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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與甘蔗
扮什麼就應該像什麼!把自己修飾得光鮮整齊,配合自己的身分職業,我認為這是一個人應有的體貌;也是他的責任。小時候到外婆家,外婆家世代種田,幾個舅舅全都是農人。鄉下人早晨一起床就赤了腳,我們小孩子如果到早餐後還拖著木屐走動,外婆便要嚴厲的罵人了:「你們是先生(老師)嗎?」我們就急忙踢掉腳上的木履,踏上沁涼的土地,無拘無束。「先生」在我們鄉下人眼中是充滿尊嚴的職業,人人敬仰,怎能仿冒?如今,僥倖自己也爬上了這職位,十幾年來,不敢妄自菲薄,最少也維持了這「先生」的尊嚴。當然,我並不敢追時髦派頭,也不致油頭粉面,但好幾次出外,有人猜測我是學校老師時,著實令我深感欣慰。
這個世界上,這麼無視於我的身分和這份職業尊嚴的:大杷是我那黃臉婆了。真讓人頭痛。古人說家有惡妻,如蛆附身。一點都不差。就像現在,一通電話,居然要我推一車甘蔗到市場上去。這兩個星期她在市場邊秀坤先生金店前走廊,擺了個攤子削甘蔗賣,害得我十幾天來,連市場鄉公所的那個方向都不敢去,這已經夠我汗顏了,現在她竟然還要我推著甘蔗車,招搖走過半條大街,世上可還有公理存在嗎!
在學校連上四堂課,回到家中冷鍋冷灶,連人影都沒有,又累又餓已經滿腹懊惱了。電話一響,電線那頭女人的口氣倒還頗顯高興呢!豈有此理!
「你果然到家了。」
「不到家!我還到高雄去嗎?」我沒好氣的回答。
「今天生意不錯,快幫我送一二十把過來,早上三十把快光了。」她說。
「嗄──?妳要我送甘蔗去?妳不會自己回來搬。」
「我是分身不開啦!連打電話都走不開。好像又有人要買甘蔗了。快點哪!我要走了。」
「不行欸──!妳怎麼可以叫我送甘蔗!妳又不是不知道,我……!」我堅決的拒絕。
「我知道你是『先生』,先生就不能送貨嗎?我們鄉長大人推大糞車種香蕉,報紙上連照片都登出來了,你沒有看過嗎?呃──你比鄉長更偉大啦!──」女人的話很有諷刺的味道,也顯得不耐煩。
「妳明天再賣行不行?我餓死啦!」
「今天星期六,難得生意好。你送甘蔗來,我請你吃粉條。」女人停了一口氣:「你不趕快給我送來,明天我賣不完全削了給你當飯吃。」
不可理喻!就算我平常愛啃幾根甘蔗吧!也不能把庭院堸嚙n得小山頭般高的甘蔗叫我給吃掉呀!
「可是,妳看,一把甘蔗二十多斤,妳真要我揹上二十把走過半條街嗎?」我發現自己說話的語氣太軟弱,幾乎像在祈求她一樣,一由便有些生氣起來:「妳到底還要不要這個頭家!」
「哪!你先到對面阿屏仙家,他有一台力阿卡(手推車),一把把搬上去推過來就行了。等你來吃飯。」
卡達一響,電話給掛斷了。氣得我差一點把兩顆蛀過的大牙都咬碎了。那裡有這麼蠻橫不講理的女人!好像她這一生的目的,就是為了要折磨我。一次又一次的,除開給我造麻煩外,我不知道她還能做什麼。
不錯,我父親留給我將近一公頃的雙季水良田。這塊田地幾十年來曾養活過我們一大家子人。傳到我手中,可能是子女不肖,讓田地的效用低了。耕田的事一直便由我那女人來負責。女人如果好好安分的插秧種稻,賺回全年伙食外,還可以有些餘糧可以出售農會,用來支付肥料、農藥,和各項工資開銷應也夠了。偏偏女人財迷心竅,硬想從這片田地裡擠出點油水。有時種毛豆,有時種紅豆,不然便是蕃茄啦甜玉米啦等等,說是經濟作物利潤較大。十年來卻也盈盈虧虧的,合計下來我沒有發財倒十分明顯。不意女人胃口越來越大,前兩年透過農會,與日本商人契約種植菊花,由農會貸放資金,約定繳花時農會再由花款中扣還。大家一開始頗發了一點小財,我還趁機換了一輛新摩托車,上班時不必再騎那輀滿身斑駁、烏油四濺的老爺車,確實曾經風光了幾個月,逞了一時之快。不意東瀛花商擺了農會一道,收去菊花以後就杳如黃鶴,一去不返了。農會的錢可是貸放的,不分一毫全要收回。於是,無緣無故的反揹了一身債,直到今年上半年,才分期攤還繳清了債務。
有人得到教訓,會從失敗中學習,有些人卻永遠學不乖。我那女人便是後面的那類人。田鄰李三財哥要遷到台北去倚靠兒女,一公頌多的田地,情願無條件給我那女人耕作,只要代他保管和繳納水租田賦。不料女人忽然心雄起來,去年初全栽種紅甘蔗,看見人家賺錢便眼紅,我怎麼反對都沒有效,連經濟制裁都收不到嚇阻作用。
「我自己借錢投資,不要你一毛錢。我可跟你講明啊:我賺的錢你不要想分哩!」
說不理真能不理嗎!結果學校的三個互助會,全給標去買肥料發工資用光了。前兩個月紅甘蔗終於甜夠可以出賣了,價錢卻賤得比不上當肥料的雞糞。照去年的價格可以包給中盤三十萬左右,現在連三萬塊錢都賣不掉。老妻急瘋了。
「我怎麼知道有這麼多人種甘蔗嘛!」她氣沖沖的說:「為什麼大家總要一窩蜂湊熱鬧哇!真氣人。」
「這要問妳自己啦!」
我的一口氣雖然出了,女人也得到了教訓,但十幾萬塊錢可是我的血汗呀!而且兩公頃地的甘蔗也得處理掉。中盤販子既不肯承包,送人也送不完,即使請所有的親戚朋友來吃,日夜不停也可以吃半個多月,還不一定吃得光呢!
「我自己來賣!」女人毅然決定。
商量好了秀坤先生把騎樓借出,女人沒有徵求我的意見,搬了一個小桌子,一個大竹筐就賣起甘蔗來了。兩個星期沒晝沒夜,田裡砍甘蔗,雇工人搬回家中堆放,再運到市場販賣,逼得我天天泡麵,整箱速食麵都快泡光了,這豈是正常的生活?我原抱定置身事外、不聞不問的,但顯然是辦不到了。庭院裡昨天又砍回來兩車甘蔗,堆積得有人頭高,聽說田裡還有一大半沒有收割呢!
真沒有想到,一把甘蔗是這麼沈重。將二十把甘蔗搬上手推車疊好,喘得我上氣不接下氣。換好衣服和布鞋,找了頂舊草笠頭上罩著,看清了前後無人,把手推車一下便推上了馬路。
車子走起來還算輕快,一會兒就走過一大段路程了。正是午餐時間,路上少有行人。我正慶幸自己運氣不差,可以輕鬆的吹吹口哨,不意從街市的那邊,一片藍色制服的影子就噗的刺入了眼簾。
糟透!我忘了這也正是學生放學,他們騎腳車走到這兒的時刻。這時要退去已是不可能了,只有低著頭,矇混過去。好在近年來的學生越來越不懂禮,常常面對師長時視若無睹。平時,我對基礎教育中不加禮儀科目深感不滿,學生們幾乎全是率性發展的,除非家庭教育能關顧及此。可是一般家庭,有多少是夠水準的呢?尤其在鄉下,這樣發展起來的國民,怎得不粗魯,怎麼能表現中華禮儀之邦的高雅氣質?不過,這個時候我倒希望他們一如往常。我不看他們,他們也別看我。否則,他們若是像日本孩子那樣,一個個規規矩矩來一個鞠躬禮,我這付模樣豈不慘哉!
古代皇帝都贊成「不聾不啞不作阿翁。」但要裝啞裝聾確實不是易事。第一群學生錯身過去,一到身後就聽到壓抑著的喧嚷。
「嚴老師呢!」一個說。
「我嚇了一跳,怎麼戴破笠帽。」一個接著說。
「我以為看錯人了呢!」另一個說。
「推甘蔗哩!」
「回去跟他買甘蔗!」
「嘻──……」
笑聲鬨鬨聲漸漸遠去,我覺得自己全身冒汗,氣憤填膺。這群孩子,看來平常對面不理人,原來不是近視看不清,他們眼睛尖得很哩!可惡。
我低著頭不理會他們,他們三三兩兩過去,我總能聽到嚴老師的稱呼夾著嘻嘻笑聲。其實不姓嚴,因為我一向上課嚴肅、不苟言笑。我總認為師嚴然後道遵,學習最重要的是態度,學道而不謹嚴,怎能有成就呢?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我變成嚴老師的。那還是有一次我又聽到學生低呼嚴老師,再看看左右都沒有別人,再想想本校根本就沒有老師姓這個姓,這才抓他過來審問的。審了半天,他才忸忸怩怩的說出來,原來把我稱作地獄中森羅殿的閰羅王了。真是從何談起!就這樣,學生們都叫我嚴老師,我想頂迷糊的一定是一年級剛進來的新生了,明明嚴老師,怎麼又姓李哩!
明後天到學校去,不知道要怎麼去宣揚了。事已至此,就隨他們去編排吧!才一抬頭想吐口氣,那個從客運巴士上下來對著我笑的女生,不正是我班裡的那幾個嗎?
「老天,完了;怎麼偏偏碰到這幾個呢!」我心中暗嘆。
「老師!老師!」
吳英美的聲音又尖又清楚,想故作耳聾也不行。她們邊叫邊擁過來,引得路人注視微笑。
「老師,一個人推這麼多,重不重!」
「我們幫老師推!」
「哎呀!好重哩!老師您推到那裡去嘛!」
這些女生吱吱喳喳十足像一群鴨子。她們也不由分說就把手推車給接過去了。
「老師,送到哪裡去?」吳英美一副老大的派頭,大家都看著她:「我們替老師送。」
「唔!這個……我還是自己來吧!」我說:「妳們還沒有吃飯不是嗎?妳們回去好啦!」
「這沒有關係。我們很容易招待,每一個人一碗牛肉麵好了。」吳英美豪氣的說。幾個丫頭又笑成了一團。
「老師如果錢不夠,牛肉湯麵也可以。」洪金枝自動降價。
簡直是敲竹槓要脅。這情勢頗有虎落平陽、龍游淺灘的意味。這兒沒有校規可以依恃,她們真要胡鬧,就是真是森羅殿的閻羅王恐怕也要破財了,何況我只是仿冒商標而已。而且街上還有眾人注視著這邊情勢的發展呢!
「好吧!我們送到市場邊去。」我說。
「老師!您怎麼會推甘蔗嘛!」吳英美又問了。
「哦!這是……這是隔壁人家請我送的。」我說。
「這個──要賣的嗎?」吳英美驚異的看著我:「師母呢?隔壁人家怎麼會要老師送甘蔗去啊!」
「奇怪!」另一個接著搖著頭笑。
我抱定不答答腔的姿態,押著手推車前進。這群小姑娘儘管多話愛笑,但腳程可不慢,我必須快步半跑的才能趕得上。跑到市場前面,我已滿身是汗狼狽不堪。當她們推到蔗攤面前,看到老妻圍著圍裙在替客人削甘蔗時,立刻又嘰嘰咕咕笑成一團。老妻看著我,我莫可奈何的攤攤手。
「師母,我們幫妳把甘蔗搬下來。就排在這裡嗎?」洪金枝忍住了笑動起手來。幾個人很快就堆放好了。
「好啦!我請妳們吃麵去。」我慷慨的說。
「不必啦!我們開玩笑的啦!」洪金枝說。
「家裡會等我們吃飯呢!老師再見!師母再見!」
她們整理一下書包衣服,敬過禮就走了,仍然是嘻嘻哈哈的。這個年紀,真是快樂。
「老師!隔壁人家啊!」吳英美說。臨走還不忘損人。這事恐怕有得傳述了。唉!都是女人惹出來的。
「肚子餓了吧!來,先嚼一段甘蔗。」女人說。她為一個摩托車的男子,把削好包好的甘蔗放進他摩托車的後貨箱裡,把桌上剩下的一截甘蔗遞給我。還有兩個人在蔗堆前等著。我讓得遠遠的,看柱子上張貼的電影海報,唯恐熟人看到。
「我不要!妳快點。」我說。
「要不,你拿錢去先吃飯。牛肉麵好嗎?」女人圍裙兜袋中掏出一張一百元券給我。
「天天吃泡麵,不要吃麵了。我們一起去吃飯。」
「好,那你等我一會兒。」
女人把錢又收起來。我繼續看海報。還兩部電影一起放映啦!好久沒有看電影了。
「頭家娘!這一把多少錢?」
戴了安全帽的中年男子翻選了一把甘蔗問。
「五十塊錢就好。」女人趕緊走過去:「又脆又鬆又甜,我們自己種的呢!」
「今年甘蔗實在是便宜。」男子說:「前天我買的也是五十元,全家吃得高興。這一把幾枝?」
「九枝,每把都一樣。」女人笑容可掬,有人讚好,好像遇到了知音。
「太重了搬不回去,不然我就買兩把。」男人說。
「我明天還要賣,歡迎再來買。」
「有人替客人送到家去呢?」另一個年輕男子也說:「如果包送就更好了。」
「我沒有人手,包送是沒辦法的。」女人歉歉然的解釋:「但我的甘蔗比人家好,你們看看,沒有一枝有蛀節的。是不是?
「好吧!我也買一把。」年輕男子也搬了一把:「現在的孩子好命,這麼好吃的甘蔗,還不愛吃哩。這一把恐怕吃到月底還吃不完。」
「可不是嗎!他們還真懂得吃!專愛吃進口的貴的。香蕉、芭樂、橘子不要,連蘋果都不愛吃!」中年男子接著說:「我們小時候,撿甘蔗節嚼,還要跑得快才能在蔗渣堆中找到一兩節哩!」
兩個男人感慨嘆氣。女人幫他們把蔗巴綁好,千恩萬謝的一再鞠躬,目送著他們發動摩托車離開以後,才回頭看我。神情還頗得意呢!
「怎麼樣,成績不錯吧!」她說。
「就為了那一百塊錢,值得嗎?」我忍不住潑她冷水。
「你不能這樣說欸你知道嗎?早上我賣了兩千多塊錢,也就是說,我們的甘蔗銷出了四十多把!這成績不錯吧!」女人把肚兜裡的錢抓起來晃了一下,確實有一大把,都是十元五元一百元的小鈔。
「那,該吃飯了。」我覺得口裡胃裡都酸酸的。
「再等一下,我已憋了半天。你在這裡看著,我去那裡馬上回來。」女人指著鄉公所大樓後面,也沒等我答應就跑開了。
越怕鬼就遇到鬼。女人前腳才離開,後面一部鐵牛車就停在蔗堆前面。七八個剛從菸田下工的女人紛紛跳下車,滿身菸油斑剝,汗氣薰人。我要想再躲在大柱子另一邊裝作不相干的人也不行了。
「買甘蔗!買甘蔗!」她們的聲音堅決有力,一邊就動手翻起一把把的甘蔗來了。我一直避開金舖正面的位置,就怕裡面熟人秀坤先生看到。
誰賣的甘蔗?」一個婦人大聲朝金舖裡問。
「我、我。很甜的甘蔗呢!」我從柱子後只好走出來了。
「一把多少錢?」另一個婦人問。
「五十塊錢就好。」
我覺得耳朵發燙,聲音虛弱,好像比站在講台上講課還要辛苦。第一次上講台也不曾有過這樣怯場的感覺,記得那段還滿有自信哩!孟子說:行有不慊於心,則餒矣!我李某人堂堂正正,居然怯對一群不相干的婦人家嗎!無非是怕人家識破自己的身份而已。現在在她們眼中,我不過是一個賣甘蔗的小販,她們關心的是甘蔗的好壞、價錢的多少,誰管你是什麼人!好像自己把自己估量得過高了!
「喲!李老師,幫太太賣甘蔗嗎?太體貼啦!」店裡秀坤先生在櫃台後面看到我,很親熱的招呼著:「進來請喝杯茶。」
婦人們每個人挑了一把甘蔗搬上鐵牛車,誰也沒有多看這李老師一眼,我倒真有點遭到漠視的不快呢!
「今年吃甘蔗吃得真過癮!」一個婦人說。
「是呀!去年一枝賣到四十塊錢,沒想到今年會這麼便宜。」另一個說。
「種得多了,沒辦法。」
她們邊談邊動手。一個年紀較長的婦人點了一下車上的甘蔗。
「九把,四百五十元。頭家,你先付吧。」她說。開鐵牛車的男子笑著把錢交給我,然後發動引擎,一群人談談笑笑爬上車子,一陣濃煙揚長而去。
「李老師,辛苦啦!來,請喝杯熱茶。」秀坤先生端了杯茶出來,熱氣騰騰的。
「不好意思,在這裡打擾你。」我說。
「種不少吧!」
都是婦人家,栽了將近兩甲地!」我說。
「如果是去年就好啦!」
「就是因為去年太好了,大家才搶著種。」
「台灣無三日好光景。真是無奈何啊!」
「如果有計畫有組織就不致這樣,像菸葉一樣,至少合理的利潤是沒有問題的。」我說:「現在大家都存著賭賭看的心理。我那婦人家就是不聽我的話。」
我們相對嘆氣。心中都有一股無形的隱憂。這兩三年來,好像做什麼都不對路,誰都沒有賺錢,許多錢都到那裡去了呢?
一個老婦人牽著孫子走到蔗堆前,小男孩突然站住不走了,要奶奶買甘蔗。
「有沒有削好皮的?」老婦人抬頭對著我們問。秀坤先生接去我手中的空杯子回到舖子裡。
「只剩下一把把的。買一把好了。」我:「才五十塊錢。」
「一把幾枝?」
「九枝呢!」
「才九枝要賣五十塊錢哪!前幾天我買的一把有十一枝哩!」老婦人說。
「我這甘蔗好欸!又脆又甜又長節,妳看,沒有一枝有蛀節生蟲的。」我半開玩笑的吹起來。
「五十塊錢太貴了!如果不是我這小孫兒是土生仔愛吃甘蔗,我還捨不得買哩。五十塊錢,太多了。」
「老人家!一把五十塊錢妳嫌貴?算起成本,這一把甘蔗我要倒貼一百錢請妳吃。可憐不可憐?收妳五十塊錢,妳還嫌貴?」我心中火氣不住的翻騰。真是天理何在啊!
「哼!不買這一把甘蔗,我這五十塊還穩穩放在自己衫袋裡呢!」老婦人理直氣壯,還頗有責怪我少不更事般的看我幾眼。我真該一頭撞柱子撞死。
「阿媽!我要吃甘蔗。」小男孩搖著老婦人的手叫。
「好啦好啦!喂,賣甘蔗的,算四十塊錢好不好?」老婦人左挑右挑,翻出一把上下打量著,連看都不看我一眼。
「不行。」我說。
「那麼四十五塊錢好啦!」
「不行。」我說。
「好啦!就算四十五塊錢給妳好!」是女人從後面走出來,滿口答應。
「怎麼可以……」我說。
「可以,可以……」女人阻止我說話。平常母老虎一般的女人,對老婦人卻客客氣氣,真是異數,真讓我滿頭霧水。老婦人瞪我一眼,不情不願的掏出出了錢包,算了四十五塊錢交給女人。
「我家住在花樹街,阿康伯藥房左邊那間,妳們幫我送過去。」老婦人說。
「啊──」女人為難的說:「你自己揹回去吧!」
「什麼,這麼一大把甘蔗,妳要把我壓死嗎?」
「可是,我沒有人手,沒法給妳送。妳回去叫家裡人來這裡搬好了。」女人說。
「我家裡年輕的都出去工作了,不天黑不會回來。」老婦人指著我:「妳讓你揹過來,這麼壯的還揹不起嗎?路也不太遠。」
「那怎麼可以!」女人吃驚的說:「他是……他是不能替妳送甘蔗的。我把這錢還給妳吧!」
女人慌忙把剛收下的四十五元找出來遞給老婦人,對方卻不肯接下。
「他又沒有缺手跛腳,揹那麼一點路也不行嗎?」老婦人嘮嘮叨叨:「他又不是先生。」
「他是……他正是……」女人吃吃的說,神情十分狼狽的看著我:「我才不會讓他替妳揹……」
「算啦!沒有關係!我等一下吃過飯給妳送到家裡去。」我說。
女人驚訝得睜大了眼睛瞪著我看。我連自己也感到奇怪,自己居然心平氣和,只是感到十分疲乏,再也懶得為任何事情去爭持。老婦人滿意的點點頭,牽了小孫子的手要走,臨行忽然又瞥見小桌上剛才女人削給我而我沒有吃的一小段甘蔗,她順手抓過去遞給孫子,兩個人高高興興的走了。
望著祖孫二人的背影遠去,女人和我都不言不動。
「為什麼妳要答應她減價呢!已經夠虧本了。」最後我問。
「唉!反正也不差那五塊錢。我只想著又可以賣出一把,心裡就高興了。」女人說:「你又為什麼答應替她送到家裡去呢?」
「唉,妳不是說嗎?賣去一把就是一把啊!」我說。
女人默默的看著我,眼眶紅紅的。我想她這個時候大概才知道慚愧,把老公害了半輩子,還不應該為自己的莽撞行為後悔嗎!不聽先生語,吃虧在眼前。這麼一想,不由得又稍微高興起來。
「算了,我們又不靠這個生活。」女人也笑起來,理了理頭髮說:「我們去好好吃一餐飯。」
我已經好久沒有注意到,女人笑起來還真像甘蔗那麼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