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伯公傳奇

鍾鐵民

  烏鴉子叫──衰。天方濛濛光,屋背苦苓樹那邊就有成群的烏鴉啞啞啞吵得翻天。這令人厭惡的衰鳥已經有很久沒有看到了,不想一來就是一群,一定是那幾棵木瓜樹上的黃熟木瓜把牠們招引出來的。

  老銀喜氣沖沖開門衝出禾埕,把大門撞得砰碰響。他朝屋背吐過口水,嘀嘀咕咕罵著,一邊扣上衣一邊走進廊屋。阿喜嫂在廚房洗菜,看到老貨子一進一出,不由搖頭好笑。農村裡的人都不喜歡烏鴉,自古傳說看到烏鴉多少總有些不吉利的兆頭。尤其在這樣大清早被烏鴉吵醒。

  阿喜嫂了解丈夫的脾氣。老銀喜不是暴戾的人,事實上這個人像個「天銃」,什麼都不怕不在乎,平時樂觀,慷慨,偏偏從小就對烏鴉特別忌諱。每次碰到烏鴉好像就突然碰到了鬼,又咒又罵,還要吐口水,越是在困苦年歲,越是表現得強烈。她記得申請菸草耕作許可的那次,抽籤的那天早上也是烏鴉當頭叫,氣得銀喜跳腳,還果真沒有抽到那足以立刻改善他們生活的許可證呢!問題是農村鄉下,莊頭莊後那裡不是成群烏鴉呢?老銀喜異常的忌諱於是也成了莊裡老老少少的打趣笑談。連小孩子偶然都會開他玩笑,尤其是那幾個牧牛的頑童。

  「阿喜伯,現在千萬不要去梱背,我們剛從那裡來,有整百隻烏鴉,碰到會衰死呢!」臭頭阿雄每次碰到他,都會一本正經的提出警告。

  「死小猴子!衰你的骨頭。」老銀喜從來沒有生過氣,總是笑罵一聲也就算了。他也知道自己的忌諱沒有道理,只是忍不住生氣吧!

  幾十年過去,臭頭阿雄都已經子女成群。老銀喜忌諱烏鴉的心情卻仍然不改。這幾年烏鴉因為農藥和人們獵殺都快絕種了,現在驟然聽到啞啞連聲,連阿喜嫂都感到一陣類似親切的喜悅。對老貨子的激烈反應,她便感到好笑起來。

  不過在那段早年艱苦歲月中,好多次烏鴉當頭叫都曾帶給他凶惡的遭遇,不管是不是巧合,但是老銀喜飽經苦難是個事實。也難怪他那麼痛恨烏鴉了。聽他說過,他小時候跟同伴去沙埔牧牛,水牛相鬥相逐,他被自己家的牛衝倒踩踏,差一點死在牛蹄下,那天早上就有烏鴉在他肩上拉了屎。十四歲那年碰到烏鴉交配,他拿彈弓射傷了一隻,那天下午西北雨後,他父親去大河壩撿拾洪流中的大水柴,沒有人相信,水性那麼好,能在黃濁洪流中隨著滾滾巨浪一上一下渡河救人的人,竟然自己也會被大水沖走。這是他家苦難的開始。他曾自責射傷烏鴉,他一直以為是碰了這種衰鳥害死了爸爸,也害得媽媽和弟弟們跟著嚐盡貧窮的滋味。

  阿喜嫂並不相信烏鴉真會給誰帶來衰運。烏鴉又不是只對著某一個人叫的,那有聽到的人都要倒楣的道理呢?但是偏偏就有那樣的怪事,是她嫁給銀喜以後遇到的。那年,是老二出生後,日子特別難過,全莊人都吃蕃薯,所有的米不知道到那裡去了。租穀、地稅、肥料、水租,樣樣都要繳穀,剩下一點只能摻蕃薯簽煮飯。生活比光復前還要辛苦。奇怪的是那年烏鴉特別多,蝗虫也特別多,成群成群的,有人說台灣都被吃窮了。銀喜幾乎天天都要發瘋一陣,奶水不足,又要整天勞動,老二不到週歲就夭折了。這讓她想起來還要斷腸。當然這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電話鈴響起,是誰這麼早打電話?她聽到客廳裡老銀喜已經在應聲了。老貨子講電話嗓門奇大,好像不這樣對方會聽不清楚。她很想聽聽他們的對話,但是屋脊的烏鴉吵得太凶了。啞啞啞的叫聲把客廳裡的說話聲都給吵得聽不清。那有這種吵法的!她邊將飯菜端上桌子,準備吃早飯。一邊心裡也有些惴惴不安。待會兒老貨子是不是又要發瘋呢!

  「那些木瓜早就不能吃了,毒素病弄得沒芯沒葉,率性剁掉,省得煩惱。」阿喜嫂指的是那些烏鴉。

  老銀喜進廚房吃早餐時,臉色很平和,甚至可以說是帶著些許高興的神采,這令她狐疑不已。

  「管牠去叫。『好事鴉來,壞事鴉閃開』!」他自顧自的端起碗就愉快的吃起來,跟剛剛衝出大門去又跳又罵又吐口水,簡直像是兩個不同的人。

  「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呢!」阿喜嫂低聲的自語。

  「妳說什麼?」

  「沒事。誰打電話?是不是阿忠他們明天要回家?」

  「哼!這些子弟那裡還想得到要回來!我告訴妳,我就要發財了。靠他們,是枉然的!」

  「你有什麼財好發?算了吧!就算六合彩給你中個特尾,每次簽一百元,發到那裡去?」

  「哈哈,這次可不一樣囉,一千萬元以上,還看我要不要哩!」老銀喜臉有得色,好像說真的一樣。

  「好哇!你去做發財夢也好。我等著過好日子。」

  「我帶妳去遊覽全世界,絕不騙妳。」

  老銀喜早餐要吃兩碗乾飯,幾十年的習慣。菜很簡單,即使只有醬竹筍和蘿蔔乾,他也一樣津津有味從不挑剔。但乾飯絕不能少,即使蕃薯簽飯,也一樣要兩碗三碗。這也是他在高雄兒子處待不下去的原因,牛奶、稀飯、豆漿、油條,那豈是人吃的?還是阿喜嫂的白米飯讓他覺得踏實飽足。

  太陽還沒昇上山呢!莊路上人來人往,摩托車和汽車飛馳著,上班、上工和上學的人鬧鬨鬨,一片生機蓬勃的氣息令人也感到有精神起來。烏鴉大概已鬧夠,自己飛走了。老銀喜坐在客廳裡大口的喝著濃茶,一邊開了電視看早上的新聞。阿喜嫂一面收拾桌子一面想著老貨子的話。一千萬元呢?哼!今生甭想!

  老銀喜家是真窮。她想起剛嫁過他家來時,他們家連菜園地都沒有。那年她二十歲,是日本降服後第三年。本來銀喜的父親是佃農,租了五工多的水田耕種,另外他製了牛車,總利用農閒期間,駛牛車到磚窯去幫忙人搬運磚塊。父親不幸被水沖走後,地主嫌他們人手不足將水田收回去。他的母親只好帶著他到處做零工,或到糖廠做會社工勉強渡日。十六歲時銀喜就已高大得可以駕駛父親留下的舊牛車,偶而幫莊人載載柴草或穀包。搬運磚塊很辛苦,到他十八歲後,他的母親才肯讓他走父親的路,到磚窯去運磚。也在那一年,原來的地主文輝伯終於將他們原來耕種的那五工人水田又租賃給他了。

  阿喜嫂從小就認識同莊的老銀喜,但是正如山歌所唱的「阿哥莊頭妹莊尾,雖然同莊各東西」,他們也不曾接觸交談過。她只約略了解他這個人的長相和家庭,當媒人提親時,她完全沒有意見。雖然說他家窮得沒有一角田一塊圃,但她家也並不富裕,她從小跟母親做工,從來沒想過要嫁什麼「吃頭路」的人,穿「誰吉達」睡「榻榻米」。「做人就要拼,做牛就要拖」,她沒有什算享什麼福,所以嫁給銀喜,她不曾懊悔過。

  事實上,他們結婚那年,銀喜家陰霾早去,正是全家欣欣然發展的時候。有田地有車輛,銀喜工作又賣力。大清早天還沒就離家。運完一車車磚塊回來後立刻下田翻土。緊工時節犁完自家的田以後還要幫他人家犁。兩條水牛牯拼命的輪番工作,他一個人卻獨撐到底。有一次翻水田要蒔大冬禾,成片青苗有屋簷高,他踏著水駛犁在青苗間一回又一回的轉著,把青苗帶土翻過來浸水。忽然牛停下來拉屎,他也趁機舉起一隻沉重的腳架在犁上,雙手扶著犁臂閉目小憩。沒想到雙眼一閉就睡著了,一覺醒來太陽已經轉影,水牛啃光了身邊的青苗,正躺在泥漿中休息呢!老銀喜每次跟人提起這段往事都還面帶得色,並且再三讚嘆那頭水牛牯的馴順通靈。

  「那時我常利用晚上運黃薑到上莊去,回來的路上總是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牠自己認得路,平平安安把我和車子拖回家來哩!」

  曾經有很多莊中的人們羨慕他們這個家庭。全家都那麼打拼,沒有一個吃閒飯的人。「阿喜嫂,像你們這樣的人家,不需多久,一定有春光的日子。」她常聽到這樣的讚賞。

  照理,他們是應該能存些錢才對。老銀喜除了下棋唱山歌外,不嫖不賭,沒有浪費。可是跟莊裡所有的人一樣,再怎麼去拼命工作,也只能溫飽。好像除了自己生產的食物外,其他衣服用品總要花盡他們所有的金錢才能張羅出來。就是這樣,穿好穿壞,大家都一樣的沒有存錢。

  幾十年已經這樣過去,阿喜嫂已經十分認命。憑她和老貨子那樣賣力工作,只要有人說是好的事業,再苦他們都嘗試過。所以,想靠耕田來春光,她知道是可笑的夢想。

  外面有人在呼喚她,聲音尖尖細細的,一定是隔壁夥房的桂枝。她放下掃把走出廚房,果然是桂枝矮矮胖胖的身子堵在大門口。沒有看到客廳裡的阿喜嫂,摩托車也不在屋簷底下,不知道什麼時候老貨子偷偷溜出去了。

  「走哇!阿喜嫂。人家快把豆苗伐光了。」桂枝神情有些急切,「妳還沒有準備哩!」

  桂枝來邀她一同去摘毛豆。在這毛豆採收期,只要附近有豆田收割,她們總是去幫忙,坐著輕輕鬆鬆的摘下豆莢,賺點工錢。因為是論斤計酬的,所以時間早晚長短都沒有限制,只是去遲了太陽曬得厲害。

  「明天禮拜天了。今天妳自己去好了。」阿喜嫂歉歉然的說:「那些子弟不知道回不回來哩!」

  看著桂枝匆促的離去,阿喜嫂又開始了她逐間清掃的工作。盼望子子孫孫回來,成了她每個星期的例行事務。三合院的夥房恁大,除了正身,外加左右橫屋,總共有十幾間的房間。如果兒子女兒都一起回來,帶著內外孫,那時房間就不嫌多了。但平常要維持夥房內外的清潔卻是大工作,三五天不整理就到處長蜘蛛絲,像沒有人住的荒屋。這是阿喜嫂最沒辦法忍受的。

  農村的年輕人一個接一個出都市謀發展,許多夥房都空蕩蕩的只剩下老的看守,甚至有些人把老年的父母接出去看家看孩子,只有那些原本功課不好沒能完成高學業的,或是不夠聰明靈俐的孩子反而能安心的待在家裡給父母溫暖。老銀喜的這座夥房原來是宗族中幾個堂兄弟共有的,一家又一家次第遷走,權利就由他頂了下來。阿喜嫂打算將來三個兒子各自分得一份。有好長一段時間,她希望能老老少少三代同堂,熱鬧和諧的住在這個大夥房三合院裡。可惜的是現實生活使她不得不放棄這個美夢。如今,除了過年和清明掃墓那幾天滿屋滿禾埕的家人和汽車外,難得全家齊集,那麼大三合院就兩個老人守著。她不辭辛苦的保持清潔,為了好隨時迎接家人。雖然只是幾天的團聚,阿喜嫂仍然熱切的工作著,從沒有抱怨過。

  當老三阿順決定要攜帶妻兒出去時,阿喜嫂確實曾經失落得傷心哭過幾場。老銀喜也悶聲在王爺壇連續下了幾天棋。

  「你留下來,日子過得去。這些土地房屋全給你。隨你去經營,我不過問。」老銀喜想盡辦法想留他。

  「小孩子在鄉下生活才快樂。我還可以幫你們帶孩子,讓秀珠出去,她可以繼續做她的洋裁呀!」阿喜嫂也苦苦求著。

  阿順看樣子也是為難痛苦的不得了。事情一直延宕著,直到阿順騎摩托車走五十公里上班途中摔倒受傷後,終於還是走了,到他做事的前鎮去租屋,拋下鄉下這麼好的三合院。

  「爸爸,真要耕田,那一點山田加上山坪椰子園,實在不夠大,要企業經營不成規模,要再買田地又沒有資金。半生半死的在這裡拖日了,我受不了。」阿順說:「小孩子在城市裡受教育的機會比較好。如果爸爸肯,乾脆,我們賣掉搬到高雄去,擺一個檳榔攤都比現在更好。」

  這種話老大阿忠老二阿棟出去時都曾講過。在外頭生活雖然緊張,夫妻兩個都要工作,但在農村忙慣了,工作對他們反而是一種生活的情趣。記得阿棟剛進工廠時寫信告訴爸爸,說白天上班時有事情做很快樂,下班後很無聊,不知道要怎麼辦。所以,他們都很賣力工作,阿忠的老婆做素菜擺攤子,生意好得不得了,常常招請做婆婆的去幫忙。阿順的老婆在自家門口掛了一個換拉鏈、修改縫補衣服的小招牌,聽說每個月也有一兩萬塊錢的收入。如果光靠那六分地,又是山田,什麼時候才能有現金的收入?一年三次收成,偏偏農產品不值錢。

  摘毛豆是農村裡現在阿喜嫂唯一還可以去打打工賺錢的機會。毛豆採收時,但見大片田豆上處處插滿了大紅大藍的海攤陽傘。成群的老人和小孩先把豆苗割下來,拖到陽傘底下,坐著矮凳摘豆莢。按斤計酬,午後過磅領錢,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十分有成就感。阿喜嫂很喜歡這個工作,常常天一亮就下田割豆苗,割夠了一天的工作量,就躲在傘陰底下摘豆莢,一邊打嘴鼓聊天。

  「阿喜嫂,妳是有福氣的人,子女每個月都寄錢,何必來跟人家爭這種錢來賺嘛!」每次看到她下田打工,同村的鳳金就會笑她。

  「算啦!妳莫講人,妳自己大樓住著,老公又有月俸,怎麼妳也來摘毛豆呢?」她也不甘示弱虧回去。

  摘毛豆雖然是不費力的事,但太陽高照,時間又趕,有老先生曬得當場中風的,也有老太太邊工作邊照顧孫兒,卻把孫兒給悶死的。

  「不值得這樣賣命啦!」大家都這樣感歎。但是只要一聽到那塊豆田要採收,成群的人又擁過去,還是一片傘海。賺錢當然快樂,更重要的是農莊的這群中老年人忽然又覺得生活有了樂趣,比他們去商場聽商品展售會,領一點紀念品,結果被騙走大錢要有意義得多了。

  只有在孩子可能回來前,阿喜嫂不想去賺錢。為孩子準備一個乾淨的家,對她似乎意義更大。雖然他們已經好幾個星期沒有回家。

  魚販子財生貨車喇叭亂按,他的發財車直接開進禾埕停到她面前。

  「今天的魚有夠新鮮。明天禮拜,兒子孫子回來,妳不買些好吃的給他們吃嗎?」

  財生翻開貨台上的蓬布,十幾個魚箱上堆滿碎冰塊。他翻開冰塊露出底下的魚貨。

  「這條土托魚是現撈仔,妳看,血水還在滴呢!要一片還是兩片?妳的孫子一定愛吃。」他熱切的推銷。

  「哼!他們不買給我們吃就夠慘了,還要我買給他們吃!我們兩個人,一片就可以吃兩天了。」

  阿喜嫂說著。看了看,她還是切了兩片。

  「一斤多少錢?」她問。

  「一兩十六塊錢,便宜吧!」

  「嗄──?一兩十六塊錢?我可吃不下去。」阿喜嫂驚叫:「我不要了。」

  「現撈仔哩!莫嫌貴了,妳現在那麼有錢,妳都不吃我賣給誰?」

  「我那有什麼有錢!你亂講話。」

  「誰不知道嘛!阿喜伯一塊山坡地就賣一千多萬,這還沒有錢嗎?」

  「我們什麼時候賣山坡了?你聽誰說的?」阿喜嫂真是大吃一驚了。難怪早上老貨子反常,說什麼他要發財,好像還說要不要發隨他哩!這樣看來他顯然有賣。再說她也不相信,她們的那一點土地值得千萬元。

  才打發走魚販子,老銀喜的老摩托拖著長長的烏煙回來了。老貨子滿面春光,原來他去剃過頭修過面,看起來年輕了十歲。手中還提著一串粉腸和兩瓶啤酒。

  「喲──!發財了。」阿喜嫂驚奇的問。

  「是發財了沒錯。」老銀喜滿臉喜色。

  「你真把我們的山給賣掉了?」

  「妳怎麼知道?誰說的?」

  「是不是嘛!」阿喜嫂心情有些緊張起來。

  「還沒有啦!再急也要先問過妳呀!是不是。」

  「那片山我流了不少汗開墾出來,有今天那片椰子樹林,我有一半以上的功勞。我沒有同意你敢賣掉,我跟你拼命呢!」

  「沒錯沒錯!朱富妹是厲害腳色,烏蠅飛過面前都要掐一隻腳下來的人,我敢背著妳偷賣土地嗎?又不是想死了!」

  阿喜嫂不想跟他嬉鬧。她神色十分嚴肅。

  「怎麼有賣土地的事情?」她問。她甚至不知道他要賣什麼。是山坡底下六分的山田呢?或是那一甲多的山坪椰子樹林。或者兩者統統賣掉。太讓她驚訝的消息了。

  這些田地和山坡耕作了半輩子,就好像是他們生命的一部份。好好的突然要賣掉,就像要切險掉她生命中的一部份,怎麼能不叫她震驚呢?雖然沒有能讓他們發財,但這片土地也提供了全家衣食幾十年哪!

  三七五條例實施後,租田給他們的田頭家急得要死,因為隨後即將實施的耕者有其田政策,會讓他將所有祖傳良田全部喪失掉。他租給銀喜的那塊六分多雙季水田靠近中埤,是全鎮最好的田地,也是他祖產的一部份。他要求銀喜放棄租權,他願意將自己後來購來的六分山田連同一甲多的山坡地奉送給銀喜作為交換條件。雖然很多人勸銀喜不要換,連銀喜的母親都反對,『拿胛心靚肉換人家沿旁(腰邊下肉)』。阿喜嫂倒是附合丈夫的意思的。既同情頭家的悲苦,再想想平白得到一大片地,他們不是惡心的人,已經十分滿足和感激了。幾十年來們開埤築圳,搬田填土,山田也可以蒔得水稻,正是打算留給孩子來接手耕作的產業,怎麼會傳出賣掉的事情呢?

  「那天我在椰子園清理枯枝。鎮上的代書李永平帶了幾個人上山,到處走走看看的。我跟他相識,便過來聊天,他在打聽附近可有山坡想賣的沒有。我隨口問他對我們椰子園這塊是否中意,一分只要一百萬就賣掉。我當然是開玩笑的。他問我確定不確定,我哈哈大笑的點頭。他們幾個人交頭搭耳的談了幾句就走了。」老銀喜說:「就是這樣談起來的。」

  「那當然是不可能的,一百萬買一分山坡地,又不是發瘋了。」阿喜嫂笑了:「人家沒罵你就很客氣了。」

  「問題是真有那樣瘋狂的人想買哩!昨天李代書來找我,確定一下我的意思。那樣的價錢,我很難拒絕。」

  「怎麼有這種事!椰子生產一百年都沒有那樣的價錢。我不相信。」

  「人家還不要我們的椰子哩!他們只要地權,將來可能要開發建別墅或什麼的。在這以前椰子仍歸我們管我們採收。但他們要整塊土地。」

  「連圃地嗎?」

  「圃地不賣!」

  「他們是誰?」阿喜嫂瞪著丈夫,滿臉疑惑。

  「說是外地的大財團。到處在收購田地山林。據說土地代書光中人禮就先發財了。」老銀喜說:「早上的電話就是李代書打的,要邀我上他那兒去簽約給錢。」

  「你要賣嗎?」

  「一千多萬哩!老三八,我們兩個人拼到下一世人也賺不到這筆錢。那點山坡生產過什麼來了?想交給那幾個子弟去耕種,妳看,那一個肯要的?都把它當作累贅,要我趁早賣掉。妳又不是不知道。」

  「現在他們知道值錢,我不相信他們還不肯要。一定會搶著回來接手了。留著土地才能留住他們,你不是一直希望他們回來的嗎?」

  「要他們接手來守這塊地是不可能的。值錢的不是耕種有收益,是地皮,他們當然明白。遲早都會被他們賣掉。與其這樣,不如我自己發筆財跟你先享享福。」老銀喜說:「我手頭有錢了,看看這些子弟是不是還忙得沒有時間回來看看家裡的老貨子。不靠那些子弟,今天我自己來做『三伯公』!」

  阿喜嫂常聽老銀喜說「上夜三斤,下夜三百(伯)」的故事。傳說中的三伯貧困時靠撿破爛做零工過日,大家都叫他三斤狗,連村中的小孩子都看不起他。大年廿八向豬肉賒了一塊豬肉,放在滾水裡正燙著,準備除夕拜祖宗用的。卻被肉攤老闆娘趕來提了回去。當天過了午夜他出外的兒子賺了錢回鄉,已經來不及辦三牲了,第二天除夕,家家拜魚拜肉,只有他家拜銀圓和銀票。過年時大家爭先跟他拜年,全都口稱三伯,再沒有人敢再叫三斤。三斤變三百,有錢真是好!阿喜嫂能了解老貨子的心情。但是要她點頭答應,她還是很難同意的。她一向就以為這些財產,將來是要留給孩子們的,不能賣。

  「還有六分多圃地更值錢。那些留給他們已經太多了。」老銀喜臉色也陰沈下來。「你們這些梳橫毛的婦人家,不要眼睛裡只有兒子。還有老公呢!」

  看著老貨子憤憤的進入大廳,阿喜嫂有些心神不寧。想起那片山坡,那些走慣的蜿延小路和溪流,那些山石椰子,更心亂如麻,她在那兒消磨了半生歲月,把這片她熟悉的土地交給別人,她真是不甘願啊!難怪一大早烏鴉便亂叫了。還真有這樣的衰事!一千萬元對她並不重要,她不知道為何老銀喜那麼急切。突然她好想要孩子在她身邊。明天禮拜,應該打電話把他們全召回來。她相信這次他們一定不會再推說事忙走不開了。

  客廳裡,老銀喜正和著卡拉OK唱山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