲,同時撲倒地上、暈了過去。
醫生和謢士七手八腳把人扶上床、救醒了。站在一旁發愣的媽媽卻快昏倒啦。
母子不見面,生下衣就把孩子送給陌生人;對貞子來說是「永絕後患」,這是必需的措施。現在從貞子的態度看來,顯然情況十分棘手。
如果這就把孩子送走,貞子情緒反應過激烈又引起精神錯亂,怎麼辦?
如果不送走,相處一段日子,母子天性又如何去割捨?讓貞子去撫育這樣「獲得」的孩子,那太不公平了。這樣犧牲祇不值,實在是荒謬的。
更深一層看──由伊乍睹嬰兒的反應也可以看出,伊這個母親對於這個「骨肉」是愛恨交織的;天性本能上伊不能不愛這個骨肉,可是身心重創的恨與懼,伊不可能不從這個孩子身上挑起相對反應。然則母子未來關係不可測,對孩子來說也是不宜、不公平。
這是無解的困局,母女面對,默默無言。
──來這家醫院生產是秋生堂叔安排的,關於貞子的「內情」並未明說;秀雄一直陪伴在側,至少護士們是把他們看成「一般」的生男育女看待吧?蔡醫師把母子倆叫到一旁說:
「補西咨K膩搭之內路K舵(不禮貌地打聽──是誠心的),奧──桑:難訥輔笨那拉(有什麼不方便的話……)?」
「無啦。實際上係……」
媽媽還是支吾搪塞。秀雄也是老實人,不知如何自圓其說。母子三人間已經有個默契:讓醫院的人以及租屋附近的人「誤認」秀雄是孩子的生父,是因某種困難不能……總之,予人「曖昧關係」的感覺就好。
可是,生產需要登記,報戶籍需要父母姓名;這件事是不能隱瞞過關的。
原先計畫是:生產時就不予登記,立即造假證明──證明是由認領者親生的。這樣處理,貞子便「關係全無」了。
可是蔡醫師不肯出具假證明,認領人也不敢。他們異口同聲說,「日本精神」是不許如此造假的。這一策行不通後才告知貞子,貞子也說不能造假。
現在的情況是:立刻把嬰兒送走,這一策也不能率爾行動了;蔡醫師既挑明了問,終於把「慘劇」全部供出,順便也請教蔡醫師如何「善後」。
「苛累哇(這是)挪嘎Le奈(逃不掉的)惡因緣──搭!」蔡醫師悚然而嘆。
蔡醫師的建議是:產婦身心健康平靜是第一要著。院方可以協助的是:以嬰兒心肺機能異常為由,留在產房一個月。在這段時日堙A密切注意產婦的心理狀態,並試著說服伊送走嬰兒……
事情大概祇好如此走一步看一步了。
產後第三天,媽媽與蔡醫師明確保證嬰兒絕不送走,然後退院回到賃居的小紅瓦屋。
這時貞子顯得很愉快。伊命弟弟返苗工作;媽媽一週之後也應回去。
「爾斯諾?」媽媽急切問。
「捱……捱想留下來,食頭路……」
原先說好的不是這樣;應該是產下孩子就送走,伊立刻回苗栗,如果可能就復學,完成難得的六年醫學學業,不然就在故鄉,或附近縣市找工作。
「阿貞……」媽媽試著委婉地勸伊:「爾,唔會戇,人生一世益長;爾係沒想透,拖累一生,兩者嘛唔好……」
「捱知……」
「割忒!愛割淨淨,堣U就完全割!沒啊,黏牙釣齒牽腸掛肚,一世人就無用忒咧!對細嬰仔來講嘛唔好──分無子兒人家去;切斷罪個孽血脈……」
「好咧啦!」伊阻止媽媽百十次類似的說法:「捱知!捱會唔係麼?捱,捱……捱係一個人,女人,一個做阿母個女人咧!捱嘛知、嘛想:愛割斷、愛切忒,但係捱內心底肚唔肯,唔肯……哇──」
伊儘量把意思表達清楚,雖然是說給母親聽,實際上也是說服自己。或者說是想仔細釐清內心深處的糾葛衝突。在生產前那段情緒安穩日子堙A伊已經完全明白自己曾經精神錯亂過。平常一個人精神異常時是不自知的,那就是真瘋了;伊既然知道自己的狀況,可知狀況是可以控制的,何況伊還是一位準醫生!
尤其生下孩子之後「不許再精神錯亂」──這一意念成了伊內在的強烈要求。這個力量驅使伊振作起來,一切顯得完全「正常」。不過,唯有處置孩子的問題上,伊的理智思考被打倒了,伊知道,但伊沒有辦法。
至於媽媽和弟弟,一切以伊的「健康」為首要考慮。健也知道這一點。
伊也清楚,伊並不是真的要時刻把孩子留在身邊。伊不是「清清楚楚」地愛這個「孽種」。不應該是恨多於愛;可是想到「恨」字又心痛心割。然而,要不恨也不可能?而這個「恨」卻又不能把那一縷連體骨肉之情愛驅逐盡淨……
在不眠的深夜,心的觸鬚最能自由舒放地伸展。自三月中由僥倖活而又落人「另一種死亡」之後,伊的「女性」就窒息,枯萎而處於暈死狀態。孩子出生之後,潛識之海堙A那女性的覺知會偶爾一閃浮現,這是最清醒的瞬間,「女性」的種種思維會甦醒,於是對於「現實」會理出很自然的取捨想法。可是它祇是一瞬間的存在而已;下一瞬間伊又陷入不知如何的迷惘堙C
時間匆匆,孩子已經滿月了。守法的深固觀念令伊不得不去報戶口。伊不理會家人的反對,以「父不詳」方式報了戶口。孩子當然跟母姓;名字也是伊自己取的,叫做「浦實」。湖海之曲灣入地稱為「浦」。日本的浦島太郎是討伐魔鬼怪的。花蓮港舊火車站一帶,花崗山下,要的是「浦實」的日語發音是「烏拉密」;「烏拉密」就是怨,就是恨。這是伊心底的秘密聲響;伊不打算讓誰知道,客家發音近於「樸實」,不會有人作太多聯想才對。
可是大弟立刻警覺到了。他手持全新的戶口登記簿,瞪著伊老半天才沈聲說:
「阿姐:爾唔應該取按尼个名字!」
「……」伊知道他確看透了自己所以開口不得。
「捱知爾各心情……」
「唷se(算啦),說教斯路納!」伊趕緊阻止他說下去。
「輔摳嘿搭喲(不公乎啊)!口兜尼太悉得(對小孩來說)!」
「哇達悉哇(我呢)!摳嘿訥嘎(公平的嗎)?」伊,情續陡然暴漲。
「喲息喲息(好啦,好啦)!」秀雄一驚,搖手後退。
伊,咬牙,吞聲哭泣。
「阿姐:捱有一隻計畫……」他試著把話題扯開。看看伊不吭氣,他接下去說:「反正造橋个磚廠,唔成麼介事業;轉分合夥个阿柑叔兄弟,捱想……就搬來花蓮或宜蘭,另外發展也好……」
「爾仰會有按尼個想法?」伊顯然也訝異得很。
「捱看:秋生叔个家俱益有發展可能,摁堸癒]我們)麼可以試試看──細鳥仔作細竇。」
「實際上,哇達悉諾嗒昧(為了我),嗖──呢(是吧)?」
「也有考慮啦。唔過……來東部發展有麼介唔好?」他話鋒一轉:「捱个下一个計劃係──爾反正唔肯將細嬰仔送人養,對唔?」
「捱無按尼講啊!」伊還是嘴硬。
「捱決定:認領浦實……」
「做唔得!」伊斷然拒絕。
「仰般?」他很意外。
「爾快結婚咧──喔卡──桑諾嗒昧尼墨(為了媽媽也)!」伊嘆一口氣:「爾認領?香子同意沒?伊會仰般想?做唔得!捱嘛沒愛日夜看到……」
「爾──不應該日夜看……,爾,總有一日,愛嫁出去嚜。」
「烏魯賽(囉嗦)!hot──兜kie(別管)!哇達悉諾科兜(我的事務)!」
「內──桑!捱想……、捱唔會按急結婚……」秀雄這樣說。
「仰般?唔好按尼!爾老香子按多年咧──細妹人,比唔得爾──莫誤人家青春咧!」
「唉!各人有各人个困難、想法……」
秀雄弟弟的一番話是一份壓力。伊不是猶豫欠缺主張的人。秀雄回苗栗後,伊在第五天就到蔡醫院辦妥浦實認養手續:由一對許姓不曾生育的夫婦認養。許某在衛生所當課長,還有一甲地的茶園,生活還算不錯。
這份讓認文書祇三一個重點:小孩周歲之前生母有權每週探望一次;週歲之後每月有權探望一次。原先許氏是希望「一刀兩斷」的,伊堅決不肯,所以祇好如此確認下來。
貞子心境已經相當平穩,伊托人到台大醫學院申請肄業證明書,然後積極尋找就業機會。媽媽和弟弟當然喜出望外,可是伊卻不肯回苗栗找工作,還明確表示要留在花蓮地區安頓下來。母弟當然非常失望,卻也無可奈何。
伊的專長是醫療方面,伊先到各私人醫院尋找機會。結果到處碰壁。由迂迴得來的說法:竟然花蓮醫界都知道伊這個人──一個遭遇悲慘,曾經精神崩潰的小女子。
這個信息不啻又是一次重大打擊。伊把自己關在屋堥滮悃漵]:伊狠狠地哭了一頓。伊明晰地觸摸到冷漠的那一方「絕望」之牆。然而,絕望中伊猛然想起已有六日未去探望浦實了。想起浦實,是他使伊捨命攀爬怨之高峰,力竭時又跌落恨之深谷。
於是,之於浦實的怨恨使伊精神抖擻,充滿求生的鬥志。這是非常非常奇異的體驗:當伊「不想」浦實時,胸懷堿晙晡漪O對於一那「模模糊糊的孩子」蜜意情愛;在伊不小心而強烈想起浦實時,滿臉滿懷就祇有濃濃重重的恨而已了。
有時候伊會發覺,自己的恨意偶爾會淡薄些。這是極難堪的感;伊會為此斥責自己,鄙視自己。
「哈恥洗拉至諾on納(不知羞恥的女人)!」
這是不得了的指控。伊恨得想要殺死自己「這個女人」!於是伊鞭策自己,督促自己。於是伊努力砌築那黑黑的、高矗的怨恨之牆。這個「牆」是絕對的獨秘私有,不讓誰窺視,更不許人稱許或批評。
伊一方面自己找工作,二方面嚴辭反對媽媽和弟弟把家搬來東部的想法。伊明白說:伊不願和家人同住,伊要獨居;現在身心俱正常,伊甚至於說不願多和媽媽,弟弟們見面。
「哇達悉諾可苛洛摸際(我的心情),苟sio(能理解吧!敬意)?」
伊卡在喉頭未能說出的是:不願意親人那憂傷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而自覺這個身體……
──工作有了著落:蔡醫師幫了忙,在正要成立的花蓮醫院找到藥師的工作。蔡說:先去做做看,憑伊台大醫五肄業的學歷,將來說不定還可以加上服務資歷而取得「限制醫」的資格呢。
花蓮醫院在花崗山西北角,貫穿花市的美崙溪的南岸。伊高高興興地去上了三天班。第三天下班時住在伊住處附近的陳良子陪著伊,邊走邊給伊介紹市郊景物,以及醫院四周環境。在伊第二天上班時就發現、通往醫院的路上會遇上成群的軍人。看裝扮好像是憲兵。
軍人,憲兵?伊感到頭皮、脖子麻麻的,說不出的不愉快。
「憲兵隊啦。那是憲兵隊。不像嗎?」良子以生硬的北京話說。
「伊摸慕悉諾io──納押至(像蚯蚓,討厭的傢伙)!」伊臉色一凝,咬牙說。
「妳討厭阿兵哥呀?還有呢!河對面就是『東區警備司令部』──一南一北把醫院夾在中間;還有,我們東邊那三棟房子是『軍友社』……」
貞子聽到後來,幾乎是以逃的方式快步走開的。「支那兵」是伊不能目視耳聞,意念觸及的「東西」;而今逃到花蓮港來,找到的工作地點居然在那「東西」的巢窩中間!
「哇達悉諾(我的)運命諾,hon就──洗嘎(本調子,原本的形式,即命定的)?」
耳邊,腦海不斷出現這樣一個疑問。伊不是認命的女孩;這是性格與學識共同塑造的結果。可是,伊一年多以來所遭逢得,卻完全不能以學理、邏輯來解釋,是人力之外的,天理之外的;這就是「運命」吧?
這個晚上,伊做了一場夢。年來,伊的夢全是碎裂的、不可認識的;這場夢居然相當完整,完整到伊能夠看清楚夢中的自己,以及發生的種種……
於是,起床後伊並未真正醒過來。伊不盥洗梳頭,未用早餐就外出。伊走出屋外,拐到屋後拾級而上,爬登花崗山,面朝東,迎向朝陽,朝陽下金鱗銀箭的海水。伊實際還在夢中。伊陷入恍惚而迷離狀態中。
伊幾乎就這樣站了一天。也許附近的人發覺有異,或恰巧過來──是秋生嬸嬸扶著伊下山,回屋婼鬗U休息的。實際上,伊躺下時是半昏迷狀態。
大概是以電報相招吧?第二天午後媽媽就趕到了。同來的是二弟吉雄。
他說:半年不見大姐了。今天是禮拜天,明天請一天假,他要看看大姐和……。
母子相見,伊笑臉相迎;看來完全正常。媽媽瞧著伊,笑著,卻讓淚水潸潸而下。
「有西歐(吉雄日音);今年就畢業咧?」
「嗯。還有幾個月……沒問題啦。」
「……職業學校畢業,升學!難!過加……」他卻言又止。
「喔,捱知:屋下沒錢,係麼?」
「……唔係。大哥講沒問題。係捱自家个困難──捱驚考唔上……」
「捱唔信!爾一直頭名,仰會考唔上?」
「砂大:醫院个頭路?仰般?」媽媽故意打岔。
「沒愛做咧啦。天光日(明日)就去辦理手續!」
「仰般諾?」
「唔係才上班三四日?按打爽(太可惜)!」一直默立在旁的嬸嬸說。
「唔!唔……」伊猛搖頭。眼神、模樣有些異樣了。
「唔做就唔做。沒相干(不打緊)。」媽媽趕緊表示。
「沒就……姐:轉來去苗栗!」吉雄說。
「……好。好哇!」伊居然答應。
大出意外。頓時大家反而愣住了。
「……係哪!係哪!按尼,盡好!盡好!」嬸嬸說。
「喔,喔,喔!hi te歐(秀雄日音)會當歡喜!」媽媽急著把話「轉」得委婉自然:「爾又唔肯全家搬過來。爾搬轉去,一家團圓……」媽媽越說越感傷……
吉雄暗暗掣媽媽的衣角「示警」。
貞子伊,在這瞬間,溫順依人,不斷點頭。
第二天,秋生叔陪著媽媽到花蓮醫院把貞子的證件資料要回來。這就算完成離職手續了。這此事務原應伊親自辦理的,伊說伊不願再到那個地方;大家也不敢多問原因。反正伊肯返回西部就是功得圓滿啦。
下午五點整,終跨上火車。伊雖然神情有些痴呆樣,人卻一直很安靜、穩定。在這回家過程中,大家暗自擔掛的狀況──伊突然要求去看望孩子──幸而始終不曾出現。
可是,次晨剛回到苗栗的家,伊突然說:約定看望浦實的日期到了──這天是第七天。一週一次機會,伊不能失去。
這一下,媽媽和秀雄目瞪口呆,不知如何處理。
「捱願意轉來苗栗!但係,一週愛去看細鬼仔一次。捱不能放棄……」伊居然這樣說。
「花蓮港按遠,爾在苗栗,抑般去看細人仔哪」
「捱唔管。一禮拜沒看一擺,捱……心肝會落忒(脫落,辦lut)!伊說,伊落淚。
「個,愛仰般哪?」
「喊人帶來苗栗捱看,或者捱一禮拜上去看一擺!」伊說得很輕鬆。
「沒就……浦實……還捱,帶轉來……」伊居然這樣說。
「浦實分人認領咧!辦了法律手續咧!」秀雄有些怒形於色了。
「嗯,嗯。做唔得!加過,捱也……沒愛,沒愛透日仔看个隻……」伊臉色一變。
折騰了兩三天,結果還是決定北上、東行,回花蓮港。伊堅持一個人行動,拒絕媽媽或弟弟同行。伊答應趕緊謀職,然後獨立生活。
「就看爾自家咧。爾已成人長大──身體嘛紮壯起來咧。」媽媽丟下這樣一句話。
醫院的工作既然辭了,祇得重新開始尋找。一週過去,十天過去,想得到的公私機關試過,卻碰壁了。秋生叔夫也為之奔波,也都門路不通;他們對於輕易放棄醫院飯碗表示不悅。伊祇好向他們說;工作已有了著落,暫且在家等幾天──通知一到就上班。請他們安心……
伊也寫信回家,誑稱已找到工作,請別擔掛;實際上伊身上的錢已經快用罄。
正在這時候,伊遇上了救星。
這天是禮拜六。午後伊走到火車站前走動張望。這是連續的第三天。伊是動腦筋,看看在站前空地上擺攤子的可能。因為伊發車班時間的關係,以早班或晚班車旅客為對象的販賣簡單食物──例如餞糖甘藷,七層粄,杏仁茶、米e仔:高級一些的如:發粄、芋粄,蘿蔔粄,粽仔等──半天擺售,或提擺售,或提著兜售一個清早,或一個夜班車時間,大概食住的開銷就夠了。
「hi他lui(飢餓)哇(是),烏嗽模荷笨煞(說謊也算權宜之計啊)!」伊這樣說服自己。
就在伊邊想邊看之際:大概是下午三點過後吧,一個瘦瘦高高大學生模樣的男孩向伊走過來:
「失之禮搭K逗……」
「按──達哇(您是)?」
「……帝大──台灣大學、林政學系──森林學系訥楊健次,得是!」這個人自我介紹,卻相當謊張。
「Khi密(汝),哇達西,悉得路?」伊自覺是「先輩」,所以用語,口氣是「老大姐」式的。
「哈伊!際之哇(實際是)……森林學系……田中六和訥周窗……先輩哇。貞子桑,密斯葉,ne?」
「嗖!田中六和哇?……」伊一臉迷惑。
楊健次卻不理會伊,逕自介紹自己:他就住在本市長老教會教堂對面。
「……得(那麼),田中六和哇?」還是緊迫不捨。
「唉……田添和。田添和得是……」
「索累哇(那是)?……圓山動物園阿搭利得(在附近)苛戮殺累搭……郭瑞清君兜一緒(在一起)阿諾hi兜(那個人)?」伊感到一團烏雲掩襲過來,快把整個腦海籠罩住了。
「索累哇……阿訥……」楊支唔以對。
「田添和,塔西卡(確實),苛戮殺累搭,納?」伊要求明確答案。
「索──打樓(大概是吧?)置──兜(一直),卡K墨卡搭計墨奈(無影無蹤)……」
「……」伊拿眼睛盯住他。
(案:這段慘絕往事,見上冊第二章。)
「先輩:兜──拿沙路(做什麼,敬語),花蓮港膩khi te(來到)?」
伊的住處和楊健次家祗隔兩條大街的斜對面而已。兩人邊走邊閒聊,伊告訴楊覓職的困境。楊說:也許有個機會等著伊。
「國語,講會不會,妳?」楊突然改以北京話說。不過句法卻是日式的。
「得khi路喲──會呀!怎麼樣?」
「教書,當先生──老師。到學校去!」
「宜喲!西卡西(但是)……我試過了,辦法沒有。不要,人家。」
「關係找到沒有,所以。找到可以……」
「有認識大官,ㄙˋ不ㄙˋ?啊lui哇(或者是),憲兵隊的人?」伊神色一凝。
「ㄕˋ不ㄕˋ。ㄙˋ不ㄙˋ價奈──不是。哥哥在國民學校教書;學校,那個有人走,所以。」
原來楊的哥哥在「若瑟國校」教書。「若瑟」在縣衛門之東,「永興路」與「中美路」交叉家口西北角(現在路名),這所學校當時教會是主要資助者,許多位老師也是基教長老會教友。楊家不信牌教,卻有許多教友朋友。在上學期中間,「若瑟」來了一位新老師:葉淑珍。葉住鳳林,有兩個稚兒要照顧;剛巧鳳林,有兩個稚兒要照顧;剛巧鳳林國小教師出缺,校長是棄夫家父親至友,葉順利回到本鄉任職。「若瑟」少了一位能講流利北京話的老師。
「先輩:國語會講,是條件啦。」楊想想,補充說:「我哥哥楊武雄,現在當……當主任訓導,O!No!是訓導主任──日本訥『訓導』哇『教諭』;中國的是……阮唔知!哈哈!」
「嘻嘻!」伊也被楊的「萬國語」逗笑了。
人間事況,半日逆風半日順風,下坡五里上坡就五里;伊意外地很順利就獲得「若瑟國民學校」的教職──
第二天是禮拜天,伊依健次的話,上午九時到達長老教會教堂,和楊武雄見了面。伊不是教友,但不排拒基教,所以應邀參與了禮拜。
禮拜一升旗旅旗典禮前,伊依約到了「若瑟」。典禮後武雄領伊拜見校長蕭青木。校長當場「口試」幾句,然後交由武雄和「教頭」(教務主任)柯金生共同再考考讀說能力。
結果是:勉強通過──葉淑珍雖然是台灣人,北京話可是在「滿洲」學的;目前卻也找不到比貞子更好的,何況伊還是台灣大醫五的肄業生呢。
既然通過,立刻奉命上課:由柯主任陪著到原由葉淑珍擔任的五年乙班。太突然了,伊有些手足無措,不過藉著學生自我介紹時翻閱那些課本後,伊心堣j定;伊擺開架勢開始上課。這是以後漫長教書生涯的第一堂課。
中午下課,走入辦公皺時一位老師模樣的少婦向伊迎過來,自我介紹說:
「砂大蔻桑──ne?哇達西哇:葉淑珍──得是!」
「啊!葉老師……」
「原先乙班的啦。介紹過給妳的。昨天。」楊武雄過來再予引見。
楊想想補充一句:「葉老師回來辦轉勤手續。」
「有囉悉顧──歐ne愾西嬤斯!」伊深深鞠躬,以敬語謹請指教。
葉淑珍應以一樣優雅的日本婦人式的鞠躬,然後深深地凝視片刻,然後悄聲說:「捱也係客家人。爾一儕人在花蓮……有麼介大細事情,唔使細義(客氣),來尋捱;捱核在鳳林鎮鳳明里七十八號」。
接著楊把一位女老師請過來,介紹給伊。這位紀如秀老師年齡不比伊大,一看就知道是明朗的爽快的人。淑珍臨走時還留下電話給伊。
「淑珍,最熱心,ne?看她!離開了,朋友一人,少了。西卡西(可是),也好啦,靠近家。唉……」紀老師的北京話不但是日式的,也還夾雜了日語。
「嗯。阿里嘎代(很感激)!」伊有些迷惘,自語著。
「這樣啦!淑珍她……知道你的……」
「?……」伊猛然一楞。
「淑珍的事,就是她丈夫、父子三人……悉得路,得sio(知道吧)?」
「……」伊搖頭又點點頭。伊隱約知道在紀在說什麼。這太驚人了,不過伊震撼的還是紀前面的那一句,所以伊忍不住要脫口而出說:「……妳說:阿訥……葉淑珍老師知道我……得,難得是(是什麼)?」
「墨,宜喲!」突然有人大聲打斷紀老師的話。是楊武雄老師,他揮揮手說:「中午,我們講……葉貞子老師吃米粉──她一定,便當,沒有帶,也沒有自行車。大家說好不好?」
「宜喲!贊成!」男女老師紛紛附和。
「楊,楊主任請──機會,給你!」紀如秀這樣說。
楊不好意思起來。教頭柯金生年紀較大,出來打圓場:由教訓兩主任做東。帶便當來的,都一起到學校對面小食店一起用餐,吃些菜餚、熱湯。
這所學校有十二、三位老師,因為臨時招呼,所以一起的去的祇有七八位,剛好一桌。
貞子有跌入夢中的感覺,而且是陌生的夢境。伊一再提醒自己要快樂些,尤其是要表現開心的樣子。柯是紀如秀說的──淑珍她,知道妳的……。這句話令伊手腳末稍微微發麻,冰冷的感覺。
這些老師們很熱情,可是好像都拙於表達自己。這也難怪吧?日語北京語夾雜之外,伊發現講客家話的也不在少數;與福佬話成五五之比。
伊突然覺得很好玩,因為伊來自純客家莊,完全不通福佬話;日語決定要迅速被摒棄,北京話又生疏不靈。這是心靈的阻塞,在往日日語通行的歲月堿O想像不到的。
紀如秀吱吱喳喳,很熱心地招呼伊:
「砂大蔻──桑:妳不知道自己:我們都知道,妳,在住花蓮港呢!」這話,又來啦。
「紀老師是說:花蓮港,小地方;妳高學歷的人來住下,所以很引人注意──的意思。」坐在另一側的楊武雄說。顯然,他是為替伊解圍而委婉解說的。
伊,自然側過臉,投以感謝的一眼。
高學歷的女人來住下?為什麼?這一句解圍的話堣ㄣN隱藏了「謎題」的答案嗎?這件事,很不平常,既然不平常就一定有引人的內幕;紀一開口就挑明;葉淑珍「知道妳的」──的什麼?當然是指離家來獨居的事由;當然,伊堂堂到蔡婦產科生下一子的「事」,也不可能不傳佈出去的……
下午的課是「體育」和「音樂」、「勞作」三科。伊心煩,而且這些相當專業的東西,伊實在應付不來。還好體育和音樂兩科由五年級的老師協助,「合班」解決掉了。勞作課,紀如秀來幫忙。紀說是柯教頭交代的。
伊實在很難適應紀的快連珠快語,而且是「大嘴巴」。不過,伊發現紀真是一個心中全無城府而且又嫉惡如仇的人。
「剛才看妳呵,好像,葉淑珍家的事,妳全不知道?」下課時,紀好奇地問。
「嗯。很,很慘的事,是不是?不想知道,我。」
「不可以啦!要知道啦!」紀這樣說。
「不可以?逗悉得?」
「因為,她,太可憐了。」
「?……」伊笑不出來。這個人不知怎麼想的。
「知道嗎?葉淑珍就是鳳林名醫張期朗的大……媳婦。張期朗、淑珍的丈夫張周仁。還有她的三叔張張行仁──三個醫生;一家三個醫生,去年四月四日……」紀以食指作開槍射擊狀,然後食指打勾,表示死亡了……
──突然,辦公室一片死寂。現在正是降旗後,大家打理桌面準備下班,最鬧哄哄時刻。「紀老──師……」柯教頭衝著紀搖頭又擺手。
武雄也急促悄聲阻止紀再說下去。
貞子離校的時分,故意躲開同事獨自慢步回家。
花蓮港市,坐落在東部小縱谷的北端,中央山脈與海岸山脈高聳對峙,所以黃昏很短,一轉眼日頭就跌落山巔後面,狹長的天空頓時泛著亮亮的紅霞,這個奇異黃昏,西部人很少有機會欣賞到。
貞子伊,走在這陌生的東部街道上;奇異的黃昏空,生疏的匆匆行人;身邊還繚繞紀如秀的話聲……
其實,鳳林豐張期朗父子三人無辜而遭虐殺,宜蘭省立醫院院長郭章垣清白而冤死:這些傳聞伊在被囚禁期間就早就聽過了。而今,跟遺族葉淑珍面對,伊還是五腑震撼心顫神搖。還有,自己小心翼翼深埋著的灩灩心傷,倏而又刺痛起來。
不過伊適時嚴厲提醒自己:工作機會難得,心身心平靜重要;一定要強迫自己多吃飯,多工作,少胡思亂想。
伊把「好消息」電告媽媽:伊保證:好好過日子。
於是伊嚴守作息時間;用心準備功課認教學;為了把「國語」學好,除了遵守規定參加週末的「國語演習班」課程外,週日上午還參加由縣府主辦的「國語會話」高級班的訓練。
「國語會話班」每週同時開三班,班班人滿。據說,週一到週五還有初級班與中級班,也都座無些席。
據伊所知,「光復」後,台灣人學習北京話的興致高昂,尤其青年人幾至風靡的程度。可是「二二八事件」後一度完全冷卻下來。這是自然現象。問是,半年後──去歲九月各學校開學後,教育機關發下通令:及至次年九月,中小學教員要接受「國語檢定」的考試,不及格者可能解職。至於其他各公家機關,也傳出類似的警告。
在台灣,「國語」就又風行起來。
伊發現,會話班的學員一半左右是學校老師;「若瑟」的同事幾乎全部到場。經同事介紹才知道,除花市外,附近的新城、吉野(今之吉安)、鳳林、壽豐等較近鄉下的教師也趕來學習。
原先,伊以為可以,且下決心要封鎖自己,不讓外人觸及伊教書之外的「隱私」的。可是每週日半天的「會話班」,下半天卻不可能就把自己隱藏起來了。
於是,伊被動地與一些同行交往,漸漸交了些朋友。
交朋友是愉快的事,可是這些人卻毫不顧慮伊的隱密心傷;這些人「可以」交談幾分鐘後就全無忌諱地「安慰」伊說:
「妳的遭遇,我很難過……」
「貞子:妳不要太傷心……」
「苛累哇(這是),chi代諾弗寇──搭(時代的不幸啊)!」
是啊!是時代的不幸!得哇(那麼)──伊本來是在心堨s嚷的,卻忍不住朗聲問:
「得哇!逗悉得(為什麼),諾杯之嘛酷那悉尼瞎杯路──搭(無止境地滔滔不休呢)?」
「啊……」大家啞口無言。
是的,伊發現這些東部的人,很直很老實。可是直得令人受不了!伊知道他(她)們絕無惡意,可是伊領受的卻如同意的傷害嘛!
這段時間,同事待伊很好。尤其教頭柯金生和訓導楊武雄;楊大概因為未婚的關係,對伊的呵護之餘,大家面前總有些靦腆。伊覺得很好玩,很有意思。
然而,他也會在言辭之間,表示「慰問之意」,當然也就等於暗示知道伊的「底細」啦!
受不了!受不了!有一次放學回家路上,楊又「鼓勵」伊──要堅強,要「遺忘」……伊忍不住啦!伊亢聲說:
「你們!一直講!一直講!為什麼為什麼!」
「講什麼?」楊反而茫然。
「講我!」伊笑了起來:「講我的事……我的……有那個……孩子的事──你知道對不對?你早知道……」。
楊武雄是一個木訥的人。面對伊近於歇斯底里的語言攻勢,頓時僵立路旁動彈不得。伊這才一驚清醒些:伊猛咬牙、轉身奔跑回到小瓦屋來。正在後悔,也為楊著急,他卻適時趕了過來。楊告訴伊:實際上同事們都知伊的遭遇。花蓮港是一個老式的街市,人際很密切;一個台大醫五的女孩子來此住下,又在這媔i了婦產醫院……抱歉,不幸得很,大概不要一個禮拜全市老少都有所聞了。
「人間呢!伍哇沙喔斯(捕風捉影),不要理,就好!」楊困難地以半日語半國語勸伊。
「問題哇,伍哇沙、假奈(不是謠言)!」
「得哇──現實之尼以Khi蓋米之昧路──搭(要從現實中凝視生存的意義)!」
「……」伊揚首,雙目圓睜,以「日式」激烈凝視盯住楊。
「砂大蔻──桑!」楊以悄細的嗓聲輕呼伊。
啊!伊,心底媗憍I一聲。這個呼喚,是似曾相識,是遙遙的記憶中存在而被自己強迫遣忘的……
「不要……這樣。是說:不必這樣。」
「……」
「tho墨尼悉得,撲枯喔(把我當成朋友),宜──嘎?」楊說著,卻臉紅耳赤了。
「哈──伊!得……西卡西(可是)……」伊終於垂首不能說完想表達的意思。
楊武雄離開後,伊卻把門鎖上,然後撲上倒在床上。淚水潸潸而流,沒有哭聲,祇是淚流洶湧感覺的感覺,放棄後的無限鬆弛、稀淡,以至於全然消失……
之後,意識之群之叢緩緩攏聚後,伊知道是更幽邃的那個自己在運作,在逼迫自己處於無限鬆弛,全然的消失狀態而已。
自己的我是多麼難纏的存在啊!今後的歲月就一直處在如此無休無止的自我逐放,自我遣棄──而以為能夠擺脫什麼嗎?
午夜,伊爬起來,端坐鏡台前,斷續地質問自己。
楊武雄的話,人的模樣,以片斷以透明的形式一縷縷閃過腦海。
還有:那個與武雄有些相似的,混和著藥品味穿白制服的影子,卻以碎片的姿勢掠過腦海上空。然後,死死封閉記憶之門。
另外:一團朦朧光影中是記憶之海中高聳漆黑絕壁,絕對的禁區;日夜發射無色毒光液的「地獄區域」……
現在伊很冷靜、很理智;憑伊醫學上生理心理的專門智識,伊完全知解自已的身心狀態,以及活動空間的力場關係;自己是怎麼樣?可以如何,八對可以如何,能怎樣?不能怎麼樣。展現眼前的,一切都明明白白的。不過伊理解:這是在自己「不動」狀態下的形勢,當自己一移動,整個空間的力場關係就全變了。
問題是:我,不止是力場中可變的一個「點」而己,而是,這個點就是「我自已」!
情況是:這個我,在力場中已然是完全透明的──至少,「我之外」的每個「點」好像都以為我是透明的。楊武雄不是說嗎?同事們「全知道」,花蓮港這個小街市的居民「大家都知道」……
既然如此,「我一動」,所有變化便操之在我了。這是必然結論。不過這是「外在空間」而言;伊知道,自己心理的空間,在一動之下變化如何是自己無法預測的。這個滿人不可知。然則變之結果,當然就由自己完全承擔了;前此,還要擔外有的無理付予,今後可以不必。這樣想起來,今後的種種總會比較合理吧?
伊的結論是這樣。
到此,伊覺得自己的一些心理的、現實生活上的障礙似乎可以慢慢清除了;起碼,浮面上的事況應該是如此吧?於是,伊想到另一個現實的,也是深層心理習困境:
那就是「烏拉密」浦實的問題。
伊一段時間一定要到許家看浦實;不但要凝視,還要緊緊抱起、摟著、親著;伊有時會很「不甘心」,那幾乎是生物本能的「母親」非熱烈地、親蜜地與自己的骨血肉兒女「接合」在一起不可。那不止是滿足感,疏泄的輕鬆,而且是一種維持心靈平穩持續的必要因素。伊有過「淺淺的愛」的戀情經驗,伊想縱然是王熱的男女之愛,和伊現在「溶入」的母子之愛是不能比擬的。伊能明確的、可以觸摸到那具體實質的母子之愛之情……啊!我願為之毀、為之死!伊醺然而讚而嘆而流淚。
可是,當那母愛的渴飢緩緩紓解,漸漸滿足飽滿之際,「浦實」的日語呼名悄悄昇起:浦實浦實,浦實你是「烏拉密」!「烏拉密」?烏拉密就是怨恨,浦實就是烏拉密是怨恨的……化身!啊!怨恨化身!
於是,「愛」從中間霍然撕裂:冒著熊熊火焰燒向伊,包圍了伊。於是「母親」逃遍遁、遠離;於是伊化身為復仇的冰壁,有一舉撕碎黑拉密的衝動,至少,必須立刻把烏拉密撤視界之內!
這是隱密的心理活動。在實際行動上,伊頻頻要求親近浦實,甚至於違反約定──有時硬把浦實抱回過夜。這樣一來,與收養的許家關係就很緊張了。
「爾按尼,實在……唉唉!真捨唔得,領轉去嘛好!」許太太忍無可忍了。
「……宜──得是to墨(好,就這樣)!」伊勃然色變。
「唔好唔好!查某人!爾黑白講啥!起肖e!」許某趕緊哈腰賠不是。
這是小小衝突祇是開端。因為這不但是伊跟領養的許家夫婦之間的爭執,而是內心兩個對峙情結的衝突;內心的衝突其強烈尖銳似乎不因時光的推而轉淡而轉淡緩和。相牽連的,跟浦實養父母之間的糾葛也越來越複雜難解。
一九四八年的春天是很怪異的一季。在去鏍九月四日東部來了一場大火災──花市就水淹一百七十多棟民屋,災數千人──之後就是一個乾枯的冬日。春天來了,仍然陰沈不雨而悶熱。
在政治方面,雖然省府改組,主席換人;對外宣示台灣一切恢復正軌,「事件」已然完全撫平。可是,全島南北西東,還是有時黑夜失蹤,時有失蹤者家收到領屍的通知單……全省報紙雜或因言論不當、因經營不善,停刊有的五十三家。
中國內戰情勢急速惡化之中,中央政府卻加強專制集權;國民大會選舉蔣介石為第一任總統……
物價狂飆猶如「二二八事件」前夕;台幣與大陸法幣兌率迅速拉開,而台幣本身在實際市場上來越「小」了;小到有人開始以物換物……
報章以及廣播電台報導「匪諜」消息的頻率加高;好像台島到處密佈匪碟了。據說全島的那些老農組,老文協的,不斷被有關單位約談,甚至要求交代日據時代的一些聚會行動等。這是令社會各皆階層疑懼不安的發展。
最奇特的傳說是:西螺出身的名人廖文毅氏,在香港組識「台灣再解放聯盟」,聽是反對國民黨政府統治的台灣獨立運動組織?時間是「二二八」的週年,一九四八年二月二十八日!
廖文毅成為全台家喻戶曉的人物,是與一前荒謬的選舉有關:一九四六年八月,台省的「國民參政員」選舉是由省參議來選。參選者四十人左右,名額是八人。當時台灣大名人林茂生、林獻堂等可參加。
八月十六日投票結果林獻堂、林忠、林宗賢、羅萬仲四人當選。廖文毅得十三票第五高票,但因字跡未乾,「廖」字弄髒模糊了,成了疑義票(?)另外得十二票的楊肇嘉因肇字多了一橫──雙雙被中央判為「無效」。結果楊變成十一票,廖降為十二票;十二票有林茂生、杜聰明、陳逸松、吳鴻森、廖文毅五人;楊肇嘉退出,由五人押選四人。
抽答結果,原十三票的廖文毅反而落選!前此,林茂生博士在事件中慘遭謀殺棄屍,這是原因之一吧?
廖文毅面對不公不義祇好憤而以創辦「前鋒雜誌」,用輿論督導政府。後來情勢險惡,於「二二八」前兩天-二月廿五日與弟弟文奎一起離台赴港。也因而僥倖逃過二二八死劫。實際上,事後廖氏兄弟卻名列六月五日警備總司令向台北高院控告三十二名「內亂罪」嫌犯之內!
人間事況,浮面看,亂七八糟昏晦不明,但深堭捶s,卻是理路井然因果不爽;陳氏政府一夕的上下其手,換來的是世上第一個台灣獨立組織,造成國民黨政權持續二十年的「後患」,也為台灣前途思考拓開寬闊的視野……
廖文毅是西螺世族。「內地」完成中學教育後,西行入南京金陵大學,而後留美得俄刻俄州立大學化學博士。學成後不願回到異族統治下的台灣,仍赴中國任浙江大學教授。台灣「光復」,廖氏是懷抱熱情與理想回母土台灣的。至於弟弟文奎,同樣畢業於金陵大學,美後得芝加哥大學政治哲學博士,是哥哥的積極支持者,但他是學者型的台獨理論家……
──這些消息,在台灣各角落悄悄傳佈者。政府「保密房諜」的宣導雷風行,可是知識界堙A公教人員中還是消息靈通的。因為台灣社會已然是很成的朝向現代化進行中的社會,重大的公共事務,大環境的動向,大家十分關心。
葉貞子無心情關心這些,不過身邊流過的隻言片語,伊不可能全無感應的;伊,正是大環境大悲劇的受傷者,一個「殘障」受害人啊!
台灣……台灣是?……
中國……中國是?……
「台灣光復」?「光復」是什麼?光在哪堙H復了什麼?誰光復?光復誰?
「台灣人的祖國」?「祖國」是什麼?誰的祖國!台灣人有祖國嗎?如果有,「祖國」就是這個樣子嗎?如果沒有,中國是什麼?「中國」在台灣算什麼?
伊,「無聊」時,會這樣胡思亂想一陣。
在短短的拘留日子堙A伊聽過一些有關中國內戰的話,國府派系鬥爭的事;還有就是台灣出路的討論。
在伊已經成形的算明思考堙A「台灣光復」了,這是既成事實;「出路」還能思考什麼呢?
然而,聽那些看來是「政治先輩」的「容疑犯」們理直氣壯,或胸有成竹的神態與說辭,好像「事況」並非如此斬釘截鐵似的。
例如:託管、獨立;有有成為米國的一州……變為外國的一州,這是荒唐的想法,至於託管於聯合國,獨立成為一個國家,應該可以思考的。如此,台灣人就不致被外國或「祖國」隨意肆虐屠殺了。聽說,日本領台之初曾經屠殺反者,還有對原住民的屠殺。可是「祖國」為什麼殺得更凶呢?台灣人祇是抗議抗議陳儀的亂政、貪污與打死無辜;台灣人並未造反啊?「祖國」為什麼是這個樣呢?「祖國」為什麼像外國一樣屠殺台灣人,甚至有過無不及呢?所以,台灣人要……
可是,如果台灣人……那不知要被如何屠殺……
「介兜(那些人)坐囹仔個人……」伊突然想起那些拘留所的難友。
是豆,自己算是不幸中的幸運者,卻又是幸運中的最不幸的一個。不管如何,比那些處決的人,十年十五年徒刑犯,自己是……
一樣的初夏淡藍天空,一樣的美麗蒼翠之島台灣;還有多少無辜冤屈的人,被幽囚於鐵窗高牆之內不見天日啊!而天空默默、諸神默默!
這個島嶼上一惡業越積越多,山高谷深;個人的,共同的。島嶼上空業風猛捲,整個空間業火猛燒……
想到這堙A貞子伊,忍不住吞聲而泣。
伊,領會到,這是不可如何的生之苦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