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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軍獄風雲,無情歲月一九五四年九月八日,一個悶熱的下午,林志天被押解到新店暗坑國防部軍人監獄服刑。同行的還有北監二區一舍的吳坤章和陳浩圳、黃得卿三人。
志天一直期待能轉來軍監。因為第一,依台南監的經驗,「軍監」難友水準比較整齊,管理比較合理;第二,據說伙食比較好;第三,新店軍監是新建監所,一定比較寬敞,還有……
現在是「如願以償」,可是,了伙食果然較好之外,其他各項完全落空;在新店軍監的漫長歲月中,他也體悟到一則「真理」:人性是「不存在」的──它祇是社會的投影罷了:什麼社會就有什麼社會的「人性」。人的水準是很曖昧的東西;此一個社會中的所謂水準, 絕不能在另一社會中呈現原社會的同一「水準」;在監獄中,各難友在原先社會中建立的思、學問、修養等等,全都消失了,或變形了;在這裡,人回到原始的叢林生存原則;或者說,從人的生物性開始,重新建立行為模式,社會型態;至於那些思想、學問、修養,全成了「新社會」中求生的工具而已……。
──暗坑,在新店西郊山區,監獄建在山坡上。四周以紅磚砌成兩丈高的圍牆;內分仁、義、禮、智、信五監,呈扇型展開。二信二監左右排開,義智信三監在中間,銜接處不同於一般監獄;少了一個「中央八卦樓」建築。此處是三百坪的空地。
仁義二監較長,排在一直線上,各監設有四坪大小囚房兩排,各十一間計二十二間。義禮智三監各有十二間大小相同的囚房。在仁信二監與圍牆間,各有八百坪左右空地,是二監專用放封場地。
信監是政治犯特區囚舍。一房劃為女房,對面的二房是「優待」老年囚犯的囚房;所謂優待,據說是茶水供應多些,少擠幾個人罷了。
原先設計四坪囚房囚十二個人,現在人滿為患都擠上將近一倍的人。就以林志天的九號囚房說,整整關八人;以「擠沙丁魚」來形容絕不誇張。晚上睡的時候和鄰伴頭腳間雜而臥,轉身時不能左右輾轉而是「向上」挺起調整。他是「新鳥」;來到這裡什麼身分來歷都失效了;睡在加蓋毛廁一側作為「澡堂」的空間,晚上舖上防水布成為床舖。他儘量把魁梧的身子縮作一團,側身而臥,不敢隨便挪動;因為被半夜起來溺尿的難友踩了,還會挨罵或暗中挨上一腳……
九月中旬了,囚房裡日夜都還是燠熱不消;十八個人包括志天、張廖三人是三十歲左右,其他都才二十出的年輕人。他們幾乎都赤裸上身,下身僅著一件骯髒黑舊的短內褲;也有幾個以一條毛巾遮掩的。志天一進來就被那迎面撲來的強烈汗臭,腐壞氣味襲擊得頭暉目眩難以呼吸!這就是一年半前剛落成的新監獄「味道」?
林志天,雙眼乾乾澀澀,欲哭無淚!
一起押進來的其他三難友不知關進哪一房。志天雖然擁有八年的「監歷」,面對一室赤裸裸的陌生難友,他還是心裡暗暗發慌。在剛見面時,被尊為「室長」的廖老師曾把難友一一介紹過;實際上一週後他才對每個難友有個粗略印象。
廖老師廖仁忠是建中的數學教師,是依「懲治判亂條例」第九條一款判予「感化教育」三年的;何以押在軍監「感化」?廖本人也茫然。
另一位從沉默無語的黃老師,在嘉義朴子「朴中」任教,一九五四年初涉及「匪台省工委會台大法學院支部葉城松等叛亂案」。該案主犯葉城松等五人死刑,無期與十年徒刑者七人;黃某判七年。
(案:此案基本上是「交友不慎」,被情治人員攀誣的傑作;依三○六一七─二○三─一三四號檔案所載,葉某參加「匪幫」介紹人,竟然是日後政界某重要人物……)
同房中,最刺眼人物是韓戰「反共義士」中被挑出來的「匪諜」──應該是戰俘褚志城和卓群。這兩個人一拉一唱,斂然是「思想領導」;妙的是那些年輕難友居然十分尊敬他們。
九房裡有兩個「問題」難友──廖老師悄悄示警:金國民,二十三、四歲,白淨略瘦近視,一百六十公分高;這個人的兩個圓圓的小眼睛總是以斜目,或低頭「由下往上瞧」的方式看人。很奇怪,就是予人老鼠的聯。他自己說是犯懲亂條二之三項──刑法一百條之二「預備或陰謀……」,處十年徒刑。至於繫犯何案,他說的無人有印象。
跟金國民同類的,還有一個廖成旺。據「九房內幕消息」:廖某是台灣人第一批志願投入國軍行列的「先覺者」,後來失望而「不假外出」變成「逃兵」。捕獲逃兵領不到獎金,特務們為了獎金,也為了製造業績,於是酷刑逼供,羅織成罪,經亂判而成為十二年徒刑的叛亂犯。這個人在軍中耳濡目染,加上與特務「相處」一段時日,慢慢體會到「中國式」求生之道,所以在九房難友們私稱之為「廖、金二鼠」,不過大家還真是不敢公然地招惹他們。畢竟這些人都多少領教過「中國式」的厲害啦。
本房還有一個奇特人物,那就是具有軍職文官身份的龍觀。這個人經常躲在一個角落,不是閉目養神就是翻動一本厚厚的小開本破舊神秘書冊;沒有誰看清楚那是什麼書籍。這個人應該在三十近四十的年紀──這是兩個月後志天才「發覺」的。第一次談話是這樣:
「請問:您……怎麼卡上的?」
「軍機。嗯,部隊的事故,不宜談。」
「幾年?現役,怎麼和我們囚在一起?」
「十五年吧?不知道。」
「您……好像都不跟大家聊嘛?」
「沒什麼值得談的。」
「……」志天有些下不了台,訕訕而退。
「你,日本東京外語的?」這個人主動問了,難得。
「你怎麼知道?」
「你自己說的」龍某眨眨眼睛然後問:「陳獨秀的東西你讀過沒有?他算得是你的前輩──早年在東京外語的前身待過……」
「……沒有!」他心裡猛一懍。
「應該讀讀他──知識份子的借鏡,錯誤的。」
「哦?……」
「你對於資產階級的民族主義,有什麼看法?」
「……」他,祇好搖頭。
「史大林的民族論,總有些概念吧?
「……沒有,不懂。」
「唉!看來,毛澤東的『實踐論』、『矛盾論』你都不曾涉獵囉!」龍某嘆一口氣,又閉上眼睛:「你,東京外語,白混的嘛!嘖!嘖!」
這時候,廖仁忠才悄聲告訴他:龍某是共產主義理論大師呢。到這時候他才真正領悟到自己是處在什麼環境裡。原來那些難友,尤其年紀輕輕的十來個人,那眼光神情迴異於一般人──冰冷,卻又似乎有一團火焰在燃燒;充滿敵意地拒人於千里,但又另有狂熱在衝激著。原來這些人幾乎都是赤色革命的信徒!
關於這方面的領教,是在住入九號房兩個半月之後。
在這裡,名目上廖仁忠被尊為室長,實際上「最高領導」是平日不吭氣的龍觀峰;那具備思想水平與「實踐」業績的韓戰戰俘褚志成和卓群才是真正的老大。他們在思想方面的深度,獲得龍某的認可;他們示範在故鄉清算鬥爭的方式、技巧,並說明其深刻意義。於是全室年輕難友嘆服,於是決定要在這四坪大小的地方,推行「COBET」制──中國式的「民主集中方式的工農主體民主組織」。
林志天,在這裡經歷了一段難忘的「生活歷練」;可以說軍監的歲月把他鍛鍊成真正成熟的一個人。而這段「鍛鍊」實在太凌暴太辛辣了。
記得是一禮拜天下午,「第二餐」後,九號房除了龍觀峰依然閉目養神外,大家圍繞著囚房中央疊成豆腐塊的寢具前坐下來,好像要開會的樣子。
「林志天,你也坐過來。」廖老師招呼他。
「這是小組學習,也是批評檢討會議。」金國民說。
志天祇好坐下來,褚志城冷冷看他一眼,然後說了一些開場白之類的話,然後指名要求志天自我介紹。志天忍著做了一段「案情簡述與判刑服刑經過」。
「喂!林仔…快交代身世、階級成份!」說話的青年好像姓江。
「?…………」他著實吃了一驚。
「你這個人十成是個小布爾喬亞啦!腐朽的,寄生和垂死的資產階級!對不對?我認為首先:你林志天該向在座的無產工農同志懺悔、謝罪!」卓群說得激昂慷慨。
「你們?………這是清算鬥爭大會啊?」他霍地站了起來,大有忍無可忍的意。
「不錯!這,正是鬥爭大會!」褚志城和卓群異口同聲說。
接著一室嘩然、哈哈大笑,調侃的,強烈嘲諷的。
「林志天!不要驚訝,不要發呆……」褚某以肅然神情氣勢使大家沈靜下來:「這是你的福氣──能夠加入氕基地的學習生活!」
「九號基地?」林志天訝然中有些笑意。
「不錯,九號房就是九號基地。我們在錦裡謙卑學習革命理論,過無產階級大家庭生活方式。九號基地就是一個小型蘇維埃……我們以批判鬥爭來提昇純度,偶無私公產的生活來體現共產主義者的道德……」褚某越說越嚴肅,那模樣好像進入某種恍惚狀態。
林志天越看越驚,越聽越疑:今夕何夕,此地何處?怎麼會這個樣子呢?
接下去,褚某和卓某恭請龍觀峰開講,褚某特別要求:為了引導林志天「入門」,請作一次複習式的講述:
龍老大還是一副漠然,說起話來上唇以上完全是不顫不動的;他以相當精準的北京話說:「剛才褚同志提到共產主義者的道德問題,今天我們的處在,在無產階級鬥爭的三種基本形式──就是經濟鬥爭、政治鬥爭、思想鬥爭中,能夠實踐力行的是思想鬥爭,這是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在意識型態領域中的階級鬥爭;這是肅清資產階級思想影響,提高無產階級鬥爭的自覺性、明確鬥爭方向,保證無產階級革命運動的健康發展……」龍某江河滔滔的演說,到此話鋒一轉:「在這個階段與處境下,鍛鍊同志們的共產主義道德是重要課題之一!
共產主義道德是建設社會主義和準備實現共產主義的強大精神力量:忠於黨、忠於人民、忠於祖國、忠於社會主義事業的革命氣節……團結友愛,愛集體、共患難、共享受、愛勞動、愛…
林志天游目四顧:怪怪!幾乎人人聚精會神,聽得如痴如醉,起初也是以好玩而帶些挑釁,相對的,這時,頭突然劇痛起來。
「林志天!你在聽嗎?」龍某突然矛頭指向他。」
「…喔,我,我頭很痛……」他把真正感覺脫口說出來。
「你說什麼?」褚某和卓某說著,同時站了起來
「我,我是說……很多專有名詞,叫人頭痛……」他腦筋一轉,提出問題來:「例如,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我就搞不懂」
龍某投過來鄙夷的一眼,吸一口氣然後層次井然而深入地給「講述」兩者的分別,結論時說:
「科學共產主義思想體系和社會制度,是自有人類社會以來最完整取進步最革命最合理的;實現共產主義是人類社會的必然趨勢,是無產階級革命的最終目標,是人類歷史上最廣泛、最深刻、最徹底的社會變革。為了實現共產主義,必須堅持馬克斯思想原則,堅持……堅持……堅持……為全人類的解放而努力奮鬥!」
──啪!啪!啪啪!在一片掌聲中,龍某鞠躬而下,難得地疫削泛青的臉上牽動些許笑痕。
一連幾天,志天腦海一片紛擾,一直到下一個禮拜天的「鬥爭大會」他才悚然清醒過來。
這次的「重點」完全放在他身上,大家不再提他的身世,階級身份,祇專注在他的「現實生活觀念與態度上」,意外的,主持人卻是「二鼠」之一的金國民。
「首先,林志天你自己說:是否誠心誠意接受批判檢討?」金某開門見山就這樣說:
「各位:這是你們自說自話、自設刑堂……」
「林志天!你好放肆!」
「赫!各同志聽聽!我說這個人毒素很重!」
「姓林的!你忘了身在何處啦!這裡是實驗「蘇區」──小型COBET啊!你搞清楚沒有?你反對?哼!看你日子怎麼過?」褚志城的語氣卻是沉沉穩穩的!
廖仁忠老師挪過來,拍拍他的手背,日子好過就很好唔係?」
「……好吧!請大家指教啦!」他聳肩又攤攤手。
「買辦資產階級的嘴臉!」有人輕輕斥責一句。
「好了,今天不談理論,我們從實務切入!」金國民轉向志天問:「你,家裡寄來小包不斷,有時候一週一包吧?這是溫室花朵,遠離工農大眾的階級意識在作崇,未能跟難友平等生活,太有問題了!」
「?……」他直皺眉頭。無聊嘛!在心裡說。
「自以為高人一等!沒有共患難精神!大毒草!」廖成旺低著頭大聲嚷。
「我以為…家裡寄食物來,這件事就當前階段說,也不是什麼罪大惡極,而是這個人……」說話的是姓沈的黑臉青年。
「問題就在這裡,也是制度的根本所在:堅持私有制,冷血的資產階級作風!」卓群把重點說出來啦!「這是『蘇區』也!共產大家庭的實驗區,一切公開,一切均分共有共享;食物,用品都是如此──怎麼樣?林志天,茅塞頓開了沒有?
「不單物質層面一切共享公有,精神層面也不例外,就像家書、情書也應該公開,大家傳閱──大家庭嘛!甚至偉大愛情也要弟兄來分享!」廖成旺越說越「偉大」,還偷偷瞥龍觀峰大師一眼。
「……爾婆个契哥!林志天突然想起在台中監時跟一位客家難友學來的一句調侃中有罵人意味的話。
「爾講啥?爾係取笑阮?」
「你講什麼?說!說清楚來!今天要你脫胎換骨,你卻死也不認錯!該死的死硬走資!」
「鬥他!鬥臭他!幹爾娘!」
怒火燎原啦!簡直一發不可收拾。十幾個人圍攏著他,他「卡邁──得」蓄勢迎敵,大有武鬥一觸即發之勢。廖老師苦勸他給彼一個下台階……
「林志天……」原先躲在一邊閉目養神的龍老大也說話了:「你說了什麼?我建議你坦白交代比較好。」
「酷嗽搭類(狗糞)!唔,我是說……」他笑一笑說:「瞎罷──娑婆,就是世界世間嘛!我是說:世界人……人群的覺悟啦!我習慣上用日語思考,然說出來就是那、那句話。怎麼樣?」
「……」大家反而噤不出聲了。
風波就這樣結束。不過他知道自己跟這些「革命同志」的樑子是結定了。週一放封時,一個矮小卻很結實的難友靠近過來悄聲告訴他:
「我是中壢客家人,姓劉。昨晚你那句話,太過份了!」
他憮然。劉暗示他:不會說出去,不過希望以後不要這樣,不然大家都不好。
「你也是『紅底』?相信這些嗎?」他問。
「這個,我不會告訴你。我是建議:一切和為貴;想法,擺在心裡就是。何必呢?」
「嘿!二十幾青年郎,修養哪安好?」
「……我們,我們客家人……比較,比較心事往內擺就是啦。」
「嗖──嘎(是這樣啊)!脫未膩悉得──酷類(交個朋友吧?)」他心有所感地提要求。
「搭楣(不行),按──搭(您)馬軌禡軋──細摸訥(不吉祥傢伙)!」劉某說完就匆匆溜開。
我是「扔軌禡軋細摸訥」?這句話陡地化成鐵拳,在胸口狠狠擂了一下。他不斷提醒自己:要有心理準備;這回是跌進土匪窩啦。
然而實在難以理解,在國府的銅牆鐵壁之內,「共匪」何以敢、能夠如此明目張膽,公然在「囚房基地」大搞鬥爭大會,高倡共產理想世界。
不錯,在以往八年中,台北台中台南三監中也都領教過「赤焰熊熊」的場面,但還未處身如此高水平,狂熱純粹的「無產階級營」薰陶!
在以後一段時日中,他儘量放低姿勢,謙卑地學習,坦白地「認錯」。於是,他的處境稍微改善了。這時候彼此唯一不「溝通」的是物質層面的「矛盾」:他每週或每週一次寄來的小魚干、米粉參肉脯、餅干等,他這個小資產階級的餘孽,為了向偉大的無產兄弟學習,答應拿出一半給大家分享;但他堅持留下一半作為私有獨佔。他說這是由社會主義現實邁向理想共產世界的過渡時期, 要求大家給予機會,慢慢改造。
可是正如龍觀峰大師的讜論:實現共產主義是人類社會的必然趨勢,是無產階級革命的最終目標。「所以」林志天大腦中資產私有的毒瘤絕對要完全切除,所以那「接濟小包」必須完全共產同享。
至於家書、情書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是「上層建築」的存在;當「下層建築」的物質層面徹底改造了,其他水到渠成矣!所以這方面同志們放他一馬。
雙方就處在如此既鬥爭又聯合的態勢中。
這期間他一直好奇,奇怪:為什麼這群二十多歲的青年;十六七個是台灣土生土長的,智識水平並不高;一半是無辜波及的「思想犯」,或根本是他案人犯,在情治人員建功、領獎金要求下「製造」出來的「叛亂犯」,然而何以今天開口閉口階級鬥爭,共產天堂呢?他們表現得真的是又紅又專!為什麼?
經過兩個多個月的「虛心學習」,他終於領會到其中奧妙了。原來這些腦筋單純思想空白的──被製造出來的「叛亂犯」刑期確定、正式服刑後,慢慢從恐怖驚覺中醒來,於是恍然於是憤怒之火熊熊鄉。好!你說我是「共匪」我就好好學習共產理論,做一個名實相副的思想犯給你看!何況(一)隔絕外界的鐵窗生涯,太寂寞太無聊了!(二)難友中不缺真正的「紅學」名家,他們視囚房教室,都積極而誠懇地吸收「教導」;(三)共產主義的理論體系嚴密動人,共產主義的理想美麗迷人……處在這種環境中「紅學」大行是勢之必然了。結果呈現有趣的景象;越是與思想犯無關的,越是罪名不光彩的,為了撐門面、建身份──越是表現積極而狂烈。
對林志天強烈排斥、打擊的,正是這些「速成班」的「赤色戰士」。
尤其金國民和廖成旺,因為一直被疑為獄方「可能的奸細」,他們為了自保吧?對於馬列思想的學習比誰都認真,對於林志天的批鬥格外熱中強悍。
林志天八年牢獄生涯中,從未受過如此內外交攻的日子。這裡的思想犯不必服勞役,飲食比較好,這是優點。可是以往他享受到的禮遇,難友中受尊重,這些全消失了;他在監方而言是最普通的長刑犯,在難友中是可笑的小資產階級廢物……
尤其在褚志城、卓群心目中,簡直視他為人渣、仇敵。至於龍觀峰大師,從未對他直接攻擊過,有時會對他露「悲憫」的眼神,也曾經在放封的時候告訴他:
「群眾路線是科學社會主義的基本觀點,無產階級的三大鬥爭形式,都以群眾路線來實踐……」龍某朝向他,瞇著眼睛說:「這些人大都是盲目的左傾機會主義 ;對於無產階級鬥爭欠缺根本理解,不明研究革命過程和革命形勢的重要性;主觀和客觀相分裂,認識和實踐相脫離。唉!很麻煩。」
「是啊!為什麼老把我當敵人呢?」他乘機說。
「喔,他們不能代表真正的共產主義者;解放軍才不是這樣。有朝一日台灣被解放,這些人還是要被清算的──如果一直不能長進的話。」
「嗯,這些傢伙,讓人誤會,以為共產黨就是這個樣子……」
「林志天!你沒有資格說這種話!起碼,他們不是成份好,就是已經進入覺悟的過程,祇要假以時日在革命的洪爐裡,誠心反省努力學習,很快就能成為共產主義的偉大鬥士。至於你,嘿嘿!問題大得很!」
什麼問題大得很?龍某不肯明說。他始終處於被敵視排擠的情況中。
歲月在孤獨絕望中推移。現在他在軍監的「階級」是最差的一類;兩週才准許家人會面一次;一回十五分鐘。這是規矩。但他知道不少難友每週都能辦會面,而且一次半小時甚至一點鐘。據說神通廣大的,還能「外出休息」呢。鐵窗內的世界就是這樣。他然仍然不免怒火恨火奔騰,但是他已是「老鳥」,而且領會漸多,激情內斂,他不再作無謂的叫囂啦。
可是他的「修養」與妥協的姿態並未使處境改善;不知是誰存心挑釁,或「真相」被重新揭發,他竟再度陷入更艱困的狀態中。
那是一九五五年春,在國府宣佈撤出大陳島一萬四千多軍民,「一江山」守軍全滅──之後三個月,「援列」會出現一批「匪諜」(就像韓戰「投奔自由」的義士中挑出一批的一樣),這些匪徒被送進軍監來了。九號基地來了一個「大陳仔」楊老二。
楊老二比褚卓二人還激進,還熱中清算鬥爭。於是三人成為「領導中心」;集體領導是最困難的,於是他們各自力求表現,於是批鬥學習的活動進行得更加火辣奔放。
突然,林志天又被揪出來,要求坦白、認罪。主題是重新檢討他在二二八事件的表現與意識狀態。「大會」在春節舉行:
「我們有重大發現:林志天是出賣者、通敵者,人民的敵人!」褚志城這樣宣佈。
「本人……宣佈:拒絕一切指控,拒絕接受任何清算批鬥!」志天他挺胸、吸氣,朗聲說。這是很「日本式」的。
「大家看!這個人心虛、頑固、惡劣,我們要揪出來,徹底批鬥!」卓群說。
「哼!他如果不認罪,我們讓他……橫著離開本基地!」大陳仔說。這個人奇高奇瘦,乾乾黑黑的,大眼睛高鼻子闊嘴,奇相怪模樣。
林志天這回抱定一拚的決心,論如何威嚇,就是不肯「出席」。不過,大家還是就在身邊熱烈這行。最後得到「缺席判決」是:
一、林志天在二二八事件中,一直與資產階級人士暗中來往勾結,背叛了廣大人民意志。
二、與謝雪紅領導的人民軍作對,造成指揮系統混,削弱戰力,導致崩潰,罪責重大。
三、身為「二七部隊」隊長卻能不死,身分可疑,始終與無產難友為敵,罪不可恕。
「林志天,你有什麼話說?」大陳仔大聲問。
志天躲在自己的「空間」,不吭不哼。
「再說一遍:你有什麼答辯?」
志天霍地挺腰撐腿,站了起來,他已氣得渾身顫抖;斷喝一聲!「狗!放!屁!」
「可惡!揍扁他!操他奶奶的!」
──這是酷冷,無風的日子;春節的早上。
八九年來,志天幾乎沒有正式開打過。這是一場拚命式的打鬥;以一敵十幾人,好在是四坪大的囚房裡,無法發揮「團結合擊」的威力;實在沒有揮拳出腿的空間,任何招式也施展不開;他的威力也大打折扣,很快就被對方以人海戰術「擠壓」在馬桶蓋上動彈不得……
他心底裡,太多積怒,太多委屈容忍,正想以搏命的氣勢擬與醜類偕亡。不幸很快就被制住,而且無情重拳猛襲胸腹四肢……
「別弄死囉,也別留痕跡!」提醒的好像是龍某。
──「救命啊!哇街他腦海還留一絲清醒,似乎出於本能,他猛喊救命。然後氣一洩,人就意識模糊了。
醒來的時候眼前一片漆黑一片寂靜。他知道一定不是在九號囚房。
周身沉沉的疼痛開始轉強,九號囚房被毆的種種全都恢復了。很奇怪,心裡的惱怒怨恨似乎完全消失。是的,失去自由尊嚴被囚被辱的一群同胞,居然為那陌生空洞的「理念」,根本瞭解有限甚至可能誤解的「理想」,要把同胞置諸死地,得你死我活?獅豹猛獸在飢餓時才發動攻擊,萬物靈長的人呢?
是的,許多災難,因為是「人」所以發生。人置身於「自己」的位置然後才出現「他人」;如果抽離人這個位置去面對人的現象也就不被「自己與他人」立場有囿限了。於是冷眼「人的現象」,那就不會執於一方。這時候會發現一個事實:一齣悲劇、一場戰爭,或美滿事況,幸福行程,全都由始到終「他人與自己」一起承擔責任。「事件」發生必然有其「力場」;所謂力場就是「事件」所在的一切存在,也就是「自己與他人」不可能避免對「事件」的作用力。
因為是人,所以發生;所以發生,因為是人。人,攜帶了人的種種以及有限性。往上推演,這也就是基督原罪,佛說宿業的描述吧?
人很可憐,人又很可悲;這些人很可惡,這些人又很可憐;自己很可憐,自己也很可惡。結果是:彼此一樣。
不過,這是就無限的人生,或大寬度的人生而言;當你處在四坪多的囚室,而且與近二十個可惡的傢伙擠在一起時,就祇好絕對地「唯自己」起來啦。
「唯自己」,所思能行的就都祇有自己順遂是求了。問題是,人人祇求順遂,必然礙及他人,於是一切努力尋求都歸徒然,甚至適得其反……
這就是囚徒的生存法則。因徒之外的人,或囚徒自身,要求囚徒思行遵守「囚徒之外」的法則,這都是荒謬的;而實際上囚徒就在荒謬的法則中度日。
──這場意外的衝突雖然給志天留下「內傷」,卻帶來換房的機會。事後他轉到六號囚房。
第六房,他住了一年多。在這裡意外地遇上舊識以及一些聞名而不識的人物;這裡的特點是,難友年紀大的佔一半,「囚情」比較平穩。不過這裡還是不缺「思想導師」,年輕的一群還都是激情的「革命鬥士」……
非常意外又驚訝,在這裡遇到李曉芳。
李氏是一九四六年間志天在嘉義辦報時的舊識。在二十年代之間,社會主義思想傳入台灣之際,李氏棄「台南師範」回祖國入廈門「集美專校」。當時台灣青年西渡的,文士傾向的許多進入「集美」,行動派就直入黃埔。
兩年後想北上投考北大,因學運未能成行,祇好就讀上大。李氏經歷中國狂濤壯闊的大時代,接觸過新思潮,見識過不少左右大人物;在「老台共」譜系裡屬於「上大派」,一九二九年曾負「新文協」台南支部。
然而李氏入獄和那些「光榮歷史」無關,而是資助一個祇知綽號叫「黑面清海」的「匪徒」逃亡的盤纏;以「資匪」罪名判刑五年。
李氏是優雅的紳士,寡言內斂、溫厚待人,雖然思想上傾向社會主義的平等博愛理想,卻不是一個行動派;誰知抱著解囊救急之舉卻換來牢獄之災。不但如此,由於不熱中於批鬥自清,居然也招來「革命鬥士」的圍剿。
另一位命運相似且年紀更大的顏錦華是「老農組」的幹部。顏氏的罪名是「身分交代不清」,有參與謝雪紅民盟之嫌,但死不承認又無證據;判刑七年。他在六號房卻被列為「思想落伍的雜渣」飽受批評。
王溪森,前上海「反帝同盟」的人。據說曾奉「第三國際」之命,由上海返台清算謝雪紅──與日共結盟,不完全接受祖國之領導,而且有「地方主義」山頭傾向。王氏的「案情」是最標準的「台灣式判反案」:早年的同事,三青團新竹分團幹部施儒珍「據說」涉嫌匪諜;施跑掉,王氏以包庇及藏匪之罪判刑十年。
與王溪森同案同樣依「懲治叛亂條例」第四條之七判刑十年的鄭靖民也在同一囚房。鄭氏的來頭不小:早年在粵軍顧祝同麾下,承辦過教育團;抗戰期間投入郭沫若手下工作,是一位重量級人物。
可是在「革命熱血」澎湃的軍監,王溪森、鄭靖民、顏錦華等曾經熱血澎湃過的「老人」,都未受到應有的尊重。因為他們欠缺行動能力,他們被判為落伍份子。
尤其鄭靖民,患有嚴重內痔,每天漏血很多;臉色蒼白,腰背無法挺直。五十左右年紀,看起來像是老死囚。那些年輕難友,從未予這位「前輩」協助或悅色相待;鄭卻始終不改謙虛溫和;志天有時蠻性上衝有所反擊時,鄭總是掙扎而起,揪住他,要求忍耐勿躁。然而,這樣一來,鄭反而被打成頑固派而敵視了。
同案依「叛條」第四條七判十年的還有一位楊進發。楊是日據時代的「唐山人第二代」,戰前曾因觸犯「治安維持法」,坐過兩年日本人的牢。楊是狂烈的「祖國派」──在日人牢裡培養出來的;他幾乎每天都要找人「宣告」:他和施儒珍雖然是團幹班同期受訓,但非朋友甚至從未交談過;所謂四條七「包庇或藏匿叛者」,絕對是冤枉的。
有一天,放封時林志天實在聽不下去了,沉聲說:
「楊兄:別太天真好不好?『太可愛啦!』」
「你知道,我是絕對冤枉的嘛!沒天理呀!」
「哎唷!還談天理?在『寧願錯殺九十九,不漏一匪諜』──這偉大政策下,被列名『九十九』的倒楣鬼,呼天搶地沒效啦!幹嘛?腦袋沒落地,不錯囉!」志天雖然語言調侃,卻是誠心相勸;實際上也算是說給自己聽。他必須常這樣自我消解心中鬱積。
「可是……我一心向祖國,我坐過日本牢,我算是華僑;當年願為祖國犧牲,我絕對忠於國家……」
「沒有用了。你被選上了──你點名嘛!看看這些人,有誰是真正叛國的?充其量,對現實政治不滿而已嘛!」
楊進發突然附在志天耳邊悄聲說:
「我……我還是國民黨黨員呢!
「……那,那又怎麼樣?」志天心裡一震,更多的惆悵湧上來:「三青團的人,李友邦以下,哪一個不是國民黨員?像嘉義的陳復志,還是軍校出身呢!他們真叛國叛黨?百分之九十九人都是屈死的忠良,不散的冤魂!這就是:現實!中國人的政治現實!中國人特有的災難!楊兄:你不要口口聲聲如何忠黨愛國啦!沒有作用,沒有意義,徒增……傷感!」
「是啊!」楊的氣勢全消,臉色有些灰白:「可是……我……好不甘心!」
「不甘心又怎麼樣?你折磨自己,死了,正是人家希望的。我們在敵人手中,這樣想比較好……」
「我就是不甘心,不服氣,我……」
──「哈!真可笑!一點骨氣攏無!」突然有人走近來說話,是一個姓涂的年輕人。
回到六號囚房,幾個難友捉對地,七嘴八舌談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後來話頭不知怎麼轉到楊進發身上,姓塗的繼續對楊批鬥;認為楊虧為長期犯,既不認真學習,還想巴結獄方,看看能否提早出獄,好可笑!
「哼!你憑什麼指責人家?」志天說話了。
「你?你更糟,也是機會主義者,騎牆派!」涂語氣一重:「你林某係咕昧款啊,阮攏知啦!九號房同志攏乎阮講咧啦!」
「好好!」有人適時切斷可能引起的衝突:「我認為:我們六房要理智一點!是要學習、要批鬥,但不必像九號房那樣火爆!」
這個人是六號房老大:蔡輝景,四十六歲,嘉義人,無期犯,已入獄四年了。
「我:不論你左右立場甚至百分之百冤枉的,今天都反國民黨,恨不得國府立刻垮台,對唔對?」
大家點頭,心中想的大都一致吧?蔡輝景接下去說:
「這是信心問題。今天,我們需要的是信心──台灣必然解放!祖國的解放軍很快就要渡海掃蕩了!別再為徒刑長短煩惱啦!蔣政權時會結束,知道嗎?」
大家是默不作聲。志天心裡亂糟糟的,許多想法浮上心口,眉頭皺得緊緊的。
「林志天:你不以為。你沒信心,對不對?」蔡衝著他冷冷地說。
「可以說是這樣吧?」他沉吟一下才說:「這包含兩個層面的問題:就現實面說:韓戰之前說台灣隨時會被……解放,沒有誰懷疑;可是現在,美國第七艦隊阻在台灣海峽……怕沒有這麼簡單。」
「林志天!失敗主義者!美帝是紙老虎!」一個姓尤的年輕難友在「呼口號」。
「另層面呢?你說!」蔡緊迫釘人。
「那是根本問題:中國人的問題。國民黨和中國共產黨都是中國人對不對?國民黨的根本都腐爛了對不對?那麼,同是中國人的中共人就能堅持共產主義的偉大理想,建立公平正義的幸福國度嗎?我……」
一室寂然,四、五秒鐘之後卻爆出震宇掀瓦的轟然狂笑:哈哈哈!哈哈!這是年輕「革命同志」的笑聲。
「嘖嘖!林志天:你無知,你還中毒很深!」蔡突然抬頭,環視周遭難友一眼,然後以牧師證道語氣說:「其實,在場一些同志難友,我認為在這方面同樣還有疑問的一定不少。今天就一併來解決:這是根本問題,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鬥爭──思想鬥爭範疇內事……」
接下去,蔡老大就社會主義 ;階級意義與實踐,資、無兩者對民族、國家的界定,上層建改造,下層建築基礎……等等申論一番,然後歸結於:資產階級國家的虛妄性,對應的無產階級國家的真實性;「中國人」的虛實,「新中國」的造就……等等。
顯然,蔡某把壓箱底的絕活都搬出來啦。志天想起九號房的理論大師龍舊。龍是外省人,蔡日台灣人;看來兩人的執著與徹底是在昆仲之間吧?平情而論,那些小狗小貓叫人不屑,可是龍與蔡卻令人不得不肅然起敬。在北監南監,自己目睹或耳聞,共黨人面對槍斃執行時的從容壯烈,這就非一般心中欠缺強烈理想者所能了。
蔡輝景是一九五四年二月間,轟傳全島的「匪台灣省工委會台大法學院支部葉城松等叛亂案」涉案人。記得九號囚房那位總是寖默無言的「朴中」黃師也是葉案劫中之人。
蔡氏與嘉義籍台大法學院涉案主犯葉城松、張璧坤同鄉兼好友。葉某在一九四七年十月就加入「地下黨」身分而已。這是一群確實在「思想」上有所瞭解並認同的一群,所以「理論」的造詣不低;蔡氏是在葉張原忍受毒刑不屈──否認蔡參與秘密運作──而保住老命的。
──經過幾次辯,交手之後,志天發現自己並未被說服,反而似有越離越遠的感覺,尤其目睹鄭靖民、李曉芳、顏錦華等麗難免被年輕「同志」批鬥之後。自己這回公開跟老大搶白「中國人論」,應該不是偶然隨興的口舌挑弄,而是長期蘊積疑惑的放電火花。
不錯他有自知之明;心情浮躁,鮮能冷靜思索,尤其抽象性思考,一向視為畏途。不過,環會造就人,長期的囚禁會「壓縮人」;在八九年的囚犯生涯堙A身旁總有幾個紅色信徒、理想主義者,也遇過幾位深知中國的難友──例如在南監柯維倫的教誨──進入新站軍監後,恍然以為置身中國延安或北京。他,年紀已近「傷於哀樂」,面對此情境,他發現自己已經很能分辦事理,有信心於自己的見地立場了。
「我找到自己了?還是我轉變了?」他不斷質問自己。這個很重要。他清楚地「看見」自己在「移動」或「前進」……
他悠然想起老「戰友」謝雪紅。記得在南監的時候一姓蔡的難友說:謝氏早已進入中國大陸,據說受到毛澤東等熱烈歡迎,還上全國人協的副主席或主席之類「要職」。不過這年──一九五七年秋,新進來的難友李某炎來一則驚人消息:「外面」盛傳正在鮮紅頂巔的謝雪紅,已經突然被毛澤東整肅下台:伊罪名是「地方主義者」!──昭和三年(一九二八)春,日本共黨受國際共黨之命,以日共民區族支部名義,由謝雪紅與革命夥伴林木順等,在上海法租界成立「台灣共產黨」。
當時第三國際是在「關於日本的主張」中,指令「予殖民地完全地獨立」;主張台灣獨立以顛覆日本的殖民。結果招來台共在日據時覆滅的命運。後來台共被轉移由中國共黨援助並指導。於是一開始「老台共」就與來自「中國」的指導者頻起矛盾衝突。謝被攻擊點是「山頭主義」。實際上,一九四七年事件之前謝氏早已「失勢」,是事件中伊的行動又給他表現舞台;尤其毛某在亟思染指台灣的時刻,謝氏頓成反蔣反蔣回師祖國最佳樣板。問題是,十年之後時移勢遷,解放台灣行程有誤,謝的效用大減;加上謝背負主張當年「殖民地完全獨立」的原罪──「獨立」太刺眼,就以「地方主義者」鬥臭,打死伊。自歷史因果與中國式政治看,這是水道渠成,自然的結局。
「拿沙K奈哪!」好無情啊!林志天一再喟嘆。「好無情」──當年的自己、謝雪紅歐巴桑,共產黨,中國,這個人間,全可以「無情」來指述呢!
歐巴桑音容謦日夜浮現腦海;幼時的溫馨新近,少年時的仰慕欽敬,事件中的怒目疾視……而今,星火螢光之後快入老境卻要在異鄉飽受批鬥之苦。可以想像,殺得最兇鬥得最狠的必然是伊的老同志;同樣可以想像,伊的下場必然悲慘萬分。
不祇因為這是理論的實踐,更因為伊來自遙遠的「邊緣地方」──台灣!台灣!這個不斷被入侵異族統治的島嶼,這些受盡壓迫凌辱的台灣人……
志天他,滔滔茫茫的思緒洶湧奔騰、震動靈台搖撼意識的整個海洋。不過紛紛中漫天雲霧卻慢慢凝聚一個主軸;這個主軸的完整形狀模糊,卻也明明白白存在那堙C那是由身世生活為基石,再經學習交、讀書思索;更重要的還是七年牢獄鍛鍊中凌辱、折磨、觀察體會──的結果。
以往被「赤色朋友」譏諷攻擊,心媮`難免一絲小「餒在其中」,總有一份自慚形穢,自覺有愧。而今──在九號「基地」、六號房的體會學習之後,他發現自己「被塑造」成一個有信心的囚犯了。當然,他仍然欽敬「赤色朋友」所懷抱的平等博愛理想,可是他們所附炎的種種,他們落實於共產中國的種種,他覺得可以理直氣壯棄之而去,可以在自己的生活園地奡M找,建造理想……
林志天他,第一次明確地在自己的精神世界昇起完整的台灣島嶼的圖像。雖然,這時候心中的台灣圖像還祇是單純簡明的自然地理意義而已。
以後的日子,因為心理的自我調適進入另一個境地,他不再跟這些人衝突,甚至放下身段願意多多學習。
──在第六號囚房的末尾時段,可說是冤家路狹,又和「東京外語」的老同學蔡懋棠碰了面。
一九四七年二二八事件時,蔡氏任職於 海軍技術員兵大隊 上尉教官;主要工作是通譯日英文。
那年五月間,謝雪紅、楊克煌、古瑞雲三人化妝成母子與僕人搭乘海軍「光明砲艦」逃往廈門,然後轉往香港──幕後安排的正是這位仁兄。
一九五三年八月十二日,蔡氏以「幫助意圖顛覆政府而著手實行」,處有期徒刑十二年,財產除酌留家屬必需生活費外全部沒收。然而這個「叛亂犯」卻不是情治之網捕獲的,而是他的八兄蔡汝鑫「告密」的。
原來懋棠八兄蔡汝鑫中校涉案「羅東太平山游擊基地案」即「葉敏新案」;同任基隆要塞司令部參謀的六哥蔡堯上校,當年曾經參與「長征」;是因在職掩護中共潛台人員被揭發──雙雙依軍法被處死刑。
蔡家兄弟倆身份特殊,在押期間頗受優待,獲得面對研究案情機會。當時許多重刑犯、死囚對時局有其主觀願望的推測;多認為中共強大到可與「美帝」相抗境地,因此台灣必然很快就要解放了;如果把案情複雜化,牽連廣眾、真假相參,這樣清查案情多時,於是以時間換取活命機會。如此這般,八兄竟把么弟「資匪」秘辛透露出來。
在那悲慘的白色恐怖年代,這不是孤例而是多案多起;誰都不宜率爾覆審月旦,無奈得很。
至於蔡家六八兄弟,雖然冒險告密親弟,卻在懋棠與志天相會於軍監之前,已經喪命馬場町刑場。據家人透露:法警說他們雖然雙手反綁、腳掛重鐐,卻面不改色,挺胸昂首赴死。他們理想未竟身先死,固然求仁得仁,祇不知徒然延禍么弟十二年長刑,有何感概?
懋棠的情形極像鄭靖民,健康穩形極差,腸骨疾病纏身,看來很難挨過那漫漫徒刑吧?尤其幾個年輕「同志」的步步進逼──要求將個人家堭H來的食品「共產」分享,簡直是奪命的要求。因為獄方的伙食他根本無法消受;一入口不是絞痛如焚就是吐瀉不止。「同志」卻開罵說:
「哼!平時吸盡民魯民膏的有錢人,該死!」
「現在正是向廣大人民謝罪的時刻!」
「你們!你們這樣說我?」懋棠氣得全身顫抖。
這個反應卻引來一陣大笑,以及更多的羞辱。志天卻完全能夠理解這句話的涵意:我們蔡家,我個人對於黨,對於「祖國」付出夠多了,「同志」們還如此待我?
對於這個老同學,志天無能給予什麼協助,因為他是「黑分子」之一;雖然六房不像九房鬥得那樣可怕,他還是得力求「表現」的。縱使這樣,由於跟懋棠友好的表現,也招來更多的敵視。
至於懋棠,畢竟關係非比尋常,在囚房受苦三個月之後,運用層層內外關係,終於調離信監六號囚房,而且擔任「外役」。後來才知道是留在政治部擔任英日文教學的工作;真是完全脫離囚待的生活方式,近於獄方人員的地位,叫人羡慕眼紅。
蔡的「榮調」立刻在信監引起大震撼。在囚房埵b放封時大家都在議論。大家的結論是:蔡某根本就是一個「監諜」──抓耙仔;一進來就看得出來了!
志天實在聽不下去,在比較熟悉的難友面前,試著給懋棠澄清。
「他兩個哥哥為『祖國革命』壯烈犧牲,他自己冒死替國府欽犯安排逃出台灣,怎麼可以這樣看待他?」他就要點提出辯護。
「兄是兄,弟是弟;這個人曾替祖國立功,不錯,但受不了苦,這是小資產階級通病;意志不堅,變節了,就是人民公敵──革命,不能顧個人私情。你明白嗎?」對方反而搶白逼攻。
「算啦!林志天是什麼身份,大家心埵頃ぉ!」有人進而朝他放砲。
真是該死。這一來他竟然搖身一變成為「人民的第一號敵人」,辛苦經營的生存堡壘又受猛烈攻擊了。
他已經學會「坐牢藝術」:在一個單位堣O求和諧圓滿,不然就故意和單位內所有人為敵開始是爭執,接著就得承受皮肉之痛,找人武鬥打架。這時監方出面了;看看「囚情」不穩,於是他被調房了。
就以這樣的方式,他於一九五七年春調離六號房到十二號房。
本來他是抱著新環境、新生活的心情來到十二號房的。然而他錯了。監獄是一個奇特的封閉空間,形式上各區隔絕、各房舍分立不予接觸,可是各區舍的情狀消息,卻能奇妙地相互傳遞瞭然。林志天是「反革命分子」的惡名不幾天就傳到十二號房來。於是他立刻成為「公敵」。
不知如何攀附製造的,他被判定為反革命分子之外,又是獄方的臥底分子。這是危險信號;眾離友眼中的仇敵,他自己也處在隨時有被「處理」的危地上。
在以後的兩年軍監歲月中,他不斷被囚房難友驅建,或自動要求而變換囚房。在各囚房會遇上一些舊識難友,其中還有一些算得是好友,可是他的惡名昭彰,人人避開不敢和他攀交情敘舊故。
他是卻哭無淚投訴無門。他祇有謹慎保命,之外就是不斷反省以往種種,嗣嚼過去所聽所學的觀念想法,當然也在目前諸事況中尋找道理,且也「厚顏」向那些「理論大師」請益求教。
「老命要保住,心靈要更新進步──無論處在何種境況中……」他經常提醒自己。
一九五八年四月,他成了「回鍋油條」──倣到他熟悉的九號囚房。他悚然,因為三分之二的囚犯都是生面孔;老難友告訴他,一年多以前的難友,有兩位病死「出獄」了,另一個徐某因查出他案,被押走重判,據說是死刑,不知執行了沒有?
這,就是台灣監獄的風景之一──判刑關了好幾年又會重判一次!
在這堙A他又遇到一位老友──很特別的陌生老友:蔡鐘柏。
說老友,是因為蔡自稱是當年「二七部隊」的袍澤;說陌生是志天這個部隊長「戎馬倥傯」,東跑西跑並不十分認識蔡氏其人。
蔡氏稱得上是「神秘人物」。是大甲大富蔡家之後,一九四五年「中一中」畢業。二二八事件時,蔡是台大法學院學生,曾經率領大甲青年投效「二七部隊」。不過依時間推算,大甲隊並未能趕上「轉進埔里」之舉。四月初就被捕了,旋即押進干城營房囚禁。林志天在汐止被捕稍予審訊後押來台中;兩人同囚在馬廄隔壁的原馬飼料調配改造的臨時囚房。兩人這才相見歡通了話。
就因為有「馬廄之會」,約定「彼此無瓜葛」的口供。不久蔡獲釋。不過,二十萬的「運動費」也是善因之一吧?
蔡想復學,台大方面卻說學籍已經註銷。祇好另謀出路,隔年考上中央警校廿一期。在學期間,情報單位知道他的背景關係,特派他前往香港「工作」;工作對象就是「歐巴桑」謝雪紅。
實際上,那個年代的知識分子很少不具左傾思想的。蔡鐘柏曾經把分得部分祖產──數甲沙田無條件贈予原耕作的佃農;而謝與古瑞雲正是仰慕已久的人物。
於是他「陣前起義」了,暗中成了謝的追隨者。有一段時間,謝曾借重他柔道劍道上造詣,派他到太平山上,充當宋慶齡和何香凝姐妹三大人物的保鏢……
「我是正式的共產黨員。」蔡坦然說。
「你是怎麼又回來的?自投羅網嘛!」志天責怪他。
「歐巴桑命令的。我是想回來……」他以左掌掩蓋右掌剌殺狀,說:「可是伊反對,伊說:發展組織更重要……」
「你是怎麼被抓的?」
「還不是差不多?搞這一行,難免這個結局啦!」
「Khi密(你)!塔怒Khi擠際──價奈嘎(不是狡滑的老孤狸嗎)?」
「砂路未Khi卡拉喔積陸(猴子也會從樹上跌下)!」
說著,兩人不覺哈哈大笑。
由於蔡的出現,蔡坦然宣示:正牌的共產黨員;又以老友相待,這一動作,給予志天莫大幫助;「同志」們對志天的疾視稍微緩和了一些。
志天進一步問入黨的情形。
「在香港,由謝雪紅和古瑞雲當介紹人。我是一提出申請很快就核下來,而且是正式黨員。」蔡眼睛一亮,得意十分地說:「聽說歐巴桑還經過六個月的考核期才拿到黨證,我比伊還快。」
「兜悉得?」
「我的表現啊!當年我無條件把田地送給佃農;我是『自然紅』嘛!」
志天點頭。是的,這一點由不得你不佩服。蔡這時神情一肅,說了一句很重要的話:
「前些年在外頭,我遇上許多人物;進來以後接觸過各類的共產信徒。我近來一直在想,而且想通了……」
「想通什麼?」這一下,志天很認真。
「我認為:共產主義確實是我理想的大道。不過,要成為一個好共產黨員之前,你得先做一的遭遇?」
「我聽過,很多。不,我的主張,不是什麼『地方主義』……」蔡吸一口氣說:「如果毛主席責備的『地方主義』就是我說的──優先成為好台灣人──那麼,我是。我站在歐巴桑這邊!」
蔡鐘柏這些話是在囚房婸〞滿A身邊的人聽到了,結果引起連場的「地方主義」與「台灣人優先」之辯。
林志天不想也難以加入辯論,不過他被這句話重重震撼;或者說,這句話直接觸及心底的某些隱伏的意念。
是的,要成為一個好共產黨員之前,得先做一個堂堂的台灣人。
同理,「共產黨員」可以改換另一個理想的追求;而「先做一個堂堂的台灣人」──這個前提不變,是絕對不能變!
是的,這是把「我」的存在意義,放入「台灣的意義」去思考──想法。這堳得台灣是什麼意涵呢?應該就是台灣的土地與人民吧?土地就是「所有歸宿」的意思;人民就是「我群的共同命運」!
是的,他必須承認,他從未嚴肅明確地想過「自己」與「這塊大地」的牽連關係。誠然一種口號式的愛國愛民意識誰都熟悉,不過那是浮光掠影罷了,並未真正觸及心靈層面;鐘柏的話直入心坎,第一次喚醒了他身不台灣人的意識。
而,少年的困窮,在日本地所受的種種,終戰後的經驗──到此,陡然間被「喚醒」,人間的種種意義猶如眾泉的匯流,自然而然「連結」起來了。
這是林志天生命行程上重要的一個轉折;大有昨日自我陌生而漸行漸遠,今日自我嶄新而昂然前行之慨。
「堂堂的台灣人,是怎麼樣的一種存在?」這是下一步逼向鼻尖的議題。
「這是艱深的議題嗎?」
不是的。走過如此漫長而晦闇的旅途的今日,他已經釋然瞭然。他想:接下去是知行合一的問題,是實踐的問題。
他突然覺得自己很討厭「志天」這個名字。志比天大嗎?多可笑的自大;志比天高嗎?無知的傢伙!
「我應改名才對──就叫做:『林志台』吧!,林志台……」他跟自己討論起來。
現在是一九五八年初冬。漫漫十一年又半的苦牢歲月流逝了。到此,他才「自覺」地感到自己整個人改變了,成熟了。這種感覺是亢奮而愉悅的,不過還是難免一絲悵惘與疑懼。
就在這時候,九號囚房來了兩位新難友──帶給他另一場重大剌激的淒惻故事:
廖東秀,台北汐止人,四十歲,判刑十二年。
陳田廣,基隆瑞芳人,二十六歲,判刑十二年。
這兩個人都是一九五二年至五三年間「匪鹿窟武裝地許希寬等叛亂案」的不死遊魂。該案被情治人員吹噓為「徹底摧毀共匪武裝叛亂的典範之一」,被世人不斷提及的聲樂家,又是小說家呂赫若也喪命此役。呂是志天在台中三青團的同事;同是留日青年,又有藝文同好,所以短短相處的日子也往卻頗頻繁。關於鹿窟事件與呂氏生死傳聞紛紛,而今當事人在場,志天自然不肯放過詳知內情的機會。
廖陳二人列該案第三批判案人,時間是一九五六年一月廿五日。據說還有第四批第五批。該案「正式」判刑槍決的有許希寬、陳朝陽、蕭塗基等二十人。死刑分別於五五年五月十日、六月廿九日、五六年二月一日、六月廿一日執行。
這件轟動大案,廖、陳二人依據自身的經歷,跟在押難友在牢堣炯q見聞,再加上審訊人員的修補提示,全案經緯是這樣:
遠在一九五二年冬,保密局偵破「台北市委會」所屬電器工人支部案內,曾在支部書記溫萬全家中檢獲溫氏在某基地受訓的筆記。後來由淪家屬口中詢悉溫曾失蹤約兩個月的情報。這時另一被監視的嫌犯許希寬也有類似「定期行蹤不明」情報。
經保密局研判,可能有一秘密基地,位置在台北縣某山區。一九五三年十二月廿六日,在汐止車站,長期管監人員拘捕一「可疑分子」汪枝。經軟硬兼施,結果汪供述了鹿窟基地的大致情形。這是陳田廣在受酷刑死去活來後,施刑人得意地向他誇示「本領」時透露的。
「鹿窟」在北縣汐止鎮、南港鎮、石碇鄉、坪林鄉交界的山后。有一段歲月這堿O相思炭的供應站。這堣j都是造林的相思樹林,峻嶺山巔上還有自然原始林;平坦的地方雜亂地矗立著二三十座巨型的「炭窯」;居民十之七八靠「燒木炭」與「賣柴」維生,是重勞動,貧苦的一群。
這埵鴝饇禰_之間,山峻勢險,西控北市市區,東南威脅基隆海岸側背,可以說是極具戰略價值的區域。
據說在老台共時期蘇新等人就經營過這些山區。真正開闢為「基地」的是台南籍老共黨陳朋江。陳大約與蔡孝乾或張志忠同輩,終戰後自東北返台,以「中外日報」專員名義主控該報。但是陳的另一任務是建立武裝基地。
陳朋江進入鹿窟經營,跟當地村長啟旺的女兒同居,很快地把組織發展開來。陳的另一女友屏東人陳昭娥,也住來協助推展。兩女相處,都是革命女兒,也就十分融洽不在話下。後來陳朋江在外被捕;自首放人,可是有關嗶位還是另立名目案子把他殺了。這種「方式」並非特例,所在多有。例如「二二八」之後,原住民參與或涉嫌份子湯守仁、高一生、林瑞昌等六人,後來都以「特裂」的叛亂案槍斃「結案」。
攻擊「鹿窟基地」的實況大致是這樣:
行動單位:國防部保安局摎接行動。擔任「前進指揮所指軍官」的是戴笠的老部下谷真雯。否的官階與職銜都很特別:「軍簡三級、同上校佔少將席,國防部保安局通信員、偵房部長」。
這個人是台灣白色恐怖期主要「獵赤」行動指揮人之一。幾次深山追捕、誘食「叛亂」的原住民也是此人領軍進行的。
「軍事行動」於一九五二年十二月廿八日下午發動,一個加強營的現役陸軍野戰部隊,於傍晚四時進入「敵軍」警戒地區。其中三個連的步邱實力散布在該「基地」四周出口。到此,基地封鎖完成。也就是,預計直接進攻的邱力為一個加強連,約二百戰鬥人員。
廿九日三十日兩天是「戰略行動」:以廣播方式,命令該地后住民換發身分證;藉此分出民匪,也予分化壓力。
實際上讓人願與匪合作的住嚴、婦孺在換身分證時離開山區;另一方面也明示;拒絕現身換證的,視同匪徒,將予逮捕,反抗的格殺勿論。
兩天的換證作業,效果不彰。預估山后住民有一百多戶四百多人;加上「入份子」,總人數應該在五百至六百人之間。可是出來換證的不到兩百人,而且多是老少、婦孺……
──在鹿窟基地方面,實際上已成立具體而微的「蘇維埃」組織,由四十人左右,平均年齡二十三、四歲的年輕人組成「人民政府」。在組訓方面、採取全民皆兵制;早晚與定期施予簡單的軍事訓練。在治安方面,由「老蕭」任「人民警察大隊長」。「老蕭」有一把繫有紅綢布巾的手槍……。
不過實際上這批貧困的「炭民」,政治意識上並無「人民政府」幹部們想的那樣具有「無產階級革命」的高度覺醒;他們接受的簡單邏輯是:貧人應該翻身;血汗耕作的田地應歸於實際勞動者;團結是力量;腐敗的國府根本無力對付他們,相反的,祖國的解放軍很快就會打過來解救他們;他們祇要團結起來支撐一段穩日,出頭天的日子就到來了……。
現在解放軍還未見蹤影,要命的「國軍」上來啦!這些「炭民」失了方寸。因為「幹部」們一再警告大家;現身換身分證就是「自首」,自首後一定以「失蹤」了結。大家相信這一點,因為以往事實斑斑可考。
這時候,「老蕭」說話了:
「怕什麼?同志合力拚死他們一波二波。真打不贏了,我們潛入深山打游擊──大家要知道,共產黨最在行的就是深山游擊戰!」
「……唔安尼,嘛無啥法度!」大家也這樣想。他們依恃維生的是山,也唯有對山最熟悉。
──在這堙A實際負責人是許希寬,但在外頭早就落網了,目前後勤由原村長陳啟旺總理,行政部門是年輕力壯的劉學坤主持。劉的名聲響亮,在汐止一帶頗受尊敬,他投入「基地」也是維繫向心力的主因之一。另外一位就是「人民警察大隊長」老蕭。至於整體地作戰訓練指揮則由劉學坤的拜把兄陳朝陽──有戰鬥經驗的人物擔任。
──關於老蕭,「國軍」一直未能掌握正確的情報,因為第一任「大隊長」是一個外來陌生人,白白淨淨的,喜歡喝酒,酒後高歌;是一位神秘人物。他自稱「老蕭」,不肯說出名諱。一段時日後這個人失蹤了,聽說是下山去做與解放軍連絡的工作。在國軍攻山之前傳出一道謠言,說老蕭死了,死於毒蛇云云。據說這個人就是呂赫若……。
第二任「大隊長」是由劉學坤兼任,他也對一般人自稱「老蕭」。第三任「大隊長」才真正姓蕭名塗基,四十三歲;在「作戰」中受傷被俘。該案二十名「明令」槍決者之一。
要員劉學坤在雙方開戰後,被追到鹿窟後山腰公共墓地;敵軍喝令投降,劉回以一枚手榴彈。手榴彈熄火,他被打成蜂窩 倒在一座墓邊。清理戰場時谷真雯親自掩埋了他。被俘的人指認劉就是「老蕭」。依據情報,老蕭就是呂赫若,所以谷氏一口咬定呂是當場被打死的……。
真正「攻堅」的軍事行動於十二月三十日拂曉發動。以一連的步兵由換證的「檢查站」出發。這堿O汐止外郊,進入山區需經過一個斜坡,斜坡上端是一個益口。正如事先的研判,「叛徒」必然在此設下「重點」──
果然,「國軍」接近斜坡底,隘口附近草叢陡然冒出團團藍煙──一陣排槍咻咻,子彈落在近旁。
「哈哈!菜鳥嘛!」谷哈哈哈狂笑,然後發佈一道攻擊令:「衝──啊!大聲吼啊!」谷是心戰專家,來這一招。
「殺!殺──」
「臥倒──射擊預備──」
──「啪啪啪!啪啪啪!」對方又是一陣排槍。
「預備──衝啊!衝上去!」谷再下衝鋒令。
這時隘口上,草叢中人影閃動。顯然「叛徒」驚惶失措而後撤了,谷真雯親率的攻堅部隊衝上隘口,就地開槍射擊;對方十之七八落荒而逃,十之二三且戰且走……。
第一波接戰,「國軍」一輕一重傷;「叛徒」被當場打死四十人,重傷倒地不起而被俘五人。
「國軍」士氣大振,谷指揮官心頭大定,第一,「叛徒」戰技太劣,不堪一擊;第二,「叛徒」武器太差,可能都是一些日人留下來的「三八式」步槍。
這一天,幾乎未遇上正面的迎戰。零碎的住擊雖然也打死了數名士兵,對方也幾乎未能全身而退。到了傍晚,主攻的一連兵力已經臨近研判為「匪窟」指揮中心的「光明寺」了。
「光明寺」確實是「人民政府」的「軍政中心」,「人民警察大隊」就公然設在左側偏殿內。
可是指揮官谷真雯在審訊人犯時,卻得意地透露;該寺住持梁某是他的臥底!而且鹿窟的主要人事、行動,都經由梁某而在掌握之中。
事後,廖東秀在監獄婺穧P難分析研究,對於這點卻是半信半疑。半信,是因為「國軍」似乎相當瞭解鹿窟的地形地物、佈置狀況等;半疑,是那位光明寺的住持梁某在戰鬥中也喪生了,而且據他瞭解是死於「國軍」逐戶逐家獵殺的元月一日午後。
元月一日晌午,在「人民政府」所在地的十幾家山莊堙A有過短暫的巷戰,也可以說唯一的正面開戰。這場「戰役」中,人民政府的幹部三十多人當場戰死,或不屈反抗被殺;總指揮陳朝陽大腿中槍,不及自裁而被俘。「人民警察」除隊長受傷被俘外無人倖存。
戰中在酷寒的入夜時分結束。總計俘獲陳朝陽等一百一十二名,擊斃劉學坤六十四名;搜獲大小五星旗六面,五星臂十條,「武裝保衛隊」隊旗二面,軍用地圖四十三幅,長短槍三十一枝,收報機一具,各式手榴彈一百六十五枚,土製地雷七個等,以及反動書籍,六件五十五冊……
槍枝如此少,出人意外;手榴彈這麼多,叫「國軍」既憤且驚。在光明寺附近十幾家山莊外斜坡底下,左手側一道山谷對面半山腰,以環狀散佈著幾十戶民房;有小山莊形式的,有獨立家屋。這些「目標」情勢不明;會不會「主力」隱藏在那些地方?
指揮官谷真雯是實戰專家,手段陰狠獨到,還練就精準的槍法。據他自己說,元月一日晚上一直睡不穩;這個不眠之夜也想出了殲敵妙計:
元月二日上午九時,谷命二四兩排排長,各帶約二十名俘虜為前導,邱分二路左右包抄,朝那些「目標」進攻。
「俘虜押在前面探槍子兒,維持安全距離,先喊話招降;五分鐘之後攻,一律格殺!」否這樣下達指令。
「那……出降的呢?」第四排穆排長這樣問。
「……」谷狠狠瞪一眼,然後說:「為防後患,那些茅屋全給燒掉!炭窯給我砸毀咯!」
「清鄉?」第二排于排長說。
是的,這是徹底的清鄉清庄;見人食人,逢屋燒屋燬舍。於是元月二日三日四日連三天鹿窟地區一片濃煙縷縷火苗。在光明原左邊隔著山谷對面,七八家山莊被焚時因火焰熊熊把附近的相思樹薰熱而著火,於是延成「火燒山」燒了好幾天。谷指揮官一看大喜,因為如此一來,那一帶匪徒便無可遁形啦。
「火燒莊」的任務在三天之內大致帘成。可是這堣s勢繁複巍峻,巨岩密穴頛多;又因為四方出路完全封死,出降又必然「不測」,那些叛徒餘孽祇有負嵎而死抗一途了。
所以「鹿窟之役」並未能速戰速決;直至一九五三年三月三日才告「清理完畢」。到此,那些「死不完的」──也就是「自首分子」廖媽福一百三十名,這才押入軍牢,第一批死刑判決於一九五五年五月五日出籠;五天後執行第一批死刑……
「鹿窟大案」倒此告一段落。但是留下一堆「累贅」。那是十四、五歲以下喪父失母的劣少年有四十五六個。太小的棄之野外必餓死,十四五歲仍科以「叛亂」匪刑有失人道。谷少將懂得作戰,也懂得政治。首先,他把七歲以下的男女幼童交給汐止鎮長與警局局長,命他們找出孩子們的親屬領養;無親無戚的歡迎無子嗣的收養,反正「政治處理」完迄。
至於八歲到十五歲的二十九個少年,他向局長毛人鳳拍胸脯、負責「教養」,公家給以衣食經費就成。
「組成小鬼隊……滿好用的。」谷說。
「有用啊!能用嗎?」毛笑著問。
「哈!未來的情報,講究細緻、深入、長潛──這些孩子飢寒生死在我手堙A加以長期訓練,將來以女傭、工友、店員、小兵身分……您,想想,怎麼樣?」
──這是「後鹿窟」的發展,人間人性的扭曲莫此為甚。這些,自始谷氏就不諱言,所以廖東秀、陳田廣等難友就耳熟能詳了。林志天發現他們侃侃而談,似乎全不牽引情緒的波動。起初他吃驚,略一沉思也就恍然了。
(案:一九九一年夏,在汐止某「原小鬼隊」隊員家,谷氏親自述說了一些當年秘辛,當時謝聰敏、李昂、林志天,筆者等多人在場。)
──這段「故事」對林志天而言,是深沉的一,也可以說是一串串的晨鐘暮鼓;關於人,中國人,情報特務人員,他有了更進一步的「體會」……
林志天新店暗坑「軍人監獄」囚禁了四年又九個月,是八個「監次」中最長的一站。這一站受到的「教訓」最豐富;這近五年的「寒窯」、也正是他心理劇變,心靈蛻變的日子。
一九五九年六月廿九日,他終於踏上「政治犯的天堂」──火燒島。押上軍車之前,回頭再望一眼灰灰冷冷的「鐵幕」,他,掉下了幾滴已然很陌生的淚水……
離開台灣島嶼,航向「火燒天堂」時,他嚴肅地向自己宣佈:「林志天」的時代結束;今後的他叫做「林志台」……
◎
一九五九年八月七日,台灣中部發生大水災,四十年來生命財產損失最巨的一次災害;許多地方的水文地形都改變了。據省政府報告:死亡六七七人,失蹤四○八人,重傷二九五人,屋毀五○○棟,受災戶三十多萬人,公私財物損失約三十四億多……
彰化雲林一帶是台灣的穀倉;也是蔬菜花卉漁撈水產的重鎮;溪州、西螺位於濁水溪圳渠縱橫地區,土地肥沃而地勢較低,八月七日連續十二小時傾盆大雨下來「看顧」學校。
還好,學生及時放學回去了。校長卻要求「沒事」的同事留下來「看顧」學校。
鍾瓊玉和十幾個老師被困在辦公室堙C辦公室內已然積水盈尺;外面雨勢如幕,水澇不斷湧入,室內器物漂浮,人員站在辦公桌上。男老師把一角屋頂抓開,準備隨時爬登屋頂避洪。
溪州國校在溪州老街北端,是一所日據時期建造的老舊建築;十四、五年來未添一棟新舍,這些平房隨時有垮塌沖走的危險。
因為溪州就在「莿子埤圳」之畔,南端是「蕭子埤圳」、「永蓬圳」;濁水溪(這段又稱西螺溪)的濁浪巨洪漫入溝渠圳道,然後迅速淹沒這一塊平場的農漁之地。
溪州國校之西萬善祠,之南「第五橋」到南州國校、溪州糖廠、東南房「復興館」──一帶全是一片汪洋,放眼望去祇剩屋頂或屋脊。天上是灰黑的,地上是濁黃的;傾盆大雨把天地連接在一起,祇有幾棵大王椰子,一排排的檳榔樹被打得披頭散髮,發出咻咻泣聲……
田園淹沒了,消失了;人所能使用的空間整個被雨水佔領了。這時候,人陽得多麼渺小,多麼無力!
同事們嘀嘀咕咕,驚惶中有些莫名其妙的興奮吧?瓊玉搬一張子放在桌上坐著發呆。那茫然的眼神,似乎表示神馳在外或陷入沈思之中;其實不是,伊是努力集中注意中於「不想」,而全心一意來「感覺」這可能減頂的境況。這是滿「剌激」的境況,居然跟這麼多同事「同享」!
這是很新奇的經驗。在這所學校工作十多年了,校長很照顧伊,照顧的方式是命伊一直教五、六年級「升學班」;降旗後要補習,晚上還得補習。學生走了,又得「刻臘紙」,準備明日的隨堂測驗、校長押考、調班比賽考等等。校長說得:忙碌是妳維持身心健康的妙藥。伊想也對吧?伊心甘情願投入繁忙的漩渦田中,把自己變成為一個冷冷的機械;伊不要一切感懷感受感想,伊祇要活下去,把時間耗掉,把自己的能量消損盡淨!
這十多年中,同事迎新送舊,或有的和伊一樣長留本校。可是伊和任何一位同事都永遠祇是同事而已,就是無由滋生同事之外的情誼。起初是自己心房嚴密,後來就不知怎地形成無形的畛堿了。這是一種默契:伊和其他人是不同的,彼此之間存有絕對不能打成一片的因素在。後來伊掙扎著想要擺脫自己的不同;伊也強烈需要友誼,可是勿論如何伸手相招,人己之間就是存有一道無形的牆。伊努力嘗試,伊也發現一些同事想跟伊結交,可是某一瞬間,某一全無關連的事況出現時,卻奇異地讓對方驚慌撤退;從此便明確地表示「拒絕往來」。
「思想犯的女人就該接受這種待遇嗎?」伊不甘心地一再詰問自己。
不幸,事實上如此,點案是肯定的。
我就這樣使排斥在社會之外嗎?
林志天以壯盛之生命要囚禁於幽獄十五年,還不夠抵銷他的罪孽嗎?
縱然這樣,我鍾瓊玉就必要也承負他的罪罰?
當然,「政府」沒有這種法條規定如此,可是社會就這樣「執行」了!
然則,罪罰是什麼?社會是什麼?法律又是什麼?歸根結底,人是什麼?存在的一切是什麼關係呢?
──就這樣面對滔滔洪漭來說:人與人的製作是一點,洪漭是洪體,所以後者要吞噬前者,而前者抗拒後者。伊不是後者而且是後者的第一目標;可是同為前者的同事鄰舍卻「不得不」視伊為異類……
現在好啦!天地之變的大洪流要把人與人的製作一起摧毀了,勿論你們願不願意,畢竟被「自然」歸諸於一體面對被毀滅!
「嗯,嗯……被自然歸諸於一類……」伊自己跟自己辯論起來:「不對,應該說是:本來是一體的,當災害未臨身之前總以為自己別於他人大眾吧?」
不錯,這是「火燒鄰家的故事」…遠處失火時,大家聚集觀望,外加評頭論跑吆喝助興;近鄰著火了,趕回搬撤自己的財物家具,不管隔壁人亡家燬。問題是火勢招風燃迅速,你不去合力打壓火苗削其威力,結果難逃被「各個擊毀」命運……
是的,人的社會堙A火燒鄰家的故事不斷演出,往古來今情況總是持續不絕的吧?人,就是這種動物!
想到這堙A伊不覺笑了起來,而且發出輕笑聲。這一來,同事們紛紛投來訝異的目光。
「笑?怪,怪人。」有人側過臉去這樣說。
是的。同事們背後封伊為怪人。伊知道,伊也不以為忤。有時自己也會為離群索居的生活方式感到不安,不過岥理解,唯有這樣才是簡化生活的方式;伊絕對需要單純,唯有單純才能把稀淡歲月往前推移,才能讓這個單薄孤寂影子繼續往前挪動。伊不要,也真承受不起任何感情層面的風浪。
學校每常學期舉行的師生遠足,為了責任伊不能不去;每學生的畢業旅行,伊就央求訓導處派員代領。溪州國校有一個傳說:每年中秋節,或當夜或次夜都要舉行賞月晚會。伊一直拒絕出席。有一天校長「下令」不得缺席。結果在大家興高彩烈節目進入高潮時刻,伊因為「控制自己」心力焦瘁而堂堂暈倒、不醒人事……從此伊就每年獨自賞月了。
歲月是很可怕的東西。歲月像陣陣強風,會把靈台中積存的東西「風化」而模糊而蕩然;歲月也像水澇,久久滯心田,會把磐基腐蝕變形。
說起來跟志天的相遇相識,由私慕而結交而相戀並定情,以身相許,其間不到七百個日子;真正「在一起」可憐不到幾個日出日落。就這樣冤家讓伊魂飛魄散的驚慌之後,悄悄入獄,過他漫漫十五載鐵窗生涯──據說他自已透露,坐滿十五年刑獄之後,還有一段「補強教育」等著他呢!然則,誰知重逢在何年何月?
是的,不報得很,也內疚得很──志天意容馨欬,不知怎地,也不知從何年何月起,居然越來越不可把握了。也就是說,腦海中冤家他的模樣,不可如何地消溶著,變淡變形了。
這一驚非同小可。趕緊凝神聚慮去「捕捉」他的形貌,讓他乖乖地,明晰地留在心田中央……
「啊啊!姆舊──納hi豆(無情的人);姆臼訥咖賊(無常的風),咖賊嘎哈納喔擠拉世(風襲花散)……」伊驚極而哭,伊疚愧得無地自容,伊發現自己是這樣地無情;而世事無常,強風來襲時朵朵脆弱鮮花不能不辭枝散去。
而伊不服,伊要抗拒這個無常;伊自責,伊要尋覓拾回舊情舊事,想要重砌志天在心中的塑像……
然而,越是用心越是無力,越急越見徒然;塑像風化於什麼時日伊沒有感覺,而重塑的志天卻是扭曲而陌生的,不相像的,虛構的,矯飾的。於是伊仆倒在陌生塑像之前幽幽飲泣,喃喃自責。
是我鍾瓊玉寡恩無心嗎?還是時間冷酷、天地無情呢?我該譴責?我該遣責嗎?啊啊!不知道,不知道,總之後不甘心!不甘心被如此「判決」,不甘心落入如此尷尬羞境地!
然則,我鍾瓊玉還有什麼呢?不知道。我鍾瓊玉又失去了什麼呢?嗯,是有所失,卻也說不上具體的什麼。因為:還是死心塌地守著幽囚天涯的冤家;不會情海起浪不會再去戀愛的;會拚命上課補習刻臘紙食時間消耗生命能量。如此這般,還要什麼?又能要求什麼?
想到這堙A心埵酗@份釋然了。同時也萌生一絲心疼;對自己的。
不要理會他!不管他什麼狗屎塑像模樣,最好把這些魑蹤魅影驅逐盡淨,還我靈台心田的空曠明朗;我要一無牽掛、絕對的自由;什麼良心不安、哪有什麼虧欠?不!不?沒有這回事……
於是伊努力「洗淨」冤家的「殘餘心象」。可是,就在這時候那個空曠的地方,屬於林志天的不具形貌不佔空間位置的「意象」──「存在」了。伊知道他存在著;那不能稱為「浮現」或「出現」,因為他,在那堙A不可見不可觸,不過「在」那堙C
「哇──芝賴苛豆(辛辣事況)!」伊掩面而嘆。
是的。伊真的無法理解自己;首先伊暗暗擔心自己寡情,卻發現多情而心疼起來。當情意在歲月沖刷下變薄時,輕輕心驚媮椄O悄悄「鼓勵」自己順應自然變化的。凝視變化的進程是憂喜參半的;在自以為已然擺脫褪色情境而置身於料峭春寒時,竟然發覺冤家卸去有形的限制而緊緊磐踞自己腦海心田上!
芝賴人生,芝賴戀情,芝賴這個無可如何的鍾瓊玉啊!「降參」!認了。認命吧!死心塌地地認命,不要責備這個多汁柔蝡的心,好嗎?疼伊!憐惜伊,讚許伊!接訥伊!就這樣。
就這樣,伊徹底馴服自己,接納自己。
於是,伊不知不覺地身心放鬆下來。早就對外不必設防了;因為周圍已經認同伊為一個特殊的景觀──一位思想犯的家眷,人人懷著四分疑懼六分欽敬。而後,對內也不用警戒了,徹底地填平心坎的凹陷、敉平心湖的漣漪。
於是,伊的雙眸清澈而明亮起來,同樣的山川草木,屋宇器物也高麗可親起來。
不過,一切都淡而遠了;淡的是色澤、形體、遠的是一切身邊的存在。景物在淡淡嵐煙中,不,是自己身邊有一團淡淡嵐煙「保護」著。
那是一種美感距離。美感是帶些涼意,一絲酸甜,薄薄醺然的。伊喜歡。或者說學習喜歡;也可以說不得不喜歡。伊知道。伊做到了。伊沐浴在這種幸福感中。這就是成長,而且邁向真正的成熟。伊做這樣的認定。
林志天在新店暗坑因禁四年九個月,因為路途遙遠,會面時間又祇有匆匆十五分鐘;漫長的疏離歲月,換來的是這種心境變化。伊好想向志天詳述這個心路,可是事實不可能,何況這個人冰冰冷冷的;尤其進入軍監之後,,家書除了幾句客套語,就是要錢要魚干、肉脯,幾乎不再表示「要人」!伊,祇好自求多福── 誰知道掙扎追尋,到頭來還是投入自設的網羅?
志天移監火燒島一個多月後伊才獲得消息。前此伊北上會面兩次,監方都以「暫時停止會面」為由讓伊悵然南返。這種折磨,不知道要責備誰?
志天發自火燒島信,卻讓伊感覺出這個人「盼望達到、十分喜悅」的味道?豈止氣死人而已!
伊坐在書窗前,淚流滿面。伊又回到志天剛入獄時的心境了。現在伊要盡情發洩一番,沒有哭聲,因為無聲。這是慢慢養成的習慣,伊不要讓誰知道伊又哭了。
──自從志天移到軍監之後,志天的媽媽就堅決表示:命伊回北斗家居住,老人家決定自食其力繼續給人幫傭,也就住在主人家。伊勸阻不了,還保留租屋,可是老人家連過年節也堅持留在三叔四叔家。這樣一來伊祇好退租搬回父母家同住。
現在,志天在「外島」,也就是「島外」,也就是「海外」,這樣一想,相當時日以來的那份「淡然」消失了,伊感到陣陣的心痛。
「好遠啊!火燒島!林志天囚在那台灣人看作人間地獄的火燒島……」這樣想、深入地想,伊就會尖叫起來。
可憐的志天!那種牛脾氣如果改得不夠徹底,如果還是瓦咖媽罵(任情放肆),不知能不能熬得下來?
現在伊遇上一個難題;父母這邊比較容易,志天的媽媽那邊如何瞞騙過去?伊老人每兩個月就會要求去會面一次的。
伊決定「到時再說」。為了不引人啟疑,伊還是兩三週一次「宣佈」北上會面。實際上是一次短程「旅行」或「遠足」;把動作做出來。
有時候,媽媽會給準備食物,這是最棘手的問題。不過「謎底」在志天來信後一個月,被楊逵的太太葉陶揭開了。
那天深夜,突然有人在外面急促敲門。伊和二弟同時下樓開門。是志天的媽媽,還有三叔,是他開車來的。姐弟同時大吃一驚。伊還未開口,老人家就咿呀哭出聲來了。
這時候媽媽也現身客廳了。進了門,志天的三叔就說:
「志天移送火燒島,對唔對?」
伊無言。伊點頭。媽媽輕叱,弟弟哼喝;志天媽媽哭聲更大了。
「阿玉伊,嘛無乎阮講──者逗位聽到个?」媽在設法緩和氣氛。
「大嫂伊堵到葉陶,葉陶問伊啥時陣愛去『外島』會面……」
伊祇好鞠躬謝罪,卻換來二老淚眼相對。老人家焦急地要求,設法看看能否早些去「外島」會面一次。
伊去找葉陶打聽狀況。葉告訴伊:好像有一不成文規定,大概要移送六個月以上的犯人,又考查為「行為良好」的,才准許家人去會面。
「超過六個月之後,一切規定和島內一樣。」葉說。
「歐巴桑:妳多少時間去會面一次?最近去嗎?」伊一開口,淚水就紛紛濺落了。
「大概半年才去一次,老楊不要我常去。我……下個月中旬想去看看。」
「可以跟妳一起去嗎?」伊想想:「手續麻煩嗎?」
「阿志天,移監還未滿六個月吧?不成,白跑嘛!至於手續說麻煩也算麻煩──主要的要先申請『出境證』;這不用怕,我內行,可以幫忙妳……」
失望得很,下個月不能跟葉同行。葉卻悄聲告訴伊:
「妳應該寫信給妳的志天:表現好一些、守規矩些;照他們辦法,犯人如果『點數』夠,家人不但可以去會面,還可以讓犯人『外宿』。妳知道嗎?『外宿』──讓囚犯與妻兒一起過夜的「辦法」,伊把重點挪開。
「這就是犯人表現的分數啦。表現成績又分三級,達到二級以上依法可以申請假釋。當然,我們的人,沒份!」
伊緊記葉的吩咐,去信「要求」志天守紀律,保健康,還明白表示:希望有一天能在火燒島的鐵窗外「聚一聚」。
依伊性格說,在知道「外宿」意義之後,伊是不能如此赤裸裸表達願望的。不過伊想,這種激勵是必要的;何況伊確實希望有機會「外宿」。
伊被自己的想法做法嚇了一跳。這瞬間,伊瞥見自己最隱密的一面。或者說,畢竟自己還是盛開的花朵;奈何久旱不雨,一片枯黃……這是伊自已刻意忽略的。
回頭看看歐巴桑、葉陶,心堳o是騷然悵然。
葉陶,在日據台灣時就是大大有名,甚至在老公楊逵之上。謝雪紅與葉陶兩位台灣中部的「先覺者」,兩人的風格卻截然不同。謝穿著亮麗,濃妝艷抹;喜歡談理論觀念,講究策略,能曲能伸,是一位領袖氣質很夠的檯上人物。
葉剛好相反,號稱「土匪婆」,伊也不以為忤。粗衣布裙全然的農勞婦女妝扮;重實際能行動,從不談抽象東西,總以生活樣態表達伊的人世理想。伊直來直往,很有群眾魅力,但從未以領導人自居。
面對伊,瓊玉往往會產生莫名的畏怯。伊知道由於自己出身背景的囿限,伊欠缺葉那種勇猛的「人間姿態」。林志天就有這種特質;對於同性的葉,伊就有些扞格了。
不過為了獲得協助,伊還是定期跟葉維持連繫。遣憾的是往火燒島會面的願望一直沒能實現。
志天那邊卻始終反對伊「跨海尋夫」。理由是:手續至繁,船期難以把握,而且船程相當危險;至於「外宿會面」,他認為絕對沒有機會……
伊不聽勸告,還是央求葉設法成全。後來連志天的媽媽也直接向葉求助了。葉概然答應協助申請會面以及「出境證」等事宜。不過,葉明言,老人家不宜同行。因為車程船程奔波之苦,非老年人能承受的。老人家答應不去。
一九六○年七月十二日,放暑假一個禮拜多了,經過長期的盼望,多時的準備、火燒島之行就要實現了,瓊玉已經幾個晚上睡不著,連自己都不好意思起來。
很感激歐巴桑葉陶的協助,在前兩天什麼都辦妥了,除了「出境證」之外。
「會不會拿不到!」伊喜悅中心急如焚。
「無可能啦!『警總新生訓導處』的准許證不是拿到了嗎?有那個,出境證一定沒問題。」葉說。
七月十日下午,歐巴桑突然派大兒子楊資崩來通知伊;因為友人急事相商,提早南下了,要伊自行搭夜車南下,在十二日上午九時於台東新港會合;「出境證」可在港口設法……。
伊突地淚流滿面。伊從未一個人如此闖蕩過。不能放棄,卻又不想央人陪伴,何況「出境證」還未拿到手!
很奇怪,強烈的激動很快就退潮消失。伊感到自己冷靜極了;整個世界往後撤退,眼前的景物也迅速逃離自己的視線;而自己不斷往內媕蝗縮小,最後自己好像隱形了,祇剩下一叢茫茫然的感覺……。
伊把早就整理的攜帶品再檢查一遍,然後告訴媽媽:一切辦妥了,葉在車站等候;這就趕往會合。
趕往火車站,買票、等車、上車,凝視車窗外飛掠後撤的漆黑……伊一直很平靜很冷靜。之後伊讓自己睡著。在冷涼中醒來,不久就到高雄了。天己微明。
從高雄轉搭汽車,經屏東,轉台東然後北上新港(今之成功)。由於車班不多,到達新港已經入暮時分;警局和港務機關已經下班,祇好找一個旅舍住下。
這才發現自己一天不曾進食,炙熱的飢餓感才四散展開。還好,還有專人為湖人設置的小食攤,伊匆匆把肚子填飽;回旅舍倒頭便睡。
朦朧中聽到敲門聲。霍地爬起來,睡意全消了。
居然是葉陶歐巴桑!葉先開口問:
「出境證,怎麼樣?」
「我?……我怎麼知道?」話衝口而出,心媊拑M。
「妳?妳不知道?」葉顯然從另一角度談這件事。
天已亮。沒什麼話說的感覺。警港機關辦公時間未到。兩人無言地走在堆滿小漁船的船塢外牆小路上。伊有些不好意思,找話說。
「奇怪,台東市外口──東港不是離火燒島近很多,為什麼指定從這堨X海?」
「臺東港到那堣Q五海浬,這埵n像是二十四海浬;這堣騆偏僻,管理上──囚犯和家人分兩地出海,也就是安全上考量,哈哈!就是這樣。」
「我們這些……有啥昧好『安全考量』啦!」
「喂!小心咧!者代誌,唔好批評喔!呵呵!」葉誇張地擠眉弄眼,說著卻嘲諷地呵呵乾笑。
伊就是笑不出來,葉善體人意;吃點東西後教找到掌握出境大權的「簽證處」鐵門前「守候」。這堿O港務警務與軍憲一體,辦事的人都是穿綠色軍服的。
伊力持鎮靜,垂首不語。伊默禱上荅保佑──這才體會到自己需要一份比較「正式」的宗教信仰……。
八時正,鐵門推開。失望的很,伊鍾瓊玉的探監案;「公文未到」,所以,「出證境」無法簽發。
「有,我這埵部K…」伊趕緊翻出「警總新生訓導處」發下的同意文書。
「……我知道,妳這是正本,可是副本未到本處,我們不能……」高瘦上尉軍官無奈地說。
「那……那怎麼辦?」
「等啊!在這媯央C也可以回去等。反正,妳那許可證十五天有效期間內,哪天去行。不過,最好是禮拜天早上比較好──訓導處那邊才好安排會面。」
「可是……我怎麼知道那……副本什麼時候到您這堙H」
「可以來查呀!這是公開的。」
「可是我……我住在北斗喂!怎麼來查?」
「那是私人問題,自己解決。」
葉陶要求馬上用電話查詢看看。起初不肯,葉再三要求,瓊玉伊已經滿臉淚水。最誕答應撥電話。
結果是:公文已發出一週,問題不在彼處。
九時許,那漁船改裝的專用交通小艇啟程了。葉要伊留在旅舍等待消息,「小包」將代予轉交……
伊整個人內外陷入「冷凍」狀態。伊目送葉等十幾二十個囚犯家屬乘船離開。人船遠了,視線被阻。伊爬上坡道繼續目送。接近十一時,雲團全收,海天相連,失去船的影子,卻在欲時正前方的天際浮現一塊紫監。伊想:那就是火燒島吧?
七月十二日,伊就在坡道高處一叢林投樹下枯坐一天。
七月十三日,上午下午各兩次向「簽證處」查詢,結果一樣未見「副本」蹤影。其他時間,伊還是跑去坐在高處遙望茫茫海天。好像有人在注視伊,甚而指指點點。伊未予理會。到了下午,那麻木的腦海似乎沉沉冷冷的,無法移動、挑起。祇感到單純的空曠、孤寂,以及遙遠模糊的哀傷。也許炙熱的南國陽光把一切水分蒸發盡淨,伊感覺眼眶乾乾澀澀地。
伊,最特別的是一身白玉般的細而潤的肌膚,一般潔淨出塵的氣質;經這兩天十幾小時南台灣陽光的煎炙,伊感覺全身敷蓋了一層什麼,或者說,膚肌之間好像塞進了什麼;兩者之間有了空隙──霍然一驚,也可以說全身撕裂般的剌痛把伊從深幽的自我放逐秘境愀了回來。
「喲……」痛!這是疼痛發動的潛意識下的呼喚。
實際上,伊始終撐著傘,而且總是躲在樹蔭屋影下哩。
傍晚時分,正準備回旅舍時,三個便衣一個穿軍服的漢子走了過來。
「我們注意妳兩天兩夜了。」領頭便衣說。
「……。」伊點頭,不吭氣。
「妳在一定點,觀察海港地物地形兩天了。」
「唉……」伊嘆口氣,閉上眼睛。
「赫!妳這是剌探國防秘密,閉上眼睛就成了嗎?」穿軍服的大有伸手揪人的意思。
「我在等出境證──去綠島──你們知道的!」
「回去吧。回旅舍休息。明天回去。出境證,等不到的……」
「什麼意思?」伊難地站起來。伊懍然;自己怎麼這樣勇敢起來?
「走!進去!不然,這就把妳關起來,以剌探國防機密論處,妳相信不相信?」
「──妳那出境證下來了,自然通知妳……」
伊沉著地,不慌不忙地走向旅舍。伊一再提醒自己不要屈服──也就不可以崩潰,不可以示弱。伊又出來吃點東西,還帶回一包餞糖著乾。伊三天未沐浴了。伊好好洗一回澡,然後回房躺下;不對,不想躺,還是坐著好。透過沾一層泥沙污垢的窗戶,港回的點點燈火映入眼堙C漆黑的海面與灰矇矇的天際交接處,伊知道那就是火燒島,志天被囚的地方……
下一步?何去何從?我怎麼辦?這就回去嗎?我不甘心!不回去!不回去又怎麼辦?
「去……死!」腦海突然閃過死的念頭。
伊被自己嚇了一跳。實際上,自志天被捕,入獄、判刑、受刑、十幾年來什麼念頭都經常浮現腦海;死,明確的,簡簡單單的死這一念卻很陌生。
記得當年在汐止,志天被誘捕之前,兩人相對私語時志天說:如果……的話……妳要好尋找新的生活……伊當時是用日語回答的……
「人生朝露訥可得悉,拿沙K(情)哇盡米來哉(盡未來際、永遠)……刻挪生涯(此生此世),則許(無論如何)玉絳哇阿楣挪喲(瓊玉屬於君),依Khi得磨(生也是),死得磨……」
可是,現在此刻卻有死的強烈衝動;不,不是衝動,而是「需要」……
在志天入獄半年多之後,志天至友李舜卿來看伊時,,他告訴伊志天酒後說的絕望心境!
「天尼塞孤窟罵利,地尼奴蹐阿息斯(天踞地蹐,無容身之所)!」
是的,伊能夠體會他當時那種蒼穹不容,絕地無助的心情與感受。可是他一定不能體會伊的「塞孤窟罵利、奴踏阿息斯」;這是不同的,這是自己不能容納自己的孤絕;是一種反抗、報復外在人間而不屑於向外抗拒復仇所採取的「自我消解」──我不存在,看你又能如何囂張施展殘暴不義?
「死了吧!自……殺……」意念速凝聚、成形,進而成為動力量了。
有些干擾。不過,干擾離得遠遠的;當那個「力量」逐漸增強而至於掌全局的時候,現實的種種,父母、弟妹、志天、志天的母親──就如坐在急馳的火車,面對疾速後撤的車後景物一樣,急速離去,急速縮小,以至於留存為一絲媟T一點點惆悵。
也許世人很難理解自己自殺的心意與過程吧?尤其經過漫長孤寂歲月之後。
是的,一定是一團迷惘。這不重要,甚至沒有意義。也非全然為了志天,不是的;志天可能再四五、五六年就回來了,就可以……啊!不。不!不不不!就是倦了,自己想休了,不要了,不玩了。可以了。不跟你們玩了怎麼樣?就這樣。哈哈!就這樣。
伊想下一步就是「行動」了。伊拿出隨身攜炎的記事簿,簡單地寫三封「信」;很簡單明白的「信」。
一個怪怪的聲音響自腦耳之間:
是真的嗎?自殺,這麼簡單嗎?妳有決心嗎?祇是心媟Q想吧?因為祇是想「不好意思」所以做些「動作」以便給自己交代而已吧?問題是這樣下去會弄假成真怎麼辦?
「啊?弄假!我是弄假的?」伊憤然反問。
找不到回答。替代回答的是更強的行動力。伊感覺得出那是一種「強迫人行動的力量」。魔力?嗯,魔力。人間有魔力這東西。微微一懍,不過不重要了,伊就是要這種力量的。
──「鳴──」好像是船上的汽笛聲。
──「喔喔喔──喔!」好是遠處雄雞的啼叫。
天朦朧亮了。伊進入某種恍惚狀態。時鐘有兩股柔柔韌韌的「力量」在較量著;一是「要」,一是「不要」。自始伊就知道自己「要」的決心並不怎麼強,或者說,有部分的自己在反對、扯後腿。可是天平的一端祇要重於另一端一丁點,秤桿還是會傾向這一端的。伊的「行動」不能停止。
伊第二個想法是「用繩子」。這是人類最原始常用的方法。據說事後很難看。又據說,痛苦最短暫。
從旅舍的窗口跳下是第二種方法。旅舍建在山坡,離窗外斜坡道約三四丈,這個高度有可能造重傷不起。不行。這一方式不可能。
伊的目光投向港口。嗯,跳……那應該是最佳選擇。伊以膚色勝玉被同性異性所艷羨,而伊喜歡把自己包埵b蒼白的色調堙C當人們把自己撈起來的時候正是那種蒼白。嗯,伊要以蒼白向人世間示威!
海天相接處曙色漸濃,桅杆,建築物倒影下的港口,海水還是晦闇一片。
伊真的行動了。心理還是準備不周,可是時刻到了,行動不能停止。那天平另一段的重量不斷加重,正還不能重過這一端。
妳不甘心人間的一切,妳不甘心這樣做。好希望自己能停止,甚至於有人來阻止,可是周遭靜得很,會活動的一切存在都離得遠遠的。最後的意識混沌極了,變成雜亂的一團感覺。之後有一股奇異的誘惑,一小安詳的氳氤。驀地,眼前出現微笑而深情凝睇的臉──於是伊向前衝去,突然腳下失去支撐,很前腦海卻閃過強烈精亮的白色光幕;接下去周身一滯一緊,胸膛完全窒迫凍結了;啊!這是……
又是白色光幕。亮亮的東西在薄布之外。伊吁了一回氣。醒過來了。有人說。
睜開雙眼:歐巴桑葉陶站在眼前。這堿O醫院,伊獲救了,在軍醫院埵磻漵]。葉受命把伊帶回北斗。離開時那個穿便服的官員宣佈:以後不必申請會面了,絕對不准的……
這是一場「劇」,伊不認為是「鬧劇」。伊要求葉保密:這件事不願再有第三者知道、提及。
回到北斗家,志天的媽媽也等候在那堙C也許伊突然瘦削而更蒼白的模樣把老人嚇壞了,但都不敢開口問什麼。伊在車途上就準備好的話一一「演出」來,然後倒頭睡覺。
「爾,真有看到阿天仔呵?」媽媽在床頭稍聲問。
「當然有啊?卡-江哪安尼問?」
媽媽嘆了一口氣,走開了。伊躲在床上,努力做深呼吸,努力抑制自己胡思亂想。
這個暑假,伊很少走出大們,在家媕飢U媽媽整理具物雜碎,後院的花圃草坪。伊很想能夠信奉一種宗教,但是很難「起信」;伊儘量遠離書籍文字,伊以手腳動作,家務繁瑣來困阻心思的躍動飛翔。伊發現「停止意念活動」是目前最佳「療傷」方法。不過很困難,但別無他法,伊努力學習。
果然,除了葉陶之外,世人都不曉得伊經歷了死亡大劫的洗禮。不過,好長一段時間媽媽總是愣愣地瞪著伊發呆。唉!到底是母親,一定感覺到女有過某種「變異」吧?祇是不明什麼變異而又不認逼問吧?
「我……鍾瓊玉不會再……了!」有一天,腦海突然掠過陌生的一句話。
伊猛吃一驚,因為這句話後面似乎隱藏著未成形的一個意念:有些後悔?
「不!不!怎麼會?怎麼可以這樣想?我?我怎麼會是樣──這樣的人呢?」
伊,有被自己擊敗的感覺,也有自我出賣的悲哀。於是伊又花很長一段日子治療自己。
有時候在回顧往事前塵的時刻,伊會獨自笑了起來。這十多年,伊清楚地看到自己心路修練的痕跡,也自認為感情思緒的掌握,生命或生活意義的觸及;千山萬水的跋涉中,晨光夕影,一山一水,確實有刻骨銘心的體會、進境。正,下一場路途上的風暴乍起時,那些體會、境界居然蕩然不存、消逝無蹤!
「到底是因我的愚鈍?還是全部是虛枉的自以為是?或體會悟境本身就難以捉摸的?不然就是人間一程一境並非相連結的東西,所以什麼都無法轉移?」伊陷入深刻的疑惑中。
不過內心深處立刻萌生警訊,不要再耽於尋思幻想,祇要平淡的生活。伊要的祇是枯槁的歲月,靜態的日子。伊起初是謹慎地「管理」自己──身為成熟女人這個事實與現像,然後無能為力地讓女人這個自己在「可能範圍內」自由發揮。最後,伊與自己這個女人找到一個妥協點:去做這個狀態下女人能做與可以做的事。伊不要崇高,不受啥使命意義的約束;伊是一個中年女人,一個可笑的形同「未亡人」的存在,然則,伊自己建立一套行為規範活下去。就這樣。
在火燒島的志天如何?大概和自己一樣吧?天如果有萬丈高,那萬丈就是活動的空間;天假若祇有一丈高,人就會在一丈之內經營他的自由。人,真是可笑,不會去懷疑,抗議為何天不是萬丈而是一丈?
更可笑又可惡的是,許多規範、道得條目,甚至宗教理論,也都在教人如何適應那「一丈的自由空間」,不去爭取那應有的「萬丈天空」?
自己是完全放棄了,放棄了抗議,放棄追求萬丈天空的意念。當然有一丁點不甘心;不過一丁點不甘心而已。林志天呢?想像中,他現在是一個乖乖的老思想犯了?他大概也不會強烈思念伊了?更不可能強烈思想伊這個女人的種種啦?
「他,一定是專心在想出獄的日子!」伊這樣認定林志天。這是很無奈的,時間與距離會使人間種種扭曲變形的。伊發現自己如此,同理,志天也一定變化極大。
是的,十幾年了,什麼能夠不變呢?面對著剝落的妝台圓鏡──那是當年嫁妝之一──伊冷靜地告訴自己。
是的,伊發現,伊發覺,現在,尤其如果再四五年歲月沖刷之後,那個心境心情,這個軀體種種,一旦與志天相對──身心與俱的裸裎相對相處相與相結合……唉唉!不敢想像不能想像無法預測……唉唉!又豈是哀傷、無言而已!
這不是想像,而是必須面對的,而且正在進行中。
「如果已經有個十幾歲的孩子就好多了。」古老念頭又浮上腦海。一個女性,伊不能擺脫這種想法。
於是又想起和葉陶同姓那個薄命女子。不知道伊那個「父不詳」的孩子如何了?應該進入初中階段了吧?如果還活在世上的話。唉!長相像媽媽就好多了;如果看來是一個全然的「陌生人」呢?
伊,俯首,向模糊不明的心中神祇祈禱,祝福那一對陌生人母子倆……
◎
一九五九年夏,葉貞華為選擇浦實的升學學校拿不定主義而苦惱著。
張家──詹銀柱的長孫,葉淑珍的大兒子漂全,由鳳林國校畢業後,一九五三年秋到竹北義民中學讀初中,五三年畢業後考入有名的新竹中學。五九年畢業同牛考上淡江文理學院化學係。淑珍次子安全於一九五六年鳳林國校畢業後,循著哥哥的路子就讀義民中學;五九年初中畢業後考上高中部;不過據說安全本人極想轉入淡江高中。至於張行仁遺腹子、張娥唯一兒子至全和浦實同年畢業,並已考上淡江中學初中部。
張家孩子轉到淡水,是因為文全考上淡江文理學院,兄弟住在一起,費用和照頃都比較適當。
浦實的升覺途徑有三:遠在苗栗的大舅舅秀雄希望浦實「回」故鄉讀書。秀雄事業家庭都上軌,在心堣]接納了這個外甥。
留在花蓮讀「花崗初中」是最自然的一途。可是伊心埵釣ョu說不上來的理由」,希望孩子到外地去求學;當然心堿O矛盾的,孩子十二年來,除了頭一年之外都在身邊呢。這個晚上,浦實和往常一樣讀一小時書後,伊問:
「讓你選擇,你想在哪媗炕H」伊很少問孩子意見的。
「……媽說哪裡好就哪堞w─反正,少花錢的學校就好。」浦實說話時態度、神情有些拘束,他是這樣的。
「錢,不成問題。祇你一個人花我的錢──這些年媽已存了些,這不用你操心。」
「……媽希震我到外地升學對不對?」他突然這樣說。
「你……怎麼這樣說?」伊想自己的臉色一定變了。
「不是啦。」這傢伙眼珠子兩圈:「媽是……希望我早早學習照顧自己、獨立生活;還有:少和那些孤群狗黨混在一起──媽說的。對不對?嘻嘻!」
伊祇好順著他的「演戲」,也假假地笑一笑,伊明白,這個鬼東西「想得很多」,也完全暸牽伊的真正意思;可惡的是,話鋒轉得太「自然」啦。
「媽是隨你的意思。反正……你在外頭,也不會學壞,對不對?」
「我在那堻ㄓㄦ|學壞。」他正經八百地說。當然狡黠地盯住伊一陣,然後說:「讓我猜猜:媽是很想讓我留在花崗初中,但是又不甘心──那堣ㄟ鬫n,又怕我老依賴媽;至於舅舅那堙A您又不要太擾煩他們,所以……還是走文全哥、安全哥的路子──去讀義民中學。對不?」
「你怎麼不猜:到淡江讀淡江中學初中部?」幾乎全給料中了,伊有些不悅。
「那……又得依賴人家,又比較貴吧?不如讓我一人到義民中學去,反正那個環境也和花蓮比較像,對不對?」
也許還有其化考慮因素吧?反正想法大都被猜中了,也就彼此順著這個情勢做了決定。結果以第一名考進竹北義民中學。這件兩地都造成小小轟動。學校方面,以往從未收到一個入學考試幾乎各科滿分的特優新生。花蓮方面,失掉一個如此優秀的學生,不免議論紛紛。
義中是一所私立學校,面對這種成積特予「年學雜費全免、加上宿舍費免繳」的優待。
真是喜出望外。不過伊堅持放棄宿舍費免繳的優遇。浦實逮到這個適合於自己說話的機會說:
「媽:總算證明我不是壞學生啦?」
「學業成績祇佔一半,也不能證明整個你……不壞!」
「但也沒什麼好證明,我比您認識那些好學生壞吧?」
「少耍嘴皮子!討厭!」
「媽!至少我沒讓您丟臉嘛!」他突然哽著。
「浦實!你表現好呀!」伊手足無措,伊知道這一段輕鬆閒話堙A不小心竟然觸動他心中的一些陰暗的東西了,伊咬咬嘴唇,說:「對不起!對不起。媽是很高興啦!很……驕傲!有你這麼優秀的……孩子……」
浦實抽噎著,還想說什麼。伊走過去把他攬進懷堙C他有些驚訝,微微掙扎了一下,之後把頭顱,整個上半身擠窩在伊懷裡。他已經有一百五十公分左右高大了,雖然身材瘦削卻是滿結實的。
伊感到懷堥I重而又充實。伊終於緊緊抱住這個逐漸長大成人的兒子。
岥被自己的激動情緒以及強力摟抱動作嚇了一跳。幾乎下意識地要把懷堛漕鄐l推開,可是力氣不夠,也是心底奧處有一隱約的「命令」,不午這個意念化為行動……
實際上伊未曾如此「強力」摟抱過這個孩子。
懷堛漁實卻是柔順服貼、靜靜窩著,好像並不總覺奇怪或驚訝?
這是奇異而新鮮的經驗、奇妙舒適而有些緊張的感受。好像一些沉睡的,被抑制的什麼在這瞬間復甦,醒了過來。
不過,大概過了幾分鐘或幾秒鐘,伊「示警」地哼嘿兩聲,然後鬆手並輕而微地把浦實沉沉的身驅推開些許;浦實立刻有了反應,自母親懷抱撤退……。
「快睡,明天早起,媽教你英文音標──開學後一起步你就走在前面了。」伊吁一口氣,輕快地說。
浦實祇不過十二虛歲、十一足歲,國小畢業,剛剛考上初中,可是他的表現就是予人「長大了」的感覺,他也處處以「大人」自居。伊心中有一份難以稀懌的「感動」在激盪衝撞著。那是苦甜相參,欣慰又惆悵混雜的東西;還有,就是飄忽地,隱約的不安、疑懼。不安疑懼什麼?卻又遍尋不著。
憂懼浦實羽毛漸豐,終將離開身邊?不是的。其實這正是伊隱秘的願望;浦實真正長大成人,將是自己真正解消無形百鎖的一天。伊知道,這些年月,自己是套上一副假面在生活的。雖然假面戴久了,除了午夜夢醒,或舊的創傷瓶發之外,伊、葉貞華可以說已然不識葉貞子了。
或者,浦實越長大越像一個大男人,會強迫伊不斷去想像那陌生的惡魔臉孔,並又回過來恍然誤認浦實這張熟悉臉孔的複製意義?不!不會。不是這樣。母愛,母子之情之愛已然滌淨人心殘餘污濊了,連聯想都已斬斷切絕。浦實是我子,百分百我肉血軀體的分身再生。嗯,分身再生這個想法很好很妙。
「我……怕什麼呢?」伊一再問自己。
不知道或者說:應該是沒有。可是心中那股不安醫懼又是什麼呢?伊不論怎麼反省檢視追尋,都得不到答案;找到的答案自己卻又不滿意。
──浦實到遙遠的竹北義民中學求學,幾位比較接近的同事有不以為然的表示。伊不予理會。倒是突然又再恢復「單身」的感覺,有些怪怪的。
路途太遠了,伊不讓浦實奔波長途,決定每一個月自己去探望一次的方式。另外,伊規定母子每週通信一次。浦實從小對於媽媽的安排、規定從未表示意見,總是謹遵不踰。每週寄回來的信都字跡端正,而且寫滿兩張信紙。至於內容,有生活記事,事物說明,感想等;欠缺的是思念情感表露的文字。
貞華伊很快就感到這一點。很難過,卻不知從何說起,或如何後悔;如果做母親的這時刻該後每認罪的話。
想了很久。伊試著在信埵陪p畫地回溯母子的一些往事點滴,當然內容是細心過濾織過的。結果觸動浦實的心弦吧?他回應以思念與親情孺慕的傾訴。這個孩子果然擁有一顆易感脆弱的心哩!伊在捧讀之時往往淚流滿面。
伊已經邁過三十五歲大關,規律且相當滿意的生活讓伊身心平順下來。這幾年的生活,祇有兩個情結難以撫平。其一是身份認同的尷尬;從「標準國語」的苦練甚至苦戀;到衣飾飲食用品、交往取向等等──也就是態度觀念、價值觀一切儘量「阿山化」,也就是「中國化」;伊不能忍受「島國胸襟」,小眼睛小鼻子的譏諷,伊努力做一個泱泱大國國民。伊確實做到了,可是,在不小心或私室獨處時,那台灣人「台灣式」的尾巴卻會表露出六⑦另一方面,同事相識之間,不管怎麼說,在觸及「二分法」時,就是要把伊配置在「台灣底」那一邊。
這是很奇怪的、不公平的,無理的。可是人間就是這樣。
當然,浦實在這方面頑劣,不長進的表現也讓伊發窘難過。不過伊認為進了中學,甚至大學之後他一定會蛻變的;這是一個「中國底」天下,無人能抗的,除非自甘被棄於社會一個角落。
「這是是一條不歸路,祇能前進,不許後退。」伊替自已的想法做法找到「理論根據」。
未能獲得完全的認同,這表示自己努力不夠,「中國化」不夠徹底。
不要埋怨,不要氣餒;這個剌激不正是催促自己繼續努力的動力嗎?伊這樣想。
不錯,追根究底,「中國」之於自己──那「中國」堶惘釵菑v怨恨寇仇在,毀掉自己的一生。然而,生而為人這個生命體的事實,自己不能不生活於現實。那麼自己唯有追求現實中成功勝利一途。不能摧毀寇仇,那就要在寇仇的空間媔}創一個發展的空間;或者說,要復仇,就得從現實成功開始;如果想,或能復仇的話……
「世人,沒有誰有資格批評我的選擇。因為我的傷害與仇恨,世人無一能為我做什麼!」這是伊無數次自我檢視、尋找自己選擇方式的理由時的結論。
是的,有人公開嘲笑最好、嘲笑「葉貞華學做阿山嬤」──不但不以為忤,而且心情愉快。不是因為被視為「阿山嬤」覺得光榮,而是一,這些人根本不瞭解伊;二、獲得一種被遣棄者孤獨的愉快。這是一種近乎報復的愉快;行動上不能夠向施害者報復,也難以向不能出手救援的同夥報復。那麼就向自己出手,如此也可以算是向施報者與同夥報復!看啊!我活得好好的;是出乎你們意之外的那種姿態。我不要誰憐憫,也不接受道歉!誰認罪嗎?那也不予置評!
伊把自己「收拾」得淨淨俐俐的。伊總是以自信而親切的神情姿態面對同事、學生。
伊受學生歡迎、尊敬。但是伊那不怒而威的氣宇,讓學生們不敢過於接近。還有,偶爾會為微未小事而勃然色變而且不控制。學生畏懼這一點,伊知道。伊原諒自己這一點,因為一個小小的情緒宣洩是必需的。
自「朗吉文疑似戀愛事件」後,似乎不再有誰打伊的主意了。綠由大概有二,一是年輕的同事不會動伊的腦筋,年紀相仿的沒有誰夠條件追求伊。二是朗、甯二位「失蹤」後,有人懷疑伊「有些嫌疑」。這種事一沾腥膻,人人退千里……
浦實到外地讀書了,長大了,伊從未感受到的壓力驟然來襲;自己已然邁向老境了。老,居然悄悄和自己連在一起,真不可異議。悲淒的歲月中,日夕想的是甘何早早消耗完這不可如何的一生。而今是消耗過半的時刻,霍然感到茫茫糊糊、空空蕩蕩而有些驚慌失措起來。
──這就是第二椿難以撫平的情緒。
──這些歲月堙A伊的心中目中,除了楊武雄的影子以慧星掠空之姿時而閃之外,不再有任何男人的蹤跡,這堿O男人的禁區。
不過這並非表示伊不需要男性;伊不能夠在實際生活上接納異性,但並不表示伊不要性。伊不是鄉女愚婦,絕對抑壓性的感受與需要於意識之外;伊以健康而場蕩的心理,以自己的方式處理這方面的「問題」。也許因為如此,伊應該沒有一般被指為老處女、年輕寡婦的「毛病」。伊這方面信心十足。
然而,年過三十五之後,可能是一種自我暗示吧?伊發覺做為一個女人的自己──心婸愨囓倣R。
伊明確知道此生此身軀不可能再去「接觸」男人了。不過自己「需要」男人卻是躲不掉的事實。苦惱就在這堙C這是無解的二元無理方程式。
伊清楚地感覺得出,自己禁錮了這個肉體;而這個肉體也禁錮了自己。
乾涸的溪川,岸旁盡是纍纍泛白的石塊;荒渡無人,鳥絕風止。
伊,倏忽跌入茫茫沈沈的驚惶中。伊葉貞華因為把握現實,由現實的激剌喚醒沈睡的葉貞子;當「葉貞子」與「葉貞華」同樣清醒時,伊便被自己困在夾谷中。伊就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女人、婦人了。
然而伊既有而且明知不可踰越的軌道,迫伊就範,木木鈍鈍地活下去;伊不能這樣,而伊必需這樣。
在不眠之夜,伊以耽讀吟歌度過。不可避免地當日跟武雄欣續「萬葉」、品味正岡子規的情景不斷浮現。伊為了躲避,而且也是「志向」所趨,伊努力摸索唐詩宋詞妙趣。可是伊的領會過程必須經過「翻譯」──轉為日文的思考、體會,這樣才能享受欣日文的和歌俳句,伊是「直接感動」而能與作心靈交往的。
「葉貞華」畢竟還是祇陶醉於「葉貞子」的詩文堙C很尷尬、很無奈。事實就是如此。
奇妙的是,躲入「日式」的情愫情境,好像比較能放肆想像,縱情所欲?
很奇怪,在這情緒浮動的日子堙A那塵幫了的記憶,由強迫遺忘而建漸消淡的武雄,居然出現腦海的頻率迅速增加?無聊的很,哦不!用「無聊」來指述是過份了一點;實際上,在伊荒蕪的青春堙A那是唯一一點綠意啊。
要大大方方再去想楊武雄是很困難的;這還牽連到倆人之間以外的事,而那些事是意識世界的絕對禁區。
由武雄想到大弟弟秀雄、二弟吉雄;嗯,秀雄──那一生罹病的歌人(和歌);吉野秀雄……
為什麼想到吉野秀雄?很奇怪。想到吉野就會為他一生與肺結核奮鬥的種種而肅然起敬。接著一定會想吉野的元配初子。
初子忘身地看護病弱的丈夫,治理家務、張羅開支;過了四十就患了骨病,於昭和九十年夏可憐地最於秀雄之前,當時四十二歲。
在斷氣的前一夜,將死的初子向丈夫要求敦倫。這是病苦中拚了命的願望,辭世前給丈夫永恆的記憶。丈夫滿足了伊的願望。之後秀雄詠於和歌中──中譯的意思是:
拚命忍著忍著臨終苦依然委身於你
可憐的可愛的,吾妻啊吾妻
生命信息已了,還燃燒愛火的情痴
肉身向吾逼近,吾妻喲吾妻
後撤是無退路,茫然任它地動天移
奮然蹈赴非人道,五體震顫奔馳
──很顯然,這個生命合會的一瞬間,也是天地合一的剎那,是不含絲毫享樂成分的吧?這是自生命根源的欲求,被那愛憐之情的極致所催促,一種喘不過氣的行為。
之後秀雄又寫下晶瑩透徹的思念詩篇──中譯意思是:
凄清凍冷天空
懷抱靈魂似的彎月
愛人啊 眷念無極
念伊懷伊無那心情
一如弦月播散的光輝
漫漫天空
──是的,淒清凍冷的天空。這是吉野的天空,初子的天空,也是伊貞子加上貞華的天空呢!愛人啊!眷戀無極!有愛人擁抱是好的,被愛人擁抱更好;不然有一個愛人可以思念也是不錯。可是,我呢?無那無奈,面對漫漫天空,祇有空空,絕對的空洞……
是的,有一個愛人可以思念也是幸福的。以「楊武雄」補填這個位子如何?武雄十年前就已婚。十年陌生歲月,在他腦海已經不再有自己的影子吧?把一個已有妻兒的「陌生男子」偷偷藏在心底,並作為唯一思念對象,這是不是不道德呢?
「不!不算!絕對不算!」伊堅決不承認。
勿論怎麼說,自己「有權利」思念武雄的;縱然是「耍賴」也要堅持這個權利!
可是,為什麼在這個年紀還要如此「妄執」呢?
據說,女人生產坐月子期間,如果營養不足又挨餓,以後一生就會處在「飢餓症」狀態中──時時感覺飢餓而不能自已。
「我是一生世的飢餓啦!」伊這樣調侃自己。
這個飢餓──夜深人靜時伊會向自己坦白。或者說其時飢餓感最為敏銳:包括愛情的全部,當然其中,隱存著愛慾。自己不能接受男人,但是異性的壓力不滅;女人可以自己消解某些壓力,但是壓力消解後留下那個位置上的空虛依然叫人心神難寧。
那是什麼?那些學傀的人稱之為「煩惱」吧?
在伊而言,率直地說,就是愛慾,扭曲變形的愛慾;在這青春將逝,前塵往事漸遠時刻,以「煩惱」的姿態不斷入侵伊的生活……
煩惱?嗯,伊想到被認為「煩惱具足」的日本盲僧:曉烏敏。這個人可以說業障深重,無法自拔;但是質樸真實絕無造作。所以世人的評價呈現兩極狀態。
曉烏在徹夜守候彌留中的病妻時,公開向鄰人表示不在娶妻,可是第二年就跟逝妻好友原谷豐子陷入狂戀中。記者問他何以在娶?他簡單回答說:我還燃燒著色欲,需要女人,所以再婚。
四年後豐子逝世了,年二十九,曉烏四十八歲。這個女孩一死,世人的責難和嘲笑集於曉烏一身。但是他並不退縮搖幌。在「歎異抄」第二章寫著:
古聖人曾說,與知在小小毫端纖塵上,也能鑄造罪的宿業在那堜O。
這個人是如此感受到業力沁入身心深處的;所謂男人和女人,這是很悲哀的。
生而為女人,心底未曾迷戀男人,或生為男人,心底未曾愛過女人:這不是很可憐嗎?
很顯然,曉烏敏這個野和尚盲僧,是在徹底迷戀之後從迷戀中脫出:獨自專心重讀無量壽經。建層次地,身體,冷了,心,也冷了;冷徹的寂寥中體會到生的真諦,並走出自己真正生之姿態……
──而自己,不曾如此迷戀過;應有的情慾世界也無緣歷練。而青春漸老。伊知道自己還是不能和男人「接觸」,於是,自己的生之欲;肉體、情欲,永遠滯留在「延宕狀態」中。而這一切都是不可改變地將持續下去,一直到地老天荒。
「啊呀!地老、天、荒……」伊對於這個成語有異於常人的刻骨銘心感受、醱酵……
既然內在世界是靜態的死谷,那麼生命力就往外發展吧?可是一個女教師,身負如此遭遇的女老師又能做什麼呢?
外面的世界,永遠是風風雨雨,那政治的氣壓始終還是令人喘不過氣來。伊是驚弓之鳥,更不敢往張望了。
──台灣開始舉辦選舉了,可是那是國民黨一家玩的遊戲。遊戲動能是少數金錢賄賂,加上絕對的情治單位「作業」──誰不聽話就會發生意外,例如「忽然觸法」,或交通事故,或失蹤。
「反共抗俄」成為最高原則,也是生存符號,更是治安「武器」,威權支配者的萬靈丹、萬能鎖;全島人絕對不可觸及的禁忌。
當然,小小的、稀落的觸犯事件仍然難免。
一九五七年,台北男子劉自然被美國軍曹蓄意槍殺,五月間美軍顧問團判彼無罪。五月廿四日憤怒的民眾搗毀北市美國大使館。結果,羅織了好多「叛亂份子」。
一九五八年五月,嘉義縣議會議長王國柱,因選舉受壓制以自殺抗議。這不是單一事件。一年半前大甲鄉選舉,選民李客憤於投票受到干涉而自殺。
一九五八年八月二十三日,猛烈的金門砲戰展開。台灣危在旦夕,美國強力支援;台灣態勢進入另一階段。
一九六○年,偉大的國民代表大會終於通過「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修正案」,規定「總統連任次數無限制」,從此蔣氏王朝正式列入歷史帝王曆堙C
這年六月,花蓮市某國校六年級男生劉某,青春之火燃起,偷偷愛上同班叫「碧玉」的女生。劉生大概有詩人氣質,某天詩興大發,在廁所內以粉筆「題詩」兩句:「最好王白石,最壞蔣介石」。非常不幸,這件「大案」把校長、訓導主任、導師、父親、哥姐牽連進去。小詩人被拘留了三個月;校長、訓導調職;班導師被斷續約談半年,據說已經辭職做小販去了。
花蓮女中地理教師邱的兒子,八二三砲戰後被徵加入伍當高砲兵,入伍訓練結束後分派到新竹機場。在常作慶祝雙十節的壁報上出了大紕漏:某一篇文章題目是「反共抗俄的時代使命」。壁報比賽得了全營冠軍,第二天展覽時赫然發現「反共」的反字被人接出一截頭頭來,成為「友共」……
這是一個強烈炸彈。據說營長以下都被調查,邱的兒子等半年內留在軍法處「監管」;邱老師住家附近常常有陌生人徘徊探望……
據說花崗國中的一位理化老師,某下午在實驗教室被兩個「便衣人員」帶走。一個禮拜後再出現時,整個人的神情模樣都變了。沒有誰敢打聽緣由,他也不肯透露蛛絲馬跡。學期結束後就未再返校任教。後來由他家人透露:禍端來自一張郵票:他把蔣中正肖像顛倒貼用了。這是大不敬,當然其動機背景十分可疑……
貞華伊很少回苗栗,浦實升入初中那年春節過後,因為整條父母墓園,在抓墓時特別攜子返鄉,這次返鄉聽了兩則可怕又可笑的消息。其一:鄰居何媽媽半年前在市場買一隻閹雞時出了「狀況」:伊掏出來的一張十元新鈔不被雞販接受,因為正巧不巧鈔票上那偉人的人頭破了一個小洞,而且是眼睛──還是敏感的左眼。
雞販是見過世面的人,婉轉堅拒:明日補付可以滿這「破眼」鈔票就是不收。雙方發生爭執,正巧不巧憲兵三人小組經過這堙A順便探頭看看究竟……何媽媽當場被帶走。三個小時後,何媽媽被釋放了,何家父子三人卻被押上吉普車,在本地調查站審問拘留一週,然後釋放何父與長子;次子往北部押送。總之,「破眼案」折騰了兩個多月,雖然最後「查無罪據」不了了之,但何家嚇破膽了。尤其二子何品誠受了苦刑,神情臉貌都變了。到現在,這個二十多歲大男孩還是躲在樓房上,就是不肯下樓,更別提上街露臉了。入伍令來了,不知怎麼辦才好。
其二:葉家斜對面「健安西藥店」的大兒子,高中二年級的曾千光於開學之初被便衣由教室帶走,迄今半年生死不明。據曾家到學校查證,禍因是:曾生以口語調戲隔壁班女生,那個女生在週記上說曾生「思想有問題」。證據是:行憲紀念日遊行,呼口號時曾生把「中華民國萬萬歲」喊成「中華民國慢慢衰」!不幸得很,這本週記落到主任教官手上……
客家話堙A「萬萬歲」和「慢慢衰」有些諧音。這是客家人喜歡玩的口舌遊戲。日本人稱呼其皇室的袓先之神為「天照大神──樣」,「樣」是敬語。發辦為「阿嬤the拉斯ou OU瞇卡瞇──砂禡」:客家人謔而虐之說成「鴨嬤挺搤笥,屙一大杓嬤」!「天皇陛下」的發音為「then耨嘿──卡」,客家人謔說「田螺起(漲)價」。在記憶堙A說這種調皮話的學生萬一被日本教師逮住,少不得一頓好打,但絕不能判刑或失蹤什麼的。
貞華伊,祇有嘆氣。浦實也在場。伊是故意讓他聽到這些「閒話」的。這時伊拿眼睛盯住他。他立刻會意,以「背書」的語調拉長語音說:
「知道啦──小孩升,有耳、沒嘴!」
──除這些奇奇怪怪的閒話外,老二吉雄還悄悄告訴伊幾樁傷感的「故鄉事故」:
苗栗市之北,日本人當年經營的「拓南窯廠」,占地三十餘甲,年前被本地的「政治人物」生生吞掉了。
現在許多比較大的事業經營,都一定與黨政特權人物掛勾,給予乾股吃紅才有可能維持下去,……
本縣幾個「林班」已經被濫伐殆盡;據說中部各主要原始林、國有林正被瘋狂砍伐著;如此下去海島台灣一旦失去廣大森林的庇護,十年二十年後將成為禿島,不能住人了……。
政府強力推行「三七五減租」、「耕者有其田」,起初百姓歡天喜地;失地的地主雖不滿意,但還是可以勉強接受,因為地主們獲得不少公家生產事業、工廠的股票。
可是,慢慢地,許多人發現事實並非如預計那樣:
獲得土地的農家擁有全部穀獲了。可是政府採取「肥料換穀」政策,而「化學肥料」價格貴得離譜,卻又不能討價還價。其次,稻穀公價收購,價格也是政府一手決定。其次,農田水利費,農業用電費等趛。最後,還是維持一個終歲辛勞,祇能溫飽的局面。問題是:山林未護養,河圳任荒廢;使用化學肥料過的水田,「地力」迅速消退,蟲害菌年年加重。本以為台灣農村漸見曙光,卻很快就又黯淡下來。
在持有股票的地主人方面,更是欲哭無淚,完全徒喚負責。因為那些原先公營事業,不知是缺乏人才,還是策略運用──在手上股票「縮小」到「似有還無」之後才慢慢體會到其中奧妙──情況是:每季每年大量虧損,為了持續經營,每年以增資五十%甚至100%的指數,使持股人手上的股票價值,每年減少四分之一或二分之一。幾年下來,本來是大股東已然化成微不足道的「零星股」啦。
貞華本來是懷著些許愉悅、安慰的心緒返鄉的,耳聞目睹種種之後,離開時是滿懷惆悵,心頭蕭然──感到真正是天地茫茫、無可歸投了。
歸寧的第三天中午,兩個弟弟送伊母子到火車站。上車前,大弟秀雄以日語說:
「刻諾樣得,一生苦拉是訥嘎(就這樣,過一生嗎?)」
「嘛!刻諾一生,椏密卡啦椏膩侯暮路(闇來闇葬,悄悄消失)……」
「oi!內──江!悉加力西咯!」二弟吉雄人世體會比較單純吧?有責備的意思,要伊振作起來。
大弟昵吉雄一眼,然後以千言萬語唯心傳心那樣睇姐姐一眼,再以日式的深深一鞠躬:
「價(那麼)──苟代已膩(請保重)!」
伊突然露齒而笑,搖搖頭,像要趕走什麼,或整理思緒那,之後很認真地以自己的客家話說:
「唔使愁啦!內──桑,健康哇,一定會灣意等咧!今堣U,細人仔又大咧,一切都益好……」伊是努力扮笑臉,要把這別離場面撐起「歡樂」氣氛的,誰知說說著,喉頭是哽著了。
在遙遙的旅途上,伊總是閉眼作假寐狀。因為伊不能睜開眼睛,原因之一是浦實一直愣愣地看伊,好像好多話要說似的。
「媽……」浦實好像鼓足勇氣喊一聲,卻又怯於說出想說的話那樣。
伊盯著孩子,那模樣,很嚴厲的。
「……媽……來舅舅家,不是很高興的嗎?」這個孩子顯然把原先想說的什麼給「換」了。
「媽哪有不高興?」
「那,爾……面綁綁仔(繃著臉)、目結結仔(皺著眉),做麼介?」他以客家話說。
「難道要我成天笑嘻嘻,蹦蹦跳?」
「係呀!按尼才唔會按急老忒!」
「喂!你講國語好不好?」伊突然十分不高興。
「那,我會呀!媽,爾自己,從細仔,唔係講客話係麼?客家話,★試到當好聽嚜!」
「學校規定講國語,你不知道?」伊更不高興了。
「堣U,火車肚,又唔係在學校教室,驚麼介?」
「你?你存心跟我嘔氣,是不是?」伊,原先的朦朧睡意全消:「你那荒腔走板的國語──不好好兒學;咬字兒不清,ㄓㄔㄕ、ㄗㄘㄙ不分!面子都給你……」伊噪音拉得太高,四周投來訝異眼光,伊陡走煞住了。
浦實微微愣了一下;然後俯首不語,半晌,嘆了一口氣。
這件事讓伊傷心好一段時間。
寒假中,伊冷靜地反省自己對待孩子的態度。伊隱約感覺到孩子對自己有所不滿。旁敲側擊地試探,卻也不得要領。浦實被逼急了,祇是說:
「福佬話,客家話我會大半,阿美話也會幾句,我覺得都很好玩嘛!」
「媽不反對你多學幾種方言。不過,國語一定要學好,一口京片子,叫人羨慕,懂嗎?你!」說著又有些火啦。
浦實拉長脖子仰首瞪眼,看樣子是很不服氣。
「媽的國語也是苦練出來的,你為什麼不肯改掉那土腔土調呢?」
「大家都這樣嘛!同學們,誰不是?哈!」他突然笑了一聲,但趕緊聲明:「我笑的是,學校的老師,尤其外省老師,哪是說國語?我們常常用猜的……」。
「你為什麼不舉北方人,北平、河北人的京片子呢?」
「我又不是河北人、北平市人,為什麼這麼累?ㄓ啊ㄔ啊ㄕ啊!兜來兜去的──ㄦㄦㄦ,舌頭都快扭傷啦!」
這件事,居然成為母子磨擦的重點,真不知如何處理才好。不過,這個孩子,頂嘴一過就一切如常了,祇剩下伊心口一團難吞的「雜渣」而已。
這時伊也恍然警覺;孩子慢慢長大,得給予更多尊重和自由活動空間才行。實際上,浦實什麼事都很「節制」,很會拿捏分寸;那種節制與分寸,讓人暗暗心痛隱隱心傷。火車上的一場韌度頗強的頂撞,算來是十幾年來僅有的「忤逆」吧?
這樣一想,心裡就更加不安起來。
從這以後,伊常常問他有什麼「要求」?有什麼「不滿」?他總是笑笑又搖頭。有一次,逼急了,他竟說:
「不讓媽失望,就是我最大的要求。」
「你怎麼這樣說?」伊愣住了。
「因為……媽為了……養育我,吃苦,犧牲……太多了……」。
「浦實!你怎麻這樣講?」伊被說得心慌意亂,居然把心底可能不適於說的也說了:「十幾歲小孩子,怎麼說這樣的話──媽媽為孩子吃些苦頭,是應該的啊?」
「好啦!媽媽不要鑽牛角尖了。」這個孩子竟然像個成年人那樣說話:「這樣吧:以後有空,多帶我去苗栗舅舅家玩;我喜歡吃水柿子、山楂子、香蕉,還有那些表弟們都很好……還有秋生叔公、叔婆,表哥表弟他們,我都喜歡,希望有空媽多帶我……」
伊祇好點頭允諾。不過伊暗暗心驚:伊是故意跟花蓮市的秋生叔一家一族人疏遠的;孤立就是最佳自我保護,伊始終這樣認定也這 樣做。誰知道這個孩子如此「愛親」;難道私底下跟那些表兄弟有來往嗎?真不可思議。伊心裡明白:這個鬼精靈對自己的「身世」絕對有些「感覺」的,說不定還「瞭解」幾分呢!然則他怎麼會去跟那些「遠親」攀親牽故呢?
「嗯,有一天……」思緒驀然觸及危崖。
不錯,這個孩子驚人的早熟,很快地他會揭開身世之謎,而伊母子必須面對人間凜冽事實了。伊必須早作心理準備;浦實呢?
──由於浦實渴求親人友誼的意向,伊想到減低將來「激烈衝激」的方案;那就是讓浦實和表兄弟們多接觸,多交誼;也許「秘密」就在交往過程中自然洩露;這樣或就能化危機於無形了?
伊決定這樣做。然而事實上全無可能。
浦實遠在新竹竹北住宿求學,一個月平均回家不到一次;升上初二以後,立刻進入升學輔導與補習的颱風圈,暑假寒假等於完全取消了。那是考場如決死戰場,升學競爭如拚命的年代。
浦實的成績還是維持一二名之間,他很專心,很要強。這時貞華伊的生活,精神也進入另一階段;完全以孩子為中心,以升學考試為注意的焦點。
於是,日子過得匆匆喘喘卻也踏踏實實的。
然而,一次舊識的偶然相遇,還是給伊帶來震撼,以及久久的心湖波瀾,甚至生險行程的迂迴轉變。
一九六一年秋,浦實順利升上初中三年級。
為了讓浦實更專心,而且健康、飲食等憂無缺,伊調開週末的課,每週六都「前山」到義中照顧孩子。
記得是十月的第一個週末,伊上了火車後很快就發現,身邊一個「站票」的中年男士不斷偷偷凝視伊。
伊有些好笑的感覺,也就很大方地仰首瞧過去。心裡微微一征──怎麼有些面熟呢!
「阿諾……」粗壯中年男子以「日式」語法發話了:「失禮啊!」又改以福佬話招呼:「請問:爾係晤係……葉桑?葉老師、葉貞子?」
「是,是!哈伊!我是……您是?」伊從座位站了起來,腦海有碎裂的聲音,有一股血潮要往上衝……
「啊啊?親像發夢個款!阮,阮係楊、健次啦!」
「健次?楊健次?你……」伊上下打量著。
「挖斯累禡悉達嘎(忘啦)?塔K歐的弟弟啦!楊武雄,記得吧?」最後用北平話說。
伊發不出聲音來,猛點頭,又郵下首,搖搖頭,再抬頭,笑笑。伊知道臉頰有了淚水。
「還好吧?葉……老師。」
「嗯。你呢?……喔!塔K歐桑呢?……還好吧?
十幾年前在花蓮火車站前也是意外相遇……
「……還好,晤……十幾年啊咧!」楊神情沈了下來。
伊抿抿嘴, 笑一笑。以笑來掩飾不安,也作為不能忍著不問的「語助詞」:
「告訴我:對不起,我是問:你哥哥,武雄:這些年,事業、家庭、還好吧?哈那悉得(說說吧)!」
「大兄最先在宜蘭做家具,阿後到新莊,現下係在桃園……改做Coks──煤炭丸……」
「喔……生意,還好吧?」由家具而煤炭球,大概是降級非升級,伊心裡一黯。
「還好啦。一個女兒,八、九歲了吧?嘿……」
「你,好像不大熟悉塔K歐的狀況囉?」
「是這樣……分家了,各忙各的;我在林務局上班,平時很少機會見面,不過最近聚了一次……」
「啊!很想看看──他一家人呢。宜得是內(可以嗎)?」
「可以吧?」健次有些猶疑,搔搔頭,瞧伊一眼,又垂首無語。大概覺得不妥,終於補充說:「不過,現在,府之扣(不方便)嘎磨洗浪(也不一定)……」
「竇悉得(怎麼啦)?哇達悉(我),守內密哇(嫉妒是),chhat──豆摁六斯路喲(會稍為客氣一點啦)!」伊希望自己是笑著說的,不知道做到沒有。
「……」健次愣愣地。
「竇──(怎麼)?塔K歐訥奧桑嘎,亞Khi摸計喔亞酷(會吃醋)?」
「際之哇(實際是),膩桑(哥哥)、府之扣那科豆(的事況)膩麻芝挖之──得路(被糾纏著)……」健次垂著首悄聲說。
伊緩緩坐了下來。伊是震懾住了。
「府之扣」是不方便、不適合,也可以指無理的,十分可惡的,或不法的;健次說是被「府之扣」糾纏著了,那就是有「麻煩事況」了;「中國式」的麻煩,那可就真正麻煩啦。既然是「麻煩」,當然不能隨便談論,不然,麻煩就來啦。
所以,這個旅程,在最沈重的心情下,兩人強作歡顏,說些最輕鬆的話題。到了台北站, 誰都不用示意,很自然地雙雙經由後車站,走到行人較少的路段「散步」。
「出了什麼事,是不是?」伊衝口而出。
「也沒有什麼啦。是這樣:塔K的合夥人遠親出了事,而這個合夥人是塔K的小舅子,所以也惹了麻煩……」
「出事」,在那個年代的台,意思祇有一個:「思想」問題,也就是接近「殺頭」的政治問題。
這是十分荒唐的「遙遠牽扯」:
武雄的妻舅張森山是一個老老實實的家具製造師傅。森山有一位──出事以前才談過兩次話的什麼遠房表哥張果男……
張果男是客家人,好友許昭榮曾在日本海軍服役二年。「二二八事件」中許某「涉案」,成了情治單位追緝目標。那年十一月間海軍單位徵召技術員,謂凡參與二二八事件而當過日本海軍者,祇要投軍既往不究。
許氏向高雄海軍報到,經過一段短期軍校訓練,於一九四八年年底赴美受訓,在美其間結交了日本友人佐久間氏。四九年中旬返台任逸仙艦下士班長。
一九五五年許某再奉派到美國接艦,意外地見到七年前日本友人佐久間氏。佐久間秀露了台灣人在日本從事獨立運動的種種,並送許一本「台灣獨立運動十週年」專刊。
那是介紹廖文毅等在香港、日本等地從事台灣獨立運動的刊物;書中強調台灣不屬於中國、台灣地位未定,然則依據國耳理,此種情況的台灣就是主權屬於台灣居民……
許昭榮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但是台灣的安危、台灣軍政的腐敗倒是時時在懷的。於是他詳讀這個刊物,並與幾個同艦或同期好友討論。其中好友張果男對黨政軍官僚腐化的不滿尤甚於許。
總之,「台灣獨立」的種子就如此這般發芽發展了。到了一九五八年間已然集結了約二十位軍中「同志」,並謀畫如何奪艦起義。最驚人的是,下士張果男還設計了「旗幟」:綠色台灣地圖,四角也是綠色,在島嶼背後是白色十字架。(與三十年後的民進黨黨旗十分相似。)
一九五八年三月間,合貞號艦上的同志吳榮山請假三天返台東探視家人。銷假日東部風雨來襲,公路塌崩交通斷絕。艦上長官判斷吳可能乘機逃亡。政工人員打開吳的行李櫃檢查,結果發現已譯成中文的「台灣獨立運動十週年」文字,以及某軍艦遺失的「航海圖」。第四天吳返回艦上,立即被數名憲兵扣押。全案,在酷刑之下,逐一掀開,破了。
吳榮山是卑南族原住民,個性耿直單純,負責偵訊的保密局人員問他為何要反政府,吳非常自然率真地說:
「我沒有反政府,我祇是主張台灣獨立。」
「你……」問話的人,臉都泛白了。
「台灣獨立,就是不要給萬惡的共匪搶去呀!」吳想想再補上一句:「我們不是反共抗俄,要打倒共匪嗎?」
「你……你們要……」
「我們要台灣獨立,國家強了──」
「閉嘴?你這個叛徒──」
──在軍中發生這種事,可謂晴天霹靂,上下震驚。六月中主角許昭榮被捕。張果男在四月中就被捕了。全島性的「關係清理」也於焉展開。
森山因為在這年掃墓後,「宗祠合祀」的聚餐上和張果男同桌, 說了一些話;餐後果男還去森山與武雄合夥的工廠參觀了一下。
更不幸的是,涉案人中還有一個楊屘子又是武雄楊家一個遠親。於是森山、武雄兩對夫婦莫名其妙地被約談;兩個男人被扣押起來……
「得……依瑪哇(那麼,現在呢)?」貞華伊手腳末稍都麻了,冷冷的,全身微微抖著。
「張森山付『感化』三年──民國四十八年十月間判刑的,算算大概還未放人吧?」
「其他人呢?塔K歐呢?」
「大嫂和張太太一個禮拜後就沒事了。塔K被押在保密局三個月,受盡苦刑,要他哈酤秀(招認);又要他哇納製Khut──得(造陷阱),森山喔歐得西依類路(騙森山入罪)……妳知道塔K的為人,他不會的;他受盡毒刑……」
「啊……」
「還好啦。他不肯亂哈酷秀,也不肯亂……咬人;雖然脫了一層皮,人總算平安回來了。」
「嗖──得是嘎……」
「啊!悠昧膩墨喔摸哇那Khat──大諾哇(做夢也沒想到的是),秘密審問中,離間雙方;使對方誤會被出賣。打卡拉(所以)……」健次以搖頭代替語言。
「阿訥(這個)……張森山家人跟塔K歐之間,誤解,很,很大,是不是?」
「張交付感訓,塔K祇是皮肉之痛;塔K還有一個什麼遠親楊屘子案……塔K冤枉……,他百口莫辯!」
「……合作的家具工廠,完了?」
「那是當然。張森山關起來了嘛!」健次也激動起來:「張太太怪罪塔K。要拆夥,苛累哇(這是)洗卡塔──(沒辦法)!問題是:張森山是塔K的小舅子哩!大嫂看到親哥哥坐牢,又傳出風言風語──一個是丈夫,一個是骨肉兄妹!唉!這種誤會下,可苛肋膩握尼喔紙酷利(疑神疑鬼),hi酷拉細哇口}路(日子難過)……」
伊,不能接下話頭。伊,心痛,而且有些恍惚。
這是一次驚喜的「會見」,也是心酸傷神的相會。許多話要說,好多疑竇待解,可是驀然想到自己的身分處境,伊連武雄的住址電話都未敢查問,這就匆匆而別。
從台北站轉車到新竹,然後搭汽車到竹北義民中學。(快車不在竹北停車)伊一路上淚水不停;沒有哭的意思,祇是淚水自自然然潸潸而下罷了。伊已經多年不曾如此「軟弱」了。恍然「葉貞華」又回復到「葉貞子」似的。
不過,伊很快就從情緒氾濫狀態中拔脫出來;這個混亂倒錯的人間,伊已經「貧乏」至極,不能再聽聞觀看什麼了;伊要的是平靜、平安,伊要的是好好把浦實養大。當然,伊要做一個合乎現實標準而成為現實中的強者。
楊武雄的事令伊心神不寧好幾天。甚至於衝動地想到他老家打探目前的電話與住址。可是行動前還是說服了自己;十多年的往事前塵,又何必再揭前瘡?何況對於他,伊根本不能給予他什麼幫助甚至於安慰。
「就把祝福,投向天際,以一瓣心香祈禱他平安,家庭圓滿……」伊這樣向自己交代。
誰都不能再生風波了。年齡,心境,客觀環境三方面都是如此。伊提醒自己。
實際上,伊對於目前的生活相當滿意。學校不遠的空地上有人興建「販仔屋」出售;是以分期付款方式招徠訂購。算算手上存款,估計薪水與課餘補習收入,伊決定訂購一戶。伊,要給孩子準備一所自己的房子……
為了不致手頭太緊,伊決定仿照其他老師,在校外招攬學生補習英數理化四科。可是很意外;校長立刻召見,明確阻止伊開辦。伊在校長室亢聲說:
「很多老師都在校外補,為什麼我就不行?」伊非常不服氣。
「葉老師:這是──妳教得很好,學生也歡迎,可是妳不能……」
「為什麼?為什麼兩個標準?」
「不是啦。平常,學校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啦。可是妳……安全秘書說,說妳不可以……」校長額頭猛冒汗。
「……什麼意思?」伊站了起來,倒退幾步。
「……安全秘書這樣表示,意思還要我說嗎?」
「我還是不大明白!」伊這是強自掙扎。
「妳知道:每一班,都有保防細胞的,所以,校內一切在掌握之中;校外就有漏洞,安全室不放心。」校長把臉孔轉向別處,悄聲說:「妳的背景,人家擔心……知道了吧?」
原來,我葉貞華一直還被列為「問題分子」!伊,這時刻的感受,根本無法以任何詞語來描述。
然而,很快地伊就釋然了,而且一本「平常心」努力求取現實人間的順利、勝利;誰也打不倒伊了,伊也絕不從現實徹退。房子的貸款利息,分期攤還都不成問題。
在這六○年代的末尾,蔣家第二代準備接班,整個局勢的控制漸趨完密成熟,所以「思想」的控制,採取一寬一嚴策略;社會一般大眾,個別的言行──控制放鬆,故示開明民主;反之,對於特定對象,集體的動作絕不寬貸,務必斬草除根……
一九九○年九月四日,國府的最大眼中釘,也是唯一反對媒體「自由中國」發行人雷震被捕了;同年十月八日,雷判刑十年。罪名:「當然」是判亂……
一九六一年九月十八日,雲林懸議員蘇東啟等被捕。這是一個牽連寬廣、影響深遠的「判亂案」──明白指向「台灣獨立」的大案。
可是國府儘量淡化、掩飾。雖然「擴大偵辦」,但並未「政策性」株連週邊。「白色恐怖」之網,有收縮的趨勢。
台灣的情勢、局勢,進入另一個行程。
葉貞華目前祇有兩個盼望:不要生病、好好教書,好好存錢買房子;浦實身體健康,功課好,望明年能考上好學校──例如建國中學……
當然仍有些「細碎的希望」,例如:能有偶然的機緣,在路上或車上遇到楊武雄。也許同時見到他太太也好,還有他的女兒。唉!大家都中年人了;就伊而言,是有些「老了」呢。一切都是過眼雲煙。不是嗎?想要看看武雄,主要的是關切他的無妄之災。祇要見一面,知道他還是好好的;以後,一世也不必相逢了。不是嗎?
至於浦實這個孩子!唯一惱火的是他那生番土人模樣,他那土得不能再土的「台灣國語」;還有那叫人難以忍受的滿嘴粗話髒話。他,必得是一個溫文儒雅的上階層社會人!一定要協助他,甚至逼迫他「升級」。伊在這個時候,也「不得不」恍然於:土地、環境的力量是如何巨大難以抗拒了……。
是的,一切相當自自然然。不要回首前塵,不必探頭遠望;也不可以聞睹四周的醜陋不幸──自己已經承受夠了,不欠缺誰了──那麼,日子還是滿好過的。
不錯,在細碎的夢中,那幽靈般的「葉貞子」還會出現,而且有些糾纏,而且夢醒時不安又惆悵。不過,次日朝陽普照時,昨夜魅影倏然鵠蹤;現實又讓「葉貞華」活得俐俐落落,有說有笑──直到另一個夜晚來臨,或偶爾的白日夢侵襲時刻,伊才會再一次陷入迷離恍惑之中。
雖然這樣,伊還是願意努力做一個「貞華」。陰影就永遠躲在後面吧。世人之前能夠展現燦蘭亮麗的一面就好;縱然必然付出巨大代價。伊想。這是伊在痛苦羞辱的煉獄裡鍛鍊出來的「智慧」,這是伊的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