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風雨飄搖,劫餘殘生林志天於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十日移監到台中監獄,已經過了一年。
一九四九年是中國人動亂顛峰之年,下半年國民黨與共產黨的血鬥,已然分出生死成敗:島嶼台灣在短短數月之間湧進約兩百萬人。整個社會生態都變了,甚至自然生態都因而出現變貌。
年末,大事底定,一九五○年三月一日蔣介石「復行視事」後,國府全力赴的是「救亡圖存」的工作;其中第一要務便是徹底消滅內部的顛覆者──共諜以及「可能的共謀」同路人,還有就是「可能有礙」救亡圖存的各色人等……,例如,作家楊逵竟以一篇六七百字的小文「和平宣言」──呼籲國共和平,而且在島外的上海刊登──判了十二年徒刑。
從四九年年底到五○年二月中,漂亮破案的「台灣省工作委員會叛亂案」,由於主謀蔡孝乾的「完全合作」,獲得重大成就。於是罪諜股慄而力求隱匿,社會一片風聲鶴唳。當然,馬場町刑場槍聲不絕,血水淫淫了。
──一九四九年十二月 ,中共中央政治局潛伏負責人洪國式的間諜網被破了,劉禮全等九人被槍決。
──一九五○年二月,中共潛藏於郵政界的間諜計梅真被捕了,槍斃計某與錢靜之二人。此案傷及本島人極重;十五年徒刑七人,十年徒刑八人,七年徒刑十八人,除七年一人外都是本島人。同月中旬破獲了極具震撼性的叛亂案:國防部謀次長吳石案;此案槍決吳石和重要「匪諜」朱諶之等六人,其他七到十年徒刑四人。幾乎同一時間偵破應燕銘等叛亂案,槍斃應某一人,其他各年徒刑十五人。
──一九五○年三月份,至少有六七案(按:各情單位個別審決,彼此並無橫的連繫,所以每月每年累積案數,一般單位無從統計。例如一九五○年間,同一時段,麻豆叛亂案「台中叛亂」就各有兩個判刑版本,部分受刑人相同,部分不同,不知如何「司法」。)其中最大的是「匪台灣省工委會台中武裝工作委員會叛亂案」,此案主要幹部都是台灣青年智識分子──槍決施部生、呂煥章等九人,無期徒刑以下各徒刑嚴勝河等九人。四月份至少五案,許振庠等叛亂案,涉案匪諜林榮傑、許振庠等五人都是廣東青年,一律死刑。五月皆至少七案,其中有兩個大案,一是「匪中央社會部潛台間諜蘇藝林等叛亂案」,此案涉及「國語日報」、省立師範學院師生、台大社團等,結果槍決蘇某等十九人 十五年徒以下各徒刑十三人。二是「匪台灣省工委會台南縣麻豆支部謝瑞仁等叛亂案」,此案被攀誣、誤判者極多。謝某等三人死刑、李國民、林書揚等九人無期徒刑、郭天生等六人十五年徒刑;李鐵丁等七人十二年徒刑;王清波等五人十年徒刑……。
(按:此案無期徒刑犯,未死於獄者林書揚外,於一九八四年元月廿二釋放,廿四日各大報競相刊載;三十四年叛亂犯釋放,受刑人暨家族感謝政府德政;前塵不堪回首,云云。盛事一樁,蔚為奇觀!)
──這些「匪諜案」的偵破,獵找與判刑狀況,林志天在監獄中暸解的程度與時間,似乎並不遜於「在外頭」。監獄是奇異的世界,消息的靈通與準確性都出人意料之外。例如台中施部生案,台南麻豆謝瑞仁案,在未宣佈偵破之前,監獄奡N流傳一些信息了。
奇怪的是,一些判刑確定、在獄中服刑的難友會突然被提走──是「被捕」。過了一段日子就傳出這個難友涉及「正在審判」的某某案子的消息。又過半個月,這位難又重新判了重刑再回獄堙C第二次被判了無期徒刑的嚴某就是其中一位。
「為什麼會又?……」志天問老難友。因為獄中推行「國語」,難友學會以北京話表達。「乾伊娘咧!有人當spy!」嚴某說,切齒地。
「spy!逗位!你是說:難友中嗎?」
「係唔!我在監堛漱@些話──在保安局看守所說的,在這婸〞滿A有問題的,一五一十,全都給檢察官出來!他還笑著問我:要不要找人來對質?」
「結果咧?」
「結果?我認啦!人家係──無死無買棺材,加過拗,啥昧男子漢?」
唉!確實難友中有「告密者」存在。林志天早就有所驚覺了;這塈i密者分二種,一是監方潛伏人員,這一類比較容易發現與防範;二是受刑人為了提早出獄,或換取些許自由或特赦權而自動自發擔。這一類防不勝而且各監不缺;他們本身就是受害者,心靈的扭曲者,可是他們又不斷傷害同病難友。在志天漫漫監獄生活中,這是最傷感也最困惑的遭遇……
在台中監獄服刑期間,最荒謬不解的是楊竹塘的「告密事件」。四月十日左右午後,一區二舍大型雜房的楊某在放封時間,主動找志天搭訕。志天在這一區三舍,編為五號住獨房,雖然被指定一樣要到洗衣場工作,他幾乎未曾上工過;他的獨房從早上了時就開了門,直到晚上十時才上鎖,所以也不稀罕放封時間。
這天志天懶懶地站在一遏看難友做體操;他的樣子,好像「局外人」那樣冷眼相向吧?楊竹塘悄悄挪步過來,然後小聲說:
「久仰了。你就是林志天兄吧?」
「?……按──搭哇(你是……)?」他看這個人年紀比他大二、三歲的樣子,瘦瘦黑黑的,矮他一個頭左右。
「我,楊竹塘,虎尾人,請多指教……」這個人熱絡,平常難友不會這樣赤裸相見的:「我,撿了一綑路邊的電話線,不小心,嘿嘿!」乾笑兩笑,語氣一專,肅然說:「甚至哇(實際上),虎尾hi摳就荷伊sen(虎尾機場包圍戰),參卡夏(參與者)得是──二二八訥特khi(的時候)……」
「哦?瘦──嘎(是嗎)?」志天凝盯著他。
從這以後,楊某就經常找他扯東道西。他始終不予理會,因為他發現此人自吹參加包圍虎尾飛機楊之役是假的。這段時間,難友們已然有所警覺,懷疑此人是監方安置的「細胞」。
五月中旬某一個上午十時,志天「援例」到醫務室「看病」──看看能不能碰到三區的年輕女囚犯;聽嬌笑、瞧美顏,聞女香,解解飢渴。意外的,又給楊竹塘纏上。
「林兄:告訴你大消息:台中破了大案子,是武裝的咧!好幾個我認識。唉唉!」「移──卡khen訥扣逗云──訥(不可隨便胡說)!」他指著對方的腦袋,做斬首手勢,說。
「……我說的是,施部生的案子。聽過嗎?」
「……三、四月時陣,唔係就破了個!哪有啥昧好大驚小怪?」他以自己的母語。
「施部生,台中人,我見過兩次。咦,怎麼會?太可怕了。」楊某說得很認,很誠懇的樣子。
「──你認得施部生,什麼時候?」他也以北京話問。
「施是新生報記者嘛,很有名的,還有黃士性、劉永生,我也都有來往……」
「你不要亂說!」他很惱火,準備離開。
「怕什麼?在你林志天前面!你又是十五年,也沒有什麼好怕呀!」楊居然這樣說。
「我是沒什麼好怕。依諾即哇增訥忒膜西必訥可to悉(生命猶如風前燈)!覺悟得路喲!」
「喂!你也認識施部生,對不對?你們都是記者嘛!對不對?」楊突然如此「切入」。
「是啊。那是很早以前。」他心中暗暗惱火,卻又不得不應付:「我是說,終戰不久,學北京話的時候……」
「施部生,台中商校畢業對不對?聽說是柔道高手?你也是對不對?」這個人的話越說越「深入」,令人心驚。
「好像是吧?外傳柔道正二段。我不懂柔道 我學的是劍道──喔悶!」他話一落,雙臂猛地上舉,作執劍下劈狀,這是劍道起式正擊敵人面部「喔悉」的招式;在心裡,他是把眼前這傢伙劈了。
「好好!免!免!驚死人……」這個人一害怕,還是用自己的話開口了。那樣子,還真是被他的氣勢震懾了。
「K有納苦幾搭細喔斯路納(別多管閒事)!苦幾哇瓦扎外諾mon納利(口為禍門也)!」
「……哈伊!chon知瑪悉達!」
志天回到獨房後,還是心跳不己。
顯然,楊竹塘人接近他是懷有目的的。
──近半年來「抓匪諜」,搞得全草木皆兵雞犬不寧。這時候他暗自慶幸著,也才向瓊玉與老母證明了自己的心中之秘;依他在二二八事件中的「業績」,他絕對夠資格槍斃的,至少無期徒刑是「罪有應得」──如果真查清他的細的話。更何況他的交遊如此「複雜」,其中有多少人是「匪諜」嫌犯?祇有天知道。所以當初接受高院判決就乖乖服刑,不上訴是一種保命之道。他想,面對目前社會上的恐怖狀況,瓊玉也終於會認同他的決擇吧?至於一年之後,提前出獄的蔡鐵城,二二八漏的黃晶童──的命運更令人心驚膽戰而落淚不已了。
──實際上,志天在東渡日本求學之前就跟施部生結識了。原先,就讀中商的施部生和盧伯毅,蔡濃嘉是中市年輕人中出名的「三劍客」;一起讀書玩樂,也一起打架。志天也是「好動分子」;壯碩魁梧的他,又是劍道練土,很自然就走在一起了。終戰後又一起參加北京話講習班;施因吳金鍊(「台灣新生幸」總編輯,二二八事件中被殺。該報另一遇害高級主管是總經理阮朝日。)的提攜當上新生報駐台中記者。當時志天是「和平日報」記者兼嘉義分社主任,事務上可謂頗有來往。
二二八事件抗暴中施也投身參與,慘案後,是因為親友被殘殺的打擊之故吧?使得一向爽朗外向的施部生突然沉默下來,而且「失蹤」了三個多月。以後,朋友間就傳出些施的流言;一說是參加了嘉義方面的江湖幫派,一說是投入某種地下結社,而且是一種武力組織。
後來由瓊玉的口堛器D,台中地區確實有某一種地下武力存在;事實是:一年多以前,在日月潭附近,在台中市某合作社的搶奪等事件中,出現很專業的手法──傳聞。據說事故後,施就一直失去蹤跡,直到三月間突然傳出施部生在中縣竹子坑秘密基地捕獲的消息;據說軍警在搜捕行動中,當場擊斃八九人,還搜獲大批槍枝與子彈,手榴彈等。
施部生是死定了。是誰逼他走上這條路呢?還有,據說兩年前跟他一起參與台中三青團的呂石堆(即呂赫若),也已經走上武裝抗暴之路,現下和一比同志匿藏於北部某山區之云……唉!那個浪漫音樂家,又是小說家的青年也走上不歸路了嗎?
這樣想下去,今天自己的囚牢處境,就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了。志天想。不過,最後結論是:保持健康、保持鬥志;提高警覺,不要被告密者所逞。
然而,半個月之後,那個眾人啟疑的楊竹塘卻不見了,而且據說是「出事」了。據看守長陳壎箎的說法是:楊某並非獄方安排的「防諜細胞」,而是扮演自發檢舉人的角色;楊以盜取公物罪判刑五年。這個人不知怎麼想出的,或誰示意的,居然想出「告密立功」的念頭,開始努力執行任務。
「者個人喔,把自己告進去啦。」陳以半福佬話半北京話說。
「安哉講?難道他真的家已有問題──這麼笨?」他的語言表達也是混雜式的。
「好像是這樣;他檢舉的,都缺乏積極證據,所以把人家整一頓外,好像判刑的不多……」
「判刑的不多?你是說,有人因為告密判刑──實際是冤枉的,祇是「不多」?」志天驀然怒火上騰。
「係呀!者係:可以錯殺九十九,不許漏掉一個;政策啦!有人告,就要查嘛!啥昧;事出有因,對唔對?」
「嚇!畜酷牲──搭!」
「還好啦!他因為說了太多「內行話」,反而被情報單位懷疑:是不是他自己就是和叛亂組織有關,所以,給提去,扣去詳細偵辦啦。」
陳所長與兩個堂兄弟都在監守所任職;陳自己表示過:三青團老長官親自交代過,對志天他要好好照顧。這也是他在台中監如此自由自在的緣由所在。陳的話應該是可信的。
「楊竹塘,有沒有弄我?」他忍不住我。
「他,誰都弄。嘿嘿,至少,我這邊,爾,安啦!」
「你這邊?你是說了……」
「者個密告酷管道,極濃咧!」陳稍聲說:「我們是上下左右互相監督──就是彼此監視啦,每個人都各有往上報的管道。按尼,爾知否?」
「哇!pit──枯利kio then(大吃一驚)!」
「你是『大尾個』,反正是十五年長刑,又是二二八事件目前唯一留下的啦,不會再怎麼樣。爾,安啦!」
「哦。二二八涉案個人,確實放了係否?」
陳點點頭,然後走開。志天早知道情況,可是親自聽到「官方人員」如此真說,心堥拑M微微作痛。
「覺酷悟唏咯!」他戶首咆哮。這句話示警的叫囂,是提醒自己,也是含有向監方挑戰的意味:看我搗蛋吧!
他突然想起同行同監的蔡鐵城和吳金燦(同案張水源上未一起移覽台中,可能早已放了!)可是蔡和吳已經多日未見……
原來果真釋放了。現在真的祇留下他一人囚在鐵窗之內!他,胸腹之間,背脊深處縷縷奇熱之流猛然冒出,他覺得自己會炸裂撕碎了。
這是極難受,極孤單的感覺。誠然,理智層面會由衷祝福同案難友早日恢復自由──自己刑期最,注定要「歡送」所有難友都出獄了,就如此赤裸裸去面對事實──還是真心震神顫,整個人都要崩潰溶解、快要「散掉」那樣。
而事實冰冷,由不得你,不管你感覺如何,就是要你默默承受的。卻就在這時,由報紙,由管理員知道一則令人「振奮」的大消息:
原台灣省行政長官陳儀,於六月十八日清晨在北市市郊碧潭之畔以「謀叛罪」被槍決。……
──依轉輾得來的台灣新生報照片看:陳儀受刑時穿長袍圍白色圍巾戴氈帽。這個半身照片置於左上角;全富照片是陳某中槍後倒地畢命的影像。肥胖的身軀倒在草地上,後右側有一座日式的石雕巨型路燈座,陳的氈易滾左前方;那是很尋常的槍決人犯後的景象。
陳儀卸下台省行政長官官位,不是因處理「二二八事件」上中央為有何差錯;事實是調昇折江省主席;折江是一等大省,台灣人過蕞爾海島。陳某獲罪是涉嫌與中共暗通款曲,並由原部下當時負責長江防務的湯恩伯檢舉,經審判而定執行。
人間事誠然是白雲蒼狗,然而林志天的命運卻是確定的:必須獨熬漫長鐵窗歲月。
不過,算起來自己還算幸運;第一,保住了老命,第二,囚在台中,跟親人會晤的機會夠多啦!
然而,他「自由自在」的監獄結束了。在以後的漫長牢獄生涯中,偶爾想起一九五○年六月中旬以前的日子,真是恍如隔世,不勝今昔之感。
一九五○年六月廿五日。在十時左右快要放幫的時候,囚房,工場,警衛課,作業課……整個監獄突然好像有一種奇異的騷動在醞釀著。看起來監方人員走路、動作的速度不一樣了──節奏變了,速度加快了;每個人的神情模樣也變了─目光發直,神情緊張,木然……
監獄是一個獨立的俯仰空間;雖然「居民」分為被囚人與監囚人兩個對立族類,但是相對於「監獄外」而言,彼此還是一體同屬的;所以兩者在對立中卻有一份奇異的相屬感,甚至於存在著形貌之外的以沫相濡的心情。他們任何一方有所變化、變動,對方必然立刻感應陡生,並形成對應的改變。
監獄,又是極端敏感的地方。也許因為囚禁生涯使人一般的感覺麻木了,空洞化了,卻把神經機能密集集中在幾樁細密的感覺上;例如時空,名利、身分、恩仇等空泛了,平緩了;對於人的神情、目光、動作速度、肢體語言、性事等卻感受特別敏銳,能夠讀解更繁富的意義!
「有啥昧大事發生囉!」林志天明確地感覺到。
放封時間到了,幾乎在每個難友臉上都可以看到,那種懼又興奮,期待又迷惘的神色──大家都感受到大事已經,或正要發生了。
哪一區舍意外死了人、或暴動嗎?
是不是國府內部發生什麼重大事故?
也許南部或北部又引起另一場二二八?
國共和談成功?不可能!難道是中共渡海攻台嗎?
大家議論紛紛,這時一道耳語迅速傳開;說是看守人員傳出的──早上八時的中廣電台正式廣播的消息:
朝鮮半島北方的北韓,在黎明時分衝過三十八度線向南韓進攻;南北韓軍隊展開全面戰爭!
「iak凱──納mon(可是麻煩問題呢!)」志天憮然而嘆。
這是國際性大事件,尤其對於國府與中共都將有重大影響;他隱約地鍶到,這個影響怕會深及台灣島嶼的各方面,甚至於他這個長囚犯人!
相反地,一般難友卻「歡欣鼓舞」,十分高興。實際上這是囚犯的合理反與;因為唯有「亂」才有變動,有變動,那確定的刑期才有變化的可能。所以,監方也好,政府也好,全天下也罷,囚犯們巴不得它大亂特亂!
這天,全監獄陷入「韓戰討論」的激昂情緒中。
下午放封時間又有新的傳言:據說美國在聯合國安理會提議:確認北韓為侵略者,要求停止敵對行為。
這個晚上,七時起各舍房一律收房上鎖。向來是晚上十時過後收房的。這是志天入獄兩年多來未曾有過的。
六月廿六日不見新消息。廿七、廿八兩日居然所有工場停工,囚房不開鎖;上午的放幫時間居然也一併取消。
「中共會不會趁機打過來?」難友猜測說。
「蔣介石可以乘機反攻大陸啊!哈哈!到時,也許會征調我們當先鋒隊呢!」一個四川籍難友異想天開。
「天下一亂,美國忙,毛澤東也忙,我們台灣會怎麼樣?」想得遠的難友憂心忡忡地說。
廿八日晚上,新的消息傳開了:昨日,美國總統杜魯門命美國海空軍出擊援助韓軍。北韓軍隊佔領了南韓首都漢城。
廿九日晚上,監獄的擴音器突然播放總統有關韓戰的聲明。同時宣佈重大消息:杜魯門宣稱調派「第七艦隊」巡弋台灣海峽,協助防衛台灣;接著國務卿艾奇遜表示,該國此項行動與台灣之地位無關……
這個消息引起全監難友的激昂反應,猶過於韓戰的消息。不過卻呈現兩種狀態:一般難友高興萬分,認為從此台灣安全了,中共難以犯台,這邊也不必為冒險反攻而大量犧牲了。至於戴紅帽子的一夥卻是咬牙切齒;一方面罵美帝國主義干涉中國內攻,一方面更怨尤蔣家政權出賣民族利益,作美帝的走狗!
「者係……真複雜哦……」林志天警覺地沉思起來。
他不是思考型的人。以往,交朋友不分貧富,也無左右之別;他十分心儀已經義死的王天登,王就是這樣交朋友的。
可是,自從囚入台北監獄以後,連同台中監獄都一樣,有一批「色彩鮮明」而十分團結的難友。他們剛接觸就要求人家表明「成份」,安頓進來後更是要求「紅白分明」;是同志,熱情相待,是異類,處處扞格抵制。
他很迷惘,他有些惱怒,但他不敢顯著表達出來。
實際上,坦白,他自己也分不清楚,自己是紅還是白。因為就出身家庭說,他應該是一個「布爾喬亞」;不過他認為自己的思想意識是很「普羅列塔利亞」的。
關於這一點,在台中監獄的「同志」老大(因(高雄工作委員會叛亂案)判刑五年)──何朝根的「判定」是:下層建築決定上層建築:生活的物質基礎,決定人的意識型態。所以:林志天他,不過是一個偽裝的小布爾喬亞罷了。
對於何老大的「判定」,表面上他傲然地輕輕一晒。心堳o依舊茫然。因為他實在不明暸道理是否如此,自己是否這樣。他現在有些後悔:空有「東京外專」學生名術──那是接受世界新思潮的前站,自己卻學生幾句時髦名詞之外,對於「布爾什維克」的理論,可以說完全不懂。
有一位難友悄悄告訴他:那位何朝根老大,據自己說也是冤枉誣攀誤判的;那一套「高深理論」還是在監獄婺g真正高手同志「惡補」學來的……
也有兩位「同位」難友,或明或暗地向他表示:如果願意虛心學習,接受改造,「同志們」樂於培養他。
「我會認真考慮。」他想想,再補上一句!「這是一生大事……」
「正確。不過,記住:機會要抓緊;大時代來臨前不搞好自己的思想,是會被滌掉的!」
「什麼是『敵吊』?」他聽不懂。
「哈!你這個低文化水平的台灣人──就是淘汰嘛!淘汰,意思明白嗎?」
這回他明白了。可是在明白這個「同志」說法之後,他還是不能領會這個人的「想法」。現在,氣氛很詭異,他暗自下決心:謹言慎行。當然,有機會跟「同志」那夥人學習學習也不錯,因為牢獄生涯漫長的很,他知道如果被那夥人敵視的話,日子會很難過的。
然而,所有深思熟慮已經枉然。廿九日晚上深夜,他入睡多時,看求主任陳宗明親自來開鐵門,把他領進監獄長辦公室,「大胖」夏土珍赫然在那堮平唌C
「有何指教……?」他,挺挺胸,作夷然狀。
「……是這樣:現下,時局很緊,我們的安全措施要加強;你們向來十分寬待……」
「典獄長的意思是?」夏某向來和顏悅色的。
「是這樣的,以後一切依法規行事;幾時起床,上工,放封,收房上鎖,都不能例外。違戒護室侍候……」夏某勉強擠出一絲笑顏:「一切是上級命令。林志天!你要認清時局的變化。知道我意思?」
「……」坦白說,他還真是勘不透夏某的話中玄機呢。
向來陳明跟他是有說有笑的。押回囚房路上,他一再探問夏士珍的談話奧妙,陳說他也不清楚。不過,隔兩天,陳抽空告註他說:是司法上峰指令:命各監所嚴控監情,絕不得循私寬待犯人。
「是不是哪埵部A不穩情況?」他問。
「不是。不是啦!哈哈」陳某笑的很詭譎。
「又有大批政治犯要進來?」他想到別地方去了。
「林兄:我問你:你明顯的受到優待,對不對?」
「嗯,又怎麼樣?」他有恃無恐地。
「你以為,一些老長官,大人物關照一番,威力就這麼大?不!不是的!」
「因為我很兇,長刑犯,敢死!哈哈!」
「告註你:因為大家怕你──但不是你想的那樣。」陳一本正經地。
「那?是怕我將來報復?哈哈!」他笑開啦。
「對。是這樣。不過,那是以前;現在不怕了。」
「逗──悉得(怎麼樣)?」
「你還不明白」陳壓低嗓門說:「以前,大家怕這邊隨時垮台,也就是中共很快就會拈領台灣;那時就是你們的天下啦!大家怕你們報仇,所以……」
「現在因為……」
「不錯。韓戰這一打,美國第七艦隊堵在台灣海峽,阿共仔來不了啦!國府安啦!你們,沒希望早早出獄啦!一定要坐滿刑期啦!」
「所以監方大爺不怕了,不客氣了!」他搶著說。
「完全正確!阿后,伊搭巴沙密諾苦魯細塔即巴膩oi科媽累路──啅(會陷入左右為難的困境哦!)」
他恍然。是的,這叫做恍然大悟。
實際上,自己不但到處夸夸而談:看看國府命長還是他林志天命長!看它能困他多久?而且內心婼T實如此相信著……
「面對現實吧!這是:運命拿利!」他冷靜地告訴自己。
是的,兩年的囚犯生涯,縱然是鐵打金剛仍然會損耗彎曲的,他的脾性想法是改變了一些了,也可以說成熟許多。
七月三日上午,放封結束剛回到工場,管理員魏木賢走過來告訴他:警衛課長黃源泉來找他。他心媟L微一懍。
黃某人高馬大,號稱「六尺底」。這個人可能是人粗心細的傢伙;平時待他「親切」,時常拿上海左派刊物「觀察週刊」和「大學評論」給他看。還會悄悄告訴他:台灣很快就會解放,那時大家都是「朋友」了……
整座台中監獄,警衛課是他唯一未曾到過的地方。那些「特別戒護」:「綁門板」大刑就在這堿I展,所以「意外死亡」的屍體也必然從這堜鴷X……他走過矮而狹的通道進入警衛課「工作室」時,陡感一陣陰森森的冷風撲來。現在是盛夏將臨季節,十分詭異。
「六尺底」坐在辦公桌後面,自他進來就圓睜兩集牛眼珠盯著他,久久不發一言。
「……」他也不客氣地瞪眼迎上去。
他感覺得出,這個人木然的眼神中有些信息要傳給他的,可是他無法理解其中含意……
「林志天:聽著?」黃某突然一本正經地宣佈:「奉台灣高等法院命令:即日移送他監繼續服刑!」
「兜課尼──移到哪堙H」他反射般問。
「……」黃搖頭坦答,一哂,說:「你監房那些書,新單位不可能准許的。快,掛電話叫家人搬回去……」
說一落,黃還以眼睛示意,要他當場掛電話。黃的用心他明白。他強自抑制激盪的心情,搖了電話。已經放暑假,所以正巧是瓊玉來接電話。
「告訴她:是明天一大早……」黃說。
說真的,他幾乎完全不能接受這個突來的變化。在台中監獄一年七個月,他已經習慣於這種「生活」,監方十分優遇他,情人與老母就在同一城市的另一角落;雖然不能與瓊玉「密切接近」,但燙熱四目相對,耳鬢廝磨,情思欲念,總是稍解飢渴了。今後,可以想像的,不可能返回台北;必然是南部過是火燒島!
他很激動,不肯回工場。魏木賢打開囚房,園他「自由活動」一陣子。
「苛累卡拉(從今以後)hon逗諾(真正的)俗khi唷米納西客──搭(浮世的孤兒啊)?」他躺在獨房地板上喃喃自語,這是提醒自己。那久違的淚水,不覺沿著腮斗宛延而下。
他突然想要辦理「特別會面」,可是黃源泉一口拒絕;勸他稍安勿躁,趕緊辦理歸返借書及公物等,也得打包私人行李了。
到了傍晚,一區看守所的陳明宗愉愉告訴他:移監目的地是台南監獄。是定期例行的移監,不必在意。不過陳又說:
「在一個地方服刑總是不好;例如跟警衛人員建立友誼或互有成見,這都不好。還有:服刑人跟外界時久路熟也怕生弊端。」
「放屁!關在鐵窗堙A跟外頭熟你的……哼!」
「喲!你林志天在這堙A還不是隨時和外頭保持連絡?你知道監方的顧慮了吧?」
哼!這樣說?他無言。
到了晚上時收監上鎖前,熟悉的看守員黃麟田跑來告訴他!地點確實是台南監獄。明日押解人員是魏木賢和警衛課員徐萬貴。這兩人跟他都鮮有交愮,尤其姓徐的招呼都未打過;「六尺底」設想真周到。
七月四日,凌晨四時魏徐兩人便來催他,要他十分鐘之內攜帶所有私人行李到中央八卦樓聽候行動指令。
昨天中午以後,胸中那股惱火始終未熄;經這擾人清夢的摧促,怒火更是熊熊而上。但是這些傢伙不是發洩對象;他想想,乾脆半脫褲子,坐在馬桶上慢慢解放,而且讓他們知道他是在變相反抗!
「噯噯!撞啥啦!火車走了,安哉者好?」徐萬貴看他存心拖延,氣得哇哇叫。
「撞啥?唔係上刑場斬頭,者急吼吼撞啥?」他可是氣定神閒,談笑風生那樣。
就這樣雙方對峙了十分鐘,他還是坐在馬桶上。這時走道上響起急促的腳步聲。他正想「唱歌」提神,鐵門外卻傳來看守長陳壎箎的悄悄傳話:
「昨暗通知過爾个家人,五點前伊人會到火車站看爾啦,爾者屙啥大墣屎?」
啊哈!一句中的。志天這才快如捷豹地行動起來;心媟t叫慚愧,昨日惱怒之下,竟然忘了離開台中之前的會唔!唉唉!真要不能原諒自己了。
到此,對於「六尺底」和陳壎箎等,心堬`深感銘著。畢竟他們是在暗中協助他的:祇是……。
瓊玉和老母已經站在候車室外,正往他們的方向引頸張望著。
「火車,五點二十分開。」魏木賢嘆一口氣說:「有事快交代,有話快講……」
他還是雙手上了雙份手銬,還以一條鐵鍊由徐某控著。徐把他帶到候車椅邊、命他坐下;把鐵鍊捲成一團遞給他,然後撤開;徐魏兩人在三公央外分開站著。這是戒備的動作吧?他們這樣做,算是十分「優待」了。
「歐卡──桑……」他喊一句,再也說不下去了。
母親站在他前面。瓊玉要伊坐下,伊不肯。伊緩緩伸過手來,先撫措他的肩,然後是額頭,臉頰;最後是撥弄他那微卷的滿頭粗髮……他由彎腰拱背,而半蹲而坐了下來。
「有呷早飯否?」
「有啦。」
「身體,無啥唔好呵?」
「嗯。健康啦。」
「愛忍耐啊咧!」
「知啦。阿母嘛愛保重……」
「卡──桑合阿玉,爾免煩惱;伊係好牽手喔!爾無小心保重者,對唔起伊喔!」母親又要訓人啦!
「知樣啦!」他嘆口氣,想想,說「阿母,者路途極遠,喊瓊玉晚時時來會面──一個月一擺就好。」他也是說給瓊玉聽的。
瓊玉一直默默無語。伊也不肯坐下,伊蹲在他前面,先是替他脫下一隻已經落到腳踝、踩在腳跟的襪子,然後重新給穿上。伊又把另一隻腳上穿得好好的襪子脫下,再穿上。
伊還是不十分滿意吧?還是「不甘心」?伊又脫下他雙腳上的襪子,然後把襪子拉一拉、拍一拍;很無奈那樣,再給他穿上。
伊一直低垂著頭。他看不清伊的神情模樣,不過他知道的。他發現伊的手微微科著。那是極力抑壓下,難以扥飾的小幅度顫慄。他知道。
「科刻尼(在這堙^,斯uat──得(坐下吧)……」他說。
伊不應。伊索性坐在地上。
就在他熱切期待伊抬起頭來的時候,伊倏地抬頭迎了上去。那是淚汁縱橫的小臉,那雙晶瑩美眸溺在淚湖堙F那是模糊的、淒楚的、無助的、也是諒解的、憐愛的──他要出聲呼喚,要集中心神於雙眼,把伊「看進去」,卻在這匆匆瞬間,伊又垂下頭,低垂下去。
同時,昇起細細的、縷縷的鳴因抽泣聲……
「荷啦!坎笨──悉得枯累!」他,祇好鼓起氣勢,以十分「男子式」的語氣說。「坎笨──悉得枯累」可以是請求寬恕原諒,他是勸請多加忍耐的意思。
「者,攏係爾個唔對!」母親又數落他。
他當然知道母親是「罵給人聽」的,不過他還是很難忍受。
「……唔……」瓊玉猛搖頭。
「價(那麼),喔khi阿嘎──得(站起來吧)……。」
伊還是搖頭。猛地又抬頭瞥他一眼,然後──這回把糊滿淚水的小臉埋在他的雙膝之間了。
──列車已經進站多時,啟動的電鈴響了。徐魏兩賽走過來大聲小聲地催促。瓊玉不但不肯起身離開,還伸出雙臂緊緊抱住他的小腿……。
「……鳴……」伊的哭泣聲不降反昇。
這個時候已經引來一堆人在圍觀。也許其中有熟人?志天沒有膽量抬頭四顧。偷偷以目光搜索。卻發現母親附在徐萬貴身邊不知說些什麼。
火車已經緩緩移動,徐某誇張地嘆口氣,宣怖說:改搭七點整的南下火車……。
「瓊玉,瓊玉啊!」他,在心底堸祀n呼喊著。
伊,還是趴著不動。伊是橫了心,要以這個「勇猛姿態」展現在世人面前的吧。
伊出身北斗世家,伊堂堂高女畢業的「喔臼──桑」(千金小姐),在形式上,伊還是未嫁雲英,而且是一位女教師。伊居然在本地車站公共場所如此「展現」!
「伊個心,伊個意,伊個精神面係……」他深切地,刻骨銘心地感受了,也領受了伊的情與愛。
瓊玉比我勇敢!瓊玉比我還成熟!伊是如此強大,伊像一尊化育萬物的大地之母的化身……一個蒼白瘦弱女子,真不可思議啊!
震懾之餘,他被濃濃的幸福感媗n著;也參雜著一皆感恩,以及些許的敬畏。
這是一次難忘的「經歷」。上車之後,到了台南監獄安頓下來之後,腦海堙A意識的容積堙A瓊玉在火車站的聲欬容顏始終淡不了,驅不散。
驀然,他領悟到一些新的東西。來男女的結合,愛情的意涵是如此奇妙,如此深奧不可測啊!其中,還真的有可以稱為神聖的什麼哩!
──台南監獄和台北監獄一樣,是一座的據台灣初期就興建並經多次擴充的老監獄;對外雖然不如北監「揚名國際」,對內卻惡名昭彰。主要的因由是一九一五年的「口焦吧哖事件」嫌犯在此囚禁很長一段時間;當審刊結束,罪證不足的一批人宣佈釋放時,實際上就在這座監獄堹絞K處決了。
也從那時候起,那幾棟「凶舍」迄今還是蛛網塵封,廢棄不用。這一傳說林志天移監進來不幾天就證實了。那就是八卦樓兩邊的二區一舍和五舍,人人害怕的「凶舍」……
那天在台南站下了火車,還是以步行方式押解入監。在行政區警衛課與總務課之間完成安全檢查與登記私人物品、領取配品等,前後花費了近三小時;午餐自然免了,被送到一區中央「八卦樓」時,已經是監所晚飯時分。餓火中燒,怒火也在中燒。
不過志天已經是「監歷」不淺,經驗告訴他,這時忍氣吞聲是必要的;所謂「第一印象」壞了,以後日子不好過啊。
值星看守長,瘦瘦高高的,有些駝背,年近四十的黑臉大陸人。後來才知道,名叫陳柏州。
其他幾個移監難友完成配房帶走了。志天不耐煩地聳著石肩站在那媯平唌C陳某站在一旁祇瞥他一眼就埋首閱讀由警衛課轉來的資料。
「喂!蹲下!」一個年輕管理員走過來,不由分說從背後揪住他的衣領要他蹲下來。
志天知道這是規矩。可是就輪到配房啦,還來這一套?他雙臂一掙,擺頭挺胸!吸他一口氣,強忍下來。
「喲!大條的咧!」這個人猛地退後一步,拉開架勢準備揮拳揍人。
志天不敢擺出迎戰姿態,不過冷冷丟過一個白眼,表示「請放馬過來」──的意思。他心堳亄M醒:自己應該忍,可是太過羞辱時他是不可能不還手的。
「……好了……」看守長揮揮手阻止了這個人。
這個傢伙愣了一下。大概十分不甘心吧?看看他龐然的行李就以鞋尖踢兩下,說:
「又不是出國旅行帶這麼多,幹嘛?哼!」
「老囚嘛!行李當然不少!」
「喔!這還得意哈?」
「不。你這『獄卒大人』才神氣哪!哼!」
好傢伙,話一完人就轉身走開。志天心堣@懍。看守長側著頭還是冷冷盯著他。
祇轉眼工夫,年輕管理轉回來時手上多了一把掛滿赤蛌漱j剪刀,然後拿眼睛向看守長請示……
看守長沉默一陣,再抬頭乜斜朝志天噯昧地笑笑,然後打開抽屜拿出一串鑰匙給那個傢伙。說:
「把他關到一舍了房──獨房去!頭髮的事,留給明天的看守長去處理。」
就這樣,志天被關進一區一舍五號房。精疲力竭下連飢餓感都麻木了;進入囚房,行李拋置一旁,倒頭便睡。
醒來時已是次日近午時分,沒有管理員「打擾他」,當然不理會他餓斃與否了。
還好,自來水龍頭扭開便有水;他從行李協出壓成碎片的餅干胡亂充饑,然後繼續再睡。
第三天,自來水突然缺水。還好,這天起開始送來三餐和飲水。監方還未要他上工,有些意外;他把用品、書籍整理安置下來。
這個獨房和台中的囚房大小以及以往住過的其他監獄的大同小異;約坪半左右,是木板地面,也就是床板;右邊為茅廁,也是洗刷淨身的角落(祇是早晚定時供水),左方規定是放置被毯衣服雜物的地方。他把珍愛的書籍祭放在茅廁對面牆角下;在兩者之間就是私人的食物瓶罐紙筆之類。
書籍在這堿O嚴格禁止私自擁有的。可是他的那些「英法辭典」、「東周列國誌」、「倫理學根本問題」、「人生主義」、「民約論」、「佛國大革命史論」、「中華民國史」等等日文中文書卻始終未被沒收或「代保」。
意外的,這埵酗@張小桌;木工粗劣、榫角不牢,一看就知道是某一任難友前輩手製的。
這堛瘍K板門看來比台中監獄的厚重一倍,那遞送飯食的「老鼠洞」卻特別扁而狹。
這堛犖瑊z方針與制度,好像還都採用日式的;很苛,但制度井然。後來派到「印刷場」工作才嚐到最不合理,可以說是不人道的「管理」,每日收工回房時滿都得經過管理人的「赤身檢查」,其中一項是:向前半蹲,自己撥開肛門,讓管理員「欣賞」,看看有無挾炎危險或可資逃獄的器品……
在囚房高牆上張貼著「人犯守則」七條;在集會於八卦樓前聽訓,或收工時偶爾也命令難友朗誦:
1.不得大聲說話
2.不得賭博
3.必有禮貌
4.必守衛生
5.不得打手槍
6.不得與管理人吵
7.不得與同室共議監獄
──情緒逐漸平靜下來。他做的第一件事是給瓊玉寫信。這封信寫好,他這才恍然有從夢中醒來,也可以說跌入畸夢的感覺。
是的,林志天:你好脆弱、你好衝動;就為了必然會遇上的移監牢,遠離熟悉的環境就如此神魂不寧、情緒失控?
今後,提早出獄美夢已碎;韓戰展開,國府已經穩定下來,你的籌碼全失,你認命吧!你乖乖享受坐牢吧!他,提醒自己,命自己冷靜接受這個事實。
──到了第五天,另一位看守長紀良駒告訴他:立刻剪掉頭髮。監方特別優待,准予保留「三分頭」。如果拒絕,立刻送警衛課內的「禁閉室」思過。其次,派他到紙張製材工場──「製本處」任「精算」的職務。
他已經想通。他遵命行事。
在這堨L終於嚐到真正一般刑人的處遇了。任何特權都被剝奪,不但如此,韓戰帶來的影響──國府自覺安全,監獄上下人員因而獲得安全的信心,於是以往為「未來打算」而討好受刑人的屈辱必須「平反」了,於是他們採取「高標準」來嚴厲管理受刑人……
林志天是在這種「氣候」下開始在南監服刑的。
南監的勞役時間很長:早上八時到下午五時,午餐在各自的工作場進食,「放封」的時間竟然是上下七點的時候,各三十分鐘。
志天坐獨房,作息時間則全監一樣;三餐、放封、上工一律與各合居房同進同出。他的名術是「製本處」的「精算」,實際工作是裝訂書冊,收工時協助清理廢紙廢料。
南監採行的是混工役制;各類徒刑犯,各刑期犯人不分,但依專長與需要與需要配置到各工場服勞役。如此一來,彼此交流互相溝通,於是難友們識見搞寬加深了。
這堛漕刑人幾乎都是五年至無期的中長期徒刑者,而且大都是已經服刑一段時日,旦具二三次被移監經驗的難友。
南監的制度、經費等雖然和北監、中監沒有不同,但這堛瘧絢牏H員似乎質高於北中兩監;他們嚴厲但自己也比較守法。受刑人每月的副食費同樣是新台幣兩元,根本無法採購肉魚葷菜,但至少不像北監那樣苛古受人可憐副食費而專供以發黃的空心菜梗或甘藍菜外葉。北監祇淮外帶胡椒和炒米糠(前者補充油分;後者專補維它命B,可治腎臟病、腳氣病);這堶邠O不禁小魚乾、肉鬆、牛奶粉之類。實際上各地監獄都一樣,如果單靠一月兩元的副食費,臭蕃薯參壞米的婺﹛A那祇有慢慢瘦死一途而已。
實際上,北監、南監每月純粹因營養不良,引起各種併發症死亡的約有七八個!貧窮永遠是人間最悲慘的事況。
志天在這堙A雖不致營養不良的境地;比起在台中監獄近乎予取予求的歲月,這堿O難挨多了。最主要的,這堛犖囥狺H員祇把他看作一般犯人而已。另一方面,途遙路遠,瓊玉的肉物接濟幾乎「削減」到三分之一左右。這個情況時,想起來就惱火,卻也無法施。
──移監台南已經三個月。這是極端情緒不穩,極端艱苦的三個月。這三個月來獲得的心得是:當境遇是絕的銅牆鐵壁──不能搖撼不可逾越時,人本身便「自然」地會發生變化而適應這個現實。這就是社會上面分之九十九點九的人、平凡人的共同性格。
他確認自己不過是那種平凡人而已。以往的不屈、驁放,不過是現空間夠錈縱橫叫囂罷了;自己絕對不是一個勇者,祇是一個輕率的狂徒!
這是一種覺悟、一段成長。不過。感覺並不好受。
就在這時候,他遇上一個奇人,一位予他生命中最重大影響的人:柯維綸。柯是「軍監」的長期犯人。
──囚在南監一段時日後,耳濡閒談中對於台南市才有概話的印象;對於南監的位置、機構也獲得進一步瞭解。
台南市舊名「赤崁」是台灣的古都,西邊是台江,東面是遼闊平原。這埵b一五九○年間就有泉州人移入。在清初就曾以木柵築成台南城。一七八八年林爽文之亂後,清近正視城池的戰略戰術價值,改以黏土摻碎貝殼、磁片、磚塊代替難找的石材砌城,但堅固程度不遜於石材。日據台灣後,一八九七年拆舊城留下大東、大南、小西門與月城的兌悅門。到了一九二七年重建大南門,呈現新的面貌……
台南市號稱「府城」,府城文物鼎盛、人文水準為全台之冠;居民強悍而自尊。日人領台以後,府城更隱然是台灣人的文化中心;一九四五年終戰後,府城也算是「異化」比較緩慢的一個城市。
南監在府城南門,新生路高分後面,日人於一九○○年建造,兩年後啟用的。(現在移建者,不復原先面目)。正面朝北,巨型鐵柵門前矗立的圓樓是哨崗。真對大門的是辦公廳,左是醫務室(後改為衛生課)、病監,右是禁衛課,禁衛課後面是作業課。這堸_以超高圍牆圍起來。辦公廳後面經一通道,迎面的龐然巨物是監獄特有建築:八卦樓;這堿O掌控、處理受刑人一切事務的指揮中心。八卦樓直後便是左中右分區的各舍囚房;這些各區囚房是以鐵欄區隔圍起來。在各區舍囚房外圍,延至監獄巨高牆的空間,就是各種勞役工作場地。
台南監分三區,第一區一舍二舍,原先是供初審判刑而二三審未確定刑期的人,是看守所的性質。不過特殊犯人的獨房也在這一區。第三舍十八房全部外借給空軍供應司令部,囚禁已判決重刑犯之用。另外,又撥部份房給警總囚禁比較特別的上訴待決犯。
南監的「合居房」小的每房可容八至十人;大的約納二十人左右。第三舍都是小房。
第二區分五舍,另外各類工地也設在三區空間之內。這堻ㄛO合居房而且是大房。一、五舍因「e吧哖事件」的謀食成了「凶房」而廢置。至於第三后是女監。另外,小型園藝花園,醫務室也設在這堙C這些配置,和台北監相似;可能日人在全島的監獄都同一型式吧?
志天在南監已經是「熟水」(煮沸的水,對再生事端犯人之謂),相對的,優點也給發現了,這個人有一特長:嗓門特大,吼起來頗有軍人氣勢。如此這般被軍監管理員看上了,請他擔任放封時帶領體操的「教官」。
「軍中犯人,多的是指揮人才,找我幹嗎?」他問。
「軍人不一定懂『國民體操』,而且……他們就是不肯幹!」
志天就是因帶領他們體操時認識柯維綸的。柯約四十多歲,據說是一位上校。身材不高,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唇,配在白淨淨寬頷圓的小臉上,顯得勻稱而穩當;尤其那沉靜安詳的神情予人嚴而不厲,可近不可狎的感覺。
軍監的管理比起來寬鬆合理多了。主要的是軍中刑犯心情比較「平靜」,因為他們幾無例外都是大陸籍的受刑軍人,對於出獄的祈求不十分強烈;反正出獄還是口軍中過強制約束的日子;重刑犯一旦出獄,除役後在完全陌生的台灣如何安生?所以他們「無所謂」,一旦犯人事事無所謂,監方什麼手段的作用都打折扣了。於是雙方找到一個相安的界線來:你不讓我難過,也就不會讓你難堪。
另一安定要素是,監方要在軍監受刑人之間放置「告密者」異常困難。這是因為軍中社會堣H際人脈相當清楚透明;難友見面報出服役單位,長官部下袍澤系統,每個人的背景來路一清二楚。其次,軍人「保防」警覺性高,一旦發覺「細胞」可就不是隔離警戒而已;「細胞」往往是會「意外傷亡」的。所以少有「告密者」願意承擔那「神聖任務」。
再者,軍監的起居作息時間和民監不盡相同;他們大都不上工場做工,放封時間上下各一小時-九點到十點、三點到四點。實際上下午放封後,接著四點半開晚飯,其間就不再收房了。
林志天既被指定擔任每天兩次放封時的體操指揮,時間錯開,加上來回走動,他在印刷場的「精算」工作幾乎停擺了;尤其下午,體操結束後大家在一區三舍前樹影下,三三兩兩地就聊起來。
九月的台南,午後炙熱不下於盛夏。這天下午放封前下了一陣日頭雨;體操後忽然涼風徐徐而吹,令人身心大爽。難友們自然就成群捉對開講啦。
這批受刑人一百一二十人。其中一半多一點是警總請求代監的刑期未確定者。這些人自成一個集團,真正軍監難友也避韙不與之接觸。所以這五十多個軍人難友跟志天很快就彼此熟悉了。
「林志天,你是命大,照你說的罪名,應該是殺無赦的!」一位大家稱為「臭軍法」的難友這樣說他。
「對!軍方這個罪名──共同首謀圖以暴動顛覆政府,而著手實行──槍斃一百次都夠格啦!」另一位據說是國房部高參的葛某充說。
「可是……實際哇,謝雪紅他們搞的;我是冤枉的!」他又把脫罪法寶搬出來。
「反正你跟謝某認識?見過面?而且還一起過?」
「是不錯,可是我……」
「這就結啦!沾上邊,這就死定了!這是中國式!知道?佬弟!這叫斬草除根;寧可殺錯一百,不能漏掉一人:柯遠芬將軍的名言,你沒聽過啊!」
「嗯……」他點頭。他是聽過。
「所以說:你他媽的祖宗不知怎麼不小心積了德,讓你逃過大劫!」
「我看呀!也不是積不積得的事兒,也非蔣……大發慈悲,主要的因為林志天小子你是台籍人士!知道吧?來到這兒,對台灣人……嘿嘿!客氣一點!政治嘛!就是這麼回事兒!」說話的是禿頭紅臉老者,難友都恭稱他「最高長官」,意思好像是戲謔「最高領袖」同列並排的人物。
這些人這樣說,志天他祇好傻笑以對。
不錯,應該含有這類成分吧。他相信。不過他還是認為自己「識時務」更是要著──如果當時「援例」再求上訴,會是什麼結果呢?尤其年來國府大玩「匪諜滿天飛」的剿殺戲下,自己躲在監獄堙u避暑」,應該是正確選擇啊!然則,應該心情放快樂些才是……
身邊這些傢伙的嚷嚷他充耳不聞,自己正在胡思亂想,突地有人拍他的裸背──體操時他喜歡赤裸上身。
「我們……到那邊走走。」說話的就是拍他背板的人,他記得此人姓柯。
「嗯,有何指教。」他順著柯所向八卦塔那邊走去。
「我叫柯維綸。」這個人一本正經自我介紹:「南京人。從軍前在大學當過講師,學歷史的。」
「喔!十萬青年十萬軍──抗戰後期參加青年軍?」他知道這一段美麗事蹟的。
「嗯,緬甸戰役,我趕上尾巴,打通中印公路時我還受點小傷呢?哈!」這個人說著,唇角有一絲自嘲的笑痕。
「喔……」他接不上口。
「復員後我退下來,後來又受聘在空軍單位整理戰史資料,算是軍中文官,就是軍屬,犯法還是依三軍刑法處理……」
「倒楣呀!你們這一代……」他本來要說「我們」,可是實在苦澀得很,祇好改口:「不錯了。我是說,這個……很勇敢,勇敢跳入時代堙K…」他無法以北京話順暢地表達。
「勇敢到坐這死牢?而且莫須有。呵呵!」柯仰天而笑。
「死牢?你是判了無期?」他著實大吃一驚。
「十年.不過,你不暸解:這十年徒刑是隨時可以延長的:我們這種軍監,十年是坐不完的。」
「我不懂,真的不懂。怎麼會呢?」
「佬弟你放心。你們不致像我們這樣的──你十五年吧!你坐滿十五年,最多加一兩年利息,會讓你直著出去的。」
「喂喂!等一下:什麼再加一兩年利息?」他祇感覺整個頭皮收縮著。
「像你這種叛亂罪、思想犯,徒刑刑期坐了之後,還會給你來一下思想矯正──叫做補強教育。普通是一年到六年之間……」
「也就是說,我實際要坐到十六、十七年?」
柯點頭,柯要他稍安勿躁。今天不是要和他談這些的,是話頭岔線了;今天是要勸他,既然長期徒刑的事實不可改,那就不宜虛擲時光,把寶貴青壯生命白白浪費掉。
「我的意思是:好好讀書,有計畫讀書。」
「哪有可能?時間、零零碎碎,有價值的書也弄不到。」他說得理直氣壯。
「……」柯靜靜地,沉沉地盯著他。
「當然……有心,這些都可以解決。」他祇好投降,不過很不甘心,忍不住來一句回馬槍:「閣下你,一定讀過不少書、奇書,對不對?有時候,學問太好反而會招來災禍。對不對?」說著自覺也是棘芒太銳,卻沈不住了。
「林志天,你這話是笑我,因讀書,腦袋出了問題,所以獲罪,對吧?告訴你:不是你想像的那樣。」
「……」現在換他靜靜地「欣續」對方了。
「你是咬定我是思想犯,飽讀左派理論的傢伙;找你,是想吸引你,或吸收你?你錯了。」
這一次不大愉快的談話。後來彼此熟稔後,柯也明白表示對他的印象不佳,不過柯說:他的坦率作風,海島台灣人──因兩相比較而凸顯的──那種特有的簡樸愚直心性,讓自己喜歡,而且願意給予一些指點;在中國式的環境塈O怎麼死都不知道才好。
有一天,是什麼特別假日,志天設法溜到軍監這邊找柯維綸閒談。他問。
「你說不是犯了思想上的死罪,又非貪贓枉法,殺人放火,為什麼判個十年?」
「實際上……我也真的不清楚,我的確鑿罪狀是什麼──引用條文是:陸海空軍刑法第六十四條第三款,戒嚴地區抗命,還有一第一百十條其他款之罪──『其他軍器不盡保管之責而致毀損者』,總之,十年……」
「你不是擔任史料整理嗎?怎麼犯上抗命大罪啦?」
「是這樣:主管命令我把抗戰後期,中國西南戰區,空軍與美國飛虎航空隊間的一些資料……整理好交給專人焚燬……」
「不得了!這麼珍貴的資料?」
「……補給品的領取與分配發放的清單等。其中有關消耗品的統計分栓,我認為毀棄太可惜,那是有學術研究價值的。」
「所以你抗命?」
「我把重要部階塞在『糧食補給』資料堙C結果被發覺,最先要以陸海空刑法五十三條後項『因而誤失軍機』的辱職罪,判我無期或死刑呢!後來,嘿嘿!」
「後來怎麼樣?」
「祇好後來硬的,我跳他們:真弄死我,一定有人把資料弄出國外去──那會很難看的。」
「這一招太險嘛!」
「能怎麼樣?置之死地嘛!」柯聳聳耳,嘆口氣。
「……咦?不對呀!你不是說,還有一條什麼毀損軍器罪嗎?你是反對毀損呀!而且也不算什麼軍器嘛!」
「哈哈!這就叫做中國式啊!中國式是『名可名,非常名』,天下事無不可變,變則通──從殺人到吃狗屎,祇要『有必要』,都可以找出合乎情理法的堂皇說辭來!你……這個,當不懂了。」
「你來硬的,嚇唬,上面真怕嗎?不會用苦刑逼供啊?」他實在半信半疑。
「這你就不懂了。人家名位值錢,紕漏出不得,寧可信其有,懂嗎?你用酷刑,我亂供,誰知道你會不會被我咬一口──說是資料交給你呢?再何況,我翻供說自己胡說,對方已起了疑,也不敢相信呀!」
「所以,把你永遠囚在這堙A最安全?所以你的十年是『機動性』的?」
「答對啦!中國式的奧妙,懂了吧?這種狀況,我可不是特例,所在多著呢!哈哈!」柯好像嘲笑別人似的,那看來滿嚴肅的臉孔,竟然色舞眉飛,十分生動。
「我不喜歡中國式!到處有人說中國式,討厭!」他正色說,不只是向柯表示,而是一種宣告那樣。
「哼!倒楣!倒楣啊!」
「倒楣也好,命也罷,你就是在中國式的掌握堙K…所以……」柯笑笑,話中斷了,好像等他的反應。
「你是說,要我認命?」
「不是認命。我的意思是:無論你喜不喜歡,討不討厭,既然決定要在中國式的環境中生活,為了自己,你必得多多理解中國式才成!」柯說到中心點了。
「……」他點點頭,說:「可是怎麼去理解啊?中國式,好像……沒有理路可尋找,很奇怪的東西,好像是一堆的……糾救──子!」
「哈!『揪舊紙』?」柯笑了。
「就是……咒,咒術嘛。中國式,是一種魔……咒。嗯,可怕的東西,我想學也學不會!」
「魔咒就魔咒吧!不學?好,你怎麼死的都不知道:至於學不會,是笑話!佬弟!我要提醒你,台灣人雖然和中國大陸隔離五十年,基本上,大部分台灣人還留對原鄉的習性;你說魔咒,你們這些人的精神底層堙A極可能還潛藏著一些中國式的魔咒喲!」
這是一段刻骨銘心的話語。在以後漫長囚犯生涯堙A這句話經常在耳際回響;尤其七八年之後,十年後他的閱讀累積到某一程度,反省,思考中國的種種,台灣的種種──那時候這句話更像暮鼓晨鐘那樣響徹心湖而陪伴他一起成長。
是的,台灣雖與中國大陸闊別五十載,由於漢人的文化特性,台灣人的精神底層堙A是還潛藏著一些中國式的魔咒。這個認知與覺悟,才是台灣人制醒的起點。
林志天他,終於慢慢體會到這一點,並一步步走上自省力行的道路……
他在南監囚禁足兩年。這兩年可以說是他脫胎換骨的關鍵歲月,根本綠由是和柯維綸的結交;在柯的指導與督促下,他閱讀了許多中國文史的書籍。原先他就廣泛涉獵政治經濟以世界思潮方面東西,誰知柯竟然是個中高人;現在好了,柯不但成了討論的對象,實際上由於柯在這方面嚴密條理的知識,也逼他改除浮躁濫讀的習性,不得不按部就班,有系統地埋頭苦學起來。
當他的精神世界經歷這些洗禮之後,再回來欣賞文學作品,或面對監獄中種種切切,他發現眼前展現的是一個嶄新的存在。
他不再那樣浮躁、激動,不再總是在亢奮與頹喪消沉的兩極跳盪。當情慾抑壓之苦洶湧來襲時,他不再憤怒衝動;他會認清人的生物性本質,冷靜地當作中暑腹痛那樣加以「處理」……
他還是那樣喜歡「高爾基」「克魯泡特金」「大杉榮」「河上肇」「德永直」,魯迅,巴金、矛盾、老舍……可是以往一種浪漫情懷的寄託,也可以說祇是當作裝飾品而已。現在不一樣;現在是直入接的喜悅,生命的微微共鳴……
現在他是真的能夠「放心」坐牢了。唯一重大困境是無法安置瓊玉的痴情苦愛──
在這生命觀逐漸成熟時刻,他認為無論如格不能讓瓊玉陪著他面對那茫茫不可知的歲月。柯維綸說得:「中國式」刑期是隨著「需要」調整的;最幸運,他的刑期是十五年加上兩年「補強教育」,總共十七年。那時他四十三歲,瓊玉是三十七歲;一個美麗青春少女,其時已是遲暮中年!他怎麼忍心?如何承受?
然而,瓊玉還是兩句話:你林志天沒有罪,我確信這一點;我等你,心安理得。我愛你;我守著你,是我家已的事情,不要你管!伊又加上一句:
「志天:你的責任祇有一個:保持身心健康,不要讓老牽掛。別的,不干你的事……」
志天啊!你面對的是這樣可愛可敬,令人心疼的女孩,你怎麼辦?你能怎麼辦?他朗聲追問自己。
是的,從這個角度看,自己是人間罕有的幸福傢伙。可是這個情義之後,美人恩,自己如何消受?如格追償?生命有限,人生如幻;不可知的命運橫在前面,未來是如何一個了局?他,茫然,惘然。
「林志天:目前,你遵照未婚妻的話去過活!這是雖一你能著力的。實際一點吧!」
柯維綸的話在耳邊縈繞。是的,他祇好領受、實踐。
一九五二年,志天三十一歲。
◎
這一年多來,鍾瓊玉的日子過得平順而忙碌。
實際上,一九四九年、五○年、五一年,勿論亞洲、中國、台灣,都是亂盪戰亂、緊張不安的歲月。
動亂的源頭是韓戰,不安的脈絡是中共政府與台灣府間千頭萬緒的恩怨情仇,以及衍生的零和對立勢態。
韓戰爆發之前,中共雖然建國伊始百廢待舉,但氣勢已成,日夜不忘一舉「解放台灣」,國府方面驚魂甫定,力振政務,努力消滅匪諜;一九四九年十月金門古寧頭一役之後,雙方各有領會,暫時安住下來。
不幸,韓戰一役,整個潛藏的能量又倏然給引發了。
國府在美國發表「白皮書」後形同孤兒,韓戰一起居然又獲美國的奶水……這時中共暴跳雷仍意料中事。
北韓於一九五○年六月廿五日突破三十八度線南侵,居然在三天後-廿八日奪緊南韓首都:漢城。同一天,美國陸軍登陸釜山。在前一天杜魯門已經宣佈等七艦隊協防台灣,三天後真的駛進台灣海峽……
七月六日,中共總理周恩來叫囂「解放台灣」:茲後韓戰期間幾乎無一日不宣示或恐嚇,並一再譴責美帝侵略台灣;七月廿二日還發表「告台灣同胞書」,極力直接對台人展開統戰。八月四日美國第十三航空隊駐入台灣。九月十五日「聯軍」在仁川登陸,廿六日奪回漢城。十月三日南韓軍突破三十八度線攻入北韓,同月八日「聯軍」也揮師北進。很快的,反而把北韓首都平壞奪下……
十月廿五日,中國人民義勇軍越過鴨綠江開赴韓戰進入另一階段。廿六日「聯軍」進逼鴨綠紅畔的新義州,於是雙方直接開火激戰。
中國毛澤東屢次揚言:美是紙老虎;到朝鮮打紙老虎是偉大人民軍的歷車時刻,也是毛澤東夢想的實踐。不過世評也另有一種聲音:現在派重邱赴外國參戰,實際上還有整頓軍隊的政策作用:中共短期內席捲全境,投降的國民黨官兵太多,為軍隊的品質與安全,把這些官兵「消耗掉」是必要的。
利用戰場、利用外敵消滅政敵或不穩分子,在中國實際上是源遠流長的。遠如秦之武安君白起,一夜之間坑殺趙的降卒四十萬人;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中旬,蔣介石以南京保衛戰之名,驅五十六個師近六十萬非親隸的官兵,憑著「大刀」、三人一枝槍──其中還有羊角火藥槍──的裝備,與日本最精強的板垣兵團(八師約十萬人)「決死戰」……當然主帥的「煉兵」目標完全達成……
──十二月廿五日,北韓、中國聯軍奪回平壤。一九五一年六月一日,北韓、中國聯軍又越過三十八度線南下,四日攻入漢城。南韓與聯軍節節敗退,收復漢城是在兩個月後八月十六。兩個多月之間,整個朝鮮半島幾乎落入北韓手中。
在這期間中國不斷經由蘇俄等在聯合國控訴美國侵略台灣侵略朝鮮;美國也控告中國侵略。但雙方的正式控告都被握有否決權的美蘇彼此否決。不過,最後還是美方勝算:一九五一年二月一日分別通過指控中國為對韓侵略者:「台灣問題」無限延期處理。到了是年六月,中共與國府之間的暫時安穩情勢是:中國進不了聯合國,台灣趨向中立化;韓戰進入拉鋸戰階段,台灣問題待韓戰結束後由聯合國解決。在國際外交戰場上,西方國家加速謀求對日和約的簽訂……
在台灣,國府面對有利的國際形勢,加緊圖存的大計大案,例如:制頒「反共抗俄戰士授田條例」,安頓軍人情緒,計畫實施「三七五減租」,實施土改,一方面削弱本地資產階級的實力 二方面博取大眾的向心。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消滅「匪諜」,徹底檢查思想犯罪的工作。而這方面,可以說相當成功。換言之,「白色恐怖」的密網已成完整張開,而且發揮它高度的效率。
──鍾瓊玉在這種環境下,身份特殊,父親又是「中國經驗」豐富的高職教師。所以過的是「埋頭教書」的生活。父親幾乎三五天就會來一次「訓話」,而且內容幾乎到令人難以忍受的地步。在人家推開門要到學校的時刻,或者晚上細讀心愛翻小說之際,父親對突然丟下一句:
「卡小心啊咧!無必要個話,免講,少合生人咿唔,煩惱就免咧啦。」
「唔……」伊不吭氣。
「聽爾個卡──桑講:禮拜日爾愛去台中市比賽排球?」
「恩volley─ball,中衛──啅!」伊粲然而笑。
「我看:少出風頭為妙!」父親改以北京話說。
「你怎麼這樣說?」伊很是不悅。
「唉!總之。求平安,少和外面接觸!」他再一個長嘆:「好好!去也好。記住:少說話,絕不批評任何人和事,絕不要對任何人和事表露出不平不滿。懂嗎?」
「……」伊撇撇嘴。
「這個動作也不行──不但開口說的算,表情、眼神都算。者唔係講笑喔!」父親話鋒一轉:「爾愛卡窟夠(覺悟):爾係啥昧身份,啥昧背景!」
「……!」伊狠狠瞪父親一眼,心媦F聲尖叫:「係呀!林志天係一個『叛亂罪』!好啦!阮咧?阮係另一個人,一個查某人!係睏過,係夫妻按它就掠起來係否?」
──可是,低下頭時,淚水已潸潸而下。
「教育方面的書,祇看爸爸給妳的幾本就好:來路不明的,不要碰比較安全。」父親還嚴格檢查伊的閱讀。
「好好!我就祇研究三民主義,可以吧!」伊氣不過。
「好!對!完全正確!」父親說得正經八百,卻條地哈哈一笑,然後又肅然說:「就研究你桌上那一本:吳鐵城和陳果夫編訂的就好;其他本子也不行!」
「志天有一本孫中山演講稿的本子。那本三民主義可靠吧?」伊笑著說,嘲諷的意思。
「不行那絕對不行。因為……反正:就這樣。呵呵!」父親忍不住笑了,表情卻是尷尬窘澀的。
「不懂!我真不懂!」
「妳當然不懂。中國式的奧妙,不懂的,多啦!」父親一字一句地交代:「其實,不必懂。總之:無言,無表情;恬恬教書,注意健康就好!」
「幕禡納寧ken(夢魔般的人間)!」
「係呀!那有法度!」父親說。
伊突然想要跪在父親面前,或緊緊抱住父親消瘦的雙腳痛哭一場。可是伊不能。伊祇是在獨自一人時以淚水來經緩心情一途而已。
實際上,伊少有讓情緒氾濫的時間;伊忙碌的原因,除了教書之外,就是照顧志天的母親。伊早就實踐教書之初的自我許諾:在溪州國校近處賃屋安頓林母,讓老人遠離因志天坐牢傷財造成的嬸叔違和。賃屋置是經一份巧思苦心的:溪洲與北斗之間距離不遠不近,為了方便與安全,伊一半或大半的時間在賃屋住落腳安歇,這就順理成章啦。
伊在家是大女兒,妹子輝美小伊十多歲;這個長女在家是有特殊地位的,父母伊真正是如明珠美玉;在陡然間要以媳婦身分侍奉志天的老母,而且是在「守活……」狀況下。然而伊心甘情願。伊把它當作一項大挑戰;一方面是試煉自己的能力與耐心,二方面是在……在創造一種「美麗」。
是的,這樣做,這樣要求自己,是一種美麗;美,一種自我成全。
在女學生年代,伊就沈迷於日本小說;語言文字與文欣賞能力深進之後,伊更沉於日人古典文學的細緻淒美的意境堙C到此,伊才領會到日本的民族性埵酗@種奇怪的東西。
可是,日本式的耽美人生似乎是超越這些的,彼好像不是以美具象化真與善,而是美本身就是真善,甚而是善真之上的存在。於是,美統攝了這個世界,於是,祇要是美,惡也是可以被「化解」而肯定了。日本人把許多加上「惡」為首的名實看成是「好的」,可以接納甚而欣賞的;例如「惡文」、「惡魔」、「惡妻」。
瓊玉一直把這些心得當作心中的一角「秘境」。很想找人討論,可惜難覓知音;也曾向志天透露些許是那陽剛的粗漢卻以一句「少女訥驚愕」笑伊。伊也祇好笑笑。海邊人吃蚵仔煎,山居者愛炒香菇,各有所好,沒辦法。
然而,實際上對於美,日人的耽美,伊僅止於文字上的推敲與馬行空的想像,並未有體已的認識。人生的得失際遇是奇妙不可說的;由於與志天的情綠突遭切割,橫禍天降,伊在驚絕痛之餘,突然郴會到戀苦中的一絲美麗;「守」,為志天者少,為己者多,這就是一種美。
而今經歷混芒而匆匆的三年離苦歲月,伊,終於有進一步的領悟:因為人太有限,人間太多無奈,人太孤獨,世事變化太劇,然則,有限而孤獨的人,最大作為就是向內追求的自我完成。
這大概就是日人追求的精神世界至境吧?
自己不是日本人,但能夠領會其中妙味;人之不同猶如其顏面,但四海心同理同。伊想,伊穨得這美好境地。證明是:伊正在創造這個美,而且伊知道而伊又能欣賞「享受」這個美的創造。
目前現下的心是很奇妙的,而且身為女人的肉體的這個「負擔」,伊也處理、安頓得很好。
伊並不去強力抑壓自己什麼,也不勉強藉由宗教力量尋求某些昇華轉換。伊讓自己的心與身自然「展開」,暢適生活。伊不用分心去「防範」自己,伊就讓那無形無色但確然存在的那個「美」去決定身心的作息行為。
伊明白告訴自已:這是一個青春火焰正盛的軀體與心靈,而且愛戀過情慾過;如果再萌生新的戀情,如果要尋求情慾的紓洩,這一切都正常的,自然的;正常自然也是一種美,那麼,如果妳覺得美,或從其中獲得美,那就去做去追求。
從這個層面去決斷,之於志天的情與義,就可以置之一旁了。一切由自己決定;自己交給心。中的美去指揮。
就在這樣的醒悟狀態下,這幾年內伊曾跟兩三位男士有過「邊緣性」的交往。其中一位是北斗同鄉,在台中一中教數學的蘇君。
蘇君是熱烈追求者之一,在伊任教溪州國校不久就出現了;是高女同窗好友的親哥哥。好友認為伊心境「應該」漸平復了,是好意給伊介紹的。
「阮合林個關係,爾又唔係唔知!」伊心埵陵薵滿A話一出口卻羞紅了臉。
「伊壓(不)!阮暗示過阮哥哥……現代人,重要個係精神上……」
「阮精神上嘛係單有林……」伊猛翻白眼。
「試卡邁!」好友改用北京話:「試試看,不試怎麼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死心愛一個人?」
「?……」
「妳不敢試呀?比比看嘛──這樣,不公平哪!對妳……」
好友存心可感,「比一比」「不公平」這類說法伊不苟同,但難且懶以辯解或導正;不過,「敢不敢試」這一激倒挑起伊的「雄心」。嗯,試試,不試怎麼知道自己的心是否如自己想像那樣堅定?
於是,伊「大膽」地跟蘇聊天、散步,看了三場電影,還雙雙郊遊過一次。
蘇和志天一樣是一個魁梧壯碩的大男孩。不同的是,林充滿草莽野性,蘇文雅細緻;林紅黑臉,一頭指天硬髮;蘇白晢透紅,頭髮油亮的絲不亂。難得是,蘇雖然學的是理科(教數學),但文史修養好像不在志天之下,而這個人善體人意,處處設想周到。
「這個男人……是另一型哪。」果然,忍不住比了起來。
伊,對於自己的心悸動吃了一驚。
現在,伊自己對自己「下不了台」啦。
原先認為「比一比」的存心就不對。可是AB既然並存,A非B、B非A,你不比也不可能呀!既然比了,要退卻嗎?不敢了嗎?既然比了,在未「分出高低」的情況下就撤退,而今而後如何向自己交待?對志天也是不很公平的吧?
一場小小遊戲,卻把自己陷於危谷之中。
「遊戲中止,哪一方面都有遺憾。」伊知道這點。此時更重要的念頭浮上來:「這就是不清不楚──不美!」
於是,兩人繼續交往下去。伊做得很隱秘;不是自私,而是不願給親人帶來困擾。
現在伊甚於下決心;如果真能夠愛蘇,那就愛吧!下這個決心是不是一種賭氣呢?對自己游移的心的懲罰?也許有一點吧?然而,顧不得這麼多啦!是不是隱藏著一份秘密的慾望?源自於自然的生理慾望?應該有吧,這是必然的,唉!寧願單純的祇是來自生理慾望的推動反而簡單明白些。伊這樣想。
蘇也許已經發現伊內心的「移動」,或者「靜止狀態」吧?他的攻勢轉強。在散步時,蘇在很適當的時刻說:
「鍾小姐:我叫你瓊玉,或玉,可以嗎?」蘇很細心。
「嗯,好……」
「瓊玉:妳可以試著……接納我嗎?」
「我……不是交了你這個朋友嗎?」
「我是說:試著,心媯鳩琱@個位子。」
「……」伊笑笑,垂下頭。
「試著:愛我,就像我愛你一樣……」
「……」猛地抬頭,又急忙垂首不語。
「瓊玉:妳受許多苦。夠了,結束了。真的。」
「?……」
「我不要妳再受任何苦。從今以後新的人生展現在眼前,不要回頭看。好嗎?」
「……」
「這是一個亂世。個人,無能為力的,讓它去。去抗拒亂世的浪潮?何必呢!我敢笑那些人是傻瓜,但我不以為我們有必要去做徒然的事。」
「……」伊緩緩抬頭,怯怯地看著蘇。
「我是說……我認為……」蘇有些侷促:「一個人,生命有限,能力有限;能努力做事,給家人妻兒帶來安定幸福就很夠了。大家這樣,社會不就……健康了嗎?」
伊一直很認真聆聽。蘇說到後來有些辭不達意。伊發現蘇現蘇是心細如髮的人,也許發現伊的反應過於「冷淡」吧?他有些不安。
「抱歉……我說得有些……語無倫次了。」
「不會啦。我知道你的意思。」
「玉…妳真知道──體諒我……我這樣的用心?」
「嗯。」伊點頭。不過經他這一問,伊反而困惑了。
「我並沒有……批評誰對不對的意思。而是,我說明我的人生態度……」蘇嗓音放低說:「我人生態度,又是因為……想到妳受了許多苦,我有義務……我是說,如果有機會,我願盡力,為妳的幸福,不問別的人世事故、專心經營一個幸福家庭……」
「謝謝。我知道你的心意。真的。」伊不覺落淚。
「瓊玉:我不敢逼你,我希望妳好好考慮,考慮接納我──我說愛妳,便是全心全意的,不會考量任何別的了,我保證。」
蘇又有些詞不達意了。不過,伊應該是完全領會到了不達意中的意了;簡單得很;他要伊,伊以往一切,不予追究,是這樣吧?或者自己多心?然而不管如何 這個人很明白地表達了他如何「接納」伊,以及以什麼方式經營他的愛了。
伊背著一份沉重回到租賃的房子。
「卡緊來呷飯。今暗有爾愛呷個『苦瓜排骨』哩!」志天的媽媽笑吟吟地等在門口。
「卡──桑!」伊突然覺得很不自在。自志天入獄之後,不知哪天就跟著志天這樣稱呼老人家。
「咦?爾益你?……身體無爽利係唔?」老人家居然捏著小拳頭要給伊搥背了。
「無啦無啦!來來!卡──桑!呷飯……」
伊居然不敢抬頭正很看老人家。伊不以為自己有什麼愧對誰的地方,也沒有這種感覺。伊很惱火自己:這樣羞腆不勝的模樣是為什麼嘛?
這個晚上,伊枯坐燈前直到第一道雄雞啼晨都還未躺下來。伊仔細檢視跟蘇交往以來自己的心境,也細細味剛才蘇說的每一句話;不是蘇的存在或今天的欲段話如何重要,而是伊希藉此「清查」自己對於志天的愛情;更要緊的是自己的感情之海的真實狀況。
「堅守與志天的愛,不是為了傳統規範,不是畏懼街巷閒言,也不算什麼道義良心;而是:為我自己;我高興,我覺得很愉快、很美好。就這樣。」這是伊起始就存就存有這種意念的,日積月累的分離之苦,不但未能破除這種「固執」,甚而愈越堅固。
蘇的出現,對於像這種條件的女孩來說,是必然的。於是伊要進一步證明:
「我還是可以戀愛的,如果我還另有愛情天地的話。不能拿跟志天的一段情來阻止我;傳統規範,街巷閒言,道義良心,這些也不能妨礙我新的戀情──如果還有戀情萌生的話──」
現在,蘇出現了,攻勢發動力,伊自始就提醒自己:應該以一般女孩的心情去面對。現在,面對了。檢討起來,自己的「態度」還算自然而「公平」吧?伊想。
然而,不能自欺的是:以一般女孩的心情去面對,這一點是不可能的。伊承認失敗。因為:伊事實已然不是一般女孩,何來那種心情?
蘇,可以肯定的,是一個很老實、很實在的男孩子;老實到人間的自私心都予表露出來,實在到自己以如何寬宏的愛心接納伊──都朗朗道白出來。
這樣老實,如此實在,要一個已經「不是一般女孩」的伊來面對真是受不了。雖然伊一再提醒自己;這個男孩不錯,實實在在、老老實實,此世今生不易多遇的呢?
正因為這樣,伊覺得很難過;為蘇難過,也為自己。為自己難過的有三層:一是,自己還需要這樣試驗自己;二是,人家以這樣老實實在的方式表達愛慕向己,要「接納」自己,三是,沒有機會讓志天「分享」自己這小小的冒險之旅。
不過,綜括來看,這些行程還是滿好的;是成長成熟的一段過程吧?何況,日子是夠單調的;伊太寂寞了。
是的,太寂寞了。寂寞是會使人間變形變容的。
寂寞是不能觸動的警鈴,寂寞是無形的密網,寂寞是無窮際涯的闇暝;寂寞又是會迅速吞滅一切的流沙。伊總是小心翼翼不讓心思觸動它,一觸動,寂寞的密網「闇暝便把伊籠罩、網纏、淹沒、吞滅……」
古語說:「甲做禡估訥頭播嗽」──孤寂的住家。這家指安置於大地的房舍,也是那幽深的心田;房舍孤寂的,心田也是孤寂的;而房舍心田之上的那個我是孤寂的。那不是不見古來今往的孤寂,而是阻斷絕一切的孤寂;前者的孤寂存一份蒼涼豪情,後者是無影無勢的泯滅。
伊笑了,婉拒蘇之後。
因為這個時候,「寂寞」竟排山倒海撲向自己。
原來,「寂寞」不是形容詞,不是一個符號而已;寂寞是冰冷的,堅硬的,是重逾千鈞的「實物」,可以觸摸,就──碾壓在人胸口、心上。
原來,自己在逃避寂寞哪!似乎一切全是逃避寂寞的化妝行為而已。
這個發現是很不愉快的。如此一切全是逃避寂寞的化妝行為而已。
這個發現是很不愉快的。如此看待自己是很難堪的。也許,這個認定並不公平。不過伊「暫時」祇好承認、接受。伊又想辦法開導自己。
志天,也是寂寞的。那是另一種寂寞。他的寂寞,有鐵窗石牆「幫他」去抵抗。
阮鍾瓊玉的寂寞呢?這是空蕩蕩,無裝備,易攻難守的寂寞!志天:懂嗎!你!能體諒嗎?你!你!…,志天!不要安慰我!不要可憐我!鍾瓊玉我祇要志天你理解就好。這理解是放在心上存著;千萬別說出來,絕對不許向我訴說什麼。不要。不然,僅有的美就都破滅了。
究竟,伊的身體與行動的冒險,就是意識心神的試煉,最後,還是回歸到美的城堡來。是的,這是一種城堡。
這時候,伊覺得跟蘇的短暫交往,也是一場「戀愛」,那是屬於自己一個人的「戀愛」。說是戀愛,隱自己之外大概沒人理會它的真正意義吧?也可以說是一場儀式;一種歷程上的儀式。
今後,那心底的微微騷動可以減到最低頻率吧?心,舒坦開來,情,透明起來,雨夕風晨,綺夢醒來,沖浴之後,身心縱恣任其紓恣任其紓炵到極致的瞬間,一種從未有的愉悅快感自周身肌膚深淺處,由脊骨縫隙條然昇起、炸裂、散開……
這是從未有過的經驗。唔,不,是有過類似的感受。這是一種深廣強烈的快感,是……情慾帶來的那種層層觸電的快感。那是屬於男女專有的極致。奇妙的,而今,一種身心狀態的調適中,居然湧現這種極致的感覺。
是一種美的補償,或是補償賜予的美的禮物?或者都不是,而是危機的信號?
思慮到此,一陣微細的暈眩中,那種危機信號警覺地高漲起來。
「多和卡──桑聊聊,追尋志天的一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例如:他童年的種種。」伊想伊要找到「防護罩」,用以抵抗驀然來襲的危機感。
也許……也許有個孩子抱抱最好。嗯,如果志天留下孩子在自己懷堙A然後入獄,那麼現在孩子已經二歲多了……伊突然想到這堙C
是的,如果現在自己有了孩子,是一個年輕母親……
如果……就像志天說的在干城營房同囚那個女孩……喔,不!伊和那個人是不同的;伊的孩子──如果有的話──堂堂是「二七部隊」隊長林某的孩子,叫什麼呢?反正和那個姓葉的女孩不同;葉女的是罪孽化身的雜種哩!
「啊啊!拿沙K奈!哇達悉!(我,好無情)」伊悚然一驚,趕緊責備自已。
伊,心堸w戳般剌痛著。伊疑惑了,自己怎麼會如此無情地作這樣的比較呢?自己是這樣不潔?不乾淨的女人嗎?那些「美」,哪堨h啦?
「使迷瑪森!由路悉──得!」伊仰望夜空,向身在北方那可憐的同儕喃喃告罪……
夜深了,距黎明還遙遠得很。
鞢
誠然,這是一個「拿沙K奈」人間。
葉貞子在花蓮港的南邊鳳林小鎮,正為了浦實這個不幸的雜種而苦惱不已。
浦實是「烏拉密」;「烏拉密」是浦實,也就是怨恨。而人冒有個雜種的罪孽卻得由受難的貞子和並未參與那場罪惡的嬰仔浦實來承擔。
這就是人間的寫照,世上到處有怨山恨海,或許種因就在這塈a?
葉貞子「婚變」後調到鳳林國校任校,住在女同事葉淑珍的農莊「太古巢」──匆匆三年。
這三年來日子過得平淡平實,不過心情改變極大。伊的心境好像是真正平復了。伊明確地感覺得到,自己和現實人世「很自然」地拉開一段距離來。
尤其鳳林最美,十月過後涼風轉急,夏季積存的嵐煙漸清,依然蒼綠的豐滿山巒上出現一簇簇錦黃和鮮紅。原先以為唯楓葉能轉紅,住在鳳林之後發現,秋紅實際不止是楓葉所獨佔,而是許多闊葉落葉組成的。這堛漪謅捔I染得明豔動人,秋聲也不一定瑟瑟惱人;倒是入暮時分秋蟬(客家人稱為「黃昏蟬」)一批批一陣陣輪流鳴唱,挑人心弦震盪而稠思帳然。
不過,對貞子而言,像是微風吹過湖面絲絲漣漪而已。在「日本式」的感覺堙A「阿khi卡這嘎夫酷(秋風起兮)……」是含淡淡愛情的隱喻,因為「秋」與「飽」諧音成為雙關語。
現在,貞子是「情隨秋風淡」了。
在故鄉方面,母親健康情形不錯,大弟已經和相戀多年的香子成婚,而且生了一個男孩;二弟吉雄經過一年補習,考上台北工專。兩兄弟都能由工專「出身」,在山城苗栗來說算是頂光彩的了。
最放心的是那位無端受傷害的楊武雄,據說「婚變」後不久就離開若瑟國校,到西部發展去了。一年之後在台北市郊跟朋友合資開一家麵粉加工廠。由於美援麵粉大量進入市場,民間飲食習慣開始調整,所以這方面的行業極有發展云云。
至於感情方面,武雄的弟弟健次告訴伊:在民國四十一年初跟宜蘭籍的一位國校教師結婚了,是到台北地方法院公證結婚,也未在家鄉宴客。
「這樣就好。我是誠心誠意,朝晚祈禱他能夠幸福……」伊的表達能力還是不夠好。
「我知道。哥哥也……也希望妳……好……」
「我對不起他,永生永世虧欠他;我會一直朝晚給他祈禱……」
「先生!」健次用日語稱「先生」是十分尊敬的:「哥哥已經找到他的幸福,妳就不用……不用再掛在心上,對也不對?」
「嗯。說得,也是。」伊笑了。
也許這一笑不夠燦然,甚至有些苦澀,不過心底確實欣慰萬分;是這是自己此生最大虧欠;武雄能夠幸福發達,自己的歉疚可以削減許多,今後祇要沉埋心底就夠了。不是嗎?這個人世,伊「獲得」的,「負面的東西」也夠了嘛!
至於其他外界變化,太劇烈太可怕太慘,伊當然有所耳聞,不過感覺堥漪O跟自己無關連的事況。伊時時提示自己:人世「賞賜」予伊的夠了,能安頓自己就好了。伊幾乎每天都要告訴自己兩句話,早上離開住處時,伊想:今天健康,愉快,啊,很美好。到了晚上收拾停當上床時,伊會告訴自己:又過了平安、愉快的一天,嗯,很感謝……
伊還不是基督徒,但是兩年多近三年時間住在淑珍的農莊堙F這是一個虔誠信奉基督的家庭,耳濡目染之餘,伊已深受影響,雖然,那些原罪的教義讓伊總感不安……
實際上,「婚變」之後,那熔岩奔騰洶湧,隨時就會爆炸的精神狀態,是這個擁有世人難以想像的悲慘遭遇,而又以世人難以理解的堅忍生命力意志力──硬給支撐住的奇特家庭的每一份子,給予伊安慰,啟示,協助……而得以熬過來的。
是的,平安就是幸福,平靜就是恩典,伊所祈求的就祇是這些。伊不要變化、不要意外,不要任何激起心田波瀾的事物與人出現。因為淑珍家庭在鳳林的崇高地位,加上奇冤慘事,這堛漱H對於這個家庭的成員,甚至親友來往的人也予一分禮遇敬意。貞子能夠平順教書生活,不能說不也是受惠於這個緣由。
然而,伊的這份平靜平安,在一九五二年年底被搞亂了,剝奪了。問題在於那個「烏拉密」──浦實出了狀況。
花蓮的許家在收養浦實之初,為了伊過繁的探視要求,雙方一直關係弄得很僵。其後伊調職鳳林,許家鬆了一口氣,可是伊還是每週搭車來探看浦實一次。孩子已經三足歲,早就超過「每週探視一次」的雙方契約期限,而且伊以無「自動」停止或減少來往的跡象。
孩子聽明伶俐,而且能言善道。有語言的特殊天分,不但許家的母語福佬話說得十分流利,北京話(國語)也琅琅上口。奇怪的是,伊來看他時偶爾說了幾句客家話,這個孩子一聽就學會,且能摻雜在福佬話中使用。
「他愛聽喇幾歐,就安尼學去國語咧啦。」許媽媽說。
「者囝仔,極聰明,唔好飼哦!」許父這樣話。
貞子伊,默默無語。伊總是不能讓目光在浦實身上停留太久,伊總是在目光掃向浦實之前凝聚全副注意力甚至心神,希望在短短瞬間的目光接觸「目標」時,能夠看得真切瞧得真切瞧得盡情盡性,因為,下一瞬伊的目光是必得匆匆躲開逃離似的……
浦實確實太聰明了,而且身心的發育似乎特別迅速。結果是很快就知道了一些自己跟周圍人的不同關係,而且似乎能夠理解周圍的人彼此的微妙關連。
記得四歲生日過後不象,在「別人」不在場時浦實突然說:
「阿姨……」伊自始就命他稱呼許家養母媽媽,稱自己阿姨:「妳知道嗎?我最愛妳!我知道妳最愛我!」
「阿實。媽媽也最愛你──你不要這樣說。」伊祇好這樣回答。實際上伊不知怎麼作答才合適。
「我知道:最愛我的是媽媽,對不對?」
「是啊!是啊!」伊有些迷糊了。
「那,妳才是我的媽媽。妳不是阿姨,對不對?」浦實突然這樣以「推理」發問。
「你?……」伊大吃一驚,幾乎要仰倒下去了。
「我想過了。我就知道啦,妳是我媽媽,妳不是什麼阿姨啦!」
「浦實:不要這樣講。阿姨我……」伊,真正是方寸大亂,不知如何是好。
「媽媽──喔,阿姨:我知道妳是也愛浦實的,那妳為什麼不當我媽媽呢?為什麼要我叫那個……媽媽呢?」
「……」伊無言,伊不能說謊,而伊不能開口;伊將浦實緊緊擁在懷堙C
「我好想叫妳媽媽,好想跟妳住……」
「浦實……」伊搖頭又點頭,伊是向自己表示吧?伊不禁抽咽而周身微微顫慄著。
「喔!媽媽:不要哭……浦實叫妳阿姨就是了……」
叫人心碎。是的,心碎之外,能說什麼呢?
這是生活中唯一牽掛了。
雖然浦實的話,叫人心碎片片,看他這樣聰慧可人,卻也讓伊欣喜安慰。伊想:聰慧的人,總會在身心困頓中找出適當前程吧?
為了浦實的「媽媽震撼」,貞子忍著半個月不去見面。學期快結束了,伊心婼L算一件事:舊曆過年回苗栗時希望能夠把浦實帶回去。當然這要許家能夠體允許,再加上自己與家人的「心理建設」……
然而就在這艱難快擇時刻,浦實那邊發生一連串的狀況。那天傍晚伊準備好一套說辭,想要說服許家夫婦,一進門卻發現浦實直挺挺站在客廳中央;額頭足唇攛破了皮血水隱隱,那破唇緊緊抿著,雙眼圓睜一副不服氣的樣子。
「啊!」伊這一震懾,幾乎快暈倒過去。
「喔!係,係葉老師,請坐!啊,爾來得真好……」許媽媽出來招呼,顯得十分窘促。
「他!他打山人!打傷了人。」許父說,用的是生硬的北京話。
「係按尼啦!係相拍啦。無人愛手伊作夥,推來推去變成相拍啦。」許母說。
「Khen卡liose(打架雙方都要擔當不是)!囝仔,唔好縱喔!」許父說,算是向伊解釋吧!
伊只好連聲稱是,表示贊同許的「家教」,不過忍不住伸手索求拿出「急救箱」(自從當年盟軍來台大轟炸後,台人每個家庭都備有「急救箱」)伊親自動手給浦實擦雙氧水,塗碘酒……
「者個囝仔,天生粗暴,無共款……」許父搖頭嘆息,十分苦惱的樣子。
「許先生爾……」伊大概臉色都變了:「唔係講:Khen卡lio Se敗?按尼指責阿實天生安哉……嘛無道理!」
「爾……」許一愣,張嘴結舌,臉色卻十分難看。
「係啊係啊!Khen卡嘛lio se敗!阿後,唔好Khen卡!好否?」許母趕緊打圓場。
經這事故,原先準備的話題開不了口。兩天之後,伊忍不住牽掛之苦,又再「違例」造訪──也是傍晚的分,那天下著毛毛雨,到達許家時大門閉著,卻從堶捷ルX激烈喝叱爭吵聲:略一傾聽便聽出其中雜著小孩的尖叫聲……
「阿給──得!開門開門!」伊,腦海轟轟然,已失去其他思索能力,伊猛烈敲門,接著以肩膀撞門板。
趕來開門的豆陌生中年婦人,接著許母也出現了。
客廳上站著坐著五六個陌生人。浦實跪在中央,許父坐在浦實對面的藤椅上。看樣子孩子一定闖了大禍,正在又審又罰吧?
「逗──悉達?」貞子脫口而出的還是日語。
「伊……拍我!要拍死我!」浦實搶著說,他說「我」用的是北京話而不是「阮」。貞子搖頭,又搖手命浦實稍安勿躁,目光卻投向許夫婦,伊努力忍著。
「伊……打傷了人家的孩子!」許用北京話說。
「打傷嗎?嚴重不嚴重?人呢?」伊祇感到心口發麻。
「喔!者个囝仔,極兇惡個,也唔驚拍死人!」
「四五歲个囝仔,嘖嘖,哪按厲害?」
「無供款就無共款──目珠兇煞煞,像愛呔人个款!」
「都囝仔呵,長大後,唔知會出啥款个代誌……」
這此人七嘴八舌,話說完了,卻把目光全集中在貞子伊身上……
「阿姨!阿姨!者夥人……黑白講!」浦實突然這樣說,雙目冒著怒火。
「阿實:爾……講啥?」
「……前擺,我乖乖乎人拍,唔係相拍喔!喔卡──桑講也係『相拍』,喔逗──桑講『Khen卡lioSe敗』,罰我;都擺係相拍,伊嘛拍我……」浦實臉上,手肘斑斑烏青全是新傷;「都擺嘛係Khen卡lioSe敗,攏來都罵我,罰我。都啥昧意思?」
「……」
突然,一片寂靜,沒有誰能開口說什麼。
貞子伊,完全聽懂孩子的意思,伊完全站在子這一邊;伊不能說什麼,也不能衝過去把孩子擁入懷堙C
「阮看呵……」伊試著表達紓緩困局的說:「各位係唔係,請轉去──或者,相關家長留下,乎許先生共同打合。相信,許先生會有合理個處理……」
幾年下來,伊的福佬話已經大致能夠表情達意了。
氣氛相當僵澀,許夫婦臉色很是難看。那些「相關家長」一一訕訕地離開了,祇留下一對老夫婦不肯走,還是怒目相向瞪著浦實。
「者位:歐基桑:阿實有啥唔知輕重都,請原諒──由路悉得──酷搭賽!」伊,深深一鞠躬。
「阿姨:係相拍啦!」跪在地上的浦實憤憤不平。
「爾恬恬!爾卡過開口……」許又想動手吧?
「浦實:唔好……」伊盯著孩子緩緩搖頭。
「看!有多兇!嘖嘖,一人乎三人拍哩!」老婦人說。
「……係講:浦實連合三人拍一個人?」貞子問。
「唔係哦!係一個人拍三個,拍到頭破身裂,看這囝仔有多惡霸!」
貞子閉上眼睛。嘔!浦實以一對三打架,把人家打的落花流水,而人家興師問罪來啦。許某「Khen卡lioSe敗」論伊曾親自聆聽,實際上島上的人都以這個標準處理大人小孩的打架情事。前回,浦實乖乖挨打,以這個標準處理──孩子應不會說謊對──浦實直覺地認為不合理吧?然則,這回是真正「相拍」又如何?大人給小孩難題,大人處理的方式是不同標準的標準?
是的,這是矛盾命題,浦實是困惑的,大人的處理是有瑕疪的。
伊,心如刀割,卻不能有什麼『公平仲裁』的表示。因為伊的「身分」特殊。
大人們還是拉拉扯扯以責備浦實為議題,想經時間的流逝來緩和氣氛,然後不了了之。而浦實還跪在地上。
「……許先生……」伊實在忍不下去了:「有兜話乎爾商量──即嘛唔都合,下擺再講……係唔係……乎阿實起來,阮今即轉去咧……」
「者……」許看看老夫婦,又瞧瞧浦實。
「阿姨!不要走……」浦實開口了,說的是北京話。
「阿姨過幾天再來看你……喔卡──桑答應者,帶爾去極遠極遠个所在ee喔。」伊的話,後半是講給許聽的。
「起來!去擦擦淨阿咧!」許父說。
「價(那麼),阮轉去啦。喔加罵西禡悉達(打擾了)!」伊忍不住盯著打著踉蹌站起來的浦實,說:「卡乖阿咧!愛聽話,唔好相拍,唔好拍人……好否?」
「乎人拍咧?」他走過來,追到門口。
「者?……」伊傻住啦。
「唔好拍人,我知樣,唔好相拍,我嘛知。唔過,人愛拍我,我又走未了,安哉就好咧?」他,話是向伊說,目光卻投向許夫婦。
「……」伊進一步被僵涷在那堙C
「好啦,末啦。我跑,快快跑,跑走就好啦。嘻!」他,居然捉狹般笑了一聲。
伊,眼眶陡地一熱,淚汁決堤而下。伊趕緊轉走開。伊雙腳使勁想急步跑開,可是腳掌十分沉重……
「媽!媽媽!」
赫地,伊被釘在原地動彈不得。伊聽到金屬落地的聲音。喔不,是「媽媽」的呼喊聲,是這個呼喊聲搖落一串金屬碎片墜地的聲響。
伊,緩緩轉過身來。是的,浦實站在五尺前,許家的門檻上;是的,那是伊的兒子。
「媽媽!」再喊一聲。清清楚楚,神情模樣,頑強堅定,好一個赴戰的勇士。
「浦實……」伊猛地咬牙,伊怕自己暈過去,伊要立刻面對這個困局:「聽阿姨講:乖乖聽喔兜─桑,喔卡─桑个話……乖乖……」實際上伊不知要怎麼說。
許夫婦走了過來。那一對老夫婦卻識趣地匆匆走開,離開。許的臉色在夕陽下還是有些泛白,他沉聲說:
「哇搭利摩諾(外來客),伊至累亦──khi搭(反正一季逗留啦);請人哭,無目屎!按尼好!葉老帥:囝仔,爾帶走!阮,無愛啦!放棄咧啦!」
「許──桑!」
「戇呆!爾講啥啦!」許婦大為吃驚,手足無措。
「爾恬恬!」許勃然阻止妻子發言,然後吁一口氣,面對貞子,強力自捀地緩緩說:「拿卡壓密唷利摩(與其長病纏綿)it鬥lio但──價(不如一切兩斷啦)!」
「……」
「我講給妳啦!」許用北京話說:「養這個孩子妳的呵,麻煩沒人知啦!孩子,妳又給我時時來,什麼意思?孩子是兒子給我的咧,哪會認識不清,不知道爸爸媽媽誰咧!剛才就叫妳媽媽,實在不該……。」
「許先生:對不起啦,請聽我說……」
「還要說完,我!」許揮手阻止伊:「這個算啦。我不計較。但係呵,浦實這個呵,出身麻煩帶來很多咧!」
「什麼意思?」伊心頭轟然一聲。
「是說,會指指點點,笑啦。鄰居左右這樣的……」
「笑?笑什麼?是不是……」
「唉!歹講啦!」又回到他的母語說了:「咁,免講太清楚卡好啦!」
「不!許先生:要把話說明白。我要求!我能聽下任何難聽的!」
「安哉啦!戇呆!免開口好否?」許婦伸手抓丈夫的手肘。
「簡單啦!人家取笑,也是實話嘛!說是私生子,雜種──阿山仔個雜種……沒辦法啦!嘴是別人的嘛!」
這是千鈞一擊。雖然起始心奡N有準備,許的前面兩句話己然提示警訊,但乍聽「私生子,雜種」這個字眼時,伊仍然滿腦海金星亂迸,全身微微顫抖,雙膝發軟堪堪頯然倒塌。然而一股強勁的怒火──也許還夾雜莫名恨火──倏地上湧裂開散開,於是伊提穩了步樁。
「好,話說的很清楚。確實為難你們了。好浦實我先帶走──他不該受傷害──至於法律手續,補償條件,明後天,馬上談、談妥、馬上清……」
「隨在爾啦!it鬥lio但──得宜!」
「未行!未行個!哪按尼隨便就……」許婦說不動丈夫就衝過來搶人。
浦實在大人爭間已躲貞子後面。許婦跑來,他不躲反而迎上來。
「許……太太:阮……會乎爾補償,條件,雙方來參詳──免擔掛啦!」
「轉來!囝仔乎人帶走!人家是媽媽哩!爾?撞啥?手阮轉啦!」
這是緊急情況。伊先把浦實帶到秋生叔家暫住,然後搖長途電話講媽媽北上商量。
另一方面,次日就請秋生叔夫婦代表跟許家談判「贖回」補償金事宜。秋生叔為了「氣勢」不輸人,又轉請花蓮市一位課長出面,「三對面」商談「打合」。
結果許的要求簡單合理。事情迅速解決了。由秋生叔委婉轉述的一句話倒叫貞子心痛而且憂愁不分。許是十分捨不得浦實,可是繼續領養這個孩子的壓力卻一直有增無減。紙包不住火的;認養不久,鄰里間對浦實的「來歷」就摸清楚了,「私生子」本來就是被世人鄙夷的對象,何況這個私生子還是「雜種」呢!而且又匯集台人怨恨,鄙視卻又害怕的阿山仔的雜種!
許定夫婦本以為時間可以模糊鄰里的目光與注意,誰知道這個孩子聰敏過人而絜驁頑劣,小小年紀已經攪得鄰里怨聲四起,群避之唯恐不及。如此一來「來歷」的話題就長盛不衰啦……
「捱看呵,許家係借題發揮,尋機會Vot忒(拋掉)浦實个意思……」,秋生叔這樣解釋。
現在貞子沒有退路了,也無時間「整理」自己的心情;伊得立刻解決浦實的養育問題:由母親攜回苗栗養,還是自己帶到鳳林一起生活?秋生嬸也表示──硬著頭皮表示──交給伊兩堭H養一段日子。伊知道不可能的,祇有二選一之途可行。
母親暸解情況後,二話不話就表示帶回苗栗最簡單,大媳婦香子生的男孩會走路了,兩人正好有伴……
貞子的計較是:一、這個孩子一回故鄉,伊的「故事」必然又再被炒熱起來,葉家得再受一次傷害,二、再剝取母親老年的時間令人不安不忍,三、伊沒勇氣回鄉工作,為探望孩子以後長期間長途奔波,這個孩子聰明早熟,倔強執拗;很快就要進國校了,長期離開母親,學行都令人擔憂……
這樣想下去,實際上等於認定祇有自己帶在身邊一途。
當然,如此一來自己得再經歷一次被人指指點點的「刑罰」。不過,那是花蓮鳳林一帶人心知肚明的故事,這回不是把「證物」提出來亮相而已。
至於浦實的傷害如何?伊無法也不能去勘酌的了。不過,「母親在身邊」這一情境,總是可風雨的十之七八吧?那怨恨之火悄悄隱匿心之奧底,母愛之泉緩緩注滿胸懷了……
把浦實帶到鳳林,是依舊寄住淑珍的「太古巢」農莊?還是另外賃屋居住呢?也許不該長期打擾張家了,然而,目前立刻祇有先到農莊安頓下來再說。
在作這樣決定的時候,那位可敬可畏的歐巴桑──葉淑珍老師的婆婆──詹銀柱女士的聲欬形容驀地浮現眼前。歐巴桑在每晚的家庭禮拜時,經常出現的禱告詞是:
世上,最珍貴個唔係個人生命;係一個「愛」字。愛正(才)能化敵為友;愛正能使世界一片祥和,也使恩堙]我們)個生命充實……
歐巴桑又講:捱唔會唔記得「國民黨」,但晤會記恨外省人;喎好分阿美人、客家人、福佬人,也莫分本省外省:羅馬個士兵也分(被)耶穌祝福……
實際上,歐巴桑的北京話說得很好;平常用語客家福佬參半,祈禱用客家話,讀經用福佬話。
貞子想,世上除了自己和母親之外,最能接納浦實的就是歐巴桑吧!這樣一想,伊就「勇氣十足」,未經事先稟陳就把浦實攜到太古巢來。
──到了這時刻,伊才暗暗自責自己的鹵莽。雖然歐巴桑歷經人世的冤恨慘絕,仍是滿懷耶穌的廣慈愛,可是伊畢竟還是凡人;浦實的「來歷」伊非常清楚,浦實的身上有張家父子三命血海深仇的影子;現在要領著這樣一個「影子」到伊面前,而且還打算長住在此,要伊日夕與之相對……
「伊壓!伊摃!搭楣!」伊一連串否定這個做法。
是夕陽西下,暮色急速圍攏的時刻,貞子拎著大小皮箱,帶著浦實下了火車,走過沿著鐵跑的成功街南行,走過鳳林街道,跨過平交道,折西而行就是「車路背」的村道;從這堜馱s麓走去約兩公里半,穿過一帶小河就是「太古巢」農莊。
預計天全黑時刻可以到達吧。現在伊逡巡不前了。越想越不妥,伊佇足仰首喃喃,不知如何是好。
「……啊姨……係阿實唔聽話,使阿姨痛苦……阮想,阮轉去該邊媽媽者嘛好……」一直低著頭不吭不哈的浦實突然說話了。
「……」伊低頭俯視,凝視浦實那暮色中有些模糊的臉孔。
「阮轉去好咧。阿姨,免煩惱呵……」
浦實話說完竟轉身就往回走。奇怪,難道這個鬼精靈真能「感應」到母親的心境與苦處嗎?
「浦實!回來!沒有關係──我們……到張婆婆家住一個晚上。」伊說,伊用北京話。
「……按尼,阿姨……是阿實不好……」
「阿實…你記住…今後叫媽媽…不要叫阿姨!」伊突然以嘶啞但十分高吭的嗓音這樣說。伊蹲下來抱起孩子,邁開大步朝「太古巢」走去。
「太古巢」窩在山堙A夕陽正在山脈背後,所以西周暮色濃重時分,那堣w然一片漆黑。
「媽媽,媽媽……」浦實把小臉埋在伊的肩窩堙C
「嗯。怎麼啦?想什麼?」
「沒有啦。就想叫媽媽。媽媽:對不起呵…」
「做什麼?你想說什麼?嗯?」
「沒有啦。我多多難過的。為了我,媽媽跑來跑去一個人;是我不好,我讓人討厭,就害了媽媽……」
「不要亂想亂講……」伊還真是窮於應付:「以後和媽住在一起,不會讓你……」伊說不下去了。
「沒有關係啦。我不要害到媽媽,我住哪堥S有關係,叫阿姨也沒有關係,阿實不會『相拍』了,人家拍我,我跑開,跑快快,拍不到我──好不好?」
好。好的,孩子。伊在心堣j聲說,不知是否說出口來。顯然,浦實小小心靈上已然傷痕累累;他在自責,認為自己不好,以人間「負面」自居,也因而害了媽媽。媽媽,好像是脆弱易碎的存在,而他「誠恐誠惶」?……
唉!可憐的孩子。不要!不要觸及「傷害」!不要來觸動媽媽的「傷害」,那是跟你──(無關?有關?)你總之不要問不要管不要提不要碰不好──好不好!
心堙A一片風聲雨聲,一團洶湧奔騰,說出來的卻是:
「見到張家阿婆,葉老師她,你就敬禮,不要說什麼,不要亂動。好不好?」
「好啦。阿實一定乖乖,一定啦。」
母子倆的出現,張家的人似乎全無驚訝或其它的表示。一家之主詹銀柱女士親切地蹲下來,以客語、福佬話、北京話混和使用,跟浦實輕鬆地聊地來。
這個晚上,主人堅持一起用餐(貞子住進來不象後就自爨各食了。)詹說的明白:房舍空著很多,可以佔用兩間;炊事自理,這樣了利,也讓自己忙碌起來。「忙碌對妳健康有益」;詹這樣提醒伊。
這是非常「簡單」的晚餐:蕃薯飯,配以小魚乾、燜冬瓜、妙甘藍、煎芋漿,金針湯,以及蘿蔔絲煎蛋。貞子知道後面一道是特別為母子加菜的。
飯畢,收拾妥當後全家人圍坐飯桌邊做十分鐘的家庭禮拜。這是張家傳統活動,尤其遭受慘變後,更成為精神再生力量的重要儀式。在寄居日子堙A貞子偶爾也參加;今晚浦實初到,一起參與這肅穆中溢滿悒鬱氤氳的集會,伊領受到一份奇異的感動。雖然伊由於家庭的關係對於基教有些違和感。
這是一個很嚴肅的家庭。
這是一個成年男子缺席,全由中青年婦人與幼兒組成的家庭。
詹銀柱女士六十歲(一八九五年生),台北第三高女畢業,張期朗醫師遇害前是尊貴的「先生娘」、「仁壽醫院」的總管,而今是一家的精神支柱,領著孤兒寡婦艱辛求生的重勞動婦人。
葉淑珍老師,張家長子張周仁醫師遺孀;身邊兩個孤兒,文全十歲,國校六年級,安全八歲,國校三年級。
張珍娥,張家三子張行仁醫師遺孀;行仁遺腹子至全已經六歲。
詹女士生了三個女兒,大女兒堆慧在日本學牙科時期過世;現在「太古巢」農莊左側草圃地上的紀念碑就是為伊建立的。三女祥慧出生不久就死亡。二女信慧和大嫂一起在鳳林國校任教。
張家四男五守仁和由仁分別在台北神學院、義民中學求學中。至於逃過大劫的次子張循仁醫師與妻子賴女士心傷難挨,已離開鳳林隱居台北市郊。(循仁被囚七個月期間,賴女母子兩人在吉安山堙A母舅家草寮中藏匿一個多月。)
──面對這種組成分子的家庭、自己是不應該把浦實攜來才是。剛才在路上伊就開始後悔,現在與一家人相對,伊更是如身陷芒谷,急想脫身逃走。可是「阿婆」──伊跟大家一起稱呼啊婆──說話了:
「阿淑珍有講,爾个細人仔問題。」
「嗯。一直沒機會帶來看阿婆,娷\(這回)順便就來;天光白就帶轉花蓮去……」
「轉去許家啊?」啊婆一愣。
「唔係。捱想……放到唔个(我的)秋生叔家……」
「捱想,唔好,第一,細人仔離開做阿母個,又脫離養拒(他)四五年個許家,對細人仔心理上唔好。第二加拖累爾個親戚做麼介?」
「無奈何……捱又唔想累到捱母……」
「許家唔暢(音thion,高興),就係爾常去纏細人仔;今做得帶在身邊,爾又愛送開?」阿婆言語神情總是才人難以抗拒的壓迫感。
「阿婆個意思,喊爾留浦實在埵鴞@下核(het,住)啦。」淑珍適時開口說話。
「就係按尼個意思。仰般(如何)」
「仰會做得若?」
「仰會做唔得?阿至仔大拒一歲呵?都都好做伴。就按尼:無棄嫌就核下來。共樣,自家煮飯食,照爾自家個方式生活。當然,每暗個家庭禮拜,歡迎爾母子來享。」阿婆以作結論的語氣說。
「歐巴桑:現下阿實實在也無哪位可去,就暫時分(給)捱兜核下來;總係(但是)長期做唔得,過一段日仔,兜就才搬出去……」
「好啦。以後仰般,隨在爾。就按尼。」阿婆語氣一轉,向大家宣佈:「大家坐好,共下來禱告,向捱堸瞻悀W父個報告……」
每晚飯後的禮拜,貞子已經很習慣,浦實卻是乍遇初見;他很緊張,緊緊靠著母親,眼睛睜得大大的。
張家阿婆的禱告,其中一段是有關浦實的:
「天上個父:請福分暗晡夜个人客:後生仔浦實,免去佢个驚嚇,使佢歡歡喜喜過日仔;上帝个歸上帝,該撒个歸該撒,成人个罪孽成人承擔,浦實係上帝疼惜个清淨羔羊,捱堸繚|接納佢,疼措佢。願上帝个大恩賜分拒母子……
是的,上帝面前一切要坦白直陳。祇是張家阿婆的禱告詞又一次抓開伊的傷口。阿婆認定浦實完全不懂所以這樣直陳的吧?可是伊是句句入耳啊!阿婆是意志鋼鐵般的「奇人」。淑珍曾悄悄告訴伊說:慘案發生後幾年來,阿婆一再「命令」媳婦兩人不許哭泣;伊自己也絕不在媳婦面前落淚。
「阿婆真能夠不哭啊?」貞子問。
「伊還是哭,一個人偷哭;半夜跪在床前,禱告一段哭一陣……」
「太苦了,那阿婆……」
「嗯。所以我和珍娥也……祇能暗暗偷哭。阿婆不能不這樣。我們知道,阿婆如果意志力一鬆下來,這個家就碎了。」
「e托咯諾武位膩墨三nen(持續面對苦境,最後必能成功克服),苛累卡歐巴桑──搭(這就是阿婆啊)!」淑珍也以日本彥語作答。
對於淑珍,伊是由衷敬佩。阿婆的「堅強」,不但在行事言行中表露無餘;那神情姿態上也刻畫得明明白白,而且還以強大的宗教力量支撐著。淑珍卻不一樣;那神情姿態上「努力的痕跡」隱斂了,似乎和「平常人」完全一樣。然而就淑珍而言,青春恩愛夫妻(彼「不小心」,曾透露彼夫妻倆的濃情純愛),一聲霹靂,人天永隔而且是肉血模糊的慘死;彼不但要承受失偶的絕痛,還要日日面對嗷嗷待哺的二孤兒。彼不能人前落淚訴苦,彼得強抑悲懷,彼祇能時現悲涼的笑容以及無窮的沉默。阿婆的禱告辭堙A經常提醒一句──貞子也聽過兩回:
「唔好噭(哭)。愛想天光(明日)仰般過?唔好總係為死難噭,愛為天光日抑般過露出笑容來!」
這是阿婆的「誠命」,張家人是堅強的,而且必須堅強;淑珍表現的,是真正的堅強,沒有吶喊,「不動聲色」的母性的堅強。嗯,貞子體會到了,這是女人而又是母親所獨有的母性堅強。
至於張家三媳婦張珍娥,據說是張家收養的窮家人的孩子;給予完整的中學教育,然後收為媳婦──醫生兒子的妻子,張家父母的心懷就可見一斑了。
珍娥是一位瘦瘦蒼白的少婦。貞子不敢打探年齡,伊想一定比自己小二三歲吧?珍娥是「完全沉默」的小女人(淑珍說,從前倒是活潑而嬌嬈的。);每天跟著阿婆植芋栽薯種菜施肥除草的農事。比較淑珍來就更閉塞困促了。
張家唯一女兒信慧也是不夠健壯,好經常吃藥。伊自己就說,教員薪水不夠吃藥費,看來個性比較外向,不過在這個家庭的氣氛中,也祇有大聲嘆氣,不斷打轉走以排遣鬱悒而已。伊,課餘早晚假日,還得跟隨老母參與農事的。
淑珍除了假日必得到山園工作外,伊的副業是編織毛衣。伊的織衣技藝極佳,在那個年代到了遠近馬名的地步;學校同事相求,地方有錢人家拜託,加上自己經濟上需要(實際上,那幾年伊的薪水與織衣工資是張家唯一可靠的現金來源。)伊每天放學後就拿起手工,晚餐結束禮拜過後又回方婸陘u,直到深夜。太古巢農莊日據時代起就以瓦斯燈照明,終戰後一段日子反而市面上瓦斯石缺貨,這媔}始試用「拔得利」(蓄電池)點小燈泡照明。這時拔得利蓄電量不多,充電頗貴,這成了兩難之局。淑珍解決之道是:月夜靠近窗戶,利用月之流光工作,不然就是改在清晨提早起床,用曚曨光影動手。
──浦實在匆促間,未經考量種種相關問題的情況下住進來了。浦實這孩子似乎非常能夠理解自己的處境;他居然能夠把自己與母親之間,與張家大人、小孩之間的「人際關係」拿捏得恰到好處。
這是很可怕的,貞子以母親的感覺說,是心疼而難過的;這個孩子是自始就失去天真的自然發展了?
他「善解人意」到令人難過的地步;他絕不無理取鬧,從不帶給母親麻煩,總是把自己身邊的事務收拾得很好。以五歲之齡,居然要求洗濯自己的衣服。
「媽媽會洗,你好好去弄──唔好著傷就好。」伊有點不高興。現在他們言談都是國語,客家話混參使用,也時而夾雜著福佬話。
「我自己會啦。媽媽要多休息!」
「媽媽照顧你就是休息!」伊這樣說。
「我自己洗衣褲就是好好玩嘛!」他直直這樣頂上一句,大概有些不安,又怯怯地補充說:「媽很辛苦,阿實很多麻煩給媽媽;是阿實害了媽媽……」
「又來了!恬恬啦!不要講!以後不要講這樣的話!」伊,腳底被猛地戮入一枚巨針似地叫了起來。
這個孩子從會說話就一再「嘮叨」這樣一句「很深」的話;每回如此「宣告」時都是雙眼微閉著的。伊十分懷疑,在許家的時候,他們是否經常說些「廢話」,而這個孩子聽進心堥穩J亂猜想一番?
顯然,小小年紀的浦實,已然烙上深深重重的心傷了。往後他的心理狀態如何發展呢?叫人不敢想像下去!
至於貞子自己的「持續傷害呢?浦實口口聲聲「害了媽媽」──可知道這句話傷必媽媽多深嗎?那好不容易重重疊疊暗結著瘢疤的傷口,又給撕裂而血水瀲灩……
「烏拉密!烏拉密啊,烏拉密…」伊口堻銙銦A心塈u味。到此伊終於後悔,也責備自己:不該給可憐(無奈!)的風媒水媒的生命種子這樣一個隱藏怨山恨海的名字!太不公平太不人道太……可是……可是又如何接下這個可是呢?
這是我葉貞子的矛盾困惑?還是本身的諸多矛盾、荒謬無理。
例如:生命來自自然,而生命的真正主存在又必須離開自然──母親的胎盤而呱呱落地始成。茲後生命的全程都在反抗自然、與自然鬥爭而又不得絕對違棄自然的狀態下「擁有」一段時間。生命來自自然,理論生命的消失也後應唯有自然的力量。可是人的「意志」可以完遂自殺──違抗自然。
自殺成了人唯一的自由。然而,問題並未到此即告解消,因為人一旦存在過 存在的意義便不會消失,生救上所建立的網路,「改變」上不因自殺而消滅,所以自殺之後還是一種持續的存在……
浦實這個「烏拉密」就是諷剌了人的感情與意志的作用。反諷了生命。而伊與浦實必得繼續為活下去而煎熬於火宅人間。
浦實的迅速成長,越來越懂事,更是貞子沉重的壓力;這個壓力逼得伊不得不有所改變。這種改變包括生活與心境。
大致說來,母子倆住在太古巢莊相當安適平靜。阿婆一家人待伊母子真的是親如家人十分照顧。所以幾經拒迎之後,還是決定繼續住下去。
可是在貞子的心的隱深處卻有一叢難以言宣的不安,這種不安浮現在意識層面便是說不出來的「違和感」。
也許伊一個人寄居在這堙A還算有些「道理」──同是劫後畸零人。然而身邊多一個「烏拉密」這種「身份」的人,似乎此處的光影氣氛就有一點「異常」了……
似乎,自己也多了一份罪惡感?
浦實表現得如此乖巧,善解人意,明顯的在孩子們嬉戲中卑微而退讓,委曲求全……叫人看了不安不忍……
淑珍的長子文全身上六年級了,功課很忙;安全三年級,人也比較活潑好玩;珍娥的獨子至全大浦實五個月、兩個高矮胖瘦相當。安全和至全偶爾會有衝突,浦實卻從來「不敢」和誰作對;他唯一的困境是當他們鬧彆扭時,對峙間處於兩難之中。不過這種狀況不多,倒是對外「作戰」時四人團結一致待量驚人。這時候浦實的強悍兇可就表現出來啦。
這些,貞子一一看在眼堙A感在心底;對於浦實的「懂事」伊是傷感多於安慰……
生活在張家,另一心中抑悒是,貞子家佛教色彩頗濃,許家好像是篤信民間宗教的;張家是虔誠的長老會基督教家庭。起初,伊也頗能感受那禮拜中肅穆莊嚴堛漲w寧力量,可是那原罪觀的啟發,罪人概念的提示,尤其浦實帶在身邊之後──這種心堶t荷伊難以紓解、不能逃脫,甚至可能一瞬崩頹的。
伊曾經隱約地把這個「心事」透露於阿婆。阿婆不作一瞬的考慮,立即告訴伊:
「爾個時機到來咧。堶荂]這個)禮拜日就共下到禮拜堂做禮拜!」
「……唔……捱……心媯犌雪Ёあn……」伊很為難。
因為,浦實不只一次表示:他不喜歡晚飯後那個禱告;阿婆那個樣子很可怕。
「時機到咧。心埵郎雪ЁヾA爾唔知定定(而已);放開心來,交分上帝就好……」
伊唯唯諾諾。伊不敢違拗,週日勉強跟著上禮拜堂。可是太難適應了。以往「無心」而前往,這會是「有意」赴會,反而十分難受。浦實更是一臉痛苦表情。
張家阿婆帶領伊母子上教堂的宏願宣告失敗。伊很不安,阿婆卻夷然體諒,一再表示;自自然然就好,上帝最有耐心,示接受子民是沒有時間性的;祂領受人敬拜,祂也容許人反叛呢。
「上帝的門,永遠為我們大開……」阿婆用北京話這樣說。
「是。有一天,但願有一天,我能……」伊也誠心誠意地表示。
可是,浦實實住進來半年多之後,發生了一連串的小意外,伊母子又陷入別一程崎嶇困途之中。
一九五三年夏天,文全國校畢業,他依父叔求學的路途──到與張家老家鄉頗有淵源的義民中學求學,至全也到鳳橡國校報到了;浦實還不未到入學年齡,但祇要向校方打個招呼,是可以以「附讀方式」取得正式資格的。但是浦實卻意外地表現他的主張:他不要,他要明年「自己一個人入學」。但貞子反對。伊認為提早入學有益無害,浦實祇好接受。
這個暑假,四個孩子在文全老大率領下,上山打獵採蘭花,下水游泳抓魚蝦,玩得快樂又狂野。
到八月中,本鎮的孩童們不知什麼糾葛,出現分派打架的情況。這件事還是浦實偷偷透露的;浦實說:文全兄弟和他四人都參加了,這件事千萬不能讓阿婆知道……
伊知道事態嚴重,因為以阿婆的嚴厲治家,知道了,孩子們怕要脫去一層皮呢。伊向淑珍提出警告。意外的是淑珍知道打群架的事。更意外的是,淑珍說:
「沒有關係,小孩子空手打架、運動嘛!」
「阿婆知道了,小孩子怕要…」
「未啦!她說小孩拳來掌去,沒有關係,鍛練身體啦!拿棍子,擲石頭就絕對禁止──這堛澈臚l都知道這個規矩啦!不怕啦。」淑珍看伊緊張成那樣,覺得可笑吧?補充說:「日本式教育:公平公開打架,一種修身嘛!」
這個「理論」倒是新鮮的很。問淑珍打群架的原因是什麼?淑珍說:
「小孩子有小孩子大小理由。不過,這回鬧得很兇,好像文全還是『歐壓笨』「(首領)呢!好好乎修理阿咧嘛好!」
「可苛咯膩卡咖浪──嘎(不擔掛呀)?」
「阮看啊!阿實係愛好好注意喔!」淑珍改用客家話講:「恩堳家話有一句『默(Mu)固狗咬死人』──那係動手起來怕會傷人喔!」
「他這麼小……」
「哈!聽講阿實極勇哩,爾敢唔知?」
淑珍的話,伊吃了一驚,但心堳o有數。回到房堣@再勸告浦實不得動粗打架。浦實的說法很簡單;他從來不跟人爭吵或動手,人家要打他他就跑;但被追上了人家還是要打他,他跑不掉就祇好還手……
「跑又跑不掉,我不打,怎麼辦?」
「才剛上學呢!就這樣!」伊祇好如此埋怨。
伊下決心,在這暑假末尾特別注意浦實的行動。
八月末,文全到義中註冊回來了。這天安全和至全浦實三人也完成鳳林國校開學分班。下午孩子們說要到農莊西南稱為「水源地」的山溝抓「山蟹」──那是拳頭大小,未經煮熟就鮮紅美麗的山澗螃蟹,小孩捉來玩耍,也可以煎烤來大快朵頤。這是「有益活動」,大人們表示贊許。
接近黃昏時分,也就是孩子們捧著獵物回家時刻,阿慧姑──張家的習慣,每個人的「名位」都跟小輩的一起稱呼──騎著自轉車進門就說:
「阿文等人,在火車路邊相打……」
「抑按尼(為何如此)?」貞子很慌張。
「……沒麼介啦,管拒!」淑珍還是在專心織毛衣。
阿婆和珍娥還未下工。貞子怪信慧為何不予阻止。信慧說:孩子們兩軍對峙,伊去喝斥根本沒人理會。
「有人受傷,愛仰仔(怎麼辦?)」
「爾……拿棍仔趕過去看看──一定愛帶棍仔。捱換下裙仔就會去。」信慧朝淑珍巷房高聲喊:「大嫂:爾正經沒愛管呵?」
在姑嫂應對間貞子已經飛奔而出,朝火車道方向急跑。這是一條長滿牛筋草的五六台尺寬農道。農莊外朝東走約五百公尺處是一道小河──也就是花蓮溪的支線「壽豐溪」上游;穿過河道再畫一弧形東行兩公里多,跨過鐵路就進入鳳林街市;在右側兩面臨馬路,正面對著中正路相連幾個縱數丈的建築就是當年張期朗父子四人經營的「仁壽醫院」。慘案後是關閉了。
──貞子剛快步走過河道,在幾丈外一塊凸起的路邊土墩那堙A伊就發現了「情況」…都是十歲左右的小孩子。看樣子他們已經過劇烈的鏖戰吧?每個人衣褲手腳上污泥斑斑,臉頰額頭唇邊也出現烏青紅腫的戰績。現在他們隔著兩丈寬廣丈五高的土墩,排開陣勢,劇烈地咒罵,揮拳振臂,威嚇對方,羞辱對方。
貞子悄悄躲在田塍轉角的蓮蕉花葉叢堙C伊很快就看見浦實了;他被張家兄弟護衛著置身於「第二線」……
「出來啦!囥(音Khon,藏)什麼!」他們的句式是國語的,但許多語詞卻是客家或福佬的。
「干你什麼事?去死啦!沒就來相打啦!」文全大聲叫囂。想不到這孩子兇起來還滿嚇人的!
「呸呸呸!阿山子!lei lei lei!雜種子!」對方這樣喊。
「生阿山,著爛衫,死阿山,無被單;阿山仔食雞屎!哈哈哈!」對方好以自編的韻語為武器,不留情「攻」過來。
「放爾狗屁!狗放屁!放屁狗!捱兜(我們)唔係阿山仔!唔係阿山子!」這邊反擊了。
「就係!就係!就係阿山子!阿山子;出來!葉浦實!雜種子!」
「葉浦實!lei lei lei!阿山仔!雜種子!呸呸呸!」
「……」這一方,「罵戰」顯然是屈居下風了。
張文全和一位高大個子互遞手勢,好像要發動攻擊。這時貞子已從暈昡中強自鎮靜下來,伊嚇地跳出田塍之上,稍一停滯就朝「敵陣」昂然前進。
伊,一公尺六十的身高,堂堂國校的老師,在鳳林鎮無人不識的;伊雙目圓睜,一臉怒容;伊手上還抓著一截三四尺的木棍呢!這群毛孩子鎮懾了。
「閉嘴!全給我閉嘴!你們這些……」伊用的是北京話,可是找不到侮罵的語詞,祇好日語衝口而出:「畜酷牲!」
「……」對方顯然大吃驚,進退失措。
「逗悉得(為什麼)──用……那樣的話罵人?」
「你們…也罵我們!哼!」對方把伊「列入」敵對一方啦。
「我是說:吵架,打架都不好。大家相罵,不要用……太傷人的話……知道嗎?」伊倏醒覺:別失了身分。
「你們也罵我們狗,還有『山狗鮐』!」丘陸山狗鮐是本島野 地的一種爬樹小蜥蜴,客家人用以罵人,含有低級愚蠢可笑之徒含義。
「好了好了,以後不要……用太傷人的話罵人,好不好!」伊發覺自己語窮了。
「又沒有什麼!阿山子,本來就是嘛!」一個小黑炭邊說邊轉身溜了。
「……」
「是嘛!阿山子就是阿山子……」另一個說話的傢伙急步跑開,在幾十公尺外又回過頭來補上一句:「雜種!雜種子!阿山子!呸呸呸!」
悲慘得很,貞子伊實在沒有本事處理這可怕的突發情況。更遭的是,這群孩子太「懂事」了,個個垂首默默跟在後頭,懶懶地走回農莊。伊知道孩子們不是為「戰敗」而垂頭喪氣,而是「體諒伊」而表示同情的沈默。還有就是對方「罵對了」!
張家這些小小年紀的一代,也完全知悉伊母子的種種?祇不清楚知道到什麼「程度」而已?是不是呢?
浦實一個人跟在最後吧?是,一定是這樣。他很細心,伊應該轉過身去招呼浦實,給他一個笑容,他現在需要安慰體貼的。可是伊的腰身發硬、脖子不聽使喚 が是不能轉過身來做出母親應該要做的動作。
──阿山子!阿山子!指的是浦實。因為他是的。
──雜種子!雜種子!浦實是雜種子。都是衝著浦實來的。沒有什麼。這是事實。這些山城小,何以這樣惡毒,以這種致命武殘忍地攻城掠地?也許他們無心,也許不明這句標籤的殺傷力?唉!不可能完全不瞭解意義的;起碼知道它是罵人的,不好的、被恥笑的;而這些信息是父兄經常口說言談,孩子們是耳濡目染得來的;這個純樸小山城,這些朝晚親切招呼問安的歐吉桑歐巴桑小姐年輕人在伊背是指指點點的掩口恥笑的伊是被視為不常之物可恥之物一個污穢了的偷生者,伊是羞恥的標記浦實是罪惡的化身也是恥辱污穢的證據。就是這樣。伊就是。浦實就是。因為人們如此認定。也不能怨嘆人間,因為伊母子身負如此事實;雖然伊母子無辜,卻不因無辜而改變事實。那麼,認命吧。哈,實際上自精神狀態平穩之後伊就完全地認命了。瘋,是一種逃避;伊選擇不逃避,所以伊從瘋病中拯救出來。
這又是一個關卡吧?一次孩子們的群架吵嘴對伊來說,卻是心理歷程的一個轉捩點。現在,伊不會再尋求以退縮卸現實,而現實壓力迄至於目前累積的能量,似乎必須求變求出口的時候了。
實際上,半年來伊就隱約的感覺自己心的觸鬚,或稱之為那含有探索意昧的心緒,似乎對於現實之所有悄悄有排斥之感,有「出走」的慾望……
太古巢農莊的生活是平靜的,可是平靜中有一股蝕、損、侵剝的一份負面的,往下吸引的什麼。
那莊嚴的氣氛堙A隱約一抹凌厲,一斑驚懼,一團非由感覺卻是可以感覺的幽昧存在──一種莫之能禦能的會吸入湮滅人心神的什麼力量。總之,伊感覺、承受到一種被吞沒、化自已於無的什麼力量。
張家所獨有的悲慘逢所凝結的無形存有;包括孤兒寡婦的,以及杳杳人間之外的三位死亡者的怨魂恨魄,再加上上帝恩賜的苦難光環──這些可抗拒任何幽昧的驚懼,無明的負的存在──力量,可是貞子伊沒有,伊不能。
伊似乎掌握不到不間的正面的,生存的理直氣壯的力量。因為伊無法把污穢羞恥自心田與肉體驅除清淨;因為伊擁有阿山子雜種子浦實這個孩子,而且無法提煉精純的恨,伊越來越沉溺於母親這個生物性的存在體埵茪ㄔi自拔。
當如來撤離人世,彌勒佛未臨世之前,在上帝耶和華和華福音猶未傳遍人間的時候,軟弱的世人有的但憑一盞心燈面對狂風暴雨,有的卻藉正在斷裂崩的危崖藏身。人是如此有限、如此弱小,心靈的負荷量如此,肉體的承受力也一樣。
張家,詹銀柱婆婆的支撐下的活存方式,令伊欽敬,但他令伊畏怯,十分的畏怯。
貞子伊起始就清楚自己與浦實在這個人世上是被如何定位的;也不斷惕勵自己、鍛練自己;隨時受來自四周的冷言飛箭。可是,當面臨言語熟悉的一群人,衝著自己母子──在彩霞滿天隨時承受來自四周的冷言飛箭。可是,當面臨言語熟悉的一群人,衝自己母子──在彩霞滿天美麗黃昏的田園上──直呼「阿山子」「雜種子」的一瞬間,以及以後的無數瞬間,伊,實在受不了。是的,除了「受不了」一詞之外,再無可以指述的了。
受不了,但承受了;伊那「可恨的母性的意志之外的力量」支撐伊,逼伊不會以瘋的方式躲避面臨的「受不了」。於是,伊,變了,變化了,變異了。那是意識層底下的活動,非意志力能掌握的轉移。這也許是生命現象本身的「作業」吧?是什麼力量在作業?是什麼力量在推動生命?動,就是痛苦,或者為了躲避痛苦即不得不動,都是無奈的。所以勿論轉移變動的方向如何,結果如何,都是可悲憫的,可憐惜的;雖然,可能造成災害與危機。這些,人是無能負責的。
──一連幾個晚上貞子老是僵臥不敢移動,因為伊知道身旁的浦實一直沒能入睡。伊一直全力抵抗任何「雜念」的入侵,可是雜念還是從四面八方來襲。顧是伊放棄抵抗,讓雜念佔領意識的全部。
就是這樣。不要怨嘆,因為怨嘆過去,一切不能改變,然則就在「事實」之下尋找最好的吧!全島人都笑吧!笑阿山子、雜種子。你們可以,因為你們不是;浦實是,我葉貞子是雜種子的生母、羞恥的女人。「你們」可以,但「我們」不求「你們」什麼,不欠「你們」什麼。「你們」很幸運,「我們」不幸。「我們」的不幸,「你們」未曾協助絲毫。「我們」與「你們」無關……
「我們」是默默獨承苦痛,「你們」就遠遠隔岸欣賞吧!「我們」與「你們」是全然不一樣的,不同釋的,陌生的,不同國的……
雜念如狂流似瀑布,漫天飄捲洶湧騰。最後凝結在腦滿意識中心的竟然是「我們」與「你們」兩個絕對相異的對立怪物。
伊警覺到不安與懼怕,卻也感到一絲雙向虐待式的愉悅……
「我們母子是不一樣的『東西』,既然不一樣,就不能在一起……」急馳的意思,到此倏地冒出一星火花,那是相當時日的醞釀之後成形的吧?也是羞辱之後的一種產口。伊在心堳襲i般說:「巴K摸諾那拉(怪物的話),巴K摸諾訥、斯卡大得(以怪物的姿態),伊Khi怒酷──搭(活下去啊)!」
想到這堙A伊感覺自己笑了。是怎麼樣的一種笑呢?伊自已也難以想像。同時伊又感到眼角連同耳孔一帶溫溫濕濕的。伊一驚卻發覺浦實不知怎麼坐了起來;雙眼還是閉著吧?……
伊趕緊拭掉臉上的淚水,撐起上半身要扶浦實躺下。浦實卻說話了:
「媽媽……妳沒有睡。」
「媽媽睡的好好地,怎麼沒有睡?」
「是有睡。沒有『睡忒』啦!」
「好好。堣U遽遽睡!唔好講話……」伊扶浦實躺下。
「媽媽:我……睡不著……」他改用國語。停了一下,看看伊不吭氣,囁嚅支吾著發出細碎的嗓音,卻不成話語。
「有什麼話要講是不是?你講。」
「沒有啦。唔……媽媽睡覺好啦。」
「阿實,抑安尼?講!遽講。麼介都沒相干!」伊心堣@悸,伊儘量把語氣舒緩下來。
「媽:怎麼去到哪堙A人家都討厭捱呢?」他總是把北京話的「我」和客家話的「捱」,福佬話的「阮」混而雜亂地使用。
「怎麼這樣想?」
「本來就是嚜!那個媽媽──許媽媽的時候,來到這堻ㄓ@樣。」
「亂講。」伊挺腰坐了起來:「一定是你不乖,亂說話,又好打架……」
「不是!」浦實居然打斷伊的話,搶著說:「不是這樣!是因為阮……是「阿山子」。」
「!……」
「媽:麼介按道(什麼叫做)阿山子?」
「亂講亂講!爾亂講──睡目!有話,天光日再講!」
「媽!爾自家講:遽遽講,麼介都沒相干!」他理直氣壯地「反擊」!
「……阿山子……就是外省人介細人仔──就是原來就講國語的人的……孩子。」伊祇好這樣「註解」。
「不對呀。阮乎許媽媽許爸爸講個嘛唔係『國語』:媽媽嘛唔係──係講客話?」
「是……唉……」
「是……是我有一個……爸爸──不是那個許爸爸──真真的爸爸,他是說國語,對不對?」
「……唔……嗯……」伊躺了下去,不讓孩子看到伊的臉孔。其實,臥室堣@片漆色,誰都看不到對方表情的。
「阿山,阿山子,就是壞人的意思,是不是?」
「……不是。……是有壞人,但不是全部:浦實不是壞人。伊不得不強自鎮懾心紳給予補充:「說什麼話,和是不是話壞人沒有關係。講客家話,福佬話的也一樣,有好有壞……」
「那為什麼『他們』都欺負捱?不欺負別人?」
「你不要……不要先分『他們』和『我們』,不要有成見!」伊心底剌痛著,伊知道這些話,浦實聽不懂。
「媽:我有一個爸爸,對不對?那個爸爸,好人還是壞人?」浦實的問題像一把匕首猛剌過來。
「你!你……」
「我知道啦。是壞人,一定是壞人。對不對?」
「浦實!你……不要亂講,亂想好不好?」伊極力全力抑制著,不讓孩子從話聲中感覺伊已神潰心碎,處於錯亂的臨界點上。
「還有,媽:他們殺罵我『雜種子』──什麼是『雜種子』?」
「……」
「阿山子就是雜種子,是不是?」
「──不是!」
「雜種就是壞人的意思,是不是?」
「不是!不是!不……」
「浦實是阿山子又是雜種子哦?」
「不是不是不是!阿實!不是不是──你是媽媽的孩子!媽媽的兒子!媽媽愛你!阿實!不要講不要說不要問了好不好?」伊盧地翻過身來,把浦實緊緊擁入懷堙C
「媽媽!以後阿實不會問什麼了。阿實什麼都不怕;媽:阿實不是壞人!一定不會當壞人!阿實是媽媽的好孩子。媽媽妳放心……」
浦實像成年大人那樣宣示般訴說,童稚的嗓音卻透著強抑的硬咽。
貞子伊唔唔嗯嗯,用力地猛點頭。許久許久了,那乾涸了的苦淚酸淚再一次決堤犯濫。心底清醒得很,知道這樣是不對的,可是伊無法控制、祇好任它崩潰淹沒……
這是一場「嚴重」的母子對話。
以後一段時間中,張家的人,學校同事,慢慢發現貞子伊有些不一樣了,變了;變得有些奇怪,非常陌生的感覺。伊的神情、語言、姿態都好像在轉化成另一個人似的。
周圍的人都很關心伊,伊的「變異」令人訝異,憂心忡忡,卻又無力給予任何予任何資助。
就在這時候,伊的母親病逝了。這個變數應該又是一重大打擊。然而奇怪的是,伊似乎平靜得很。
在新的學期開學不久,伊以突兀而相當冷漠的態度向照顧伊幾年的張家婆婆道別──事先未說明,也不講搬到何處,就那樣搬離太古巢農莊,在鳳林國校對面,中山路與大進街交叉處租一民宅安頓下來。
不過一個多月之後又無聲沒息地搬走了。這回是搬到鎮南二公里阿美族人居住的地方──也就是當年張家父子三醫師被槍殺藏屍的公墓附近;伊就和阿美人毗鄰而居。
這件事,葉淑珍曾帶不悅的口氣問伊:何以要搬到那樣的地方去?那是張家身心都不能稍微觸及的地方……
「我的……好幾個學生都是阿美人,住這堙A所以我……住這附近也好。」伊強詞作答。
「拿煞K奈──洗巫即,內(薄情的作風嘛)!」淑珍還是微笑著,可是眼神是冷冽的。
「謀西挖K阿哩禡森(實在對不起)!」
「益──代,難諾輔之扣嘎at──打,諾(有過什麼為難嗎)?」
貞子無言以對,祇是一再深深鞠躬,一再致歉。
伊的不安並未就此漸消。淑珍「質問」得好:到是什麼困窘局面使自己演出如此「拿煞K奈,洗巫即?」再大的困厄羞辱都已然度過,何以在逐漸平順的時候再揚風波,引人耳目?
事實上,伊這樣怪異的「居處選擇」,是一種自我放逐,在鳳林的平地人眼光中,評價堙A實在是不可解、自甘墮落!
伊不得不也逼迫自己返身省察,細密追查自己那隱藏的意識與意圖。之後伊給淑珍一封長信,坦承內心的曲折,大意是這樣:
伊一直在逃脫那魔境般的往事惡夢。
但是伊逃不掉,因為伊不能除掉這經歷魔境羞的軀體。於是伊「拖著」這個軀體不斷流浪。但是伊又沒有能力流浪到更遠的地方。
承蒙接納搬入太古巢農莊安頓,伊心存感激,那個環境伊原先認為有助於療傷止痛。可是這個農莊的慘恨歷史,伊不能裝作全不知;阿婆以每個人的「人間姿態」,顧盼神情……凡此,伊,受不了!所謂受不了,包括那悲痛慘絕的壓力,以及──由於自己的遭遇「帶來」的身份,伊莫名其妙地,豈有此理地,自己也非常不甘願的──感到一種罪惡在身感。
伊一直為這個感受苦惱著、煎熬著,本該很快地「逃開」,可是心底另一意念卻逼迫伊留下來,留下來面對,就是一種贖罪──那絕非伊的罪,卻又直覺地認定自己應該代為贖解。
伊真的十分不甘這樣想。不過,後來伊找到一個自甘負罪而又能自甘贖罪的正大理由:那就是:以這樣的心情存心面對張家人──張家人的遭遇正是受難台島人的代表;有時候伊會很奇怪地發現腦海中,張家婆婆的形象,偶爾會與十字奇上的基督重疊甚而合而為一。所以,伊懷贖罪之心,或有所贖罪,至少不躲避四週的悲苦景象,那麼,伊可以安心、放心,比較全心去愛,愛那個「完全屬於伊」的浦實、伊的兒子……
不知道愛伊、支持伊的淑珍,還有阿婆能不能體諒伊的無可如何的心境?
接下去,浦實意外地也住進來了。伊的心情負擔加重,不過伊快活多了。對張家更是倍加感恩了。
然而不幸得很,「阿山子,雜種子事件」發生。伊艱辛砌築的「安心城堡」崩頹了;伊百轉構的「心理調節系統」倏而炸裂粉碎了。
──最後,伊坦然指述自己的心境與做法。伊說:
我不要接近痛苦的任何人事物況了。我要遠離所有悲慘和困難;我不要理想,我不要崇高,我也不要宗教,基督和佛祖我都要躲開。我怕。我不要怕。我要努力調整自己,我要做現實中求取勝利;就是不要失敗,不要麻煩。
為什麼我要這樣改變自己?理由祇有一個,唯一的理由:為了我的兒子,我是一個母親了;其他,什麼都不是、不管、不要……
也許以後妳,阿婆會不認我了,或不認得了。那麼一切,在這堨跪下告罪。不敢救原諒。恩情,來世再報答……
這封信放在葉淑珍老師桌上。一週之後伊收到厚厚的回函。伊並未拆封;再加一個大信封裝起來,塞進皮箱底層堙C伊在接信的瞬間就作了決定:永遠不看它……
冬去春來,春老夏臨,紛擾恐怖的時局堙A山城鳳林比較起來是平靜些,似乎一切依舊不變。
不過葉貞子老師的變化卻是驚人的。
本來,伊葉家在「光復」之初,依據「台灣省人民回復原有姓辦法」第二條第一款,將舊有姓「葉山」回復為「葉」,這次伊想幾天後,決定再依這個辦法第二條第四款「其他有時殊不得已之原因」──伊申請把「貞子」改為「貞華」。申請書上特別說明:「貞子」日本餘味太重,既已恢復中華,希望改為「貞華」云云……
依伊私意,伊想改為「秀貞」或「秀容」的;兩個弟弟以秀字排行,改為秀貞十分合適。至於「容」字是寬容、容納、容情、容恕,這些意義都很好;總之叫人很喜歡就是。可是……伊覺得都不若「貞華」兩字那樣明確的表達自己的「心意」!更重要的,考慮到核准的問題就不再作其他想啦。
葉貞子變成葉貞華了。真正是一種脫胎換骨的信號。
貞華老師非常努力修正自已不十分標準的國語:尤其ㄓㄔㄕㄖ與ㄗㄘㄈㄏ的辦別,ㄣㄥ、ㄧㄣ、ㄧㄥ、ㄨㄣ、ㄨㄥ、ㄈㄨ、ㄏㄨ等的區分。伊除了「國語推行委員」的北平人認真請益外,廣播電台祇要播放「國語標準音練習」節目,伊是不嫌十次二十次地專注傾聽、認真實練的。至於「兒化韻」的研究與使用竟迷戀到寢食俱忘的地步。伊發現日常言語中綴上幾個「兒字兒」,句子味道立刻活潑過來。妙的是,「兒」這個詞可附於名詞、動詞、形容詞、副詞之後──除了介繫連接與語氣詞外,都可用上。問題是這樣構成的衍聲複詞──最後一字與「兒」音結成「兒化音」;這個兒化音在客家人也好,福佬人也罷,用起來舌頭幾乎要扭傷或打結,結果成了國語推行員譏笑的:「南方蠻的話」──不是他們愛罵人,他們說古代聖人孟子就嘲笑過啦。孟子說:「南蠻e舌之人」。
這些南蠻的兒化音在課堂上,日常閒談上,造成台灣島嶼上那個時代堙u獨有的怪異聲響」,也成為同事間、師生間互相取笑的絕妙材料。
貞華老師準確地掌握到了這個難處的焦點,伊以過人的毅力與聰敏,終於在同儕中第一個克服捲舌不捲舌、送氣不送氣,以及兒化音韻使用的難題;真正做到南人北腔調的境地;第一個被國語推行員公開嘉許的老師。
伊對純粹國語的追求熱度始終不減;伊與同事間、母子間也都一律以「國語」交談。
在鳳林國校,自去年起調來羊和袁兩位外省籍的女老師,年紀都在三十開外,聽說是在花蓮縣府官員的太太。
伊們的「國語」都不如貞華純淨,不過伊們還是認為伊的「國語」不夠道地。其中肥肥的羊老師說:
「語言這玩意兒,是需要時間琢磨、料度,才能道地。你知道呢?道地!」
「道……地,唔,地道……不知道……」貞華窘得很,因為好多新詞兒,沒聆聽過!
「是:道地,不是:地道。哎唷!妳這個……台灣老師呀!中國字,中國文化的造『紙』呀!是要好兒日加油才行哪!」
貞華老師羞愧得滿臉通紅。其他在場同事同感難堪。不過,這是事實。台灣割給日本五十年,這些老師在五十歲以下;而中國文化又有五千年,在短短時間要大家如何去迅速「造紙」呢?
貞華老師倒是信心十足,伊想祇要肯努力,不出三年──跟羊老師倆已經頗有接觸,知道伊倆的中國文化好像也不怎麼樣『造紙』──自己是一家可以跟伊們「並駕齊驅」,伊還要「迎頭趕上」。國父說的這兩句話真好。
其實,羊和袁兩位令伊傾心的倒不是學問或教書技巧上,而是伊倆大半時間穿旗袍來上課;那旗袍叫人喜歡、羡慕死啦。
打聽的結果,鳳林鎮上還無人能縫製旗袍;尤其據袁老師說還分什麼「滬式」「京式」「津式」的。現在最時興「滬式」,穿別的款式,內行人一瞧就知道「衛青的姓──冒牌的」!
伊平生不喜歡次級的,伊總是要求最好的。於是伊懇求袁老師協助,特地到台北市出名的「大上海西服店」定制二件旗袍兒;一朱一藍穿在伊算是高e的身上,出現於小小鳳林街頭,可真是全街凝目,一鎮俱服!
葉貞子,喔,不,是葉貞華老師整個人都變了,全變了。
那是嶄新的一個人,或者說是脫胎換骨後的一個陌生人。
伊和學校堨陋伓談的來的同事,有步驟似的逐漸疏遠;伊和羊老師,遠老師越走越近。伊從言語而動作神態一一「除舊佈新」:勢態極顯然,伊要告別、切斷一切舊的,原有的,把自己創造成全新的存在。換言之,伊要告別貞子、台灣查某、客家女子而成為一位外省人、大陸女子,堂堂的中國女老師。……
他許因為轉變太快太劇,再加上身負一些傳統;一段時間堙A伊成為鳳林人茶餘飯後閒談的焦點,就伊剛蒞臨鳳林時候一樣。
不過,純樸的鄉下人,大家很忙,記性也差,那些議論閒談很快就停歇了。葉貞華與浦實母子兩人,很快又被本地人接納了,視為平常的一份子。
至於貞華伊生命行程前景的種種,如何發展,誰都無法預料,伊自己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