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火島依然,埋冤台灣

一九五九年六月廿九日清晨,林志台──也就是林志天──與二百六十多位難友離開新店暗坑的軍監,由裝上鐵絲的軍車送到基隆港。在這裡正式分組編隊,然後搭乘登陸艇送到火燒島。到達時間大概是卅日日出之前吧?

登陸地點後來才知道名叫「中寮」。中寮位於島嶼西北角;因為港口照明有問題,所以就留在小艇上唱了幾個小時「綠島小夜曲」,直到旭日東昇數丈、海面一片金芒時分才拖著爬下船。

因為每個人都把腸胃之所有吐得乾乾淨淨。林志台這才體會到「吐膽水」,比想像的難受多了。

這是一次全島性囚犯大遷移。二百六十多人加上各人的全部行李,所以搬運、檢查、驗身,分隊分房等完成,已是入暮時分。這裡的晚餐應該是四點五十分;今晚給他們在六點才供第一個晚餐。

這裡的召是:「警總新生訓導處」,處長是少將銜。這裡專收「政治犯」。一九五一年保安司令部(警備總部的前身)所設立。本處「新生」最多的時候有三千餘人。

一九六二年,「台東泰源監獄」落成啟用、政治犯逐批送至「泰源」,一九六五年送出最後一批二百多人,「新生處」即予撤銷。但一九七○年,泰源監獄發生囚犯暴動事件,死傷多人且部分房舍受損。國防部又再在火燒島蓋一座「國防部綠島感訓監獄」的政治犯監獄。

一九七四年,法務部「不甘落後」,也在此砌一座監獄,專收惡性重大的犯人,島面積僅十五點一平方公里,卻擁有三單位的三座巨型監獄,度該是世界之最。

──林志台住進來一個月之後,對於「新生訓導處」的內外,島嶼環境等才有個大致的瞭解:

火燒島位於台東市之東,孤懸海上約十八浬的地方。被稱為「火燒島」,是因為此地經常海霧瀰漫,島上草木長時間長在鹽分濃重的霧氣中,到了生長速度漸緩的秋末冬初,枝葉全都由枯黃而變成赤褐色。遠遠望去猶如一座火焚剛過的島嶼,因而得名。

本島幾個較大村落全在四周近海的小腹地上。最大村落「南寮村」在島西偏北的海演;第二大村「中寮」在南寮西北。中寮西北兒岬上有一座領航的燈塔。

這裡民間的交通,主要的是依賴牛車。由中寮沿著島嶼北岸公路東行,經柴口而第三大村「公館」。「新生訓導處」在公館地段內;中寮到此約六公里,「新處」在公館村落之東二百公尺處。「新處」之東緊接著就是「流鰻溝」。

從中寮到流鰻溝,沿途景物十分迷人;右邊崗巒起伏秀峰如畫,到了春天原野鮮綠飄香。左邊是貼近海畔;波濤涵湧,白浪翻揚,還有凸出海面的奇岩怪石或昂然矗立,或斜臥遠望,或俯首沈思,或相對凝睇……如果不是黑獄在此,應是人間天堂哩。這是林志台意外獲得外出搬運器物的機會,欣賞了幾處勝景後的感慨。

「新處」面積有一萬多坪,大門朝北,四周以約兩公尺的圍牆圍起來。這個圍牆的建材頗為特殊;蠔類(即牡蠣,蚵仔)在海演淺處依石磯而互相黏附,高至一二丈,形成如山稱為「蠔山」;這些蠔類大都死亡已成為貝殼土塊。「新處」圍牆就是以這些崩落的「蠔山」,加上少許石灰黏砌而成的。

「新處」大門進來,左邊坐南朝北的房舍就是「訓導處處部」;右邊同方向前後三排是第一大隊營房,再右前方是大廚房。處部背後空地是第一大隊的集合場。空地之左坐西朝東自成格局的房舍是處理員工辦公室與宿舍。第二大隊隔著一條溝道在第一大隊集合場後面;是四排坐西朝東的營房。此隊集合場就在營房前面;再前方是「舊報紙書刊儲藏室」──這裡特別有名,因為這裡是作家楊達先生「服役」的地方。儲藏室牆外是游泳池。因楊逵常在此冬泳而著名。

在第二大隊營房背後是相同坐向的一長一方兩棟房舍,長而大的是中山堂,方而小的是福利社。至於第三大隊和一二大隊距離頗遠;在「新處」最左邊近山下圍牆內,大隊部獨立在前方,隔著一大段空地。空地算是本隊集合場。營房在西北角,分為三棟坐南朝北。林志台就「住」在第二棟的前頭上舖。

──囚犯被分為三大隊,每大隊分四中隊,每中隊分四分隊;一分隊有三班,一班十二人。林志台隸屬第三大隊第二中隊四分隊三班;他的編號是「3243─05」。

這裡的囚犯,起居上最大不同是住營房,睡上下層的通舖。房子一律平房,木板屋頂;木板上敷一層油紙,再澆上一層柏油,柏油上又敷一些細沙。也許敷細沙的用意是採其淡白色,反光作用來減低屋內溫度。可是敷在柏油上溫度一高,柏油轉軟,於是白沙轉黑,反而成為吸熱「保溫」的「好材類」。又因為為了避強風吧?屋頂奇矮;應該一棟祇能容二百人左右的空間(兩排上下舖),往往擠上二百五六十人以上。所以每年五月到十月間,屋裡是非常非常「溫暖」的……

林志台移監進來的時候,「全處」人犯約一千八百餘人;人數比較「少」的原因是:這時女囚已送回國內;年前大批韓戰「反共義士」中不肯扮演義士的「匪徒」,因為重大逃亡事件而再移監台島。

據說那次逃亡是以慘劇結束的:一群「義士」在營區外的後山砍柴──這是相當自由的勞役;他們暗中編造了木筏,並以巨索垂吊到峭壁下面,藏在濱海草叢中。木筏不如竹筏,浮力並不好。

不幸的是,這個勾當早被「保防細胞」發覺而上報了。監方另有盤算,以不動聲色卻張網以待。

十月廿五日行憲紀念日,援例不上課不出工,晚上還有晚會助興。這個晚上風雨交加,很危險卻是最佳逃亡時機。這些「匪徒義士」依計行事,以巨索把人吊下到藏匿木筏的海邊……。

總共人數有六十多人,打算分乘四個木筏逃脫「惡磨島」。人到齊了,興奮中紛紛推出木筏,往海裡前進。這時待獵多時的海防槍手在一聲令下,立即以交叉火網以予殲滅。這是「政策決定」:既然留不住其心,也就不讓其人活在世上。

衝到最前面的六七個人顧不了他人了,迅速划動力筏離開。槍手發現了,機槍呼嘯追擊過來。兩人胸腹中彈,其他四人可能逃過槍殺──據說有一人獲救並輾轉回到他的祖國。消息還是西岸電台廣播而傳聞的。

──林志台既然是「老鳥」,又抱著「升級」心情來的,所以心裡很快就調適了。不過日間驚人的熱浪,入夜怒號的風沙,確實叫人難以忍受。然而,這是命運軌道上的境況,唯有領受而已。

這裡的作息時間和台灣各監差不多:六時正「啟柵」開營房門,七時正早餐,中餐十點五十,晚飯四時五十。放封時間上下午各一次。星期日在「隊區」內可自由走動。早上放封實際就是六時起床後三十分鐘的活動時間。下午一點半開始四十分鐘。「上柵」關門是晚上十時。

這裡是一天洗腦上課,一天到手工場或出外勞役;最好的「勞役」是結隊走出大門,經東側的「流鰻溝」繞到高牆外,營房之西邊山崗上,砍柴或開闢園圃種菜。有時候打通「關節」,可以把中飯搬到山上來,就這樣逍遙一天。林志台在這裡「訓了」一年之後,已然是一隻「狡兔」,經常躲在山崗上或跟三兩難友鬥嘴、談女人,或仰觀海天,一飽幻想與作夢。

另外,最大的期待是,營區出入時刻,或在山腰山底「不小心」會遇上島上的女人;小巧輕盈的,淺淺含羞一笑,或側首美目一盼……這是此地此刻無上妙味,偉大的「精神糧食」啊!

這裡供水情形也和國內相似,一日放水兩回。不過這裡祇有引注山溪的水備用;遇上下雨蓄水成了泥漿水,要雨停後數天才能清淨。伙食依軍人的九成核用,也就是標準囚糧。這裡一週甚至半個月才自國內補給副食一次。所以疏菜祇能採購莖根類,例如冬瓜、紅蘿蔔、馬鈴薯等。島內百姓不種蔬菜,這種情況之下,以克難方式,在圍牆邊種幾畦小白菜、空心菜就成為難友、監管方共同的要務了。

在這裡行動、起居方面顯然比國內寬鬆自由,可是「精神食糧」卻嚴苛猶甚於國內。每週可寄出一封信,但不還是經常每一張都「開天窗」。難友規定每週要交「自省自勉錄」和有關三民主義的讀書報告,而且字數限在一千幾百字以上;當然,抄錄書本或總統嘉言是被充許的。不識字的,除出勞役外,每週得上四天各兩小時的課……

一般說起來「新處」的囚情比較平穩,除了白天活動空間較大、難友比較「死心」之外,恐怕還有一個內在原因:紅白各成小集團,雖然不相往來卻也不致惡言相向;「紅底」固然人多勢大,對非其族類也祇冷眼相向而已。至於被嗤為小丑的幾個「獨派」分子,倒也自有堅持,過得自自在在的,也沒有誰去招惹他們。至於國府內被鬥爭下來的犧牲品,大都閉口不涉意識的異同,各自默默過他孤寂的囚徒歲月。於是這種分野清楚又相安狀況,使難友們心情放鬆下來──反間細胞不易存在,大家不必太過神經緊張度日了。

林志台在這裡見到的第一個「老友」是王溪森──堂堂當年第三國際指派,負責鬥爭謝雪紅的人物。

這位老難友也是十多年資歷的「老鳥」了。這次獄島重逢,對難脫布爾喬亞氣味的他,似乎敵意全消了。

王溪森在三大隊第三中隊(就全隊言是第十一中隊,志台在第十中隊。),第一分隊一班,志台在隔壁班──二中四分第三班,所以見面或一起出勞役的時間很多。

過了幾天,由王的穿針引線,見到台中三青團的老長官,「大棵」、張信義。大棵的腰圍似乎縮小了一圈;他在第二大隊三中隊。大家是誰晚會上見面的,張又介紹一位老難友:二人隊四中隊的蘇紅松。蘇是一個瘦小老頭子,張卻執禮甚恭,說是「純潔的馬克斯主義信徒」。

這個晚上,王和張領志台去「舊報書刊儲藏室」看一個人──楊逵。楊逵除了早泳、晚泳、跑步之外,很少探腦探頭出風頭的;同樂晚會之類,也大都避開獨處。

跟楊逵的關係非比尋常;「二二八」之前,期中,之後都是走在一起的老朋友老戰友了;火燒島上煉獄再相逢,與其說激動,志台是有些興奮!可是「瘦楊逵」還是那一副三分熱七分冷、三問一答的「平常心」架式。

「爾來過久咧喔?」

「爾家嘛知……來者,去逗位嘛共款。」

「安──搭兜(跟您),吟en──阿砂酷奈──啅(因緣不淺哩)!」他笑著說。

楊逵睜開多皺的眼皮瞅他半晌,搖搖頭,好像自語地:「者人,還係無長大漢呵……」

「哦?」他輕輕一哂:「嗖──米透搭嘎(這樣斷定嗎)?」

「──聽講,爾个某來看爾無成,係否?」楊把話題錯開。

他接不下去了。楊總是這樣;論事談天,總是自成「軌道」,不肯跟你合在一條線上。多年來往,總是老友,可是就有一絲「違和感」。他知道,這個人冷漠外表底下、對人對事實際上是認真而誠懇的;可是得照他的方式處理、表現。

這次見面,志台心裡有些不快;原因之一是,兩年前在軍監也曾對他很冷落。他有些惱火,至底是不是自己的種種, 世人已有負面的定評呢?

私底下,「大棵」和王溪森卻也暗示他:楊在這裡「人緣」不是很好。某天午後,王溪森和他獨處時說:

「年輕一輩的……說他立場模糊,什麼人都交往。」

「你是說:阿卡底(紅的)年輕一輩的?」

「當然。還有:楊鬥爭意識太弱,參加長跑、參加游泳比賽──傷了同志的心!」

「嗖──嘎(這樣啊)?楊他自己怎麼說?」

「第一,健康最重要,爭取鍛鍊機會,沒有什麼不好;第二,他認為『雞籠中,跳嘸無三尺』,訓導處,者兜管理員唔係咱鬥爭對象,為難嘛無意思。」王說到後來又用自己的話說了。

「……者嘛無唔對……」他知道楊就是這樣直道而行,又不考慮別人想法的人。

「但係,人家講啦!你們看:老楊都參加了,你們存心搗蛋──後果要自己負喔!」

「──我看你們……」他把話頭錯開:「不是同志就是敵人,者作風呵,極無意思啦!攏嘛係老K毒手下難友,家己人分紅白,撞啥啦!」

「這裡比島內好些不是?」王笑笑:「其實,這一點,楊逵,大棵和我三人……嘛係乎年輕一輩的一再檢討批鬥!」

「難怪,你們好像也不大受歡迎?」

王溪森點點頭。接著又給他說明、分析此地難友們意識型態的「分佈」狀況。

「情況,和島內差不多啦。不同的是,『我們』這邊,更注意學習──包括主義理論和美日外語的學習;這裡什麼大師都有。怎麼樣?虛心認錯,從頭向人民學習如何?」王是半玩笑半認真的。

「老貨仔啦!好咧啦!」他悄聲問:「那些『獨底』,唔敢像爾者邊安尼舍舍叫?」

王說:「這是極端的對比。大家心知肚明,在『匪徒叛亂罪』名目下,除了國府『自己人』外,確實有一批『台灣分子』。國府絕對不動聲色,這些『獨底』也從不自己標榜,甚至支吾其辭,努力掩飾身分……」

「伊个心理,真難瞭解。」志台祇好含混地說。

「你說:老K最怕的敵人是誰?最大的呢?」王突然這樣問。

「當然中共啊!還有誰?哈!」他覺得問得怪怪的。

「我想,目前最怕中共,沒錯;將來最大敵手,怕是台獨分子喔──如果台灣人有機會的話……」

「以後个代誌……哈!」他有些心虛,故意說:「你們阿卡个,理想,阮嘛認同,唔過,你們的作風呵!敗領教啦!

「林……」王拿炯炯目光盯住他。

「竇(怎麼)……?」

王正經八百地說:在台北就看出來啦,你永遠不會是我們同志的;你終究會倒向他們的。他問:他們指誰?王說:就是獨派。我是獨派?他笑了,胸口猛地撞頂著。這是大家的災難。王吁首望天,說:中國災難不斷,這不又加一件/他說;也許就因為中國災難,台灣人才……他把話一轉;有沒想過:為什麼中國災難特別多?戰勝國哩!為什麼唯獨中國內戰不停?王阻止他說下去,說:不是中國內戰而已。他說:好吧!到處有內戰。好,那,我問你:台灣搞獨立,和中國災難,有什麼關係?王瞪著他,無言。他又說:也許台灣脫離中國,正是消除災難的最好道路……

「唉!沒想到,你中毒這麼深?老實說,我大吃一驚?你是否台獨分子的一員?」王的臉色都變啦。

「笑話啦。我不是。」他嚴肅辨正:「如果是,我就不會這樣說了。」

「唉!我替你擔心。林志天,坐十幾年牢了,你坐越退步,越……」

「也許,你往上報,大功一件。不過我告訴你,我不是……」

「如果讓那年輕一輩的聽到……還真是會……」

「你說的:這是大家的災難!」他回敬一句。

「你還是這樣銳啊!」王想想又說:「我,什麼都不會說。人,禍福自取;你一定要小心就是了。十多年牢,夠了,不是?」

這次談話,讓他心神不寧了一段日子。王溪森還是對他不迎不拒;「大棵」,楊逵,王溪森,蘇紅松等人──被「年輕一輩」同志譏為「墮落的右派」,總是走在一起、聚在一起。他們也有限度地接納了林志台。

林志台很寂寞。真正的寂寞就是孤獨。他陷入冰凍的孤獨中。人是很難自閉於孤獨的。人的命運,往往是荒謬十分的。原先他是一個自許浪漫多情青年。時代的怒濤中他被捲入,成了叛亂犯。他一直「左不成右不就」;近年來種種際遇造化下,意識中有些星光了,可是他駭怕那冷涼的「星光」……

尤其在諸難友之前,自己還是忸忸怩怩徘徊遲疑,不能坦然承認!因為他心底明白:它,比「阿卡的」還要……

「者係阮林某人的決志問題……」他,反省中自覺面目不可愛、形神鄙俗!

到此,他不得不承認:一個人的人格特質,意識型態,大都是由成長背景、出身環境所塑造決定的。……

這樣返身省查後,對自己越想越不滿,於是他想逼迫自己「微微地」暴露自己……他不斷試著把心底的決意付諸行動。他知道這已經不是「環境」的困阻,而是心底的自我綑綁;如果不能自我解放,祇有永遠做一個自己的困徒……

於是在半年後── 一九六○年盛夏來臨前,幾個旗幟鮮明的「朋友」向他招手了。

第一位是和他年紀相仿的郭士達。經過幾次由淺而深的談話後,他發現郭擁有極有趣的「資歷」。

郭是屏東人,屏東農校畢業,因為篤信天主教,一位西班牙籍神父很喜歡他,教他英文和西班牙文。所以高農學歷的他卻能夠讀與譯英文、西班牙文。另一方面,這個人身體魁悟,擁有柔道二段的榮銜。

戰前郭在「糖業實驗所」任技士,經常和日籍同事打架,懷有強烈的台灣人意識。戰爭末期被迫從軍,任「見習士官」期間戰爭結束。「二二八事件」中,三月三日在北市公會堂(中山堂),公然振臂高呼「台灣獨立」的就是這個人。

一九五○年,台灣省重新劃分行政區域,「臨時省議會以下各議會及縣市長直接民選,各縣市同時段不同日期舉行。」

五一年一月台南市葉廷珪氏以無黨籍身份與國民黨提名候選人黃百祿競爭;郭士達任葉的競選總幹事。葉擊敗黃當選(後來羅織以貪污罪纏訟多年),郭是功臣,成了當局的眼中釘,結果郭以「流氓」名目被捕,然後套在一個福州人陳某同案──「匪諜案」而判無期徒刑。

「阮合同案姓陳个、同案同房搬來遷去,多年來攏無講一句……」郭笑著說。

「安哉?同病相憐唔係?」他覺得不可思議。

「簡單:伊嫌阮無資格:阮唔係『共匪』呀!阮嘛無服,阮係主張台灣獨立,哪合匪諜同案咧?哈哈!」郭好似暢快十分那樣大笑。

志台等郭笑夠了,認真地問:

「獨派个人,比較係……Kiu Kiu(★★,畏縮)呵?」

「……係比較Kiu Kiu無唔對。加唔過,者款代誌係:放在心中,行動時機來者才行動;像『阿卡个』,舍舍叫,又安哉?」

「阿卡个,唔敢對爾安哉啊?」

「……阮唔犯人,尊重伊;伊亂來者試卡邁?」郭說著兩眼一瞪。赫,是有點怕人。郭想想再補充一句:「無期徒刑,驚捨昧?」

不錯,孤島死囚,還有什麼好怕?尤其是懷抱一個遙遠卻十分真實理想的政治犯!郭和志台年紀相仿。這段談話給他頗大的衝擊。從此以後,郭陸續合他引見了幾位「志同道合」的難友,從此,他才內外「透明」起來。

這年秋天,轟動一時的台獨案要角張果男、曾國英(八年),陳肇基、吳榮山等(七年)加入了「新生訓導處」的行列。(見前章許昭榮案)

張果男客家人,進入海軍士校前擁有與郭士達相似的經歷,是一位「先覺者」,可以說是海軍士官許昭榮「叛亂案」的核心人物;意識明確,思路精密,是積極的行動派。判刑入獄後從不諱言自己是「台獨分子」。

張和郭編在同一分隊,所以很快就「相識」而成為知己;郭自然引介張和志台認識。

到了這時候,林志台算是不再「寂寞」了,而這時候已經年逾四十。屈指算來入獄十三載,再兩年「應該」是出獄之期。可是好像沒有任何可「準時出獄」的信息;難友裡沒有這個例子,他們也從未以準時可能出獄看待他。

照理說,步入中年的「老鳥」,經歷十多載監獄風雨的歷練該是萬事豁然坦然了,是想想刑將滿而行期滿不放人的情況,他又慢慢陷入另一個情緒騷動的高峰。

他忍不住要向難友發洩心中之鬱卒。難友卻沒有誰能安慰他,或「同聲譴責」,祇是笑笑不置一詞,甚至轉身走開。他恨這些難友「無情」,郭士達卻笑他「阿握膩賽」──黃口孺子,不成熟的傢伙。郭說:

「十幾年來,爾係白坐喔!者个惡霸統治者,那係遵照法律,等十分之九嘛攏放出去咧!」

「者係講:期待──滿十五年刑期後,愛加一、二年?」

「當然,至少二年……所以,至少還有五年!」

「幹咧!幹伊娘咧!」他,祇剩下這一招洩憤了。

而就在這時候「新生處」傳出令人髮指而叫人憐憫心痛的事故:

──依現行叛亂犯期滿釋放條例,犯人出獄時必須要有父母夫婦,子女媳婿,兄弟及其配偶等近親等人,而又在台灣本島設,有正當職業──身份者出面保證並「收領」才能真正離開監獄。

這個條件困住極少數台籍犯人(親人怕受累而拒絕收領),以及相當數目的大陸籍犯人。尤其後者,入獄前既無至親在台,坐滿漫長徒刑後更不可能有熟人了。這時候這些可憐的孤獨人就祇好「以獄為家」了。這類情形各監均有,為了方便管理,便把他們集中在台東泰源監獄和這火燒島新生訓練處來。

──這是一個難忘的日子;一九六一年十月十日。

雙十節,「普天下同慶」,援例放假一天。「老鳥」神通廣大,王溪森這一夥人暗中約好,中午到「望夫台」聚聚;傳言楊逵那邊弄來兩隻雞,還有「不明來路」米酒三瓶,準備好好醉飽一番。

所謂「望夫台」是「新處」圍牆外南邊的山坵上,一座凸起的土墩,從這裡可以遼望,左手方向,也就是北西角海天之交,隱隱一髮青山,據說那邊應該就是成功新港……「望夫台」是難友們的「專用名詞」,據說是由一個搖筆桿的難友編織的悽惻故事;一位無期難友的未婚妻來要求會面,起初是監方不准,後來卻是難友為了令伊死心他去而拒絕,祇送出一封懇求伊他適的信函。

本來未婚妻是來要求解除婚約的,面對情意懇切自動勸伊另尋幸福的長函,伊羞愧難當,越想越難以自己,於是繞到這「後山」來。伊爬上一座土墩,俯視遠望,淚流不止……入夜風雨來襲,結果斷魂於此。兩天後被上山砍柴的難友發現……當然這是編造粗糙的故事,新生處的人卻不斷舊新口傳不輟,成了大家共有的「傳說」。

林志台邀請郭和張同往。他們也有些私蓄:七、八個鴨蛋和兩塊肉乾;他們有是「條件」參與打牙祭的。

他們十點多就爬上山來。在「望夫台」左右前後轉一圈,這是約好的地點,顯然王和楊等未到。他們把「寶貝」包紮妥當、放在平穩的地方,然後隨便走走

雖然這一帶是常來砍柴與偷懶的自由天地, 但很少往左邊地勢較陡峭的地方走去。在那邊樹林少有灌木,都是粗枝巨幹具有森林林相的地段,在這入秋之際,日頭下祇見一片赭紅,迎在眼前予人跌入漩泂幽夢的感覺。

郭走在最前面,張在後頭嘟嘟噥噥不知講什麼。

突然郭以渾厚的歌聲作「詩吟」。這個身懷武功的巨漢,可能精神世界裡深染日本或歐洲武士的色彩,所以對詩歌的趣味頗濃。看他巨大魁梧的模樣在搖頭晃腦地詠哦,入耳的是輕細優雅的詩吟──有些怪異,不過和他那專一深情的眼神一碰上,感覺就不一樣了。這個人,質地上,應該是一個詩人……

今天這個人好像沒這麼專心, 邊吟邊往台地的邊沿土石崩落竹坎腳走去,那樣子好像發現什麼事物。

志台在十丈之外,這時候也趕了過去。

這裡是台地盡頭。呈不等邊的橢圓形,台地盡頭是落差約三五丈的坎谷;在右前方,坎谷最淺的地方,也可以說是形成凹谷的開頭斜坡處,不知誰在邊緣上堆起一個五尺高的土堆……

不對,是利用斜坡地勢挖一個小土屋的模樣,然後在「屋頂」部分、搭一個樹幹的棚架,然後在上面堆疊一層大小石塊,以及泥土──這些黃泥顯然是作成漿用來凝結大小石塊的,作用如石灰或水泥那樣。

「小土屋」朝北而砌,也就是三尺左右的「門」就在斜坡露空的地方。可是「門」已經封掉了;應該說是坍塌了,是那沈重「屋頂」壓垮的,依痕跡看是突然壓垮的,而且崩塌聲勢一定相當驚人。

這不是「自然景觀」,是人的傑作。

三個人站在那裡、或蹲下來,左右後方看了半天,你看我我看你,大家無言。怪怪的。

「苛累(這個),雖──搭(是什麼)?」郭把「屋頂」上一塊石頭壓著的牛皮紙包抽下來。層層牛皮紙裡面是一個──自製的中式信封……

「難──搭?」三個人胡亂把信封扯破,裡面是一封毛筆字寫的簡單信件吧?部分字跡因被水份沾暈了,看不大清楚,大意是這樣:

留予公義世人:

俺走了。偉大的政府不許俺走,俺自己把自己埋了,看看誰奈俺何?

俺在台未有親人,未有人證明,未有人來領就不能出獄?好,俺就把自己埋掉,俺還是出獄了,怎麼樣呢?

未有人害俺,墳穴是俺自己挖的,蓋的。俺用木柱撐住洞口,俺進去後就要把木柱推脫,土石壓下來封注洞口。俺是自埋是自殺;兇徒們莫去趁機……賴人了。

俺走了,俺的魂魄會飄過海洋返俺故鄉。山東濮縣,于世賓。辛丑秋絕筆留字。

「者係?……」三人面面相覷。

志台陡地感到喉頭胸部燥烈地,乾裂似地要燃燒起來。

這是千古稀見的人間慘劇:一個非常可能是冤枉的人,幽囚長年歲月之後,「刑期」滿了卻因沒有親人「領回」而久久滯留監獄,可能要直到老死。於是這個絕望的老──應該是老人吧?自己挖一個洞穴──在異鄉異國陌生的土地上,把自己埋了!

是何種層次的憤怒怨恨與絕望,他毅然自瘞?人的行為,尤其艱難的行為勇氣是必須的,可是自瘞這種「延宕自殺」,已經不能以勇氣來描述了;甚至於不能用自殺來指述,必須另鑄名詞來涵蓋。

這是多麼可怕的「姿態」!

那尋找死的方式,下決心求死的過程;赴死時刻的心境……

那慢慢地,一步步砌造「洞墓」的過程,那個心情……

當「洞墓」完成,執筆寫下留字遺言時的姿態模樣……

他如何進入「洞墓」?回首一瞥這人世的眼神如何……

他進入「洞墓」,伸手製掉支撐的木柱──那是最後的機會,也是全然拒絕這個人世的行動,他遲疑過嗎?實際上他「完成」了。他完成拒絕的行動,進入另一世界。

就外於他的人世來說,他是放棄了生命。到此之前是如此;在這瞬間起就不是了。誠然,前此,不義的人世排斥他應該享有的存在權利,他是被動的;然而此刻起他是主動的,他絕對地擁有自己的生,以自己的雙手掌握自己的命運;他拒絕了這個不義的世界。

他置身的空間太狹窄嗎?不,洞屋與大地相連;他仰躺或端坐在芬芳大地上,他是回到大地母親的懷抱裡;拋脫屬於人世的,軀體的憤恨冤怨,屬於另一種存在了。他是「幸福」的,他戰勝一切,他自由。……

──老郭手上那張信箋飄落地上了。他的深凹老眼的眶眶裡淚光閃動了,不過笑了。「大棵」張信義把信箋撿起來仔細再看一遍。其他的人都擠在一堆瀏覽。然後有人蹲下,有人仰天長嘆,有人幽幽吟哦什麼。

「可能幾工了喔?」

「斷氣了否?無一定?……」

「黑白猜!阿者土塊石頭崩塌落去,唔使兩分鐘嘛窒死去咧!」張果男笑他們「沒常識」。最後,大家靜靜站在「洞墓」後背,無言,無語地哀悼。

「臭味?有嗅到臭味否?」林志台悄聲說。

不錯,一絲斷續的,微微的「異味」在空氣中漂浮著。應該不會錯,是「洞墓」中心留給世人的「氣味」。這些氣味將長遠留在今日上山諸難友記憶之海裡;也飄散,沈澱在火燒島每一空間,草木枝葉上,泥土裡;用不會消失的,祇是有限的人類不知不覺罷了。

這時候,老楊逵,王溪森、張信義、蘇紅松等一群人也都上山會合了。佳日野遊的興緻全消,張信義提議下山回去報告。但是老張提醒:雙十佳節,處部上下官員不可能有所動作的;天塌下來也得等到收假後──明日「依法處理」。

結果七八個人照常聚會喝酒;沈默地喝著,沒有誰有興緻聊天,當然地點改在登山口附近,離「洞墓」最遠的地方。

難友的心思幾乎都一樣:不甘心放棄聚會,努力想扮笑臉裝若無其事的樣子。可是人人心裡明白,誰都克服不了胸口那一團哀痛與憤恨的。

於是大家搶著喝酒,酒當然不夠,沒有誰有興緻下山添購。每個人都存心讓自己醉落去,結果酒不多,大家卻有了濃濃醉意。

「……我們敬他──于世賓……」楊舉起空說。

「真正男子漢,不容易。我服氣……」張信義說。

「不得已中,最美麗的死法!我尊敬他……」張果男高舉空酒瓶說。

「細喔瞇路科豆、khi斯路嘎哥兜夕(視死如歸)!喔累哇(我是會)偶咖目(拜服)!」林志台說。

「啊哈!」郭士達卻哈哈乾笑,把瓶中餘瀝點滴灌進嘴裡,左右瞧瞧,搖搖頭說:「依禡哥烙,苛課膩,幽khi嘎夫路諾哇,美珍拉細!」

「他,他講什麼?」蘇紅松完全聽不懂郭的話。

「老郭說啦:姓于的老頭會這樣做啊!叫人想不透啦。就像這樣,這時候,會下雪,趁奇得很哪!」林給說明一番。不過蘇還是不明所指。

「者,乎雪有啥關係?」王溪森也表示不明。

郭和林對望一眼,兩人都微微一晒。林知道郭這句話接得確實突兀一點。「雪」,在東方人的語彙裡,精神世界裡有它特別崇高純醉神秘的象徵在。日本人崇敬雪到入迷的地步。佛禪中,把「雪」比喻成存在界無所不具的佛性怫法。

基本上,郭士達和林志台等在「意識傾向」上,或明或隱是「貶中」的。于某死的姿態,在「日本式」價值觀裡是很美麗的──「日本式」裡,「美麗」的價值遠遠超過真與善。一個「老山東」,居然作如此美麗的演出,難怪滿腦子「日本精神」的郭會脫口而讚說:「美珍拉細」!

──何謂「日本精神」?有人這樣問郭。

「就是『at沙利』(乾淨俐落)、『sat巴利』(清淨爽快──也就是,絕對不『不清不楚,不乾不淨』!)「郭說到後來用北京話講:「也就是:不『支那人』那種性格,那種作風──一切大概差不多,馬馬虎虎……」

「哼!你對中國人成見太深!太傷辱中國人了!」不分台籍,別省籍的人都有抗議的。

「不對!」郭毫不退縮:「我說的是『支那人』;如果你是那種事事馬馬虎虎,不乾不淨,可圓可扁的,那你就是『支那人』;如果你沒有這個毛病,不想當『支那人』,那就當中國人好啦!如果還是老毛病不改,中國人也就是支那人!」

郭的話,叫人難以反駁,很多人恨得咬牙卻也奈何不了。因為這個人粗壯有力,「武功」了得……

──于世賓自瘞的消息一日一夕之間傳遍全處。不過據說成功地對外封鋇了新聞。管理單位因應之道是:除列隊上山砍柴之外,不許難友再三三兩兩「外出」相聚了。話雖這樣說,個把月之後一切又如常照舊了。

在火燒島的日子, 林志台不久就完全能夠適應了。其中主要原因是結交了郭士達和張果男兩人的緣故;也可以說,是他們明確果敢的獨派思想與態度,使人胸膛挺起來,內外如一透明而勇敢起來。

這就是「at沙利」!「sat巴利」!

這些年來,除了軀體的折磨因囚之外,精神上不能裡外透明,不能清清楚楚;他努力消除對「阿卡底」的敵意,時時提醒自己不可因跟謝雪紅的不和而轉移為心理偏頗,對「阿卡底」的抗拒。然而,他就是無法祛除那種「違和感」。體會黑獄裡絕望的難友的心理狀態,加上自己的心境,他知道越是孤絕暗無天日的時候,脆弱惶恐的心靈越需要一種「思想」或什麼「主義」來依恃。他試著去接受「阿卡底」,可是總是失敗。

至於宗教,他發現「目前」很難。祇要觀察老少難友就會發現,在這裡宗教幾乎完全被工具化了;祇有病痛到難以承受之際,或在島內各監,那些被告知近中就要處決的難友,他們就在這時刻才萌生宗教的渴求,急急找到如來或耶穌來救苦救難,或陪他「走一趟」。

他對於宗教很陌生,說不上喜惡。不過直覺地認為宗教不該是這樣的。

那些狂熱的馬克斯信徒則嗤之為:宗教是資本主義的鴉片……

「這就是阿卡底,可笑可憐的地方!」郭士達最反應這一點。

「反正不是馬列的,一律看成糞餿。他們,叟佑mon──搭(就是這樣的傢伙)!」

「自己在猛吸『另一種廉價鴉片』,卻要譏笑別人。這才是最悲哀的。」郭這樣說。

「……我想……」他並不完全同意郭的比喻,當然也反對那些人輕鄙宗教:「這些都是苦唧挖lui(利嘴挖苦)罷了。阮个意思哇內:同是籠中鳥,何必家己人鬥得死去活來?苛累科叟(這才更是)重要啦!」他把日語台語北京話混雜起來使用,這是被播弄的時代尷尬的一代人才會使用來溝通的特殊語言吧?也正是那個特殊時代的奇異景觀之一。

「哈哈!你這個人呵!這叫做小布爾喬亞的溫情主義!人家是思想搞通第一,肚子填飽第二,友誼義理?資本主義用來欺騙工農大眾的把戲──人家的信仰是這樣的;你,注定是人民的公敵嘛!」郭在消遣他,卻說得滿認真的。

「哼!什麼第一、第二,……這是唯心論嘛!」他有被毒螞蟻咬幾口的感覺。

「你這話說對啦!馬列思想,歷史的唯物論,實際上就是絕對唯心論者──他們都是黑格爾,巴克萊唯心論的實行家。」郭沈思片刻,嚴肅十分地說:「也許將來歷史會記載:馬列的歷史唯物論,祇能憑藉絕對的唯心論為動力去實踐,結果……也許這就是人,人之所有,人之所能的有限性,矛盾性,悲劇的根源……。」

郭士達篤信基督,兼通日英語和西班牙文,好學又能思考,在這「火燒島大學」算是一方人物。林志台能在各方面都逐漸成熟,對於母土台灣大方向凝聚明確觀念──這個關鍵時刻與之結識,勿寧是上蒼的安排,大大的福氣。(案:郭於蔣介石歿,週年大赦時出獄,曾中譯小說「莎樂美」)

至於張果男也是一位奇男子。一九五七年間把日文版「台灣獨立運動十週年」譯成中文的就是他。又因為畢業於海軍士校航海科,擔任「中基艦」下士班長,對於黨軍腐化認識深刻;對於台灣的大方向大前途,台灣與中國的關係,在亞洲的戰略位置等都有過深思追尋。另一方面張不像郭那樣深沈內斂,是一位極具親和力與說服力的人;他截然的是非觀念,強烈的本土意識很快就感染了林志台;也可以說林原本深埋的本土種性,悄然被張催醒而發芽生根了。

林志台,從台北監而新店軍監,由軍監而火燒島這所「政治大學」,也終於被完整地造就成為一個台灣人。土生土長的台灣人要成就為裡外真正的台灣人,卻需要如此迢遙跋涉,這是台灣人的悲情……。

這是一個過程,不是日麗風清鳥飛花香的路程,而是支歧紛紜,魑魅左右鬼隨妖跟的小徑。志台不是意志堅強的人,也非深思理智型的人。不過,他熱情誠實,忠於自己的感覺;十多年來的「中國監獄」中見聞身受,幾位難友有意無心的啟示,加上基於天性底──那被隔絕卻近在咫尺的母土大地、台灣的土地氣息草木芬香,終於牽引他,引導他歸正投依台灣的懷抱,成為真正的、百分之百的「台灣囝仔」……

這是平生最新奇、異樣的感動。以往自己不具明確的台灣前途意識,事不甚了了,所有委屈痛難,是絕望的、孤獨的,完全是自己個人的。而今意識立場明確、明朗、透明,是感覺完全不一樣了;我不是一個個人而已,我這個個人,是整個大的存在──台灣的一部分;而部分與全體是分不開的。不再孤獨了、不會絕望了。

於是整個人的耳聞目視,嗅覺觸覺似乎更敏銳更真切了;周邊的花草樹木、鳥啼蟬鳴,雨淋風吹,竟然備感親切、目明耳悅、溫柔舒爽,恍然內外物我是一體之所有……

就在這個生命史上最重大的蛻化時刻,另一位影響他極大的人再次出現眼前:柯維倫、台南監獄遇上的奇人;很有學問,很特別的「中國人」。

柯維倫,看來一點都未變;應該是五十多歲人,看來還是三、四十歲模樣;冷靜、沈著,凡事了然凡事置身度外的那個樣子……

「你還在……這裡?」兩人幾乎同時這樣招呼對方。

「十五年嘛!不可能減刑,又死不了。哈!」林說。

「送我來火燒島,又不是專用軍監,我都吃了一驚。」柯打量林一陣才說:「看樣子你活得很好,怎麼,一定上吐下泄過了?全身舒泰是不是?我怕你會不會:清了肝腸,又上了鴉片的癮?」

柯向來是話中有話的,離開十年左右吧?話還是那樣直言無隱,可見是把他當作真正朋友了。隔了幾天,兩人躲過洗腦課,在圖書室一角細語。柯問他:

「監獄是『紅色專科班』,你,上道了嗎?」

「哈!你看呢?」林輕輕一哂,定定盯著柯。

「……瞧你樣子,篤定眼神……讀了很多書?遇上高人?又不像。你?……」柯一楞,好像想到什麼。

他已經不是凡事直言無諱的人了。支吾過去並未深談。反而問柯,這些年來生涯如何?柯很正經地告訴他:

「我是學歷史的,你知道。五年前我就下決心做功課了;反正出不去,出去也差不多──對我這種人而言。所以,我開始研究中國人的思、思想史。」

「嘔!偉大!嘿!也可怕。我不懂……」

「當然你不懂。可是你脫口而出可怕,這就奇了?」柯問得很認真:「你這一句『可怕』很可怕呢?」

「我隨便說──因為,中國式的,看不準,抓不,學不會,又──又躲不開嘛!所以……」他率性而言,想什麼就扯什麼。

「哈哈!哈哈!」柯笑聲一頓:「嘖嘖!好!不得了!老弟!你,不一樣了。」

實際上,柯的燦然大笑,稱奇稱讚,他一概不明。柯這才告訴他說:

「我越研究中國的東西,越確定一個結論:可怕!可怕。哈哈!」

接下去,柯給他好好上了一堂「歷史政治課」。林最後忍不住問:

「照你說來,中國 ,天下可就無人能抗拒囉?」

「……那也不能這樣說……」柯顯然是在向自己剖析:「第一,一種事,一種存在,既然叫人覺得『可怕』──能夠知道它可怕,可見它的可怕、有限;或者說,有不可怕處。」

「我不懂你的謎語……」

「第二,我的思想層次、境界爾爾罷了;我說可怕,我之上的人也許不以為然呢。所以,我說的,不一定準。

「還有第三嗎?」他覺得這個呆書生滿好玩的。

「當然,第三:『可怕』,不是一個讚許:是負面的存在。人世間難免有負面的東西。但是負面到底祇能佔領一個角落而已──我是說,正因為是『可怕』的, 總會被人類摧毀,或者導正它,人,不會因可怕就完全屈服嘛!可怕,所以會起來抵抗嘛!」

「……你講一大,就是邪不勝正的意思吧?」

「唉!也可以這樣說吧?但不是這樣簡單的啦。」柯凝盯他一眼、又說:「希望你以徵,偶爾會想起我這些話。雖然我也沒把意思表達得很清楚。」

「謝謝。我會的。」他想想才補上一句:「近年來我也常……胡思亂想一些問題;大都圍繞著台灣的前途啦、中國的……問題啦,等。當然我永遠是以『想不通』結束,哈!」

「好!你學會思考了!難怪一照面,我就覺得你的神眼、神色不同於以往!」柯臉色一沈:「想不通,很好。這表示真的在想……我奇怪的是:你,眼神穩實,神色鎮定了;你找到了什麼信念,或者說:一定的主張了,是不是?告訴我!別把我當……外人……」顯然柯也有些詞窮的味道。

「……沒有吧?我……我不知道你說的指什麼?」

「這回一見面就想問:你,遇上大師,左傾了?成了赤色底信徒?」

「是嗎?你看是嗎?」他搖頭又微笑。

「那你……」柯壓低噪音:「想……『自謀出路』,不跟老祖宗一塊兒走街

「什麼老祖宗?老祖宗早就枯骨一堆啦!怎麼跟法?何況,我……不一定就非認那一堆枯骨為祖宗不可……」說到這裡,他下意識地倏然以掌掩口;人愣著,是給出自己口而又十二分陌生的說詞嚇著了。

「……?……」柯也大感意外吧?

「抱歉,歹勢!我,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我可知道。這個,唔,實際上我一見面就有些……異樣的感覺──記得嗎?我說你一定活得很好,是不是「上吐下泄」過了?」

「嘿嘿!」

「還有我說:我怕你:清了肝腸,又吸上鴉片!」

「你以為……我這樣,就是吸鴉片了?」他臉上滾燙,惱火得很,心底是怯怯的。

「我……我不敢說:這樣想本身並不是鴉片;但危險性卻絕對不亞於鴉片。唉!你知道我意思嗎?」

「大……大致懂。唉!放在心上罷了。」不聽意志指揮,話就這樣出口了。

「是這樣:如果是我柯某『吸鴉片』,沒什麼,因為反正出不去;你不同,你很快就要出去,萬一叫人嗅出味道……告訴你:長遠看, 比那紅底,還麻煩,非丟老命不可……」

「你的話,很有趣:第一,我想你,一定不會接近『這種鴉片』……對不對?」

「嗯。一個……老中國人,很難,哈哈!」

「第二,你說比紅底,還麻煩;『紅底』是『槍斃專利招牌』呀!」

「我是說:長遠。從長遠看。」柯作進一步解惑:「今天你別看雙K幹得你死我活,將來雙K還是會合作愉快的──雙K合作歷史紀錄輝煌得很哪!哈哈!」

「我不懂。我不信。為什麼?」他迷惑中有被戲弄的感覺,有些不悅。

「哼!既然不懂,又說不信!可見你理智訓練零分!太危險了!」柯可是正經八百的。

「有……快說!」

「因為:國共兩字,羅馬拼音,國際音標,都是『K』字頭嘛!『雙K』,哈哈!」柯反而開起玩笑來。

他終於忍不住冒出「有屁快放」一句。向來他尊敬柯六分,不敢這樣放肆的。柯大概看出「時機」成熟,這才進一步說明:

「中國,中國人,是很奇怪的地方、和人。什麼東西一經跟中國接觸,就變成『中國底』了。中國,偉大的地方在此。」

「應該說:可怕的地方在此。」他說。

「也對。更確切說,是中國文化的包容力──」柯瞥他一眼說:「你也可以說是:中國文化的腐蝕力。」

「對。很對。」

「實例是:孫文偷了西方的民主主義、俄國的共產主義,結果弄成一個三民主義──中國式的假民主反平等、中國式的新型專制體制……」

「哈!有意思。」

「共產主義,共產黨到了中國,你看吧:『中國共產黨』就不再是『共產黨』啦!和三民主義一樣,一旦成為『中國底』,原先理想原則,一一消失或變形,最後變成『新型的中國底』──統治機器;古老中國專制獨裁、深沈狠毒的帝王術的新形式!」

「所以……」他聽得心顫神搖,但並不全懂。

「所以,『雙K號之內皆兄弟也』,有朝一日,兄弟會和好和初的;合作同心壓制人民,控制人民,還有……」

「不聽話的四鄰……對不對?」

「完全對。尤其:不認祖宗枯骨的傢伙……」

「我說,那……不一定是我們的祖宗啊!」

「中國人認定事物的方式是:中國是世界的中心點,價值的中心──是一元的,其他全是邊陲。所以,中國人認為是,就是。」

「……」

「所以……總之:兄弟:保重就是了。以人的立場言,我想:你偷偷想的,沒有什麼不對;以中國人一分子而又是你的朋友身份說:小心了,我警告你。」

「……我懂了!大概懂了。」他故做輕鬆:「我奇怪的是,這些話,出自你之口──一個瞭解中國很透徹的:中國人。中國人你,既能這樣反省,那麼中國就不一定像你說得那樣──偉大又可怕囉!」

「我的看法是:原先我說的:『可知的可怕並不可怕論』;畢竟人是有限的,『人』不可能真正凌越『他人之上』。其次:這是『生命衝創力』問題。兩年多來,我轉而弄些西洋史、西方哲學史的東西;尤其基督教義,聖經的種種隱喻、象徵,給我許多啟示。我或許隱約發現可以破解『中國底』的東西;至少可以對陣接招……喔,也許十年之後,我會真正有所領悟,進而……」柯陷入沈思中。

這個人能再活十年嗎?志天後來說:如果你能離開黑獄,一定能影響許多能思想的年輕人。柯呵呵大笑說:如果離開監獄,祇要一開口說出如此「逆天邪說」,非死不可;還不知要牽連多少人呢。所以還是留在獄裡,「有用」且安全。

這一場深談,志天雖然不能全然領會柯的深論,但觸機啟示是無以倫比的。在以後三年多監獄生涯期間內,在出獄後,乘上台灣社會民主怒潮的逐漸澎湃,他終走上反對陣容的行列──這漫長的歲月裡,甚至到達人生終站之前,柯維倫的這一段見解,對中國的質疑,追索破解之道;他一直未停歇過。他自知天分與學識有限,雖有過人的進境悟境,但身為台灣人,處在距離中國大陸不遠亦不近的台灣,能知自己是什麼,不是什麼;對方是什麼,不是在麼;能如何、不能如何;危機在哪裡,自己弱點在哪裡;如何自強自保……等等。如此這般,總不至於渾噩以生,懵懂而死吧?

──過了幾天,志台找機會安排郭、張等跟柯認識。可惜他們彼此始終有明顯的扞格。可能基於「因瞭解而分開」的道理,柯與他之間,也不再多深談了。志台更是「身有痛處」,除了「特定同志」外,不得不提高警覺「保密防」。於是兩人之間,身心都越行越疏遠了。

這是人生大憾,卻又無。志台發柯雖然少和他接觸,似乎隨時注意著他,「關懷」著他的一舉一動。他知道柯絕對不會出賣他的,可是就是無法釋然放下對柯的戒惕之心。他很厭惡自己如此小人;明知如此,卻無法克制自己。他難以原諒自己。於是,他祇好儘量躲開柯,甚至於不去想柯,可是柯給予開啟的思考追尋又是日夜不能放棄的。

這是另一種苦惱。他放棄對抗這個苦惱。於是專心地,卻是胡亂地思考中國問題,台,台灣人的種種。

──在「火燒島大學」已經「進修」兩年,當進入第三年,也就是徒刑的最後一年。明知關滿十五年,還得加上一二年「補強教育」,卻無法阻止那飄忽的期盼;如果……那麼再一年就可以返回社會,可以奉侍老母,可以補償瓊玉的……

「啊啊──」這樣一想,忍不住又逛吼了一聲,叫嘯一番。受不了1真是受不了!十四年了,啊啊!十四年就這樣過。還有一年,祇是「一年」嗎?不──不可能!那麼,先作「心理建設」吧!當刑期屆滿還是不能出獄的時候……

於是他想到,于世賓,深想于世賓,于世賓的自瘞……

實際上,于的自瘞,「新訓處」的官爺們根本視若無睹。他堅信這件事「新訓處」一定把它「吃了」,並未予上報。然而,縱然上報,上峰必然也是無動於衷的。

在漆黑的午夜,那高廣無際涯的天地裡,縱然千萬個人的生命慨然燃燒,卻也祇不過一閃熒熒罷;一瞬間,存在一切又被漫漲的黑暗吞沒。

「祇有時間推移,大地轉動;那黎明再現的時候,黑暗才會遁形……」他心裡說。

那麼,現在祇能按捺自己心緒的浮動,注意健康;還有多充實自己,多思索台灣前途──靜待黎明的到臨。十四年都過了,已經不惑之年了,還不能稍為自抑自制嗎!

他不斷這樣提醒自己。然後「自我放逐」,讓自己猶如嵐煙野馬,心遊神馳於理想國度的描繪上。

這一段很奇異的心靈歷練,十分空虛,又似乎十分充實的日子,郭士達說他怪怪的。

「爾無期,死心咧,當然嚜!」他刻薄地說。

「無唔對。擱再有一點!」郭爽然說:「因為阮對理想──台灣有一工一定獨立,者信心百分之百。故所以──老神在在。北京語講:心安理得,無憂無礙啦!」

「你說我:三心兩意?」他很不悅。

「不是三心兩意。而是沒有信心;心動了,也知道應該是這樣,可是──這是變天大事,甚至於有些『道德上正當性的疑慮』,對不對?」郭的話如匕首,直刺要害。

「大概是……我是從,從現實上考量,可能性問題,力量來源問題……你知道我意思?」

「我懂。我自己在你那階段也苦惱了幾年──很正常的。這是必然過程。繼續思考,多讀書,例如世界重要革命史……」

「我讀過法國大革命史,還有托洛斯基的『露西亞革命史』。」

「很好。你看:祇要播下革命種子,有朝一,內外形勢到了某一個觸機發火點,革命就風爆火海地起來啦1」郭壓低噪音說:「革,起頭,永遠是少數人點燃的。它的勢力,不是十%,二十%……這樣來的;而是:五%,十五%,四十五%,八十%……就這樣……嘿嘿!」

是的,檢視世上偉大的革命誠然如此。記不起來是哪本書上說的:文化的變遷也好,時代的改變也好,正如宇宙的形成與發展一樣:整體就是一個過程,而每一分秒都在演變中。當「外觀」到達一個「完成」的時候,就在這完成的瞬間已然孕育「變化」所需因子勢力……

想到這裡,志台猛地發覺一道「銅牆」橫在眼前,逼他必須跨越,不然就得掉頭後退,那就是;你,是不是「那個料子」!偉大的革命,屬於偉大的人民或民族;台灣人,是不是「那個料子」,是不是偉大的人民或民族?

當然他找不到答案。

這不是「紙上作業」或腦力激盪的問題。答案在行動中,所以當行動出現時根本不需要所謂「答案」;無行動的答案必然是假的。

一九六一年下半年,是林志台情緒比較平穩的一段日子;也不因刑期「將滿」而按捺不住了。主要原因是,柯維倫「點出」他心中之秘,而郭士達一語道破他精神上荏弱的根由所在;於是努力而虛心地「鍛鍊」自己,把自己拋置在「發展過程」中,逐漸地成就自己為一個能反省,有信心的台灣人。雖然他已步入中年……

一九六二年,也就是林志台在火燒島最後半年。春節過後,張果男的同案難友曾國榮(也是判刑八年)調來「新訓處」服刑。曾由張的地方,知道志台是「真正同志」後,透露了一些驚人而叫人激奮的消息:

台灣人的覺醒的信息,自主的意識,近年來猶如春日枝頭上的點點綠意,朵朵花蕾,已經悄悄地,但卻是普遍地不可遏抑地形成,成形,散布,展開,茁壯中……

其中,曾君所瞭解的一個涵蓋中南部──台中、彰化、高雄──數批旗幟明確的「台灣獨立組織」,已經以點面相連之姿發展開來。

曾君所以知悉一些蛛絲馬跡,是因為兩個月前「回鍋」軍法處,被要求一次莫名其妙的出庭作證,返押在拘留所裡獲得的。

林志台要求告知事件始末,既是遇上「真正同志」曾這就知無不言了。

──這件牽連廣泛,影日深遠的「大案」,那火山底下的熔岩流動態如何無人知曉;它曝光,是因為「選舉打壓事件」而來。

話說,某年起一批青中年台灣人,眼看外國殖民地紛紛獨立,走上自由自主之路;回首國內還是處在極端獨裁的惡運中,而西岸中國又虎視耽耽,想要一舉奪取台灣。祇要這樣想下去,祇要對母土台灣懷一份眷愛,必然會憤怒又心驚……

有多少台灣人如此日夜思索困擾憂憤?沒有誰知道。有多少人思而知之,知之又化為行動?這也不可考,但一旦被破獲,或發展為燎原的革命風潮,那就人人皆知了。

彰化、雲林、虎尾一帶就有一批這樣的「行動者」。他們成立組織,研究行動;因自覺「人微言輕」,祇好尋找「領導」。他們選上了競選時言論中頗富台灣意識的蘇東啟。

蘇東啟在一九六一年六月當選雲林縣議員。另一方面,他又積極參與「自由中國」雜誌社雷震等人的組黨工作。

這些人關係頗複雜,和蘇搭上線後,迅速朝建立武力,勸邀台籍軍人等方向發展。

由於蘇活動力強,又是國府最忌諱的「組黨分子」,所以監控特嚴;與之來往的人物也受詳密調查。

一九六一年九月十八日是雷震被捕週年日,蘇在議會中提議「請總統特赦雷震」。結果全票通過。十幾小時後,即十九日凌晨蘇在睡夢中被捕。

與蘇有關的「叛亂案」──包括半真半假和完全羅織的,全案牽連四百多人。據最後被送到警總軍法處治罪的有五十人。(案:志台在「小琉球」接受「補強教育」的時候才知道,此案於一九六二年七月十九日由軍檢官提起公訴,九月廿日宣判。蘇東啟等三人各處死刑,詹益仁判無期徒刑,鄭金沙等三人十五年徒刑,李慶斌等八人各判十二年徒刑……,後來三死刑犯改為無期徒刑。)

由於這個案子的「廣納深耕」,把其他各自發展的台灣獨立有關組織,人員給摧毀,捕獲了……

在一九五七、五八年間,高雄中學學生郭哲雄、陳三興,王清山等青年學生在追尋台灣前途的反覆討論後,得到的結論是建立「台灣民主共和國」。於是一九五九年間,他們組織「學進會」,對內吸收同學,擴大參與;對外,向老一輩「反對人物」學習,並設法與「台灣民主同盟」連繫……

在同年代,台中一中方面,有吳俊輝,江炳興、黃重光、吳炳坤、林俊光俊輝兄弟、陳新吉等人,這些年輕學生認為解救台灣,不能欠缺軍事人材,所以互勉報考軍;他們組織「自治互助會」,宣誓:「終生為台灣獨立奉獻」……

高雄中學這一批人,主張「到社會找人」,結果與台中一中的志工連絡上了,他們便把人員組織合併起來。因為他們的策略與目標幾乎完全相同。

在高雄方面,五九、六○年間,另有一批「好膽」青年:自小學、初中、高中都是同學的施明德、董自得、郭哲雄三;他們與中正中學同一理念的蔡財源等──他們認為不但要解救台,還要改造亞洲;亞台息息相關的,他們組成「亞細亞同盟」。施的二兄:施明正、施明雄也自然涉入……

其中,雄中高三休學在家 的陳三興與施明德交往密切,郭哲雄更是兩方都參與、所以雙方作為,彼此都大致清楚。於是陳提出嚴肅建議;合併雙方人員與組織;幾經考慮,決定新的組織名稱是:「台灣獨立聯盟」。

一九六○年,施明德在高二時便「自願從軍」,考入陸軍後補軍官學校;蔡財源於六一年考入陸軍官校卅三期。

(案:以上三集團主要成員,都在一九六二年中前後破獲被捕、判刑。施明德、陳三興判處無期徒刑。判十二年至五年徒刑的數十人。又:涉及「蘇東啟叛亂案」的鄭金河、陳良、詹天增。以及「亞細亞聯盟案」的江炳興、謝東榮,因參加一九七○年二月八日「泰源堅獄革命事件」,於同年五月卅日被槍決。時施明德在泰獄,據說是同志難友死保得免云云。

──這就是一九六二年間,台灣大情勢的一景──「隱藏的豐富風景!」

在國際方面,蒙古共和國獨立了,中共在聯合國不斷叩門,但近期內還進不去。中蘇對立依舊,中共搞大躍進、人民公社,把自己推向不可知的棧道。另一方面,中印衝突不斷,日本青年學生暴烈反對「美日安保新約」,年年示威不斷,可是並未造成動盪不安;高科技工業卻突飛猛進。東南亞高棉混亂,越南情勢緊張,一九六二年三月廿九日,駐南越的美軍顧問開始參加戰鬥……

在國內方面,國府維持高壓統治,以情治特務,財經控制,地方派系均衡等手段策略,把獨佔的政權、深鎖在黨的倉庫裡。至於在經濟方面,頗有進展:第二期四年經建成效不惡,第三期四年經濟開始進行,投資總額有五百億二千萬元,南部最大水利工程白河水庫開工了。台灣證券交易所正式營業。四月,第一座天然氣製造肥料的「慕華公司」成立,台灣將擁有自製的化學肥料。

國府統治台灣階段大方針,清楚浮現出來;捏死思想,抓緊政權;搞活經濟,引導人民迷失於物質追求。手段狠毒,很容易看透,可是破解困難……

林志台和郭士達、張果男等的討論、逐漸由抽象的思想與獨立觀念,逐漸轉而凝視,思考抗拒老K毒化台人價值觀的現實問題了。看來,十五年的毒化經營,「毒樹」已然慢慢茁壯;枝葉覆蓋之下,不少空間已然不見陽光而草木枯萎奄奄待斃。當它毒化的空間越大,它本身也就吸血抽膏而益越壯大……

「假如,一年半載之後釋放回到故鄉,我要做什麼?」志台不得不深刻思考這問題。

誠然,不可能囚禁十五年刑期屆滿就放人。他知道,他也慢慢認了。然而,總有一天讓我回去吧?

回去後,「洗面革心」,做一個耳聾眼盲的順民嗎?

回去後,「重振旗鼓」,毅然實踐獄中孕育的理想?

是的,就「林志台」這個人說,十五年付出,夠了!

然而,就「台灣仔」林某說,再出發,再付出十五年,是責任;不然,這十五年徒刑,不是「白坐」嗎?

這樣想下去,熱血就會沸騰,全身會抖顫不已!

然而,如果風雲再起,再成死囚,甚至立刻丟命。然則何以報償孤苦老母與痴情瓊玉?

是的,在「十五年徒刑白坐」和善待母親妻子之間,他發現絕不可得兼的衝突。是的,很快地,自己就要面對那個衝突點了。前此,他從未認真思考這問題。

這樣一想,立刻浮躁上湧,坐立不安,不能安眠,無法思考什麼。於是他非常生氣,惱火;想找誰拚命。可是不知道氣惱的對象是什麼?跟誰拚命?回過頭來自責嗎?這也豈有此理!

於是他想起于世賓。想起學于世賓如何在絕望憤恨中以自向國府作「唯一絕對」的抗議,向人間發出「不求瞭解」的信息……

「我當然不會把自己埋起來,可是……」可是下面,他就是找不到話接下去。

他祇好向自己宣佈:不思索、不尋找、不「接觸」;也不跟難友多言海闊天空胡說八道。

楊逵說:這是「刑期將滿症候群」,一切正常。

郭士達警告說:別太早高興,刑滿後二三年的「補強教育」還是生死一劫,能否回去抱你的情人,還在未定之天。郭這個無期犯,說得滿臉憐憫神色!幹咧!

「安哉?不對係唔?」郭挑釁地指著他的鼻子說:「府那刻拖未哇、咭拉芝資密握屋即ted、烏密塞噁兜略卡西te、那密他te芝卑悉!」(船夫們鼓腹出擊,連海也必驚起波濤!)

郭這樣說,他不明所指。因為這句話,不含嘲諷的意思;難道是暗示他:「有志者事竟成」嗎?

「………。」他愣在那裡

「可憐的傢伙。」楊逵在自言自語。

「己右咱賣諾亞漏(任性放肆的傢伙)!」郭再補上一句。那神情好像厭惡到極點,又十分惋惜那樣。

是嗎?我真的這樣令人厭惡不堪,「己右咱賣」(自由三味)的傢伙嗎?他不由地問自己。

他大概能夠體會出郭的複雜心情的:難得尋覓到一個「同志」,此人出獄有期,對「理想」的表現卻如此猶豫遲疑。而自己卻是……

我林某真是「軸里拖利」(給武士提草鞋的),十四五年苦牢下來還是「姆卡細諾亞麻沙酷拉嘎納」(昔日的山櫻依然舊景啊)。我──

「可憐的傢伙!」是的,老楊逵說得對,自己除了「可憐的傢伙」之外,再無適切的形容語詞了。

問題是:我林志台沒有自半自憐的權利!我已經耗掉生命中最貴的青春歲月,我已進入中年,我不能再推卸責任,也不許遷怒;我祇能面對現實很快就作二選一之擇!

可是,不能!不能!就是不能!

他利用天光下,臉盆水的映影,看到自己的模樣:

這是一張額頭、眼角、臉頰……深如刀刻多皺的老臉;好像經歷六十年以上風霜的臉。實際上他才虛歲四十一。

這張舒相當不協調;眼眶深凹、眼睛太大;那非東方型的高挺巨鼻,把嘴角壓成小小一直線;相對於巨型的戽斗頷,被既深又多的橫走皺紋割分的額部,顯得可笑的窄迫狹仄。雙頰夠廣夠長的,卻又被斜向的披麻皺、荷葉皴,刻畫成禿禿的山坵。

賽ket──至,拿卡累路路苟to悉(歲月如流力hi to喔麻搭志(不待人)……這是十多年來,第一次發出歲月匆匆之嘆。

是的,自己四十一歲,那麼瓊玉是三十五歲了!四十一,三十五;還不止呢!「補強教育」的漫漫日子還在徵頭。記得入獄之初,他和所有「紅底」朋友一樣,認定不用坐滿K的牢,K就先崩潰坍塌啦!十五年下來,自己已是中年身軀中年心境,不義而惡毒的政權依然妖氛瀰漫而屹立如故。自己是千萬個不甘心而認了;「紅底」朋友卻依然在夢想一夜之間「祖國」渡海「解放」台島……

他,總算找到「安慰」自己的藥方了。

至少,我活下來了。至少我看清現實,而且打算面對現實。

最最重要的,在我老死之前,我認清自己是誰,不是誰;明白中國是中國,台灣是台。不錯,台灣人父祖十之八九來自西岸中國,但三四百年的環境影響,歷史經驗的適應,外來文化的刺激──台灣人已經形成不同於原鄉的──集納型海洋文化;不同的文化之下生活長久之後自然形成不同族群,甚而民族了。

這是不幸中的大,十四五年的牢獄生涯,換來看清虛實、認識自己的本事。其中糾葛牽連、心靈的跋涉繁複漫長;不管如何,已經走過,已然走了出來。

「者嘛係,一種幸福……」他這樣下結論。

誠然,出獄之後,思行之間,公私選擇之間,尖銳矛盾衝突橫生在眼前。不過,那是下一段生命行程的事;每一段行程有每一段不同的景觀花草。然則,煩惱就且待下一時段再說。現在,目下,能夠內外透明、月白風清,就是好的。他這樣向自己「遊說」。他知道他需要一個「最後的定點」。

於是,他獲得一份「淡淡的」釋然、悠然。

這就是老囚犯才能擁有的心境吧?

這也是人至中年才能體會的淡然吧?憂愁、憤慨、哀傷、思念、渴望等等,都好似隔著一層微紫的煙嵐──中台灣秋天,晨間稻田的遠處與山坵連接的地方特有的那種煙嵐──於是,都,都,淡然,不至於疲憊的心負荷乏力……

他,恍然看到「自己」站在五尺近丈之地;他能夠拉開距離看看自己了。能夠跟「自己」維持距離來觀察,於是也能夠同樣拉開自己與其他事務的距離。這就是「淡然」的境界了。

林志台於一九四七年四月二十三日被捕,囚禁審訊至十二月廿日才一審判決。為了「安全」的理由,他放棄上訴,刑期確定是一九四八年元月廿七日。依例四七年四月廿四日至四八年元月廿六日,羈押抵折日期二百六十二日應予計算,然則徒刑十五年「應該」到一九六二年四月廿三日或廿四為止。可是一九六二年四月廿三日、廿四日「悄悄」過去,監方未予任何書面或口頭的通知。

近幾個月來,瓊玉的信更密更長了;透過伊迂迴委婉的敘述,他能夠清楚地「看見」伊那既惶恐又興奮的神情模樣。

他,祇能「海闊天空」地哄伊,低沉細微地勸導伊:請伊耐心等待,一切「依法」來,一切「依法」來,一切「then膩麻卡是」(付予天命)……

這些話,實際上也是用以「鎮靜」自己的。

四月過去。就火燒島來說是盛夏之月了。監方還是不見動靜。忍不住了,向「分隊長」「中隊長」反應。他們的說法是:稍安勿躁。反正漫長的「補強教育」還在徵頭,跟「國家」算細帳,幹啥嘛?

他藉著每週可發一信的機會(字數以二百為限),要求瓊玉請四向「上峰」反映。三後,分隊長把他找到辦公室,丟還他拆過的信。說:

「警告你:再在信中提什麼出獄不出獄的文字,立刻取消你通信的權利!」

「可是我……你們已經關我十五年以上,刑期已滿,不給我交代……」

「出去!再吼?立刻關禁閉,你要不要試試?」

這個分隊長平時相當客氣的,今天的暴跳如雷,他有些難以適應。可是很奇怪,剛剛陡然猛燃的怒火,並非被眼前這傢伙的氣勢所澆熄,而是「後繼無力」那樣悄然消失,居然「乖乖地」俯首而退,以踉蹌步子走回營房。

難友們視若無睹。也非如此冷漠無情,而是如此境況,沒有誰、任何言語能發生什麼作用的。何況,在這裡這種事如煙囟冒煙,「家家」所不能免的嘛!

他躺在床舖上,發覺整個軀體徹癱瘓下來,好像肌骨間的「力」完全消失;身心一切崩頹「解散」了。

這是裂奇異的感覺,連「感覺」都要逃脫遠離那樣,一切都蓬蓬鬆鬆的。

很奇怪,什麼都顯得遠而不實在。

很奇怪,朝思夢想的,親情愛情,也都似有又無。

很奇怪,那近年來思考的,追求的、有關台灣群體的困境,理想、道路……等等,都因為……突然顯得縹緲虛幻;不知是否還在腦海留痕?

很奇怪,自己好像就這樣被輕易打倒繫潰?……很奇怪,這些不都全在意料之內嗎?

我是蠢物、白痴。我這十五年牢是白坐了。我這懦弱無用的傢伙;還有臉皮自艾自憐──一個政治犯,一旦自艾自憐就是破功了。就為了明明知道的境況,好意思如此演出嗎?

他恍惚的心神,進入另一層面的惱怒憂愁裡。他沒有第二條路可走,除了自救,那自瘞吧!于世賓的種種又入侵意識領域來,他趕緊把它驅逐盡淨!

他想:一切從頭開始。從頭檢討反省自己的種種。

原本人生的體驗、體會、領悟,一部分也許可以累積,前後承續;實際上大部分卻不能。心性的鍛鍊也一樣,深的生命內容裡,此一角落的所謂徹悟,不一定就能延伸到其他境況上,所以出家人,修道士萬一傷人殺人,也不能怪罪到佛、耶穌上去。

人生,一層一境,縱然連續,畢竟還都是陌生的。自省自改不易;省察了,改過了,卻也不能保證從此不蹈覆轍不犯前愆。知道理想所在,也掌握到理想了,可是也可能一夕之間,崩頹一切落空!

也許這是世事無常。他卻從另一角度去看「事實」:那就是人的有限,人的脆弱。然則,似乎得從承認人──自己的有限、自己的脆弱起,才能提起步子,往前慢慢走去。自覺且從自己的有限與脆弱危機出發,那就是心懷謙卑的時候。既知謙那就有所敬畏了。不是敬畏現實人間權力武力財力──人間的財力武力的跨耀,正是不知有所敬畏的表現──而是人間現實之外之上的存在……。

他突然非常渴望有一股「外力」來扶持他一把。而所謂「外力」,並非親情愛情友情,或現實人間之所有。他,一個中年老囚犯,第一次感受到「一種宗教」的渴慕想望;一種陌生的心境,卻也似乎深藏而從未外顯的情愫,驀然充滿他的胸懷……

隱約地,卻不容置疑地,那有限、脆弱的自己內裡存藏著不可知底蘊的力量;它如果被引出,將源源綿綿、混混不絕。而根本在於自覺且承認有限與脆弱上。

他,不知什麼時候就流淚的。淚流滿面。這個感覺真好。很久很久不曾如此任聽淚水氾濫了。不,現下此刻的流淚和往日的流淚是完全不同的。

一股暖暖洋洋的感覺浮上來,整個人都要浮起來似的。他享受這個感覺,希望久久維持下去。

──經過層層心境的心理跋涉,志台終於「比較」真正安靜下來。

終於明白:真正十五載苦牢不算白坐,那就做到:身體被釋放之外,心理上、精神世界也獲得釋放;前者看國府的高興與否,自己也無能力為。至於後者就非自己努力、自求解放不可。

感謝神的恩典,「適時」領會到這個道理;道理既通,眼前景物、耳邊聲響,竟都亮麗美妙起來。

他有類似的經驗,但這回是不同的……

他以平靜、歡愉的心情給瓊玉寫信。

瓊玉的信,深情款款,期待渴望相聚的意欲溢於言表。伊說:會以「鎮定」的態度,靜靜等候他的歸來;祈望他「平靜」度過待歸的日子……

他回信說:別忘了還要「補強教育」一二年呢!請伊「稍安勿躁」……

伊的覆函透出一絲嬌嗔,伊說:你好像「內心裡」也隱含拖延回來的意念!這可不能「饒」……耽誤種種太多了,你知道嗎?……

他猛地一懍。是的,耽誤十五年,豈止「太多」而已!奇怪的是,伊絕非如此直截了當表達不滿的女人哩!是……是「忍無可忍」之餘脫口而出的吧?

這種心情,當然他不會不明白。祇是伊竟然說得如此「清楚明白」!他很不安。

他的不安加深,卻又無可奈何。他祇能放在心裡反芻,慢慢消化……

是的,耽誤真是太多了,絕對太多了,伊已卅五;女人燦爛美艷青春,已然猶如西天燒盡的殘霞,褪色的胭脂灰紅轉藍了。

如果不耽誤,兩人已經是中年夫妻。啊!中年……

如果不耽誤,兩的孩子已經……已經上初中了……

嗯!孩子,孩子,兩人的孩子……

腦際一閃,不知怎的,一個糢糊但有些熟悉的女孩形貌驀然浮上來──那是?那是十五年前在台中營房同囚的女孩,可憐懷著「根源有隙」孩子的女孩。

如果伊把孩子生下來,如果活存下去,如果以「平常心」撫養下來;這個背負無限冤怨的孩子,應該正在初中就讀吧?

人世種種,台灣的種種,識與不識難友的種種;不想也難,想也難。唉!

他,又感覺眼角癢癢的,鼻尖酸酸的。

日子就這樣似極慢,又像很快地往前推進、消逝。

一九六二年七月廿九日,火燒的盛夏,無風如爐的一天,林志台結束三年又一個月「火燒島之旅」,離開「新生訓導處」,轉到小琉球「職訓總隊」囚禁。離開「新訓處」時,中隊長指示說:

「你的補強教育開始;職訓就是職業訓練,你脫離社會太久,回去無一技之長不說,連做人的起碼道理都陌生了。所以……」

是的。這「不是人生活的地方,當然連起碼的做人道理都忘了!」

他,暗暗咬牙,暗暗又再一次重申決心:今後……出去以後……

一九六二年夏,葉浦實畢業於新竹縣竹北、私立義民中學初中部。

十五歲的浦實,黑黑瘦瘦的,卻有一百六十公分高。眼睛很高、眼神沉鬱:鼻子略扁,臉頰削過似的,嘴唇總是抿得緊緊的。這張臉,靜看的時候,很像媽,尤其嘴唇以下,稍瘦的卵形弧線,跟媽媽如從一個模子複製的。可是在他揚眉瞬目,或憂愁不悅而有所表達時,臉上線條牽動,神色浮動間,會出現很「陌生」的「容顏」。當媽媽的努力「聯想」,結果發現有些跟二弟吉雄「神似」的地方。

然而,卻不得不承認,之外,仍有不少個一點「陌生」的成分。那是真正陌生的東西;那是不允許聯想的陌生痕跡。這是生之原罪,不過浦實不能也不必負責。那就由媽媽承擔吧。伊祇好這樣「慷慨赴義」;這是生之凜冽無奈。

浦實的功課從未讓媽媽失望過。在初中三年中,五個學期的成績第一;他以「校長獎」畢業。第一名是「縣長獎」。被「判」為第二,是訓導主任堅持的結果──他的「操行」上有些瑕疵:初二下和初三上各打架一次;依學校的例規,祇要打架,無論理由多充分,至少記小過一次。他被記小過兩次。

接到記過的通知時,媽媽大怒,命他要有所交代:

「我沒有錯。打了架,沒錯的也得記小過,就這樣。媽:請原諒。」他說得條理清楚,但還是「認罪」了。

「你就不能讓嗎?你明知……」伊真氣不過。

「有些是不能讓,而且逼上來,沒辦法。」

「那,有一天,記大過、開除,你怎麼辦?」伊的火氣忍不住往上冒。

「不會。」他眼神定定地,一字一句地:「為了媽,不會。我一定不會到那地步……」

「為了媽!祇是為了媽?你!浦實:你要氣死我是不是?」

「……不要生氣嘛!媽……」他恢復小時候那畏縮不安模樣──祇在伊面前「演出」的!

實際上,在義中三年,除打架兩次記兩小過外,不曾惹上任何麻煩。他的人緣還不錯。記得三上某個禮拜天,伊到宿舍看他,陪他閒聊,結果發現頻頻有同學來找他。原來是向他請教數學和理化的計算問題。

「我的理化、數學最強。」他說,卻臉紅起來。

「英文呢?你的英文……」

「我是客氣,沒把英文列入。其實……嘿!」

──「oi!山狗太!有在無?」門外突然有人直著嗓門在喊。

浦實陡地滿臉通紅,翻身衝了出口。媽媽伊吃了一驚。「山狗太」是丘陵林間一種土竭色的小蜥蜴,遇到人時或四腳著地,或爬在樹幹上作挺胸昂首狀;愣愣地,全無攻擊力,卻靠著不高明的保護色蹲在那裡,予人笨拙不知進退的聯,所以中南部人指人為「山狗太」有調侃、取笑魯直拙的意思,卻有一份親切的意味。曾有人為文說牠應該是恐龍的後代……

「這個孩子,同伴叫他『山狗太』;真有意思。」伊不覺笑了起來。

伊冷眼旁觀,伊很冷堋地比較分析;可以認定的是,這個孩子基本心性「應該」很不錯的。然而,他那表現得相當溫馴的性格裡,似乎隱藏著一股桀驁不訓;在嘻笑間,或陡然面對陌生事況時,會露出些許平時抑壓著的東西──好像是極其粗暴,或橫狠的星芒……

也許不是。是作母親的神經過敏,或是伊自己抑壓扭曲心靈的反射而已?

這樣想下去,伊又陷入不安疚慚的陰霾裡。

在六月中旬,整理課程已經結束,進入總複習階段。當媽媽的心疼他朝晚未能獲得特別照顧,好像請假專程來陪伴複習,可是自己擔任高三的課程,也在緊要關頭。

「這段時間回家複習就好了──媽也可以教你……」伊一半是向自己說的。

「可以啊1我們私立學校,會准的──因為我的功課……嘿嘿!」浦實的反應,伊有些意外。

本來是隨便說說的,現在祇好認真去「執行」了。專程去拜見義中教務主任,結果校方答應了,但附了一個條件──也是要求:葉浦實一定要參加北區聯考。

主任說:

「私立學校升學是命脈;葉浦實是最有希望考上建國中學的王牌之一,所以……」

「……這要看他,他有信心,我當媽媽的,當然也贊成。」伊說。

「依本校歷年的成績看來,葉浦實祇要不失常,前兩志願──建中、附中一定沒問題?」

事情就這樣決定:還有半個月時間,浦實由媽媽帶回花蓮自己複習,但要返校參加畢業典禮,也加入北聯的集體報名。

伊──葉貞華心中被浮動的欣喜感衝激著。孩子長大了,要考高中了,而且是被學校列為投考北聯的「王牌」!這些年來,這個孩子……自己……

回到花女中宿舍,已經是凌晨。天亮週一伊有四堂複習課,可是伊還是忍不住向孩子宣佈一件事:

「你知道的,我們在北濱街那邊訂的房子,交屋給我們了。」

「可以住了?」

「當然。隨時可以搬進去。本來要等到你考完後──考進高中後搬家。現在變動一下:明天你就到那兒讀書。上下樓一個,安安靜靜的。

「媽……妳說:考上高中以後搬家;如果沒考上呢?」這個孩子突然來這一下。

「……」伊一怔,卻立即反應說:「媽對你有信心,一定考得上──媽並沒要你非擠上什麼第一志願,第二志願不可。你明白媽的意思吧?」

浦實顯然未意料到媽媽會如此「寬宏大量」;大概有些激動,低頭沉思一陣,然後抬頭凝盯著伊,說:

「媽放心!我一定要考上建國。沒考上,我不讀!」

伊溫言說:盡心就好。要強不是壞事,但不可意氣用事。升學的事伊會尊重他的決定,但伊不贊成他這種態度。

浦實閉戶苦讀之旅開始,不過他還是堅持要留在宿舍這邊。伊祇好隨他意思去做。

因為伊自己也忙於給高三學生做大專聯考的最後衝刺,白天幾乎都在學校裡;偶爾回來瞧瞧,卻發現,下午的時間浦實經常外出;不知道在做什麼。

「去運動,去鬆弛一下,不然受不了。」他這樣說。

「會不會『太鬆弛』了?小心喔!」伊是很擔心。

「夠的啦!我從未這樣用功你知道嗎?」他卻這樣說。

真氣人,又不好多說什麼?祇好暗中多注意就是了。伊發現,傍晚時刻,一群年齡相仿的男孩就會來找他,他馬上欣然呼應,一起到什麼地方撒野去了。有一次,伊悄悄尾隨去看看究竟。其實他們也未做什麼,祇是跑到花崗初中後山追逐嘻鬧而已。

那群孩子看來應該是國校時候的玩伴。浦實跟這些野孩子嘻笑呼嘯,真似如魚得水的情狀,伊感到深深的茫然。

浦實雖然書讀得不錯,相當聰敏,可是心情根本上是一個屬於這個鄉下的野孩子;粗野,不拘,橫蠻,浮躁──人品氣質上,好像中學教育完全未產生陶冶淬礪的作用。

「應該送到都市裡讀初中才對……」伊想。

伊很後悔把「麻煩」自竹北搬回花蓮來。伊又不敢在這節骨眼上做出引起孩子情緒反彈的「措施」;祇得釜底抽薪,減少野孩子們「入侵」的機會。

浦實很敏感,很快就感覺到了。晚飯後,大概看伊心情不差,突然這樣說:

「媽,你總是不希望我和那些老同學、老玩伴在一起,對不對?」

「!……不是不願意……是要你多看書,複習!」

「他們人都不壞,有幾個功課也很好……」

「……」伊暗暗吸氣,吐氣。

「我們一起野,一起鬧,又不影響成績,有什麼不好?」他偷偷瞥伊一眼,半閉著眼說:「其實我和他們一樣:是野慣了的野孩子──有什麼不好?」

「……」伊以指戳指書桌上的課本說:「別提這些了!看書。有不懂的,就問──回來後,你從未問過功課上的問題……」

「我會呀!考試範圍內的,我都會。」

「該記該背的呢?」伊找不到下台階。

「我背了,記了。我有我的進度。放心。」

好不甘心,硬是被打敗的感覺。必須扳回一城。於是自我調適一番,然後找機會出手──伊拿史地的「總複習題庫」抽考一番。

結果史地一百題中答錯三題,得九十七分。

「下次媽再試試,我會拿滿分。」他說。

聯考前伊未再「找麻煩」。伊想製造一種「有些緊張又不太緊張」的關係與氣氛,應該對孩子考試是有益的。浦實也相當「識趣」,從此收斂許多。

六月月底兩日北聯如期舉行。七月一日二日大學聯考分區舉行。貞華率領學生北上。七月二日晚上回來才詳問浦實的應考情形。

「大約四百五十分到四百七十分之間。」他說。

(案:那年還是分國、英、數、社會、自然五科,各一百分,滿分五百分。)

「四百五十分,進得了建國嗎?」

「差不多──我大概超過四百五十多一點點。」

伊說:盡了力就好,但好像並沒盡全力。他說:他真的很努力了。伊乘機好好教示他一番。他卻反駁說:等他落榜了再罵不遲。他這種態度,伊很不高興,卻又很難作適切的反應。伊想還是從根本做起吧。

「好吧。初中三年,也辛苦,這個暑假,可以好好玩玩,但要留一半時間讀書──你說呢?」伊這樣說。

「如果沒考上──好的學校,什麼都免了;考上,我是想好好玩一下。」他說得眉飛色舞。

「怎麼玩法?」伊愣愣地看著他。

「例如:環島旅行──如果有錢的話。還有:回苗栗住幾天──認識一下……故鄉。」

「好!說不定媽也陪你到全島各地走走。你小學、初中都沒參加畢業旅行。媽記在心裡哪。」伊吸口氣,笑笑說:「你的故鄉,應該就是花蓮,或者鳳林……你怎麼說回苗栗呢?」

「……媽是苗栗人嘛1媽的故鄉在苗栗呀1是不是?」

這個孩子!這個孩子……說得伊心頭疼著。好想把孩子緊緊抱在懷裡。可是這已然是陌生的動作,伊行動不了,轉一個話題問他:

「高中,二年級起就要分組──社會組、自然組──你有沒有想過挑哪一組?」

「我不太清楚。我是想問媽媽:大學的時候,要我讀哪一系?」

「喂!媽有這樣專制嗎?什麼『要我讀』?其次:怎麼知道就考得上大學?」伊又氣又好笑。

「當然考得上啦。那:希望我讀什麼?」

「希望你讀自己最感興趣的。怎麼樣?」

「那我想──可能讀物理或生物什麼的。」他口氣一轉:「媽是希望我讀醫,對不對?」

「不。不一定。」伊想想,補充說:「很多人是這樣希望著,我不一定……」

「我也想當醫生。不過讀醫很貴,又要好多年對不對?我不要媽負擔太重。」

「你考得上醫科,負擔倒是不大成問題……」

「聽說:媽原來是讀醫的,因為生重病沒讀完,對不對?好1媽如果希望我讀醫科,我一定讀……」

伊說:遙遠的事別談太多,一切待高中的情形再說。伊心底騷然。有些莫名的煩。嗯,就是一個煩字。

這個孩子不知輕重,又多說了一些廢話。例如:他知道伊一定不要他讀政治、法律、商科等。因為伊常說的:小孩子「有耳孔、無嘴孔」,「官司好打,狗屎好食」,「生意難做,商無不奸」等等……。

伊發現這個孩子真多嘴,又不好直言相斥。伊憂心忡潬忡;這幾年是在自己這個母親「有心卻無法」狀況下,看著孩子這樣成長著──結果十之四五並不合自己理想的狀況!心中的隱痛,深層的憂慮不斷浮上心頭,佔據意識的主要領域。然而,這個孩子的心格結構基本已定;伊有這方面的常識,伊似乎已經可以看到,浦實在未來的歲月裡,會成長為怎麼樣的青年人、成年人……

「這樣判定,是不公平的。」心底另一種聲音卻提出抗議。

誠然。很可能是伊自己的偏見,伊這個身為母親的,而且是心理隱藏著幾件「晦闇經驗」的──人的過敏反應!更何況,兒子一旦成長,就是一幅完整的風景,獨立的生命,做母親的不可以,也不能也無權要求孩子長成怎麼樣的一個人!

「何況……」何況之下又是思維的禁區了。

──要到七月底左右聯考成績才能揭曉。浦實又不肯在升學「情況不明」下到各地旅行遊玩。做媽媽的伊特別辭掉高二的暑期輔導課程;他堅持未放榜前不去旅行,這樣一來伊便空閒著沒事做了。最後取得一個妥協方案:母子倆先到到東部各地遊覽一遍、而且是「斥資」買了一輛腳踏車(原有一輛舊車),來一次「腳踏車自助旅行」!

「哎唷!我樂壞啦!」浦實真的快樂瘋啦。

「記住:要守規矩,不許太野!」伊警告說。

「一切遵命!可是,媽:你,行嗎?」

「什麼意思?」

「這麼熱,大太陽下那樣在馬路上跑──媽你年紀不小了,對不對?」他說著笑了起來。

「……反正,一路上媽騎在前頭,你跟嘛!試試看!跟不上,說一聲就是。」

原先根本未想到母子倆可以這樣的方式,既達到暢遊之樂,又能夠藉此讓相當荒疏了的母子感情,獲得自然交匯的最佳情境。

七月十日,母子倆把洗換衣物,用品打成背包,換上白色運動衣褲球鞋,戴上大草帽──開始往南出發。他們打算到了台東,腳踏車交由貨車送到宜蘭站;人坐火車到宜蘭,把宜蘭當最後一站。

說來慚愧,在東部生活十五載,除了花蓮、鳳林之外,貞華就未好好遊覽過東台灣的佳景名勝。至於跟楊武雄的「傷感之旅」,除了破碎的幽夢中偶爾浮現外,已然模糊一團,渺渺忽忽。

伊儘量「暗示」自己,讓自己維持「高昂的興緻」;一方面是讓孩子愉快,二方面也免於被孩子「誤會」以為媽媽真老啦!

在心底裡,把這一次旅遊當作給孩子小小補償之外,還希望藉此給孩子一些啟示,一些教育;例如,成長是很艱難的,但人必須不斷成長;童年玩樂值得留戀懷念,但你得收起童心,慢慢往更廣更高的社會階層去發展。浦實最大缺點就是始終脫不了山鄉野孩子的粗魯草莽習性,這個毛病不改,在現實社會裡會叫人歧視,會被人譏笑說是「沒有水準」,「沒有文化修養」。

伊非常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被人這樣羞辱、取笑……

伊要很巧妙地,很自然地把這個想法,觀念讓浦實理解、接受、改進。當然這是「鞎巨工程」;本應採取潛移默化的方式,可是時不我予,伊必須以非常手段,趕緊給予浦實「惡性補習」一番。

惱人的是,這個孩子很敏感;一觸及要他改進言詞口語或粗魯動作時,往往引起相當強烈的反彈。他的說法是:

「這不重要嘛!又不是品行不好,為什麼說話聲音一定要那麼小?為什麼那些話又不能講?我們小時候說的──方言,都快要忘光囉!」他竟這樣說。

「把國語說得流利漂亮就好,這是在上層社會通行的語言;方言──無論閩南語、客家話都粗俗不堪,很多話又沒有字,它會慢慢消失的,學它做什麼?」

「國語,我會呀!我──」

「你咬音不清,說得不準!」伊大聲說。

「人家聽得懂就好。我又不當『國語推行員』!」

「你!你這野蠻人!這樣說話?你……」

「我是說,話聽得懂就好,會越多種越好。」他想想補充一句:「例如:初中起英文課這麼重,為什麼?」

「那不同;那是世界語,最高級的……」

「那我們的客家語、閩南語,不高級囉?」他居然這樣搶白伊。

「當然!那是粗糙的方言!」伊突然衝出一口;「那又不是你的……祖傳方言……」

「……我是說:我從小不教你講嘛!開始我就跟你說國語……你不要學那些……」伊因話語有些毛病,心一虛,說起來就有些語無倫次。

「我……從小,同學、玩伴,不是福佬話就是客家話嘛!我覺得很好嘛!」

伊再也沒力氣跟他「搶攻」鬥嘴了。伊覺得方寸全亂,完全沒有「戰鬥」的力氣。

伊有些懷疑,這個孩子是存心嘔伊,招惹伊。

是的,這個孩子除「本質上」顯得浮躁粗野外,好像對伊這個媽媽懷有很大的不滿,甚而好像是故意的。

也許是太冷落他,對他太嚴厲的結果吧?

實際上心裡深處伊對這個孩子是隱藏一份歉疚的。記得父母親在伊小時候總是摟摟抱抱著伊;那在父母懷裡的溫馨、甜美,在自己已然年屆不惑的現在,略一凝思回味仍然沈醉心動,悠然神往!

不幸得很,浦實從小到現在,幾乎完全享受不到這份濃郁親情。伊知道自己是錯的,也一直想要克服「莫名其妙」的心障。可是伊總是失敗……

當發現孩子的隱然敵意時,那隱藏的歉疚感便驀然佔據心頭。伊十分駭怕且又不知所措。

伊沈默下來。伊的沈默又引起浦實的不安……

所以,一趟滿懷欣喜期待的「東部自行車之旅」,實際上並不很愉快。

到了七月二十一二日,浦實已經沈不住氣了,要求趕緊北回──他想北聯可能是提放榜。實際上兩人已經到達台東市,祇差市郊一帶還未暢遊而已。

伊決定把車子交火車貨運送回花蓮,母子倆搭火車返花蓮就成了。不過行程上略作調整:南下時故意不在瑞穗停留,北返時伊決定在那裡住宿一夜;伊還暗示浦實,不妨逕自搭火車回去,讓老媽獨處半日。

「不行,我要陪媽,第二天才一起回去。」浦實二話不說。

伊對自己的「心意」暗自嘲笑了。

是的,十多年前,與楊武雄「未完成的蜜月」首夜,就是瑞穗過的;「未完成的洞房」在名叫「瑞樂旅社」那是辛辣戰織的新婚之夜,夢碎與永抱無涯之憾的新婚之夜……

應該是十三年前吧?十三年後伊帶著十五歲的「孩子」重臨瑞穗,伊還找到「瑞樂旅社」住下來。伊十分「霸道」地命浦實另住一房,自己住進那間「老房間」。清醒的意識層面不斷提出「反對」的警告,可是「自己」就是哇卡}禡(任性)地堅持下去。

浦實睜眼盯著伊,原來就是「大牛眼」,這一放肆的凝視叫伊受不了。

「怎麼?不敢自己睡?膽小鬼!」

「才不是!媽……要一個人想心事啊?」浦實這樣說。

「……哪有什麼心事?叱!膽小,就……退掉那間房吧。」伊祇好這樣說。

「不要。」浦實眨眨眼,皺皺鼻子,以誇張的語氣卻壓低嗓門說:「讓媽一個人……想,想要想的人……嘻!」話一落,轉身就走,溜進自己的房間去了。

伊花了近一個小時的時間「掩飾」臉上的神色,然後敲門叫浦實出來一起用晚餐。伊力求「絕對不露痕跡」──什麼都未發生那樣,表現得「特別自然」,談笑自,頻頻給浦實挾菜……

浦實好像也顯得特別活潑,吱吱喳喳講個不停。不過笑痕眼神的流動之停滯處仍難掩一絲不自在、木然的什麼。伊知道孩子一定為剛才那句話而不安吧?難道這個孩子知悉很多很多的「隱秘」不成?唉1這個孩子太敏銳了。

「媽:我想問你一件事……」浦實突然這樣說。

「你說。什麼事……」伊,胸口猛撞一下似的。

「我想,開學以後,我大概要寄宿在台北……」

「喔!」伊吁一口氣,不覺笑了:「什麼嚴重大事!讀義民還不是?台北,近些呢。有問題嗎?」

「我是說:初中,高中,然後大學……看樣子要離開媽越來越遠了……媽一個人怎麼辦?」

「嗯……」一陣溫熱湧上來:「你長大啦,這是媽期待的呀!」伊揉揉鼻子:「至於……台灣這麼小,算不得『離開越來越遠』!而且「樹大開花」嘛!生命就這樣。祇要你長進,前途幸福就好──傻瓜!」伊還是忍不住流下熱熱的淚水。

這個晚上,伊決心撤除所有心防,讓自己自由自在胡思亂想──「享受」一番。

伊似乎完全由「葉貞華」回到「葉貞子」了……

伊想好好和那個武雄「唷嘎搭里」(夜話長談)一番。可是楊武雄的音怎麼也不能在腦海浮現;十二三年滄桑,歲月的沖刷,記憶已然一片模。

伊驀驀然發覺,對於武雄的記憶,早就不再是立體的、整體的,而是割裂的分門別類各自整齊地「儲放」在記憶庫裡。例如:武雄說過的話,武雄做過的事,身邊之物,武雄傷心難過的「事實」等等;而這些,伊無法在腦海中組合成一個整體──有血有肉地如實的武雄浮顯出來。

這個發覺、感受,難堪得很。無情啊!自己……

十三年前後,房舍祇是略呈陳舊但未變形陌生;人,卻完全不一樣了。

窗口外,點點燈火的小街夜景依舊,闇黑剪影輪廓的山巒依舊。身邊方喃喃細訴還斷續繚繞──

「幽寐瑪玻略悉諾右──搭(猶似夢幻般),雅瑪姆刺諾(山村的)hotel尼,新khon lio蔻(新婚旅行)……」

「……由嚕悉得(請寬諒)……」他,由後面緊緊抱著依、擁著伊,氣息有些急促。

──接下去,一片混亂,一片聒噪,撕裂,自裂開的空間冒湧血紅的……什麼?那血紅的什麼瞬即佔領了所有空間……

「K搭模諾昧(禽獸們)!煞(那麼)!擠個酷投Kio──搭(地獄同行)!」伊上下幾乎全裸,伊上下血漬斑斑,下面鮮血直流。伊的恨怨之火燃起,伊騰身而起伊長髮燃燒般上騰,伊齜齒為皓皓白牙,化掌指為銳爪,向那赭紅仇寇撲去……

「喲!小妞兒瘋啦!哈哈!操她!操死她!」

──唷息唷息(好啦好啦)!砂大!押昧──得(停下來)!」

「唷……唷……」伊暈了過去,然後意識如雲般飄浮著;飄浮的意識間一個點匯集;伊醒了過來。伊伸吟著。

伊發現自己幽幽而泣。伊知道不是夢境,是現在目下,上了不惑之年的女人伊橫臥旅舍斗室,在胡思亂想,讓老淚直流……

壓司密那賽(睡吧)!喲酷(好好地)……武雄說的。

──斯密瑪森(對不起)……自己說的。

──喲卡累兜,歐mot──大諾尼(原以為會踏美好的)……武雄好像嘆了口氣。

是的。斯密瑪森。記得「未完成的新婚旅行」結束,由台東回花蓮時,伊向武雄以「日式」的九十度鞠躬,然徵雙眼盯著自己的腳尖說:

「斯密瑪森,一繡氣──得(以一生),咱給西瑪斯(用以懺悔);一繡愾──得,啊那達諾摳扶顧喔,喔依諾利瑪斯(祈禱您的幸福) ……。」

當時武雄愀然而泣,而伊淚下如雨。

武雄啊!你在何方?伍挖煞膩io累吧(依風聞是)──健次說的,你曾陷入歐兜西挖納(陷阱)……但願您一切平安,您家庭幸福,您……一切美好──哇達悉,一繡愾──得,啊那達諾摳扶顧喔,喔依諾利瑪斯……

伊,原是心底幽邃的暗語細訴,後來,伊朗聲傾訴。在這陌生又熟悉的山鄉旅舍,夜深的獨室,為什麼不可以放肆一些?為什麼不可以讓自己「汜濫」一下?

伊,完全脫出「貞華」又恢復到「貞子」的所有了……

如果時光能夠倒流?不,時光是不會倒流的。

如果武雄突然在此現身──此時此刻此境,他,武雄他穿著「帕加禡」痴痴地在眼前,那麼……

──慢著:武雄,可憐的武雄,讓我看清楚你的模樣;十三個春去秋來武雄啊你可依然往昔模樣?……慢著慢著,讓我好好看你一個清清楚楚。可是你何以垂首不語哦不你是是面目模糊你怎麼可以可以一片模糊喔喔我貞子這不能擁有你眉目清楚的容顏,罪過啊斯密瑪森斯密瑪森一繡愾得咱給西瑪斯一繡愾得啊那達諾摳扶顧喔喔依諾利瑪斯!內?塔K歐桑……

伊把身子縮成一團,雙手依然在胸口合十喃喃;讓淚水狂流氾濫,伊很「期待」放聲大哭,可是還是幽幽吞泣,不成聲的暗暗咽咽。

然後,一切掏空,一切澤沒於空無;然後一切淡淡但清清楚楚浮現出來,包括楊武雄的模樣。

那是不宜逼近的存在,因為逼近便會消失,伊知道;唯有嚴謹維持一段距離,「那個存在」方能凝聚成形。欣賞過山麓的一弓彩虹吧?如果貪心,逼近彩虹或者躍入,那七彩艷麗便瞬即消失。

「為擁有美麗彩虹,必須保持美感距離……」心中響起熟悉的勸告。

這就是我的宿命了。伊想,四十歲的人了,就是這樣。有些不甘心,「不甘心」祇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囝仔的無知罷了;擺在心底吧,認真不得的。這是結論。

最後伊回到現實,尋回生活的方針;大劫大難之後,工作生活都安定,「自己的兒子」又頗知上進──如果能慢慢削除那野孩子言行,文明一點表現有文化素養一點就好了。而這些,最後一定能夠圓滿擁有的。

所以伊完全說服自己。

所以「葉貞子」隱遁了,伊恢復「明朗進取」的「葉貞華」身分內涵了。

七月廿四日午後回到花蓮。

北聯還未放榜。浦實已經無心「遊山玩水」,每天上下午都到郵局探頭探腦;那緊張浮躁的模樣,讓當媽媽的伊心疼著,卻也不知如何協助孩子。

七月廿六日,廿七日,廿八日還是沒有寄來成績單。廿九日母子倆都按捺不住了,卻在豆漿店的當天報紙──中華日報上看到北聯放榜的榜單。

──援例,建國中學錄取名單排在前面。一行四人,第二排第三排──第三排第二人:「葉浦實」!葉浦實第十名錄取!

「媽!我……」

「浦實!錄取了!」

母子幾乎同時大叫一聲。母子目中無人無物,把對方抱得緊緊的。這是歡喜、激動、滿足,永恆的一刻。

「好!我考上了我考上建中了,我……」

「好,好!好!孩子,媽好高興……」

母子倆完全一樣,一臉然也一臉迸濺的淚水……

伊雙臂用勁把孩子推開──伊要仔細瞧瞧眼前這個「自己的孩子」!是在這瞬間太多的意念同時浮現心頭,太多話太多該表達而始終未表達的東西,在這一間都爬上喉頭──不行,還是化作一叢複雜的眼神,伊這個這樣的母親所能表達於「自己的孩子」的眼神。

浦實也專注地,貪婪地凝盯眼前媽媽那個動、閃著異彩的眼眸。他自己的長長雙眼卻瞇成一線;而淚水還緩一滴急一滴地出,滾落……

──花蓮市是傳統式老街;實際上葉浦實高名次考上建國中學的消息,在母子倆興沖沖離開豆漿店時,已經到處傳開了;走在路上,居然不少人向伊道喜!

「如何來表達,或者說『散發』胸中那團狂喜、興奮呢?」

伊有這個難題,浦實顯然也「不知怎麼辦才好」!

「我們去打長途電話,告訴大舅二舅!」伊說。

「好好!就要這樣──我也是這樣想。」

電信局在省立醫院西南、中正路和中山路交叉口上;有一段距離,伊叫來一輛三輪車,拉著浦實跳上去。

浦實一直滿懇快要溢出似的笑痕。伊看到有些悸動,這個孩子,記憶中何曾這樣盈滿笑容!

打完長途電話,九點鐘未到。走在街上,好像整條街都鮮亮起來,好像獲洗過那樣潤潤鮮鮮亮亮的。七月底的日頭很快就貼在額頭上,可是今早的烈陽竟帶著微微冷意,予人很舒服很爽俐的感覺。

再把喜訊傳告誰呢?

實在很遺憾很惆悵,這樣巨大的歡喜、幸福感不知要找誰來分享。伊在心裡盤算著,在同事朋友間一一點名,想找出和伊母子一起歡笑高興的人。不幸得很,這幾年來伊在人際間感受到,卻是一種「外熱內冷」的人我關係;祇有利害、權謀、虛委、裡外相左;極少甚至不見內外如一、真情實意的相依相處。起初伊很不習慣,因為這種行為方式和自己早年家教,學校訓練──背道而馳。可是長期在這種行為標準裡生活,也就自自然見怪不怪,甚而也「身體力行」起來。

現在,「歡喜無處訴」,伊才恍然也才喟然而嘆。

日頭很猛了。母子倆卻好像不覺得。伊倆離開電信局,往街對面基督教長老會教堂走去。轉了一圈,然後信步往中山路南端走來。

這一帶,伊留下些許「回憶」,在這一帶散步很有「意思」。母子倆是以「逛」的方式走在街上的。伊很希望很多人跟伊打招呼;這一點確實果讓伊失望,可是向伊道喜的卻不夠多。

浦實時而跟伊並排前進,時而故意緊緊跟在伊後頭;伊明確感覺得出這個小鬼不斷拿眼睛「盯」著伊,好像看古董或觀賞怪物那樣吧?伊裝作毫不知覺。實際也不在意。伊能確切地感受到滿懷的「幸福」那種感覺。「幸福」,十幾年幾乎不曾進入自己的「感覺圈」,真是相當陌生了。

──走到中山路近盡頭,自然就左轉走向北濱路──走到新購的兩層樓新房這邊來。伊帶著錀匙的;進到屋裡,上樓來到陽台時浦實說:

「我想……媽,開學以前我們就搬過來了,好不好?」

「媽早就要你過來住,你不要;開學後你還是得寄宿在台北,媽一人搬進來做什麼?」

「就是因為媽一人,我不放心──宿舍那邊太靜了,越來越少人住了……」

「喲1媽是老花蓮人啦!誰不認得葉老師?你不放心什麼?」伊取笑地:「以前你就放心啦!真是!」

「我……我是不放心,我又不敢說出來嘛!」

「現在敢啦?因為考上建國,長大了?哼!」

「對嘛──哈哈!」浦實無法掩飾那份得意,笑開了。

「嘻嘻──哈咳!」伊也開懷而笑。

伊原先是放眼眺望穿過街對面的綠地──那美崙灣的一角海天;視線收回拉近時,卻發現街道上兩個「影子」向伊的樓房走來。

這是連棟「店鋪式」樓房,這兩個人不一定是朝伊走來,可是那高大略瘦的身材……。

「啊!安──達?……」畢竟伊精神內的語言是「日式的」,陡然震驚之餘,伊葉貞華用的還是「葉貞子的語言」。

「誰?」浦實也發覺到了。

伊轉身就衝下樓去。浦實啊啊連聲也跟著下來。

門外站著的男士約四十四五歲,微黑,臉上風霜刻痕縱橫,但挺挺的鼻子,炯炯的眼神卻顯得依然一份傲氣。另一引伊注意的是,楊胸口垂掛一小小十字架。

站在他旁邊的是一個十來歲的蒼白女孩。這時正側著頭愣地瞧著身旁的中年男士。

「砂大──寇桑!」男的嗓音低低沉沉的。

「搭K歐──桑,得是內?」貞華伊,嗓音顫抖著。

很自然地,「大家」挪動腳步,走進屋裡,客廳未正式啟用,祇放著幾張圓凳子。大家還是站著。

楊武雄終於如夢似幻那樣出現在眼前了。

「這位是?浦……浦實,對吧?」楊說。

「楊伯伯:您好。」浦實敬謹地一鞠躬,頭卻微微下垂,不肯抬起來。

「恭禧啊──我是報上看到榜單,先到宿舍去道賀。一位老先生說你們可以去看新房子,我問了方向就試著來看看。」

接著她介紹身邊那個好害羞的小女孩:

「我的女: 珍珍──珍貴的珍……」

「其他的呢?珍珍,最大吧?」

「嗯,珍珍最大,也是最小的。」楊輕撫孩子的髮。

「太太,沒一起來呀!」話,衝口而出,心底卻猛地一緊──太不應該了,自己明知……

「沒有。唔,嘿,沒有;伊沒有一起回花蓮……」

空氣一滯,話接不下去了。最後還是楊以浦實的可喜可賀事為題,重新把氣氛扭轉過來。

感覺裡,武雄還是夢中那種溫厚深情模樣。可是,人「成熟」太多了!但堅毅的眼竟裡不時掠過一種茫然之類的什麼;最迷人的有力唇角,也偶爾會一鬆而浮現乏力的痴呆線索。

伊隱隱心痛,卻力持鎮靜,盡力掩飾自己的神色不要露出心情波動的痕跡。

武雄停留二十分鐘左右就匆匆別去。他對於目前的境況說得很模糊。目前是兩週回花蓮一次,因為女兒留在花蓮讀國中──託在三弟正義家裡。離開時,楊悄聲說:

「健次在火車上見到妳的事,他跟我說了。」

「喔。……楊老師:你保重……」伊鞠躬送客。

楊對於「楊老師」這樣的稱呼好像愣了一陣。然後輕輕吁了一口氣轉身走了。

「有空,再來坐……」伊這樣說。不,是心裡面這樣說。實際上大概並未發出聲音來。

楊匆匆回頭一次,揮揮手,這就消失於折入中山路的地方。伊警覺到自己十分「反常」的神情反應全落入孩子的眼中了。伊努力使自己周身肌肉放鬆,力求一切自自然然。可是伊知道實在很難……

「媽!我們回宿舍吧!喔,太陽這麼烈,媽怎麼辦?」浦實的嗓音拉得很高。

「啊啊,沒關係。唔,要回去嗎?媽吧。」伊顯然還有些恍惚。

回到宿舍,已經做飯時刻。浦實說到外面吃一點麵食算了。伊不贊成。伊說中午在家裡隨便用餐,晚上上館子好好吃一頓。

下午伊命令號一定要午睡息,伊自己也一樣。浦實自然不敢違抗,可是實際上誰都睡不著。浦實離開自己那三疊榻榻米的小房間,悄悄在房間裡翻翻新舊報紙、雜誌等。

「你怎麼不好好休息?」伊也走出臥房。

「媽也好像沒有好好休息?」浦實笑著說。

「赫!你這樣頂嘴!」伊抓起一本厚書作揮打狀。

「我……睡不著嘛!我高興嘛興奮嘛!還有,想,想一件事──媽的事……」浦實說著,神情怪怪地,有惡作劇的意思?

「哦?媽的事?什麼事?」伊,心口猛搖一下。

「我說,媽不要生氣喔?反正,隨便問嘛!」

「……說!滿神秘的,嗯?」伊感覺臉上掠過一陣燙熱。

「我是猜啦,早上那個楊伯伯,楊老師,從前,一定和媽媽很……很熟,對不對?」

「是。是很熟呀。他,人很好。嗯。」

「很熟──也就是很要好,對不對?」

「……浦實」伊吁一口氣:「你怎麼可以這樣問媽媽呢?」

「怎麼不可以呢?我……慢慢長大了嘛,怎麼不能問呢?」這孩子是越說越「不像話」啦。那樣子,還理直氣壯呢。

「好吧。你說你長大了,那就告訴你吧。」伊突然侃侃而談,好像決堤的洪水那樣:「媽和那位楊伯伯、楊武雄同事過,很談得來;後來……可以說談戀愛了……就這樣。」

「談戀愛了,就是相愛了,那為什麼……沒結婚?」

「……很簡單,不合嘛!不適合嘛!就這樣。」

「我想不是──剛才你們見面的樣子──一定還有別的原因……」浦實低下頭,好像是說給自己聽:「我知道,我也聽人家說……」

「你有完沒完──好啦好啦!別提這個了──無聊!」伊這樣說,嗓音卻是乏力的。

「都是我,是我害了媽……」浦實居然這樣說。

「你胡扯!你完全胡扯──」伊站了起來,吞一口口水:「你帶一件長袖的。穿上布鞋。我們騎腳踏車,郊遊或逛街去;晚上去『蓮潭海鮮店』吃海鮮。」說完伊就逕自行動了。

母子倆離開宿舍區,穿過「菁華巷」,經過跨美崙溪的大橋,駛往「海岸路」折入濱海小路;然後邊談邊欣賞漸近黃昏的海濱;翻捲的海浪,紅黃為主調的霧氣天光。

「浦實:剛才媽沒把話說清楚:很抱歉:就是那……唉!那是媽和楊伯伯……沒有結果,是我們大人本身的一些問題──總之就是不適合啦!你不要胡思亂想、好嗎?」伊,真的是乞求語氣說的,自己也覺得很窩囊!

「我知道啦!其實沒關係的。不要把我永遠當小學生看嘛!我也……知道一些事情,我能承受的;我的意思是:祇要媽……」

「好啦!孩子,這類事,別再提!就這樣。好不好?甚至於永遠──晚上我們好好慶祝一番!」

「媽:其實……」

伊亢聲說:騎快些,我們到「花蓮肥料廠」後山,欣賞天黑前海面的片片金茫……

這裡是東海岸、日頭一入中央山脈,花蓮市,就進入午後黃氏的氤氳中。一般人祇知道欣賞東海旭日東昇的萬千燦爛金光,或紅日西沈於艷紅海面的綺麗夢幻;很少人知道,日頭西沉後,在東方海面金茫片片收撤之際的奇異景色與蒼涼況味。伊,多年來常常來這裡獨享珍異的。很奇怪,伊總覺得自己與這樣的景氣有某種契合或者是牽連。尤其現在,伊強烈地感覺自己要投入這樣的色彩氛氳中,唯有這樣的氤氳色彩才能「融化」自己,自己也接納周遭之一切所有……

浦實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孩子;他儘量「表現」得快樂十分的樣子,甚至於總是恰到好處地「迎合」媽媽的心意說話,或選擇話題。

不過,伊看得出,或者說感覺得出,浦實是在「警覺狀態」中對答說話的。

伊心裡隱隱作痛。但也祇能暗自心疼而已。

於是伊祇好找些「母親的話」來說說;一些激動,一些警告之類「教材」,很自然地都搬出來啦。在海鮮店,吃吃喝喝中,伊又搬出「老話題」來訓示孩子:

「現在你可是建國中學的學生了,可不能再像以往那樣──會鬧笑話的。」

「我又怎麼樣了嘛!」

「很簡單,你給人家的印象:鄉下野孩子;說話土音太重,ㄓㄔㄕㄖㄗㄘㄙ就是分不出來;還有坐的樣子,站的姿勢、動作──總是魯莽撞!唉!」

「媽!你?……你為什麼總是拿這個來責備我?」嗓音陡然高拔,竟到刺耳的地步。這個孩子勃然色變。

「咦?你倒生起氣來啦!」伊相當吃驚,卻又不能「撤退」,祇好抑著性子,說:「你一直改不了嘛!我知道你認為是小毛病;和生活環境有關,自自然然的。可是,社會的結構像一個巨大多層的大樓;你來自最底層,沒有錯,而你現在一步步往上層爬了;上層和下層的要求不一樣;在上層社會言行習慣態度,有它的標準。媽提醒你學習上流社會的言行標準,錯了嗎?」

「我是想:我們是什麼就是什麼嘛!何必弄得那麼不自然?」

「唉!你還是不懂媽媽的意思。你是太……頑固了!」

「我知道,媽是要我好,要我做人上人。我是努力學呀1不過我還是不喜歡不自然; 自自然然就好嘛!我最討厭假假的……」

浦實說著,居然把媽的半杯酒喝了大半。今晚一開始伊就有喝一點淡酒的衝動,所以「大膽」地要了一瓶「紅露」,當然伊不許浦實沾唇的。

「你是指責媽『假假的』?」伊真生氣了,把剩下的一口喝乾。

「不是啦。哪有?我是覺得,媽的一些朋友、同事、有點假假的……」

「人家……人家就是常常講你;像一個『生蕃仔』──這是真的,這樣好嗎?」伊耐心地細細開導。

「媽就是沒信心!就是專聽她們的!」這個孩子居然這樣說。

伊,突然覺得無言,欲哭無淚。

「媽!我不是故意要惹妳生氣啦!當然,以後,『文明』一點,『文雅』一點;把國語『咬』得標準一點──我會努力去做,好不好?」

「……」伊還是無言,伊很激動。

伊發現浦實支吾囁嚅,好像很多話要說的樣子。警覺陡萌,伊起身表示去盥洗室一趟;伊覺得必須「逃離」才成……

是的,這個孩子是鐵了心,要跟伊頂撞到底了。伊強烈地感受到這一點。祇是對伊長期「高壓」調教的反彈嗎?應該不是。不是才麻煩。然則予頭指向什麼呢?

「他,已經考上高中,又是名校;他會要求他解開身世之謎?……」伊一直抗拒那不願意去想的,畢竟要來了。

不幸。這個時間不對。最好等到伊彌留之際,或者他結婚前後,再快也得等到考上大學之後。可是,依「情勢」看來,這孩子是擋也擋不住了。伊提醒自己。

問題之一:向孩子「公佈」什麼?真實事故?還是編撰的故事?實際上,不知哪年哪月起,伊就胡亂編好一些「故事大綱」了,例如:生父早逝。未辦妥結婚就死亡,所以浦實的身分證上「父不詳」。又:這個「父親」是外省籍人,所以……

問題之二,那「真實事故」萬一孩子有些風聞呢?其時母子如何面對?總之,這是不能碰的。然則,應該固守一鐵則:死不承認「真實事故」;畢竟傳說歸傳說,祇要是身為當事人的母親否認,這便留下「不確定的空間」。這樣總是比較好的。

──再「複習」一遍平日思考,釐清疑慮,然後走出盥洗室,回到餐桌前。

可惡的傢伙!浦實大概偷喝了酒。

「你怎麼可以……」伊又氣又後悔──不該叫酒的。

「媽!怎麼去那麼久?」果然有些醉意。

「好啦!再吃些東西,我們回去──」伊悄聲說:「讓人家發現:葉老師的十四五歲孩子喝酒──成何體統嘛!」

伊說完便匆匆結帳,拿兩個紙袋開始收裝吃剩的鴨肉和魚肉。

「媽!再坐一會兒嘛!我有話跟媽媽說……」

「走!回去!回去才說!」伊伸手去抓孩子的左臂。

浦實並沒有醉意,臉頰倒是紅通通的?他本來白得有些蒼色,這二十多天騎腳踏車奔馳的結果,已是紅中微褐,顯出十足健壯的顏色。他在媽媽抓緊左手臂,「扶著」走出餐廳時,還是把那句「要說的話」說了:

「媽!浦實……這次的表現,沒讓您失望,對不對?」這個孩子第一次用「您」──十足「中國式」敬語來指稱媽媽。

「是,是呀。小心走路。話,到家再說。」

「媽:我要說的是:我們,是什麼就是什麼,不要躲嘛!就是這樣。」

「……」

「媽!這是心裡的一句話,我說出來,您別生氣好不好?」

伊作聲不得。這,哪裡是十五歲的小男孩說得出來的話。浦實就這樣說出來了。這是他「心裡的一句話」,可見已然放在心裡一些時日了。

伊還是沒有反應。唔,海風掠面,有一種強迫人胸膛充氣的感覺;是暖風,但速度帶動些許涼爽。嗯,很涼爽。伊全部注意力放在「涼爽」的感受上。伊實在不曉得小鬼在說什麼。我們是什麼就是什麼,不要躲?剛剛進餐廳的時候好像就說了這一句,們是什麼就是什麼,不必弄得那樣不自然……現在又補上一句:「不要躲」……看來這個孩子是話中有話,硬要逼媽媽伊攤牌啦?

「什麼嘛?什麼是什麼嘛?」伊在心底尖叫起來。

然而,伊表現的卻是時時旋起「小跳步」,以顯然不是四十歲的女老師的──歲子,「輕快」地散步走回學校宿舍。

伊輕輕哼著不知名的曲子。也不算是曲子,祇是讓口鼻子間發出一種大致諧和的聲音就是了。

心裡清楚得很,伊哼曲子祇是為了阻止浦實可能的「發言」罷了。

浦實很識趣,也咿唔哼著,不去打擾伊。回到宿舍,伊先發制人:

「瘋了一天,都累了,休息吧?」

「好。唔,媽,我們什麼時候去,去西部旅行?」

「這個……我看接到正式通知後就出發。」伊停頓一下,又自言自語地:「其實可以先回苗栗一趟。」

「對!我贊成!明天就去,好不好?」浦實雀躍著。

可是隔了一陣子,伊又堅決推番前議……

「我看還是不回苗栗算了。別給人家說『★掰』(hia pai過份神氣,誇躍)……」

「不會吧?大舅二舅一定很想……見到我們,我也想和表弟們聊聊天。」

「伊以「旅行後再說」作結論。浦實不再說什麼,回自己的臥室兼書房去了。伊知道孩子心中不樂,這正是伊希望的狀況。因為母子間維持輕輕的緊張關係是最「安全」的狀態。坦白說,伊受不了浦實可能冒出的任何一句──必然含有「殺傷力」的──查詢身世的話題。

伊命浦實先洗澡,自己整理帶回來的食物。

伊自己卻故意把洗澡的時間拖得很長,估計孩子離開客室之後才出來。伊馬上把客室的燈熄了才回臥室。應該晚十時未到吧,伊把臥室的燈也熄了,趕快躺在床上休息。

很快的,浦實臥室的燈也關了。伊吁一口氣,心裡想:總算「平安」過了一天。

明天呢?不知道。明天的事明天再說。現在還睡不著,當然睡不著。心中胸膛上那一團「興奮」還奔騰著呢。另外還有別的東西也橫鯁在胸口。浦實也必然睡不著,應該母子挑燈夜話才是。可是這個放肆倔強的孩子,唉!

「嗯,孩子長大了,居然考上建國中學……」伊重新回味這件大事的喜悅甜蜜……」

辛苦了,十五年的歲月……

夢幻般的往事種種……

嗯,浦實長大了,終將遠離,我將獨自面對漫漫晚年歲月;抱著一生一世的殘碎遺憾,面向夕日黃昏……

而往事前塵,何以仍然歷歷如實,還是恍若眼前?

存在過的,就不在消失;往後的生命行程卻清清楚楚,現在就可以預料。這就太過不公不平了。

不但如此,在不久的將來──也許就在這數日之內,伊那瘢疤千層下的重創傷口,又得撕開再一次鮮血淋漓。那就是浦實單刀直入,要求告知身世之謎的時候。是的,形式上也許可以拿「善意的謊言」搪塞,可是謊言對自己無效,何況說了謊言就得付出無窮圓謊的代價呢!最後真相大白呢?

「也許……現在就把話說清楚……」突然心頭閃過這個念頭。

是的,祇要主動提出一則「合理的情節」──所有包裝祇有一個原則:對浦實的傷害減到最低……那麼……

那麼,伊還是需要包裝,需要躲避。浦實說,我們是什麼就是什麼,自自然然就好。自自然然?能自自然然嗎?我們是什麼就什麼,不要躲避?浦實啊!你真知道發生什麼之後真能夠坦然不躲避嗎?我不能,媽媽我不能我更不能看著無辜的你受到地裂天崩的打擊山覆海傾的傷痛──可是媽媽怎麼樣?祇能躲避!雖然明明躲不掉躲不過跑不了……

「嗚……」伊,伊心底幽幽哭泣,伊努力抑住不讓聲音發出來。

好嘛,就盡情哭一場吧,但別吵醒孩子。可以啦,可以好好宣洩一番了。伊告訴自己。伊深切感受到:「自己好可憐!」伊從來不肯這樣「溺愛自己」,今伊放棄這個堅持。是的,浦實堂堂是建中的學生,一個十分聰明驚人早熟的兒子!啊!兒子!我自己的兒子──我就放心地,偏私地憐惜一下自己吧

!葉貞子!還有葉貞華:妳,好可憐好孤單好無助好……誰來理解這個母親這個女人的蒼涼心情……

「唔……」伊,放肆地讓心底的嗚咽稍稍提高。

伊一不做二不;挺身起床,摸到剛才餐廳帶回來那瓶紅露酒,然徵坐在小籐椅上,嘟嘟灌了兩口。嗯,味道不錯,伊大口喝了幾口。伊是能喝的,在遙遠的台大醫學院時代……

「應該配些肉食才不傷胃,可是開燈下廚房,吵醒浦實不好……」伊有些遲疑困擾。

臥室是太熱了,電風扇搧不散酒精進入體內燃燒的高溫。伊還是不開燈,憑著熟悉與感覺,提起腳跟躡蹀摸索,溜出臥室來到客室在靠牆的地方坐下,坐在地板上。

這裡平時客人來還是坐籐椅的,自己卻還是習慣坐在地板上。本來伊最喜歡榻榻米地板的,些外省籍好友或同事大家都表示十分厭惡,伊祇好拋棄榻榻米,再鋪上一層長條的杉木地板。這些人還是表示坐地板不能忍受,所以又添購了籐椅圓桌等,形成「和室中用」局面。

──現在,不開燈,一個人坐在涼涼爽爽的杉木地板上,而且依著牆板,真舒服。「日式」是不會靠牆而坐的;那太沒「斯卡達咖達祭」(容姿、風格)啦!

現在,可以好好擺一個斯卡達咖達祭來。雖然「斯上達咂卡利」(容姿最美的歲月),已然逍逝無蹤;現在,我葉老師,一位極受歡迎的女中教師,擁有建中生的母親──還是有我葉老師特有的「人間斯卡達咖達祭」的!

「哈哈!」伊笑了,放肆地讓喉頭發出許些笑聲。

我,不管怎麼說──「黑暗往事」之外,人生,還是滿成功的。伊告訴自己,也是安慰自己。

是的,浦實已經考上建中,以提早在五歲入小學的鄉下野孩子,居然私中畢業而考上建國!

──啊啊!「野孩子」。「蕃仔」。這是慚愧又痛心的尷尬狀況。不過,總會改善的。伊有信心。至於浦實這個孩子這個「烏拉密」遲疑的眼神、欲言又足的……的那個秘密……唉!

「巴卡椏咯!他媽的!/ 伊憤然責罵一聲,是張開嘴吐氣出聲的。

伊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自己怎麼脫口說出這樣有失身分的話呢?側耳凝聽:還好,並未吵醒什麼人。

伊還有一些醉意,不過心頭腦海絕對是清醒澄澈的。但是心口是堵著一團苦苦的澀澀的酸酸的什麼。伊還是很想哭。既然如此那就哭吧。不過不要出聲。那麼,深夜無燈的暗室,還客氣什麼?愛怎麼哭就怎麼哭!

於是,伊又讓淚水自由地,不加欄柵堤壩地,潸潸悄悄,幽幽陣陣、流淌、汜濫……

伊祇有一個意念:不許出聲……

然後,恍恍惚惚,進入似夢非夢中,室內好像亮了一些。唔,不對;是屋外天光掩映漏進來一些光線,劃出器物的輪廓而已。或者不是,是自己睡著了進入夢中?為了測驗虛實、伊腰幹使勁,想站起來走動,可是伊發現自己已「黏」在杉木地板上了,起不來了。不對,伊想自己是在夢中了。嗯,對了,自己正在夢魘中。記得小時候,半夜常會呼吸困難,胸口被什麼「異物」鎮著,出聲不成掙扎不脫──陷入驚絕的懼怖狀態。現在正是如此。

「呃──呃……」伊揮手踢腳,勁掙脫……

──「媽!媽,怎麼不睡?」

「──唔……你?……」伊抽一口氣,胸口一鬆。

「我也睡不著……」

──拍!浦實開燈,室內一亮,他看到媽媽淚水模糊的臉──

「關掉!關燈!」伊大聲喊叫,伊全醒了。

──拍!關燈,室內恢復一片漆黑。

伊命浦實進去睡覺。浦實不吭氣,在圓桌那邊的籐椅坐了下來。浦實說:

「我也一直睡不著……也知道媽沒睡。」

「……」伊睜大眼睛凝視過去。

室內的漆黑,一點點天光,這是最好的「保護罩」,讓人勇敢地凝神直視,也予人接受疾視的保障。所以彼此都「勇敢」起來。

「媽:您很高興,我知道。我也知道您在高興之餘,也……也有難過的地方。」

「……」要扯什麼?就儘量來吧!伊在心裡說。

「考完就想找機會跟媽媽講,可是……」

「講什麼?」伊忍不住了。

「媽:我向您表示好幾次了:不要一直把我當小孩子,囝仔:我算是『半大人』啦!」

「哦?半大人!怎麼樣?」

「就是說:媽不要總是保護我;也讓我分擔一些嘛!」

「我不知道你的意思──你的學業才剛要上坡……」

「我是指:一些苦惱,一些痛苦,不要媽一個人暗暗承擔;我是您唯一兒子,我也……」嗓音下沉,激動了。

「好啦!兒子…今晚,有什麼話,快說!不然,你會憋壞了、生病!」伊吁了一口氣。

「那好。其實,我要說什麼,媽心裡也一定有個底,對不對?」

「不對。誰知道人小鬼大,你要說什麼──鬼鬼崇崇的。」伊故意舒緩一下氣氛。

「有一點,媽心裡一定有數:知道我,一定也聽到過各種傳說,一些閒話……」

「唔……」

「媽:您先答應我,一定讓我把話說完。要生氣,也等我把意思都表達清楚之後。好嗎?」

伊說好。伊已然決心慷慨赴死。在這深夜,黑夜,母子相對而不相見,正是最佳情境。浦實又再重申要求:讓他把話說完、意思表達清楚;之後要罵要打,他會乖乖領受。伊再一次保證。伊用力揉搓眼皮,雙頰;抿唇,轉動脖子……

「媽1我早就感覺到,您,生活得很矛盾……。」

「哦?我不懂你的意思。」伊真的不懂。

「媽交朋友,說話,很多是……好像……很勉強,不是真的。」浦實的話,然有些詞不達義。

「喂!媽真的聽,沒有喂!」伊故意用本地語法說。

「又例如:媽當然愛我,可是愛我中好……又有些討厭,或者混雜些恨……」

「……」來了。伊在心裡說。

「實際上,很早我就知道為什麼。我很難過──我是說:為媽媽您難過。」

「……怎麼這樣說!」

「我知道,我是私生子,我是雜種……」

「浦實!你說什麼?你……」伊要爬起來,可是那夢魘的禁制似乎仍在,伊四肢麻麻地,動彈不得。

「不錯,我是雜種。但是,有什麼關係?我是我,對不對?我『父不詳』,又怎麼樣?我已經考上建國中學……」

「浦實!浦實!你說這些!你為什麼要說這些?」伊終於可以挪動手腳了,卻爬不起來,趴在地板上……

「讓我說完!我一再說,不要躲,就是指這個!」

「……」伊要嚎啕大哭,可是伊極力忍著。

「媽!您是台灣查某,客家女人。那也不必硬學什麼地方的話嘛!本來我們ㄓㄔㄕ、ㄗㄘㄙ不分,那就不一定要弄得舌根都快受傷嘛!」

「……」隱隱地,伊聽到地裂天崩的巨響。

「我知道,和許多人一樣知道,媽很不幸,媽被惡魔強暴過!哪,又怎麼樣,那不是媽的錯;您還是您,您為什麼好像有什麼罪過似的?」

「……」伊忍不住,淚下,如雨。

「我不認為那個『惡魔』和我有什麼關係;我是世上另一個新的、獨立的生命──媽您說:對不對?」

「……浦實……」伊猛點頭,祇是猛點頭。

「媽:我這樣想,媽也應該這樣想呀!」鏗鏘有力的嗓音突然伴著抽咽:「我不認為我有什麼罪,有什麼羞恥;媽也是一樣。可是,媽以為自己羞恥,有什麼罪,那,當兒子的我也有罪、羞恥的啦!」

「……」

「沒有誰會為什麼守秘的。從小我就聽過很多……傷人的話了。自從我慢慢懂事,慢慢知道事情的大概之後,我就想:我們是受害著,受害者要被取笑嗎?受害者有罪嗎?」

「……」

「不,我不接受!要取笑、要鄙視,那要向傷害我們的惡魔才對;不是我們!」

「……」

「最要緊的還是我們自己;不要自己也認定自己有罪、羞恥、見不得人。不。不對!」

「……」

「這些日子──尤其考完以後,腦海裡日夜都繞著一句話:我是雜種。對。我決心做一個有用的人,而且做到了;那麼身世又怎麼樣?媽被強暴過。是。媽是一位師生都尊敬的好老師;雜種兒子又力爭上游,我們有什麼好差愧的?誰有資格看不起我們?」

「好!摩,宜(好啦)!唔使講咧啦!」

「也許還是有些傻蛋,自以為可以笑我們。那是伊家已e代誌!唯一重要的,是我們自己。是不是?」

媽媽伊,終於爬過來,挪移到浦實的身邊。浦實也改坐在地板上。

「媽……我一直想把這些話說出來。我在找機會。媽:請原諒……」

黑暗中,不清楚止誰撲向對方;母子倆,緊緊地把對方抱在懷裡。

「嗯……嗯……」

母子倆喉頭都發出一種哭笑未分化的純然原始的嗓音。之後,一部分分化為哭聲,一部分轉化成笑聲。

午夜已過,該是凌晨時分吧?連一小天光都消失,周遭真正的一團漆黑。不過,下一瞬間,東天就會閃出一道曙光的。

埋冤埋冤,心裡的陰影,就埋藏在一九四七;「埋冤」起航,重新出發,創造健康,幸福前程!

餘音之一:

八月廿八日,建國中學高一新生註冊。媽媽高興地陪浦實北上,順便也安排住宿的問題。

前兩天傍晚楊武雄又來看伊母子。楊有空願意陪伊母子倆走一趟。浦實欣然。結果那天在武雄「護衛」下,三人同行,堂堂開往建國中學……

餘音之二:

林志台在火燒島服役三年又一個月,於一九六二年七月廿九日轉往「小琉球」,警總所設「第三職訓總隊」接受「補強教育」。

這裡本是管訓流氓的集中營,其中第七中隊改為專收政治犯、期滿「補強教育」之所。

條例上,補強教育六個月為一期,成績「及格」者到期釋放。不過所謂「成績」往往是金錢與「關係」的代名詞。至於特例如林志台,那就全由政治考量了。

林志台在此「補強」一年又九個月,加上在火燒島「十五年刑期之外」的日數,實際超過兩年。一九六四年二月六日,終於在小琉球釋放了,結束他「滿十七年」的牢獄生涯。

林志天與鍾瓊玉於一九六四年三月一日,在瓊玉娘家所在地北斗結婚。結婚十分簡單,祇邀至親三桌的人觀禮分享而已。

北斗街市的人議論紛紛;這位長刑政治犯,不知是否四肢仍健全?五官能無變形?及至目睹林某抬頭挺胸,施施然走過時,不覺相顧發呆,有些「失望」云云。

餘音之三:

鳳林張期朗家,劫後孤雛事後二十年的情形是:

張周仁長子張文全,一九六三年淡江文理學院化學系第一名畢業。役畢,六四年五月乘輪船赴美,後得化工博士學位,並任美國杜邦公司研究員。解嚴徵,台灣公開紀念「二二八」,彼曾多次返台參與。

周仁次子張安全:一九六三年,考入逢甲學院銀行保險系,畢業後返花蓮國中任教,現為某國中教務主任。

張行仁遺腹子張至全:師大附中畢,文化大學體育系畢,曾留學,目前任職體育。

張期朗四子張守仁,台北神學院畢,曾任傳道師,目前據說移居美國云云。

張期朗五子張由仁:師大音樂竹畢業,去美改攻哲學,目前據說居巴西云云。

張期朗劫後殘生的次子張依仁:於一九五○年,經朋友密助,搭漁船到日本,隱居數年,轉赴巴西。初期七年,深入「亞馬遜河」,結茅為蘆與土著雜居──隔離一切熟人,信訊亦斷。心創初癒後曾在土著地開小雜貨店。目前隱居北縣某鎮(一九九四,四)。至於「七年之秘」與「斷魂之夜」──有關人事.彼始終拒絕透露,勢將成為永世之謎。

張期朗僅存三女張信慧,夫在高中任教,離婚,再婚云云。

張珍娥;再婚陳氏,得一女。後分居。

葉淑珍:數年前退,在鳳林獨居,教鋼琴。「太古巢」農莊數年前改建為二樓洋房。期朗先生夫人墓在洋房右側,兩墓夫妻子四人咫尺相對,椰林為伴,供人憑弔。

淑珍、珍娥也晨夕常來整理,並成景觀之一。

「最堅強的台灣母親」詹銀柱女士,一九八二年一月五日回歸主懷,享年九十。臨走留下一句話:「★愛去咧,唔好噭!」(阮走咧,m免哭!)(我是了,不要哭!)

一個苦難的生命結束。

時代的苦難仍然持續。

對台灣人而言,

苦難正是契機;

苦難也是一種「誘惑」。

我們勇赴苦難,

我們戰勝苦難,

我們創造時代;

我們創建屬於自己的國家!

──一九九四年四月廿二日十二時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