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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彩霞的春天(節錄)
一九八五年二月十八日。週一。是各監獄服刑人犯,跟家屬會面的日子。
明日就是除夕了。今天是會面的「旺日」;七點半不到,薹中監獄高牆外就擠滿了人。
自從元月廿日「大寒」前一日起,經「立春」直到今天──明日是「雨水」──整整三十天,日頭就不曾在台灣上空露臉。
淒風咻咻,冷雨飄飄。
探監的人馬,南上北下遠近不一,心情卻是雷同。
有的披雨衣騎機車,呼嘯而至;
有的扶老攜幼,覆雨靴打雨傘,傾身斜步,抗風雨而來;
那些計程車、自用車、噴著水浪到達,車門開處,白髮縮頭青少變腰,紛紛衝入監獄大門。
探監,過年前的探監,又是淒風冷雨中探監,這是深深的悲哀,重重的無奈。
有人說今年的氣節混亂了;冬賴著不走,春來得過早,冬春相持不下,帶來漫天遍地的淚水。
是的。在這些探監人群看來,冬雨春雨,全是傷心的淚水。
可是,有人在探監時候不敢落淚。
藍彩雲就是這樣。
那是因為姐姐藍彩霞不許伊哭。
藍彩雲為了不讓姐姐生氣,昨日昨夜就盡量哭,設法把淚水流乾。
可是早上起來,淚水又再氾濫,伊只好在車上讓淚水趕緊流。
伊跳下計程車時,覺得眼眶還漲滿東西;伊用力抬頭,使臉面與雨滴呈九十度之姿,讓雨水跟淚珠混合,這樣姐姐就不會說什麼吧?
那些犯人的家屬,全都進入監獄大門,急急擠到登記會面的接見室了。伊快步走了進去。
實際上,伊的暗紅雨衣,在臺中火車站換搭計程車時就淋濕了。
伊的雨衣是敞開的,因為伊把不大不小的帆布手提袋抱在懷堙A以雨衣裹著。
姐姐藍彩霞,於去年十一月一日,經最高法院三審定讞:以連續殺人、應判處死刑;由於案發前有自首的表示,且予認定,乃判無期徒刑,褫奪公權終身。十一月三日發配台中監獄執行....。
一週後,彩雲依規定申請探監會面;伊已經來看姐姐兩次。彩霞姐姐卻嚴厲表示:以後至多一個月來探一回就好,不然便要拒絕探監。
明天是除夕,今天是特別的嘛。彩雲想。
伊怕姐姐到時真的拒絕相見──姐姐是絕對做得到的女孩──所以五天前還特地寄出一封信,說明一番。
──臺中市西郊的臺中監獄,是擁有悠久歷史的古老監獄;面積容量不大,原已破舊不堪,十多年前為了「實際需要」,曾經徹底翻修;「八卦樓」重建,區舍重劃,而今是厚牆巍峩,囚舍堅實的良好監獄。進入大門,左面一區是看守所,右面三區是女監;迎面是作業室,後段右為教化室,左是典獄長辦公處;會面室在典獄長辦公處之前,作業室的左前方。
藍彩雲把帆布袋堛滬鼠~用品掏出來,交到監方「遞送口」,經嚴密檢查後,由監方直接交給囚犯。照監方規定,一次遞送物品不得超過兩公斤;這一點彩雲已經有經驗,所以一塊年糕,兩隻雞腿一包肉乾,三個蘋果──重量都算好了的。可是一套衛生衣褲,兩包衛生綿卻是超重了。
伊填好兩份物品清單,拿到遞送口,抿抿嘴,說:
「這兩件……我不能常來……可不可以通……」好恨!一再練習的說詞竟吐不出來,眼前卻已一片朦朧……。
「唔,是三區四舍十七房的藍彩霞,對吧?」檢審主管是個蒼白青年。
「你……先生您,怎麼知道?」伊不覺張嘴瞪眼。
「咳!女煞星,手起刀落,父子斷魂──藍彩霞的大名,誰不知誰不識?」
這個蒼白青年的表情、嗓音,都誇張得令人噁心,不過憑那些悲慘的經驗,伊知道現在該拿什麼神情「俘虜」這個臭男人──伊幽幽地一笑,把那包衣物連同清單推過窗口,並有意無意地讓手掌觸及他的手背……。
「……好吧。」
伊挺胸,閉眼,輕輕抽一口氣;心底卻重重唾自己一口:藍彩雲!妳好不要臉,妳還……。
「不!我不!」伊猛搖頭,不覺朗聲出口。
該原諒的,不是嗎?這是不得已。
不!不能找這種藉口!姐姐怎麼說的?自己怎麼答應的?忘了嗎?
是,是。姐姐的話怎麼敢忘?怎麼會忘?我祇是,祇是為了姐姐,祇是手掌…。
「不行!也不行!妳,藍彩雲!下賤過,就永遠下賤下去嗎?不!不!不!』伊有些難以自持了,趕緊找一個座位坐下來。
伊,不斷搖頭,不斷自我爭辯;最後,伊向自己認錯了。伊又幽幽哭泣著。
──「十五號到二十八號,進來!十五號到……」獄警叫號了。
伊是二十八號。伊一面起身急步走向面會室,一面用手帕揉擦眼眶;先是安全檢查,然後以身份證換取會面號牌。當伊魚貫進入,隔著鐵網和玻璃板,已然一眼看見姐姐端坐在第七號位置對面……。
彩霞姐一身灰藍囚衣上,披著深藍色毛線背心;齊耳短髮好像是剛剪過的,瘦削的臉頰依然蒼白,卻不見那一絲絲的暗青,還微微泛著紅暈呢。
「姐!」伊開了口才想起,姐姐是在玻璃隔音的另一世界呢。伊這才坐下,拿起話筒,再喊一聲:「姐姐……」
「……頭髮、上衣怎麼全濕了?」這是彩霞的第一句話。說完一句話就把話筒放下,但立刻又拿起來。
「沒,沒關係啦!姐,還好嗎?」伊提醒自己,別忘了想好了的──臉上始終要留著笑意。
「好。叫妳不要來的。」
「可是明天除夕,過年了,我一定要來……」
「妳又請假!」
「不是。陶瓷廠,昨天年二十八就收工了;年初五才開工。」
「喔。」彩霞姐這才微微一笑:「秋月和小玲,還好吧?」
「她們昨天就回家過年了……」回家?太多淒苦,話快說不下去了:「她們年初五會回來上工的。」
「但願……」彩霞姐的意念和伊一樣,大概也不願也去多想什麼,祇是縮小話題:「妹,妳自己,可別忘了姐的話,人不能再……」
「知道啦知道啦,姐!」伊趕緊打斷姐的話頭:「人不能一錯再錯!機會往往只有一次。要抽空讀點書,最好參加一些短期補習班──能讀一個夜校更好。還有,要向姐保證……對不對?就是這些?」
「妳皮!妳……」彩霞姐這回真笑了。
接下去,話頭忽然中斷了。伊腦筋一轉,便試著提出最擔掛的問題:姐是身帶「重病」被捕,受審入獄的;據姐姐淘的說法,「那種病」很難醫治,不及時醫治非死必然殘廢……可是伊很難開口,那種病,和一年來的夢魘、地獄生活是連在一起的!提起那種病,就像又重複退回非人的日子一般……。
「告訴過妳嘛!」姐姐說:「那個『婦女新生協會』透過婦女會,替我們這些……付錢治療……」
伊知道,『婦女新生協會』是北部的一個民間婦女組織,由幾位女教授,婦幼中心的人員發起,後來獲得多位女醫師的資助,成立基金,專戶協助「那種婦女」治療「那種病」。姐姐的案子轟動一時,也引起普遍的同情;「婦女新生協會」主動來連絡,並答應承擔醫療費用。
當時,彩霞是自認必死的:或自殺,或受法律制裁而槍斃,不然便是死於那種羞恥的病……。
誰知道,卻是要她終生隔著鐵窗仰望不可即的雲天?
人生,似乎事事都在一定軌道上運行,可是卻又似乎事事都無法預料呢!
「姐,妳一定要……把它治好、根治。費用,不會有問題的,我開始存錢了!」
「知道。」姐姐凝視伊一陣,又放下話筒,看伊十分專注了才拿起話筒說下去:「妹,彩雲妳確實也沒問題了嗎?」
「真的全好了。還做了什麼試驗,說是沒問題了。」伊不覺耳根發熱,低垂著頭。
「那就好。」姐姐真正神色煥然了:「從今以後,不談過去的,我們姐妹專看將來──妳,妹妹妳的將來,就是姐姐我的將來,是不是?」
「是。姐!」伊又泫然。
「妹,真的,妳一定要振作起來,一定要站得穩,坐得正──只有靠自己,知道嗎?自己站起來!」姐姐說著說著,「又」成為固定的訓話啦。
其實這些話,伊完全可以背誦下來了。而且口袋堥澈坅H寫得更明確更明白。那是出事當場,姐以沾滿鮮血的左手交給伊的;當時姐姐的右手握著的打殺人的鐵架椅子,椅子上更是……。
「知道嗎?沒有人能真正救妳,祇有自己。我們是下賤,是下流,是最可恥的一羣。但是,沒關係,只要認清這些下賤下流可恥並不是永遠摔不掉,那就好。怎麼摔脫?那只有一個方法,一條路,那就是:認清自己,然後自己站起來!」
「姐姐,姐姐!」伊被姐姐過於激昂的神情嚇住了。
「……彩雲:妳叫什麼?妳聽清楚姐的意思嗎?」
「有啦,有啦!可是姐,妳要靜下心來,要……」要麼說呢?要一個二十歲不足的女孩──受盡人間蹂躝的小女子心平氣和地欣賞鐵窗外的春天?而且是終生!
想到這堙A伊再怎麼忍還是忍不住了。伊放下話筒嗚咽失聲。
「彩雲!彩雲妳?怎麼啦?」話筒堛瑭n音很烈。
「沒有啦。姐,你的話我懂了。」伊努力使自己眼眉之間浮現笑意。是的,除夕前的會面。一個月才得一回,怎麼忍心讓姐姐焦急不快?
「姐姐知道妳懂,就是……忍不住又要說一頓……」姐姐也是語不成聲了,雙眼不斷眨動著。姐姐是天底下最堅強的女孩,姐姐一定不會在伊面前落淚的。
果然,姐姐臉上又漾出笑痕;伊,也趕緊設法扮一個笑臉。
這是頭一次面會就領悟到的巧妙:在三十分鐘談話快結束時,「無論如何」,必需在結束時扮出一個笑臉來;至於非痛哭不可,那只能留在歸途上──在監獄內就是不可以!為什麼?不甘心吧?不甘心在那種地方痛哭。
──「時間……」到字未及,話筒的聲音就送不出來了。是切斷了電源。
兩人隔著鐵網,隔著密封的玻璃;兩人還是擺著笑臉。繼續笑,裝成很快樂的樣子,不要讓笑痕走樣。努力,再維持一下,伊提醒自己。
那模糊又搖晃不定的姐姐的臉孔,那玻璃加鐵網後面的姐姐,也是那樣笑著的。
姐姐站起來了。伊也站起來,想到門口近近地無所間隔地看姐姐一眼。可是這邊的門推不開,直到最後一號囚犯──姐姐消失在左轉角處,這邊的門才呀一聲敞開來。
「姐!姐姐!…….你好狠!」伊心堣j聲吶喊。因為姐姐自站起來後,頭就緊緊下垂,就不再看誰一眼!得在二三十天後才能再見一面呀!伊多希望姐姐能回頭看伊一眼;哪那怕是冷冷的一瞥,或淚汁模糊的一眼,都可以都可以呀!
彩霞姐姐,這個硬心腸的人,就做得到!
伊走出面會室,換回身份證;這時冷風冷雨還是不停,不過有兩部計程車停在大門口。伊一整雨衣,提起帆布袋遮遮直襲頭臉的雨水,這就向計程車跑過去。
在車子轉身駛離的瞬間,伊還是忍不住看一眼風中的臺中監獄……。
一、
藍彩霞由戒護人員簇擁著送回三區四舍十七房,伊在目前住的獨居房。伊發監執行已愈兩月;平常一個犯人發監約兩週至三週是「考核期」,均予獨房囚禁,看看正常才能送入雜居房。
藍彩霞的殺人過程太冷血酷烈,事後的態度太鎮靜漠然──一個未滿二十歲的鄉下女子,如何做得出來?再伊冷靜安定外衣下,是否隱藏了更瘋狂的突發性攻擊勢態?這一點不得不防,因此伊還得再獨居房觀察一段時日;至於進工廠服操作勞役,怕要在半年之後了。
戒護科長就在伊面前,講得十二分清楚:
「不用急,慢慢來,你是無期犯,有的是時間。」
伊漠然看著眼前生死大權掌握者。
「怎麼樣?你不服嗎?到這田地,晚啦!」
「我知道。」伊說。
「知道什麼?」
「知道一切已經決定。知道這是無期徒刑。」
「唔。喂!妳.,六十一號,實在看不出──你的神情,言語,和那驚天動地大案子--看不出是個十八九歲的小姑娘啊!」
伊把臉轉開。太多了,這類話,伊聽厭了。
「可是妳的資料,妳的模樣,硬還是道地的十七八歲的小姑娘嘛!」
伊很想告訴他:是誰讓十七八歲的我做出你說的驚天動地的大案子?我已經七八十歲了,那是什麼小姑娘?
當然伊懶得真說出口來。何必呢!不是嗎?一切都已經決定,這是無期徒刑。
不過,伊不怨,這已經是最好下場吧。雖然此心已死,心燈已熄,但是伊還是有所期待;那是彩雲妹妹。伊明確地知道自己的心意:伊是為妹妹活下來的;伊要看著彩雲妹妹走上幸福的彼岸。伊小小年紀已然領悟到,人的生命旅途上,有太多陷阱與誘惑,且也有來自內心的莫名惡魔,隨時會伺機吞噬妳!伊要活下去,使妹妹有警惕,也產生「責任」的壓力──不好好活去,將無顏面對姐姐。就這樣。
彩雲妹妹盼望期待的精神,令人心碎。
但是伊不感也不肯抬起頭來。在離席走開的時刻,絕不能讓妹妹看出自己那盈眶的酸淚。不可以。不可以讓妹妹看出:堅強的彩霞姐姐也有軟弱的一面!
「就讓彩雲帶些惱火回去吧,總比傷心哀痛好,」伊想。
現在伊回到十七房,自己的天地來。
「這是我藍彩霞的天地…………」伊告訴自己。
伊面對眼前小小空間,竟然有些滿意起來。嗯,擁有一個囚房;盥洗槽,抽水便桶,一方容身的水泥地面,一領氊子一床棉被,兩本「課本」……這些全是自己一人所擁有;辱羞、痛苦、暴力、淫慾完全隔絕了。
一角天空,在冷濕高牆的鐵窗之外,陰沉灰暗的春天,在高高不可攀的鐵窗之外。
恨是什麼?怨是什麼?幸是什麼?不幸又是如何?
伊在這瞬間,好像完全不懂了。不,應該說:以伊的年紀與識見,是不可能懂的;由於那些非人的悲傷經歷,伊竟然懂了這些。現在──一個單純,不算進入人生的生命,就這樣埋葬於斯,於是,伊,不懂了。
不過,懂或不懂,都不重要了;也許生命的行程,原就與懂或不懂無關,它總是原姿不變地默默往前奔去。懂與不懂,不過是人的多事而已。
生命的前景,在不可變中有無數不可知,所以有所期待;如果已經完全「可知」,又待如何呢?伊,藍彩霞的生命前景,正是不可變又完全可知的。至於過去的歲月,一時一秒都是不願想不忍想的;可是既無可前瞻,便祇有回憶。
雖然伊一萬個情願回溯往事前塵,前塵往事卻依然緊緊密密地糾纏著伊,這就是人。伊,正是這樣一個可憐的人,且是社會上常見的女人。
伊是個已經認命的女人。但是,伊是堅強地面對命運的女人。
伊現在把摺疊成兩尺見方的氊子放在斗室中央,坐在上面;伊仰頭凝望鐵闖之外的一角天空;這個動作極易疲累,卻在頸項壓迫的肌膚中透出一絲異樣的清醒感覺,眼前似乎突然麗亮起來。伊從中獲得某種隱秘的趣味。
這個動作、這種感應,使得心情完全鬆弛下來,鬆弛的全身都緩緩溶解了。是的,「自己」已然不受形體的拘束,已然化身無形有質的一片白霧,春天的白霧,不再產生痛苦的感覺;它,自在地漂浮著。
白霧中,卻隱隱有聲。
白霧,浮現一些灰暗的色彩。
白霧堶情A仍有不幸的聲響色彩;色彩聲響正是人間的基本構圖;伊化成白霧,伊仍然困在人間。
忘卻它吧!拋棄它吧!逃避它吧!
然而,白霧也不能夠,誰能夠?
伊,藍彩霞不能夠,當然不能夠。
伊又回到往日,那時光,那悲苦的開始……。
高雄縣大寮鄉是逐漸邁向開發的鄉村。藍彩霞一家就在前莊村前莊路小巷,租一間灰瓦木屋居住。
父親藍金財是專在「販仔厝」討生的水泥匠,生母在三年前死於車禍。車禍地點在左營勝利路龜山巷巷口,勝利國小前面,時間是七十年四月六日黃昏。生母平時跟隨父親到建築工地當水泥小工之外,因工作性質方便,也兼作介紹「販仔厝」買賣。這天由一位有意買「販仔厝」的客人以機車載著往東果貿市場方向駛去;是三十公里的正常速度,卻被一輛超車的大貨車撞倒,駕車的客人只是摔斷左腿,伊被彈落對面車道上,這時另一部中型卡車迅速輾過。伊腰部壓傷,那個肇事的惡司機卻將中型卡車停下,然後對準倒在地上的伊,再輾壓過去,完成「二度行兇」!
事後的賠償是三十萬元。這是台灣地區車禍賠償一條人命的「中等價格」。這個價格,比起重傷大手術的費用大概比較少,所以車禍「二度行兇」事件經常發生。
彩霞姐妹三人,伊排行第二。姐姐採鳳十八歲,國中畢業了,在楠梓加工區一家電子廠當配件員。
伊是國二的學生,功課很好,在學期結束,要升三年級時,伊毅然「自動」休學走進工廠。
事後想來,難免後悔難過,卻也是不得已的。因為,實際上父親一再暗示,無力讓伊姐妹再「吃閒飯」下去;伊向父親要求:伊立刻進入工廠,但要讓妹妹彩雲讀完國中,伊當時還打定主意:自己多加班存些私房,將來一定要讓妹妹繼續升學。
然而,隨著母親的慘死,這個家很快就變質變樣了。
按理說,家裡多了三十萬元新台幣,父親不該會「無力」維持家計才是……。
父親傷心,悲哀是必然的,因而夜堻黹s解愁,也是自然不過,而且無可厚非。可是,他似乎喝成習慣了。
到了八月半前兩夜,突然不回家過夜了。
其一是,父親的工作不穩了,時斷時續;有時候接連幾天不上工──他的謀生傢伙高掛牆上,就是警號──原來建築業開始迅速萎縮。
其二是,聽說父親在外頭,找到一個女人……。
答案很快就出來了,八月半當天傍晚,在姐妹三人引頸盼望中,父親回來了。萬分意外的是,他騎著一輛全新的「鈴木一二五」機車出現在門口。
新機車的油箱上跨坐著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
新機車的坐墊後貨架上,還載著一位小臉小頭卻身材高大的女人;這個女人年紀比母親小些吧…….。
「彩鳳、彩霞:把這些月餅、烤鴨滷蛋接過去。飯下鍋了嗎?那就用小鍋子再煮兩碗米。」父親嗓音高吭,吆喝著,一改以往的沉默黯然。
「……」三姐妹交換一瞥複雜的眼神。
這是烏雲深鎖的中秋節。
三姐妹幾乎沒吃什麼,等到「他們」吃喝完畢,收拾沖洗碗筷後就躲在臥房堙C
這是一棟老式灰瓦木屋;中間是客廳兼飯廳,兩個臥室配置在兩旁;廚房是在客廳後面用石棉瓦加蓋的。
每一個房間都很小;父親原先把那個小女生送到這邊「擠一擠」,大概看到三姐妹一式的神色,只好訕訕地帶回「他們」的房間。
這是一個惱人的不眠之夜。實在沒有想到,這棟破木屋各房間的距離這麼近──講明白一點,為什麼別的房間的動靜聲響會這樣清楚地傳過來呢?
伊們當然不屑去聽什麼山風海浪,伊們的心,硬硬地給「他」的一場話給凍殭了:
「我給你們講:爸爸替你們弄一個新媽媽了。伊是很好的女人,和你們的媽媽同年。喔,以後就是妳們的媽媽了。要聽新媽的話,知道嗎?」
「哼!」彩鳳姐姐好像輕輕哼了一聲。
「他」大概沒聽到這一聲抗議。接著把伊三姐妹介紹給那個女人。
「這是妳們的妹妹,江梅貞;唔,是梅貞,要愛護伊,知道嗎?」
「……」沒有誰表示什麼。
「現在,妳們喊媽媽。嗯?快叫一聲媽媽!」
「……阿姨……」彩鳳姐率先開口。
「阿姨好。」伊和彩鳳趕緊接上腔。
「妳們!妳們怎麼?」他,一臉惱火。
「好啦,叫阿姨就好。」這個女人真厲害:「本來就不是生身的媽媽嘛!哪用勉強?以後就叫一聲阿姨吧!」這個女人還真知道進退呢!
這個家,就這樣改變了。伊三姐妹知道。可是任誰也不知道,這個家竟在命運的安排下,很快地解體──
建築業以直線之姿,跌入谷底。一直依靠「販仔厝」的水泥工作維生的,突然斷了生計。不但這樣,剛完成「粗底」的「販仔厝」紛紛停工;建築商宣告倒閉了,或者捲走客戶的訂金逃之夭夭。
這時,水泥工、沙石廠、鐵牛車司機等重勞動工人成了重要受害人。因為他們被積欠了數月甚至半年的工資。
比較有良心的建築商的作法是,把半成品的「販仔厝」抵債──由這些工人付予「不足款」,然後把房子登記給工人。
這是工人們唯一收回被欠工資的辦法。但是帶來了更大的傷害:他們工作機會渺茫,卻又不得不把所有積蓄拿出來,買下那半成品的販仔厝。積蓄當然不夠,祇好舉債來湊;向銀行貸款手續繁雜,且又擔心印章身份證在土地代書手上「不安全」,於是轉向民間私人貸債。私人借款月息最低在二分以上……….。
藍金財就是這樣陷入絕境。彩霞姐妹後來也知道了,母親的賠命錢就這樣消失於高利的無底洞的。
痛心的是,藍家並未能保有那半棟(兩個水泥匠合購)半成品的販仔厝。
從十幾歲起就當水泥匠的藍金財,別無謀生之能;眼看附近不可能有工作招攬了,家裡又添了一個女人,再加一個讀小學的孩子。
他第一個想到的是,三女彩雲要休學。二個姐姐堅決反對,伊倆保證多加班,多賺錢來付房子借款的利息。彩雲的求學機會是保住了,可是從此家中便明顯地分裂成兩個集團;伊三姐妹是很團結的。
吃飯、房租,是最具體的壓力,借錢的利息,更是像無形的利刃插在胸口,躲不掉喘不過氣來。
「聽說中北部房地產還有點動靜,可以找到一碗飯吃。」藍金財在找活路。
「也好。歹命!我也一起去看看。」「阿姨」說。
都是窮困中打滾的人。第三天,留下梅貞給伊姐妹照顧,「兩個人」就北上找活路去了。實際他們是十幾個水泥匠一起北上的;行動前也先打聽好大致的頭緒,所以工作很快就有了着落。
他們在桃園市郊找到僱主。那是一批縣府直接領建的國民住宅;工程量約有十個月左右,工作是找到了,可是現在人工供過於求,同行競先自動殺價,結果這一些「師傅」級的水泥匠,獲得的工資竟比建築業高峰期的小工不相上下。
藍金財夫婦在桃園拼命工作,除了按時寄回利息款之外,每回倒不忘「勉勵」三姐妹一番:好好打拼,多多加班,把利息付掉,有了錢,再把那半間厝粉刷好,那樣阮藍家就有鋼筋水泥屋了…………。
然而,他這個夢想,怕是永生無法實現了。
就在這年的年底,一個天氣驟冷的下午,他從附搭在三樓的鷹架上摔落下來。……
他不是市政府的員工,不是盈實建築公司的固定工;他祇是按日計酬的「自由工人」,不具備公保勞保身份,醫藥費當然唯有自理一途。
承辦部門,基於「人道立場」,除派員到醫院慰問之外,卻也致送了兩萬元「急難補助金」。
他的傷勢,依內外科醫師診斷,倒也樂觀:無腦震盪之虞,亦未傷及內腑,祇是右小腿單骨折而已。
奇怪的是,他安頓在病床上躺下之後,起初腰部有些痠痛,接着無法蹲下來方便,半個月之後竟不能移動了。X光的顯示,除了可能是輕度淤血的暈影外,並無其他傷害痕跡。
他不能挪動腰幹是事實。至此,醫師有了新的說法:可能是暫時性的運動神經麻痺,經過一段時間「復健」處理就會逐漸恢復正常。
可是復健的物理治療,既費時又需要鉅額的費用。
他不再說什麼,命他的女人辦理退院手續。伊主張立刻賣掉那半間半成品的「販仔厝」。
「水電齊全的新厝都賣不掉,妳做什麼夢?」他苦笑。
「便宜賣──給你那位共同所有人嘛?」
「阿桶仔快吊頸啦!還有錢承領過去?」
最後還是先退院再說。回到大寮老家,女人出了主張──半夜裡,叫醒他,說:
「阿財:沒其他路子了……」
「是阿!怎麼辦?」
「祇好狠下心來了。阿財:你起不來,什麼都完了!」女人吞一口口水,說:「你知道我的意思?」
「妳什麼意思?」
「從前我那酒鬼一死,梅貞又肺炎躺在醫院,我才,才不得……以後的事,你知的……」
「妳說妳…….」他,臉色倏地轉青,然後一片赭紅。
是的,他知道。他是在高雄市三民區九如路「倫儀理髮廳」勾上伊的。伊那時是不會理髮的理髮女郎,倆人在理髮廳後邊的矮房子理找到彼此失去的…….。
「幹!妳想……我藍金財寧願死!甘願殘廢!不!不可以!」他像一隻受傷的山猴。
「不是啦。我是說……」伊嘆口氣說:「彩鳳十八歲了。可以……可以押個三兩年……」
「妳的意思是,要彩鳳去……?」
「嗯,押三兩年。我是說:花茶室,或那種地方。知道嗎?三兩年轉眼就過去,那時才二十一二歲;那時才明媒正娶嫁出去。這樣,你的腰傷好了,說不定彩鳳出嫁時,我們還可以給伊打金鎖銀的,光光彩彩地。」
「這……這怎麼做得?」
「瞎!你又不是沒聽說過!鄉下窮人家的某,出嫁前先出去『賺』三幾年;有的是協助阿爸扶養弟妹,有的純為了嫁菪h賣。有什麼不可以?」
「這種事,叫我做阿爸的怎麼做得出來?」
「誰叫你開口?」伊胸有成竹的:「那個倫儀理髮店的老闆娘蔡錦秀,是我遠親,我祇要去說一下,包準一切順利……」
「……」他祇有搖頭嘆息。
「要,就不能遲疑。要快。你的腰不快醫治……」
「彩鳳小小年紀……」
「十八歲還小?」女人有些惱恨:「你不能殘廢的!知道嗎?我肚子已經……」
「唉!怎麼辦哪!」他忍不住掩面悲泣。
「怎麼辦?你說!難道叫我再去?」
「伊……伊怎麼肯?」
「誰說要伊點頭的?」伊壓低嗓音:「不能讓伊聽到半點風聲,等把人請到,才掏出心肝說個明白。那時,不答應,也得答應!」
「還,還是再想想,看有什麼辦法沒有?」
「祇這一條路了。沒什麼好想。明天我就去……」
大姐彩鳳的命運,似乎就這樣決定了。
質押彩鳳的勾當,在迅進行。
意外的是,在人口販子到達前一天,三妹彩雲無意中聽到一些蛛絲馬跡。伊趕急告訴大姐。大姐當夜想要逃走,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二妹三妹:妳們聽著!」大姐到底年齡大些,有些膽識:「這封信,一定替我寄出去,限時掛號。我的命,全看這封信了。」
「這個人是誰?」受信人是個陌生名字。
「事到如今,說出來也沒什見笑的啦。是男朋友。我們很要好。」
大姐被帶走的詳細情形,姐妹倆不清楚,因為一大早伊倆就搭公共汽車上工廠了;三言兩語的消息,還是四五天後向梅貞套話,誘出來的。
其實那時大姐已經被男朋友帶走了。這也是後來才輾轉聽說的:彩鳳被當「物品」送到九如路「倫儀理髮廳」,當天晚上十點左右,三民分局的警察會同保安大隊人馬,一聲令下直奔三樓;在三樓的衣櫃裡把人給救出來。
從此大姐就未再回大寮的家一步。伊給妹妹的信說:為了一生的幸福,伊決心背叛生父;孝親,有一個限度,伊不認為做女兒的,一定要以出賣肉體來「孝順」父母。如果這樣才是孝,伊就願意承當不孝的罪名……。
大姐的這封信,讀來意思似懂不懂,好像有理,又好像沒有道理。這是當時的理解,奇妙的是,這幾句話,在往後悲慘的歲月中,卻成為日夜縈迴耳際的聲音。伊雖然聰明過人,在國中二年多的成績優異,然而畢竟是十六七歲的鄉下女孩,又能思索多少人生的義理?也許是天意,上蒼的憐憫;大姐捨命逃脫後的一封信,居然成了伊日後一盞若隱若現的明燈!
大姐是走脫了,投入情人的懷抱,開始創造屬於自己的前程。可是那個倫儀理髮廳卻來要人。
人,跑走了。還錢吧!原來質押彩鳳三年的價碼是五十萬元新台幣。
「五十萬元?會這麼多?」當時彩霞伊實在想不通。
五十萬元不能退返的:其中十萬塊錢,已經拿去繳了買房子的債帳。關於腰部復健的計畫,也已經跟高雄醫學院附屬醫院接洽過,這兩天就要送去住院。
「人,逃了,錢,總該還吧?」對方是理直氣壯的。
「可是,錢,已經用了一點……」
「這麼快?可見妳們是存心使詐!」
「怎麼會?而且,我們實在需要這筆錢!」
「哈哈!那,怎麼辦?妳是說,要我們施捨呀?」
「……我想……」那個阿姨的嗓音忽然弱若遊絲,除了對面的蔡老闆娘,連三個兇神惡煞的保鏢大概也未能聽到。
「唔……這個……也可以試試。」
「唉!不是我這後娘阿姨狠心,實在是……」說著說著阿姨幽幽而泣了。
「為伊的殘廢阿爸嘛!誰會怪妳?」
「就是。蒼天在上,問心有私,願挨雷劈──這是伊藍家的冤孽呀!我又不能眼看藍金財成了廢人,一家餓死!」
「好啦好啦!就這樣說定了!」老闆娘肅然說:「可不能再出一個藍彩鳳,串通野漢,牽一群烏頭蟲來……」
「那不會!一個十六,一個十五,就是發芽,也沒一根鬚哪!」
「那也是的。好。這樣更好。說不定那個十八歲的,早給開包了呢!十五六的好,嗯,十五六,比較保險!哈哈!」
「就是嘛!所以……」
「還是五十萬,但是要五年──還小,所以。
「那不對。兩個呢!錦秀阿姨!」
這是一場小心進行的爭執。最後是買家讓步,維持三年原案,但是附一則但書:如果賣方有一人或兩人逃走,或其他任何原因未能「做」滿約定時間,賣方除賠償價款之外,還願付予買方款價的銀行利息。
「好,過完年就來要人。」
「放心。這回不會出錯了。」
──是的,彩霞、彩雲的命運就這樣被「大人們」決定了。
也許大人們是無可奈何的。也許整個現實是無可奈何的,都被人間的一雙無形巨手在操縱著,個別少男少女,父親母親,都是無辜的。
然而,這樣追尋,或者推卸,都是無意義的。
實際上,父親殘廢之後,彩雲就「自動」退學,跟著二姐到楠梓加工區當女工了,今後呢?
二、
這個舊曆年,南台灣陽光麗亮,氣溫暖和。
可是藍家卻是最黯澹的一個春節。
去歲下半年起,電子產品跟上紡織品,外銷的訂單陡減;加工區裡顯得十分沉悶。但是也有令人興奮處,例如:例假由每月二日恢復為四日,春節放假到年初五才開工;接下去,居然元宵節也放假全天。這個意外的假日,彩霞彩雲姐妹特別高興。因為最近跟彩鳳大姐連絡上了──大姐已經跟伊的男朋友私下結婚了──伊姐妹約好:如果元宵放半天假就去「看姐夫」!
料想不到是全天放假!難怪一個晚上都睡不著覺。
然而早晨一起床,老爸就盯上啦。未待伊們開口,老爸的話就傳過來了:「今天別亂跑,中午有親戚來吃飯,妳們留下來幫阿姨準備準備。」
「哦?」相當意外。記憶中,很少有什麼至親貴人來作客吃飯的嘛!
「會不會是?」彩雲從小最多心了,不知想到什麼。
「是大姐和大姐夫回娘家是不是?不是啦!我們不是約好……」彩霞想的是這樁事。
彩霞講到這裡,腦際倏地閃過一絲異彩,話說不下去了。因為伊隱隱地想到另一可能,可怕的惡夢。
伊硬著頭皮去「阿姨」。阿姨說是幾個姐妹來看爸爸,想幫爸爸設法療傷。
「是醫生嗎?中醫師是不是?」伊問。
「不是啦。不過我表姐、表姐夫……你們阿姨丈他們,交際廣,人事熟,說不定能找到『包醫』的?」
「包醫?」
「嗯。就是先說定多少錢,然後醫好才付錢。」
「我們有錢嗎?」彩雲插上一句。
「這個……」阿姨臉上陡地轉紅:「想辦法嘛!唔,彩霞彩雲:妳們說是不是?總不能讓妳們老爸就這樣殘廢死去!」
「一定要好多錢……」
「那當然哪!」阿姨話鋒一轉:「妳們大姐彩鳳,好硬的心腸!撇下生父去跟野漢……」
「妳!你們要把姐姐賣了……怎麼可以?」彩霞勃然反問。
「不是。不是啦。第一這不是我的主意,是妳們老爸的決定;第二彩鳳不是什麼賣掉,而是抵押借錢──去替人家做工還債啦!」
「我,我親自聽到的!」彩雲說。
──「聽到什麼?哼」是老爸的聲音。現在他可以雙手扶著圓凳子,邊挪邊爬地在屋裡來回移動了:「是彩雲妳這鬼東西,說了什麼,才讓阿鳳事先找男人帶伊逃走的,對不對?」
「……」是警察救走的。彩霞在心裡說。
老爸和「阿姨」一唱一和地還在嘮叨,伊倆也懶得聽下去;奇怪的是,「阿姨」並未特別準備佳餚好菜呀!
這時,姐妹倆實際上已經完全警覺到,「危機」已然悄悄逼近。兩人緊緊相覷;明顯地看出對方眼眸中的恐懼與絕望,也讀出那無語的詢問。
「怎麼辦,姐……」還是妹妹先開口。
「我……我想……」姐姐不能在妹妹前面說出心中的恐懼與絕望呀!
「姐:也許還來得及……」
「妹:妳是說?……」
「嗯。像大姐……」
彩霞伊,想得很多。包括可能性,走之後的生路,以及那雙手扶著圓凳,越來越陌生的老爸……。
是的,記憶中,窮困卑微的往日裡,老爸有時會因窮困生計而發脾氣,對伊姐妹粗言相向,可是伊知道老爸畢竟愛伊姐妹的;那惱怒的神色裡,噴火的眼神中,依然在某一瞬間會閃過一絲慈祥溫柔,以及一些類似愧疚的什麼……。
然而,老爸變了。徹底地變了。
是媽媽死去,因而對伊姐妹的愛也滅消?不是吧?
是有了新女人,所以……也不能這樣認定。這一點在那天「阿姨」入門,介紹給伊姐妹時,伊看得出老爸的複雜不安眼神;往後的日子裡,也在在可以證明。
那麼,是生計斷絕的刺激,是跌傷形同殘廢的打擊,使這個可憐男人完全變了。
也許應該真的就像彩鳳姐那樣……
可是,在這臨時臨刻,連身份證都……
不,不能走,也走不了。為了彩雲妹妹……
伊,彩霞迅速作了決定。
而這時,已近午時,客人還未出現,老爸卻「正式」跟姐妹提起──憂懼中的這件事。
「彩霞、彩雲:阿爸跟妳們講……」老爸把視線下移,盯著腳邊地板:「妳們彩鳳大姐,實在不應該……」
「……」要來的,果然來啦。
「伊那樣一跑,阿爸拿了人家的錢……」
接下去的話,伊姐妹全知道的。出乎意外的是,老爸居然說:
「舊債不說,這回再拿人家的錢,還不出來是一定要坐牢的。」
──「是呀!妳們阿爸這個樣子怎麼坐牢,我看進不了牢門就準死囉!」阿姨搶上一句。
「妳,你們,要怎麼樣?」彩雲已經臉色蒼白。
彩霞攔住妹不再說下去。伊也不開口,祇拿雙眼緊緊盯住老爸,看他怎麼開口。
「叫妳們去,去抵押──做工,代替阿鳳的工作……」
「爸,你!」
「爸,這樣……」彩霞把妹妹往後拉,自己挺身站在前面,說:「這樣吧!我去。把我賣了好了。」
「不是賣!是抵押。三年就到期!」
「不過,妹妹還是進工廠當女工。妹妹還是小孩子……」伊是咬緊牙關不讓淚水湧出,可是說到這裡,已然淚出如瀉。
「……這個……」老爸匆匆瞥阿姨一眼。
「不行吧?怕是不行……」阿姨顯得十分焦急。
「不!妹妹不行!」彩霞冷肅強硬地:「我,隨你們怎麼樣。但是要放過妹妹!爸!你忍心嗎?」
「唉!要我怎麼說!」
「姐!姐!妳也不要!我們不要哇……」妹妹放聲大哭。
接下去老爸猛一咬牙,臉色一沉,變成完全陌生的一個人了;和阿姨一拉一唱,軟硬兼施,逼迫姐妹倆就範。彩雲,可憐十五歲的小孩祇知道哇哇痛哭;彩霞始終還是那句話:犧牲伊一人,得「放過」妹妹!
彩霞,十六歲的小女孩,這時表現得出奇沉著,出奇地成熟。
尖銳的爭執,倏然歇止了。因為長串的喇叭聲傳了過來,接著從一紅一黑兩部轎車湧出二女四男來……。
阿姨一聲吆喝,迎了上去。伊朝一個胖婦人說:
「表姐,表姐夫:你們來了。」
原來「表姐」就在這六人當中!「表姐」「表姐夫」是做什麼的,伊姐妹倆早就瞭解;聽「阿姨」這親熱的一叫,雙雙膝蓋都發軟啦!
「呀!」彩雲驚呼一聲,轉身朝伊倆的臥房衝去。
彩霞立刻警覺到了,也往臥房後退。不過伊並未轉身,到了門口反而拿穩腳樁堵在那堙C
「快!從窗戶跳出去!」伊壓低嗓門,厲聲吩咐:「床頭小皮包拿去!」
顯然的,伊想掩護妹妹脫身。
可憐伊一個十五六歲好孩,祇能想到這一招式了。
「姐!妳……」
「叱!快!快快!妳聽到沒有!」伊恨不得騰身撲過去,把彩雲抓起來,一拋百十丈,脫離魔掌。
而這時「客人」已經擠進這個小小客廳。
「嘿!跳窗溜了一個!」年紀較大的紅臉男人說。
「風仔!去給逮回來!」長得白白瘦高青年立刻發號司令:「憨仔:你也去。一左一右──別鬧笑話了。」
這裡是兩個新蓋販仔屋社區之間數棟破舊房屋之一,屋後是廢耕了的水田;如果逃走的人,能夠越過廢田,穿過那些未完工的販仔屋,衝到汽車招呼站──那麼這種白天抓人的把戲就難有結果吧!
可是,這隻人間風雨中的小鳥,豈有僥倖的機會?
「喂!你們聽著!」彩霞說話了:「我跟你們去!你們不要去追我妹妹!」
「喲!即位某,悍的咧!」瘦白青年說。人也走過來,居然老不客氣地伸手去捏伊的下頷:「妳說什麼?」
「放手!」
「嗯?」並未放手。
「爸!」一急竟喊出這麼一句。
「咳咳!大家,坐下談好嚒?」老爸出聲了。
瘦白青年這才鬆手,回身面對老爸坐了下來。
阿姨和表姐黏上鼻子,一直在密談,另一位女客雙腳跨在門檻上,不進不出,凝然望著屋外景物,對於屋裡屋外的人與事,渾然不覺似的。
「錦秀,來,介紹一下吧!」紅臉男人說。
「嘻嘻!對!對!阮差點忘咧!」那位表姐原來叫錦秀。阿梅說:「這位是莊兄,莊國暉;即位是莊兄的某,喊做青桂仔。」伊朝在門口看風景的少婦說:「英君,妳過來──伊叫英君。出去逮人的風仔是英君的尫。」伊再回過頭介紹:「這是阮表的,表的尫旺財。」
「幸會……」旺財說話時,一直還是盯著腳邊地板。
「各位好,坐啦!那敗囡仔,唉!無知走了否?」阿姨倒是一心祇擔掛人是不是逃脫。
「免驚啦!兩個攏總有經驗的人啦!」錦秀表姐說。
彩霞已經乾淚水,祇是不能動彈。不是誰阻止伊,伊也不會想逃走,但是伊想動一動,可是雙腳發硬,殭了。
伊是心碎了。
伊多想認真看老爸一眼,看老爸那畏縮不安的眼神。伊要看個清清楚楚。可是他就是不肯抬起頭來。
「妹妹伊不知……」
念頭剛轉,答案就在眼前:兩個男人──那個胖胖的「風仔」和黑黑發亮的小流氓──一看就知道是流氓──已經推著把彩雲押到門口。
「妹!妳……」
「姐姐!我……」
「妳怎麼!妳!」彩霞恨得全身哆嗦著。
「姐:也好啦。姐:死,咱姐妹就死在一起,姐……」
「彩雲妳!閉嘴!妳這個……」伊是恨怒交加,懼怨交織──這個傻妹妹,這個可憐的囡仔,怎麼不能領會姐姐的心意?
「別嚷啦!逃不掉哪!」風仔說。
「唔,即位查某,極悍呢!」莊國暉說
「哈!悍,過好咧!」兒子青桂仔說。
現在人員會齊,「阿姨」裝模作樣要準備午餐。實際上米可能還未下鍋。這一群人是來要人的,日正當中;卻也沒有留下來吃一頓的意思。
「查某人哪,別這樣!」這時莊國暉說話了:「今那日,妳阿爸有難,押身借錢給阿爸醫病,這是孝順,這是做人女兒,應該的。」
「知道。」彩霞昂然不懼:「我去,我作抵押。妹妹還小,不行。」
「還小,做小妹仔,看囡仔,掃地奉茶也是好的。」那個錦秀表姐說。
「不要。我一個人去。」伊還是這句話。
「妳即下吐出二十萬,妳妹妹就不用抵押!」
「我……我可以多留下來幾年,抵妹妹的額。」
「不行!妳三四年後,無路用了。嘻!」
「阿爸:你怎麼說!阿爸!」伊,又淚汁縱橫。
「……我……唉!」
「說!阿爸:你說:讓我一人去抵債。彩雲還小!」
「是還小。妳也還小。可是阿爸無法度……」
「我知道。我無怨嘆。我一人去。放過彩雲……」
──「未睬啦!未睬啦!哪安呢?」莊國暉猛搖頭。
「唉!阿爸無法渡。誰叫妳姊妹生降這款窮苦家庭!」老爸老淚漣漣了:「阿爸對無起妳姐妹……」
「彩霞祇求妳,顧全妹妹--爸:你怎麼忍心……」
彩雲撲在姐姐懷裡,哭著哭著,漸漸軟萎下去,趴在姐姐雙腳上。
--「好啦好啦!免十八相送啦!」一直未坑氣的那位英君說話了。
「是呀!又不是去砍頭或削腳?」錦秀表姐說:「哎呀!去上班哪,像楠梓加工區一樣,有輪休,有慰勞假,有錢拿--輕輕鬆鬆,債一清屁股一拍就走。有什麼好啼啼哭哭的?」
「旺財兄:請放心,三年期滿,我莊某人保證還你兩個白白嫩嫩心肝女兒!」莊國暉說。
「唉……」
彩霞不再乞求什麼了。藍旺財他,抬不起頭來,也是不敢抬起頭來吧?在幽幽哭泣吧?不是為依姐妹而哭,是為他的良心不安吧?依想
「你!阿爸:你真忍心讓這麼小的彩雲?……」。
不知什麼時候,「阿姨」已經替依姐妹打點好洗換的衣服--紮成兩個包袱放在破藤椅上。
「好,就這樣。去啦,兄弟」莊青桂說。
「起身吧!小姐!」英君過來牽彩霞的手,用土腔濃重的北平話說:「別耍脾氣,乖乖去。英君我會教妳,教妳輕輕鬆鬆工作--沒什麼好怕的,不損妳一根毛的!祇要好好學,簡單啦。」
依掣開被握的手,大步衝進臥房。這個動作又引起一陣騷動。依並沒有逃走的舉動,祇是把姐妹倆的國中課本悉數拿出來,包成一堆拎了出來……
另外還有三本伊最心愛的課外書:林良著的「小太陽」、「一千零一夜」和「海天一沙鷗」--這是伊在國一下學期,參加全校作文比賽榮獲第二名的獎品。這是有生以來唯一覺得榮耀的事,伊要把它帶走。
還有一個密藏:在「小太陽「的封底,伊貼著亡母的一張微笑的遺照,那是每晚上床之前,伊要凝看一陣才能入睡的……。
「走吧!」這回是正式下令。
「妹,你跟緊我--抓緊我的手……」伊又哽咽著。
「阿霞阿雲:凡事聽話,日子很快哪!」阿姨站在門口,乘機勸伊。
啊!實在,實在不,不,不行,不能這樣!彩霞走出門檻,心底猛地浪濤狂捲,伊霍地又衝回屋裡--夾在前後的兩個男子吃了一驚;一個箭步,伸手捏緊伊的手臂。
「你放手!」
「喲!臭查某!H查某,妳過乖即些嘿!」
「你!阿爸:你真忍心讓這麼小的彩雲?……」
「……」他,還是雙手扶著圓凳,還是趴在圓凳上,還是沒抬起頭來……。
「記住,那,阿爸,要記住今天你,你怎麼樣等待你的──唷……」
話未說完,手臂上劇痛,使伊脫口而呼;人,也給半推半提地押了出去。「你……你無良……心……」
伊還是把心中的憤恨,絕望喊了出來。
彩雲已經被塞進轎車堙A兩邊那莊家父子守著。伊要求跟妹妹坐在一起。抓著伊的阿風不吭氣,把伊推進另一部轎車內;阿風和黑臉流氓擠在兩旁。這部車子由英君駕駛,首先發動衝了出去。
「唷!腹肚空空咧!」黑臉喊餓。
「嗯……」風仔一瞬不瞬地盯著伊。
「咦?風仔你,安哉?嘻!」黑臉正要取笑風仔,英君然回首一瞥。這一瞥令兩個男人都懍然一驚。
「哈哈!哈哈哈!」兩人同時打起哈哈來。
彩霞完全接受到了這些眼光信息;伊不能完全瞭解這些人的眼色與笑聲的涵義,但憑著本能,伊知道那是邪惡的蠢動。
伊,清楚地,明確地,感覺到心底那些恐懼那些駭怕,猶如毒火,好似冰塊,猛地漫天漫地壓蓋下來……。
「彩雲伊怎麼樣了呢?」伊想。
伊,又幽幽地嗚咽著,抽泣著。
畢竟,伊是個小小的,十六歲的女孩哪!
在虎豹豺狼的魔爪下,除了哭泣,又能如何?
這是一個乍晴即陰,隨即又風雨交作的元宵下午。
.........
.........
.........
.........
──「殺了人啦!」
是的。殺了兩個。不,祇是殺了兩隻。
──「阿桂和國暉伯,全……」
是的,兩隻全死了。萬歲!萬萬歲。
──「彩霞!彩霞瘋了!」
妳們才瘋了!你們才瘋!藍彩霞我,哈哈!
──「姐!姐姐!哇……」
安靜!安靜一點。一切過去了,完全成功。妹妹……。
──有人要逼近來,咦?好像又退縮啦?
來呀!來抓我呀!呸!膽子哪堨h啦?
──嗚嗚──嗚嗚──是警車的警笛。
──「條子來啦!糟啦!」
「嘻嘻!我報案的。嘻嘻!」伊說。
唉!好冷,好冷呀!伊瞥一眼全身鮮血的自己,伊把乳房塞進胸衣內。伊好累。伊實在支撐不住啦。警笛就在樓下長嘯。唔,房間好暗喔,睡一下吧。伊提醒自己。
咦?不對呀!我是要自殺的,我預定同歸於盡的;我的刀片呢?不過,真是累死了,先睡一下吧,警察到了,不是嗎?他們說自首?胡說,我要自殺的,伊這樣想。
伊卻暈倒了,暈了過去。
是酷冷的深夜,漆黑的冬夜。
藍彩霞昏迷中被警車載走。
條子舘的條子們,依照伊提供的線索,把那批可憐的小女孩救了出來。其中,彩雲妹妹跟小山花尤秋月,尤小玲三人,遵照伊的意示,不再回「家」,三個小女孩就堅強地在外鄉外地獨立生活。
南國的冬天不長,很快地,春天就會再臨。
藍彩霞的春天,卻在鐵窗堶情C
一九八五、八、二九,於苗栗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