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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園之夏
一
古進文被母親嘮叨了兩天,說他農夫沒有農夫的樣子,每天就知道騎著機車在外跑來跑去,於是一大早起來就揹起噴霧機下田去了。
田野的早晨空氣清新涼爽,沁人心肺,古進文有著陶然欲仙的感覺。他已經有好幾天沒有來了,這幾天他一直在旱火田的木瓜園挑排水溝,木瓜怕水,他可不想讓可以生產變錢的木瓜浸死,原來的排水溝幾次西北雨旱被淤土填平了,雨季這才開始呢!
這是一大片平坦的水田,稻子正蓬勃的生長著,村莊和道路都在東邊遙遠綠色稻浪的盡頭,古進文的田地幾乎就在這廣闊水田的中央,有重劃道路連接外面,另一頭是水利會的輸水大圳,高高的圳堤遍植柳樹,水圳正好將這片平原畫成兩分。古家的田地在圳堤南邊,站在堤頂,可以把四週景色一覽無餘,古進文很得意他家將近一甲的這塊水田,收割一年的稻子,就是全家人回來也夠吃兩年以上,他從小就喜愛這堙C
田塍上的雜草真已長得比稻田還高,生命力強韌的鐵線草和牛筋草把田塍下第一排稻苗都蔭住了。得到了充分的陽光和養分,野草長得真快,古進文可不能任由稻苗被野草蔭住。他在水門口水泥牆上調好除草劑,給噴霧機的噴嘴加掛防止藥劑四散的塑膠罩就立刻開始工作。他預計九桶水可以完成,然後希望還有時間去松英家去看看她是不是回來了,她一走五天沒有音訊,弄得他茶飯無心,真有些神魂顛倒了。
走上田塍,剛打閂噴口開關,古進文發現腳步進過後嘀嘀噠噠又有許多褐灰色的禾蚤在跳躍著。這使他大吃一驚,關掉機器走進稻田中央去查看,輕輕在身邊稻莖上拍過,成千成百麻粒一般的禾蚤掉落跳起,看得古進文渾身起雞皮疙瘩。那是天氣悶熱,蟲害特別厲害,上次噴農藥相距才五天呢!他無可奈何的看了看四週,不錯,除根莖部份的禾蚤,稻葉上又患了捲葉蟲。根莖部份得改噴藥粉,隨即莖面還要再噴殺蟲藥,這要花他兩千塊錢農藥,還要三天工夫。
走回田塍他繼續噴撒除草劑,心堳o在考慮著要要放下除草的工作,先去準備殺蟲農藥,禾蚤的繁生很快,為害的能力又大,只要幾天工夫就可以使整株稻苗枯槁。想到這些,古進文便深感煩苦,大家都說水稻是不能再蒔了,算算成本、農藥、肥料、人工和水利費,即使像古家這樣上好的良田,便是有十成的收穫也所得有限,連一個女工的收益都不如。問題是有田不蒔不是耕田的人所能想像的,每次古進文嘀咕,他母親總責備他。
「養兒子怎麼可以算飯餐錢呢?」他母親所抱的態度便是這樣,要算飯錢費用,養兒子頂不合算了,但能不養兒子嗎?
古進文高農畢業,讀是農機科,去年初退役回來後,被母親給留了下來。他兩個哥哥都在高雄,大哥在國中教數學,兼上補習班,混得很不錯;二哥在工廠當技工,外面又開了一間水電行,早成了城市人。古進文的父親貴祿伯今年六十五歲,即算是身體很強健吧,也畢竟精力有限了,留下兩個老人在鄉下耕種二甲多的土地,雖然沒有那種費工費神的煙草,也一年比一年更覺吃力。古進文軍隊退役回來,成了他母親唯一的希望了。
「你是農業學校畢業的,應該讓你來表現表現了。」他母親在他回家那天晚上很迫切的告訴他:「他們不要,這些田地就全部給你,你認真去打拚,找一個能幫你下田的妻子,不愁沒飯吃。」
「大家都說耕田要做死人,我可有些害怕。」他笑著逗母親。
「沒出息!你阿爸和我耕田耕了一生,還不是把你們兄弟三個都養大了嗎?我們也沒有做死。」他母親顯得有些不高興。
「耕田難出頭,媽,我們到高雄去求發展不好嗎?大哥和二哥都有房子,比妳和爸爸在鄉下耕田不是清閒多了嗎?」他說。
「在那種地方,我們兩個老的就變成廢物了。白天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住三天我都要悶出病來,關在那籠子一般的屋子堙A你想我和你阿爸關得住嗎?」他母親搖搖頭:「不行,這個大伙房,這些田地,誰去耕管?」
「乾脆賣掉算了。」
「哼!賣掉!我就知道你們全是沒有用的東西。這伙房是你祖父做的,我和你阿爸修理得排排場場,水田也是你阿爸辛苦幾十年買來的,你們沒才情買,就只會主張賣掉。」他母親真的生氣了:「你也走好了,我不在乎,等我們眼睛閉了以後,賣不賣再由你們。」
「媽,跟妳說說的嘛!我會留下來,最少做一兩年看看。」他安慰母親。
古進文的父親貴祿伯全不反對孩子出外去求發展,蹲在家埵u成沒有出息,這是他的想法,也是鄉下一般人的想法,但是兒子願意留下來他也不反對,總得有誰來繼承這片家業呀!貴祿伯雖然跟母親說他種田怕苦,其實他自小喜愛農事,種種以果菜蔬,看著它們天天長大、開花、結果,便覺樂趣無窮。讀高農的時候,兩位兄長都出外工作,田堨u有兩老辛苦操勞,那時便有將來要為父母分勞的決心了。
服役期間同班的戰友李正光約他退役後同到臺北謀事,李正光家埵鹵,也雄心勃勃,他跟古進文是軍中最投合的伙伴。
「在這種工商社會,農業是註定無望的,你何必去浪費你的才能呢?」李正光不斷的勸止他回鄉。李的說法並沒有錯,農村是凋零了。
「我有新的構想。舊的各求自給自足式的觀念必須改除,小農制一定破產。但是我有兩甲多土地,如果我父親讓我放手試驗,我想留在家堙C」他很有信心:「而且自己做主自由自在,總不會輸過在工廠做人家的工人受人管理才對。」
一年多來他不知道李正光事情做得怎麼樣了,他們難得通一次信。但他這一年確實幹得很賣力。父親和兩哥哥都支持他,除開母親偶而嘮叨反對,都能依他的想法去逐步做到。一甲多的旱田,過去大冬蒔一次稻,租人家種一次煙草得些租金,再種一次雜糧如玉米或紅豆。每年有三次收穫,但都不多。他一口氣全部種下木瓜,又恐怕木瓜害毒素病失敗,木瓜行間再寄植檸檬。屋後空地他加建了一棟十二間的豬舍,連同舊有的共二十間,光母豬便有十一條,大大小小肉豬八十多頭。這是他有限資金最高的運用了。如果不是母親堅持,連這一甲水田也一同種了水果。
可能深受日據時代戰亂的影響,古進文知道他母親堅持要蒔稻子是為了先謀糧食,農家不存糧食讓他失去安全感。其實一家三口能吃得多少呢?她卻堅持要吃自己家的稻米,連遠在高雄的大哥二哥,也都每個月定期回家搬取米糧,過期不回家,她一定逼著古進文給輾好了送去。
一季又一季辛苦栽培,滿倉滿庫的穀子最後只有賤價出售。固然如母親所說:「養兒子莫算飯食錢」,但他工作起來未免意興索然。父母種地把它看作是一種義務和責任,同時帶著濃濃的感情。他種地可純粹為了求利。沒有利益的事有什麼好做的呢?
到第九桶,終於田塍上的雜草都噴撒遍了。古進文搖搖背上的噴霧機,還有大半桶,於是他沿著重劃道路一路噴撒過去。除草劑效果不錯,撒過以後經太陽一曬,草葉立刻轉成灰褐色第二天就都枯萎了,隔個星期如果再噴撒一次,連草根都會爛掉。他走上圳堤,幾個國中學生在清澈的圳水中游泳玩水,又嚷又叫好不開心。看看腕錶已十點多,他放下噴霧機在圳水媢底的清洗著,然後自己也順便滑入沁涼的清流中。圳水很急,一個學生從上面順流游了過來,原來正是松英家隔壁的阿振。他們曾經一同捕過田鼠,架網捕過畫眉鳥,幾個人都是熟識的。
「阿文哥,你噴農藥嗎?」
「除草。你們怎麼會跑到這堥荂H」
「我們想釣蛤蟆,結果只釣到幾隻小青蛙。要回去了,先洗洗涼。」阿振說:「我們下午去張網,你要去嗎?」
「我不能去,下午有事。」古進文看看遠處幾個少年,然後輕輕問他:「喂,看到阿英回家了嗎?」
阿振朝他扮了一個鬼臉,一面用力往上游去,一面大聲嚷著:「你來看看,包不失望。」
那邊,他們那一群已經爬上堤岸在穿衣服了。
二
月色清亮,萬里無雲。古進文到松英家時,松英的父母和哥哥都在庭院前大禾埕上納涼。看他進來,松英的哥哥馬上起身讓坐,松英也幾乎立刻就從廚房媟h著長板凳出來了。看到她,古進文的心突然安定下來,古人形容得妙,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一連五天了,應該是幾乎了呢?上個星期她臺南的姊姊有事招她,行前連招呼都沒有打一聲,害他懸念了好幾天。
「天不下雨,好熱。還是禾埕上吹風涼快。」松英的父親壬喜伯親切的說。
「吃過晚飯沒有?」她的母親也問。
「有一隻母豬傍晚開始生產,我替牠打過催生劑看牠生出了五隻才出來。晚飯吃過了。」他解釋:「我去叫飼料。」
「誰給你看顧呢?出來不要緊嗎?」松英問。
「我媽在看。豬價那麼賤,連看都沒有精神。」
「聽說你養了不少是麼?」壬喜伯問:「還有多少大豬?」
「一百斤上下的三十隻,六十斤左右的三十隻,其他還小,總共有八十多隻。」
「慘啦!上百斤的恐怕沒有什麼指望,六十斤的看看能不能碰到好一些的價錢,這樣下去,褲子都會虧掉。」壬喜伯搖搖頭。
「時機不好,有什麼辦法。外銷突然斷掉,內銷市場有限。連小豬仔都沒有人來買,我這次虧損難算了。」
我們還不是一樣,小豬二十多隻斷乳半個半,居然沒有人來問價,我都沒有地方關了。」松英的哥哥阿德憤憤不平的說:「連一點保障都沒有,這種事業怎麼還能去做嘛!」
「飼料上個月漲了三次價,大豬天天落價!」壬喜伯說:「好在我的大豬上個月賤賤也賣掉了。很多人嫌價賤不肯出手,結果眼淚都沒地方流。」
「倒霉就是這東西不能囤積,現在沒價囤積到有價再賣。它天天要吃,又要吃得多。」古進文說:「吃得太大人家又嫌棄,上次我賣豬,超過一百八十斤的,超出的部份白白奉送,一毛錢都沒有呢!」
「你一個月的飼料錢也不少吧!」阿德問。
「兩個月來我每天只餵兩餐,中午補貼一些蕃薯葉和牧草。我媽要割牧草忙壞了,把我罵得要死,說我貪心該死,我那堮こQ到豬價會忽然落下來嘛。」
「像從前那樣,家家養個三五隻吃吃洗米水,便是沒有好價錢也不會有大影響。」壬喜伯母說:「你莫養那麼多就好了。」
「我是資本不夠,原來我預算最少養兩百隻的。沒有養那麼多,賺三千兩千的有什麼意思嘛!其實價錢如果穩定,每隻豬固定有五百元可賺,兩百隻就是十萬元,一年兩批出去,一個人的工錢就有了。
「那埵章釦A想的那麼好,誰給你保障嘛!」阿德搖頭嘆氣:「想一想心都涼了。」
「我養得很成功,不能賺錢真不甘心。」古進文說。
「我看,乾脆賣光了清心,有贏頭也讓別人去賺,這樣最好。」
幾個人同聲嘆息了。松英沖好了茶給每一個人端了一杯,連她聽了也嘆氣。
「不過,老古人說的:人窮莫斷豬,富貴莫斷書。不養豬做什麼好呢?」壬喜伯母說。
「就是這麼說啊!穀子沒有什麼好收入,要養家生活、要繳子女學費、還要打理人情事務,不好好來蒔田來養豬,我們還能做什麼呢?」壬喜伯的聲音顯得很沉痛:「我們老的沒辦法了,你們年輕的要出去發展,農村不能留了。」
「年輕的後生出去工作,就是有一兩個孩子當工人也很能補貼家用。」壬喜伯母望著松英說:「偏偏我這個懶女兒又不肯去吃苦,養她這麼大沒有為我賺一毛錢。」
話題就這樣談開了。生活確實不易,物質上的要求又普遍提高了起來,農村生活也不能不現代化啊!難怪大家皺眉歎息。古進文不時看看松英,松英也有意無意的向他注視,大家既談得起勁,他雖然心急也無可奈何。他這時最渴望的是松英單獨散步談談心,他好像有很多話非得趕快告訴她不可,而話題卻轉到稻田蟲害上去了。好容易松英的小姪女來拖著祖母鬧要睡覺,他才趁機站起來,看看手錶,日光節約時間已十點多。松英送他到禾埕邊。
「出去吃一盤水果好嗎?」他小聲的要求。
松英未置可否,卻回頭去看了看壬喜伯母。
「夜深了,出去不太方便。」老太太說。看到他失望的神情,又安慰似的說:「明天吧!」
古進文歸途又彎到街尾飼料店去,飼料店卻已關門了,想起四萬多元的欠帳,他的心情更鬱悶了。
三
帶著些微泥土的徽味和稻葉的芬芳的清風不停的吹著,臨晚一陣急雨,空氣潮濕涼爽令人陶醉。鄉村的夜是那麼寧靜,月色在雨後顯得更清明,是陰曆十七日了。
「你看,真美。」松英指著前面銀色的大地贊嘆的說:「難怪住下來的人捨不得離開,像我爸媽,寧願在田堸竣u,叫他們去高雄大哥那兒,三天都住不下。」
她和古進文沿著大圳堤散步,這是他們常來的地方,除開夜間巡看田水的人以外,沒有汽車也沒有摩牝車,居高臨下,視野很廣,還可以看到遠處松英家的燈火呢!
「可惜就是落後貧窮了一點!」古進文說。
「你怎麼會這麼想呢?」松英奇怪的望著他。
「大部份女孩子都喜歡繁華熱鬧。妳看,這堥S有物質的享受,想請妳看一場電影總共也只有那一間破戲園,要選張片子根本不可能。只有來這塈j風。」
「我說過我要看電影了嗎?」
「哦!我只是打個比方。我是說鄉村生活落後,缺少享樂的事物。」
「你看月光底下的這片稻田,看這些清澈的圳水,又有像我這麼可愛的青春少女陪著你散步,還不夠享受嗎?」
「嗯!」古進文沉思了片刻,然後望著她很認真的說:「還差了那麼一點。」
「嗄──?」松英瞪著他,擺出威脅的臉色。
「是啊!妳不肯讓我牽著妳的手,攬著妳的腰,情調不夠嘛!」
「你去做夢好啦!」松英吃吃的輕笑起來。
松英是個很活潑的少女,她跟古進文農工學校同學,低他一年級。雖然不同科,但是每天他們在同一個招呼站搭車,彼此也都很熟識,至於比較親蜜的交往,那是近半年來的事。
從古進文軍中退役回來後,他母親就急著要為他訂下親事,經過多次的介紹和相親,一聽知古進文留在家堥S有出去的打算,大都嚇得不敢再談。有不嫌棄做田辛苦的,程度又比較差,不合古進文的意。一拖一年多,古進文本身不急,當母親的可氣壞了。她真不相信社會真的已經改變,憑古家的屋舍田產,憑兒子的人才相貌,居然會連續遭遇到失敗,而理由全是古進文在家沒職沒業。家堥漭狾h土地要耕管經營,莫非也是浪蕩無業嗎?累都累死了。貴祿伯母開始後悔把兒子強留下來的失策了。
半年前古進文為哥哥送米去高雄,在客運車上碰見松英的時候,他一時真認不出她來。松英個子很高,穿起高跟鞋時甚至比一米七十三的古進文還要高一些,瘦瘦長長,略嫌身子單薄些。那時她站在他面前的通道上,長長的烏髮服貼平整的披在肩後,一襲淡紅色的洋裝十分合身,她就那樣輕盈安適的站立著,充滿了青春煥發的光采,逼得他不敢直視。是她對他偷偷的笑了兩次,他才驚覺過來。
「長腳阿英!」他幾乎喊出口了。然後慌忙讓座。松英臉孔雖有些紅,卻也很大方的坐下了去,好像剛剛古進文硬吞下去的稱呼她已聽到了一樣,看著他的眼色很有一些責怪的意味。
「真是失禮,好久不見,沒有想到會是妳,妳改變的完全不同了。」
「比以前更醜了是麼?」她仰臉含笑問。
「那堙I不像從前那樣…………」
「不像從前那麼醜了,是不是?」她好像存心逗他。
「啊!我絕不是那個意思。」
「嘻嘻!有什麼關係嘛!你心堨豪荋N這樣想的,你敢說不是嗎?」
古進文相信自己一定臉孔通紅,附近的乘客有幾個很有趣的看著他們微笑,坐在她旁邊的一個高中學生還身起讓給他座位,他覺得全身都冒汗了。
「這個死丫頭!」他心媟t自笑罵著,雖然感到自己被捉弄得哭笑不得,卻一點沒有屈辱的憤怒。
古進文想起那次邂逅,便從心媞y出了笑意。在車上一個多鐘頭的旅程中,他沒有想到自己居然會跟她談那麼多。別後的生活,甚至返鄉後的理想和感受都輕輕地告訴了她。她沒有再嘲弄他,松英似乎很明白什麼時候該認真嚴肅,當他說話時她認真的聽著,偶而輕笑一下表示高興,偶而點頭表示贊嘆。她真是一個很奇異的女孩子,他很驚奇以前對她竟然會一無所知,從來沒有注意過她,白白浪費了那麼許多寶貴的歲月。
圳堤上的風勢突然強勁起來,吹得松英滿頭長髮四面飄散。古進文看著月光下的她一手按著頭髮一手捏著一支草莖放在兩唇間不經意地輕咬的嫵媚的姿態,覺得已經是最大的享受了。
「喂!你又在做什麼夢啦?」她嗔怪的問他。
「哦!我想到從前。」
「想從前嗎?那一定不會想到我。」
「錯了,我正在想從前妳怎麼會躲得我注意不到。」
「你怎麼可能注意到的嘛!」她說:「你的眼睛那堿搊o到那個長長瘦瘦,又黑又醜的竹竿嘛!你們那一群人怎麼叫我的?是不是長腳烏鴉?」
「天地良心,我可沒有這樣叫過。」他說。
「那你怎麼叫的呢?」
「長腳阿英!」他只好老實招認。
「總算還適合。喂!你知道我們那一群女生怎麼叫你嗎?」她笑著看他。
「一定不會有好話,不說算了!」
「不過,我實在不好意思隱瞞你。她們叫你豬腳哩!」她神秘兮兮的說。
「亂講!」
「不信你去問玉蘭她們,我知道你的時候大家都這麼叫。」
「豈有此理,我那一點看起來像豬腳嘛!」他感到憤憤不平。
「這我是不知道的。不過,天地良心,我可沒有這樣叫過。」
「那妳怎麼叫的呢?」
他原有些好奇,但當他看到松英臉上綻放出狡黠的笑容時,慌忙傾身上前去摀住她的嘴巴,她推開了他的手,笑得彎腰。
「拜託,別講。」他要求:「一定不是好話。」
「好吧!」她慷慨的說:「留著下次發表。」
古進文真拿她沒辦法。松英性格非常開朗容達,從不造作,她常常不在乎的調侃自己開心。雖然她沒有月曆女郎那麼美麗的面孔,但她靈巧聰慧善解人意。她的美是另一種形式,使他動心。
他們走到土地伯公神壇前,在石階上坐下來。伯公壇背倚著大圳面向田野,可以看到遠處馬路上車子的燈光來來去去。四週,青蛙的鼓噪震耳,夾著遠方田家的犬吠。
「松英,妳真喜歡過農村的生活嗎?」
「我媽真以為我懶惰和高傲,不願意去工廠做工。其實上次我在木業公司,分給我的工作非常輕鬆,高中高職畢業的人有比人家更好的機會。我只是過不慣那堛漱擗l。工廠奡e八個小時,碰到加班十幾小時,回去又關在鳥籠子一樣的房間中,半年多我頭痛胃痛沒有好過,回來才不痛的呢!」
「田堛漱u作粗重多了,妳受得住嗎?」
「自家的工作,不趕時間。而且稍重的工作,我爸媽還捨不得我做呢!」松英很得意的說。
「是呀!這個,我也捨不得哩!」古進文也嘻嘻笑著。
「你呀,還輪不到。」松英朝他瞪眼,隨後又認真的說:「也有很多女孩子不喜歡那種生活,可是沒有辦法逃避,人總工作謀生,還有更好的事可以選擇嗎?我不去沒有人罵我,但有時沒事做也煩得要命。」
「妳要是不回來,我也沒辦法再見到妳。」古進文誠懇的說:「松英,妳來幫我,好嗎?」
松英的眼睛映著月光顯得特別明亮,她默默的朝他注視著,臉上的神色十分嚴肅。古進文不自禁的握起她的雙手,她先低低的垂下腦袋,但很快又仰起臉來,臉上又出現了她慣常頑皮的神色。
我能幫你什麼事呢?你知道,我只會吃飯。」
「啊!多啦!理家、煮飯,還有;餵母豬。」
「你給我多少錢薪水?」她抽回手抱著膝蓋問他。
「我把我所能賺到的錢,一毛不留,全部付給妳。行嗎?」
松英慣有的格格笑聲,在靜夜媗弘_來更清脆了。
四
在鎮子堙A古進文碰到了高農時同時的好友硬頭和博士。意外的重逢三個人都高興得不得了。以前他們在學校是一個小集團的牛兄牛弟,都是排球的校隊。硬頭最高一直打前排,他的臂力強勁,一手刀下去,殺球無救。古進文打後排,專製好球給他。博士比較文弱,常當候補,但考場上卻是最佳護航,沒有他簡直他們都畢不了業。
「你們躲到那堨h了嘛!我在金門寫信,沒有一個回我。」古進文責備著。
「我也正要問你呢!」博士說:「當兵回來我們便留在高雄。你呢?怎麼土頭土臉看起來像個耕田者啦?」
「我一點不錯是一個耕田者。」古進文開懷大笑。
光看穿著確實差異太多了。硬頭和博士雖也是鄉下青年裝扮,細花素色港衫、西褲,腳穿塑膠拖鞋,但是長髮及肩,滿嘴鬍髭,而且態度隨便,坐在冰店的矮藤椅上,一個人身子歪向一邊,一手墊頭一手夾煙,高蹺的二郎腿不停的輕抖著。古進文再注意一下自己,短褲頭,舊汗衫,混身曬得發出黑褐色的光采,為求涼快,連頭髮都剪掉了,這豈不正是鄉人農人的模樣嗎?古進文從來沒有注意到這些,他想到此,不禁感慨萬千。在學校時代,他也是很講裝扮的,都愛表現前進老油條的啊!
「你退役後一直就沒有出去找事嗎?」硬頭很驚訝的問:「為什麼不出去呢?」
「在家埵酗偵穧n做的?」博士也問。
古進文發現很難把自己的想法和境況解說清楚,可以使眼前這兩個寶貝明白他並不是在鄉偷閒躲避,他也是在苦苦奮鬥啊!
「大鼓,出來吧!我那邊公司隨時招人,只是開始錢少一點。如果你願意,還可以考個夜間部來讀讀。」博士認真的勸他:「不贏過你在家混日子多多嗎?」
「捏泥卵沒出息!大鼓,年輕人怎麼可以躲在鄉下嘛!」硬頭也說。
「硬頭混得不錯,上個月升做組長,每個月差不多有一萬塊的收入了,工作比耕田不知輕鬆多少!」博士說:「一個月工錢換兩千斤乾穀,大鼓,你田堻帢o出來麼?」
「你頭腦比我好,跟博士一樣考夜間部進修不好麼?博士讀工專,都升二年級了,又不妨害賺錢。」硬頭說:「在鄉下不行呀!」
「博士,你到底還是如願考上啦!」古進文驚奇又羨慕的說:「還是你有辦法。」
「哎呀,大鼓,莫大驚小怪,是私立學校的夜間部,我公司有不少人在那兒。」
「還有哩,博士下月要訂婚,對象就是他現在班上的女同學。」硬頭鄭重宣佈。
「哈!你們兩個人今天存心要來讓我吃驚的是嗎?怎麼全是大消息嘛!」古進文說著真樂得大笑起來了。
「你才使人吃驚哩!」博士說:「我們一直以為你在北部得意!」
「說真的,大鼓。」硬頭說:「家堣洏縐S事,出去嘛!外頭女孩子多得像禾頭堛滲Q嘴雀,漂亮又大方,你這風流面一定左右逢源。絕不騙你。」
「我那有那麼好命!你們真以為我在家享清福哩!」古進文笑著說:「一年來我種了一甲多的木瓜,整理成園子,我還蒔一甲稻子,大大小小餵八九十隻豬,有時還要駛鐵牛去替人犁田運砂石,忙得我常常屙屎都沒閒工夫拭屁股哩!」
這一下博士和硬頭真吃驚了。
「我家堥S有人手,你們是知道的,總要有來接手,是不是?」古進文真誠的解釋。
「收入還可以嗎?」博士問。
「稻子平平,養豬虧本,木瓜不錯,上星期有水果販子出價一年十二萬,我開價十五萬,如果談得成我便賣掉。」
「哇──啊!原來你發財了。」硬頭驚喜的叫起來:「你搞得不壞啊!看來我也要回來種木瓜才好。」
「我倒是替古人擔憂了。大鼓,不簡單。」博士田衷的贊賞:「你也教我們一手吧!」
他們越談越起勁,博士還報告了戀愛的經過,最後約定下個月博士訂婚時同行才分手。
離開冰店後,古進文整天都感到心頭鬱悶。年初他分期付款買了一部耕耘機,他到土地銀行去繳納第三期款。完後彎到收購外銷豬的阿福仙家去探聽行情。阿福仙家滿屋子客人,有他認識的,也有他不認識的,無非是些愁眉苦臉的養豬戶。情況依舊,外銷停滯,豬價下瀉。
「我不能囤積等價,賠賤也要賣呀!」與古進文同街的阿吉在嘆氣。
「不是我不肯捉豬,上頭限制頭數,實在沒有辦法。」豬販阿福眉頭皺得最深:「有錢賺的事我那有不做的!莫心急,總會輪到你。」
古進文沒有多坐就出來了。這次像他這樣要虧損五萬塊錢左右,其他小養豬戶大概不過一兩萬元的損失,問題是養豬為農村唯一增加收入的財路,失去了這條財路等於希望破滅,無怪乎每個人都如喪考妣。古進文想起昨天時報上的一個大標題:「商情充耳不聞,閉門猛養毛豬,如今價賤叫苦不迭,有關單位扼腕嘆。」息不由得他不苦笑起來,像自己和阿吉這些人,只知道耕田就要兼養豬,自古以來便是這樣,想多賺就要多養,誰去為他們打聽商情呢?又到那堨h打聽呢?好好的外銷的路子會斷掉,即使虧本虧得兩眼含淚,卻也仍是莫名其妙。
是不是要堅持苦撐下去呢?古進文近來常常考慮這個問題。為了向博士和硬頭示威,殺殺他們洋洋得意的氣燄,他誇大了自己的成果。確實,十五萬元在農人和工人的眼中都是一個大數目。但他沒有為他們說明,木瓜所以能有高價是因為毒素病猖狂,木瓜園一個又一個失敗了,他甘願冒著汗水無歸的風險種木瓜,他幸運自己的園子一時沒有染病,所以他有運氣應該當賺錢,這也算成功嗎?而且,雖然說是包一年期,事實上連栽種到開花結果,也要十個多月,除掉農藥肥料,再平均一下,每個月的所得也實在很有限。
農家做什麼都要碰運氣,運氣好,養豬碰上好價格,種水果也碰上好價格,運氣不好,那是自家倒霉。有沒有誰能給農家一直享有好運呢?那真功德無量了。
五
報紙、電視和廣播都為了超強颱風方向正對臺灣而喧嚷,街上消防車也不住的馳奔警告。稻子正出胎,穀穗大量的掙扎出稻莖,最需要明亮的太陽和緩和的輕風;木瓜纍纍掛滿了一樹,每個都有碗口那麼大了。颱風的消息令貴祿伯和進文擔憂得不得了。輕度颱風已經足夠摧毀木瓜園了,何況來的是超強級大颱風。
兩天來天氣就是陰雨不停,四點多大地就顯得一片昏暗。不斷的有注意防患的警告聲傳進每一個人的耳中。怎麼去防患呢?兩朱多株木瓜要豎支柱也來不及,而且效果也令人懷疑。入晚後古進文把各進水口緊緊封住,豬欄的遮兩篷全部放下繫緊,關好門窗然後便只有聽天由命了。
房子應該是安全無慮的。貴祿伯母一直希望有一天兒子終於能回來在她身邊團聚。老伙房經過她整修,青堂瓦舍的十分宏偉。她為三個兒子都設計好了,每人一部份,廚房客廳浴室全齊全,每逢年節或二老生日,子孫全部回來鬧鬨鬨的滿伙房都是人,那才是貴祿伯母最覺心滿意足的時候。可惜一年中大部份時間都只有兩個老人伴著一頭大黑狗守著這麼大一所伙房。平時貴祿伯母要維持每一個房間的清潔,隨時預備著讓子女回來可以住得安穩舒適。這種工作雖然她毫無怨言,可是也不能不承認這是一個很重的負擔。每個月或是連續幾天的雨天,光把棉被蓆褥搬進搬出的曝晒,便夠她累好幾天。有親戚勸她把房子分一部份租出去,減輕負擔又增加收入,但只要想想有一天子女全部回來時無法安插,說什麼她也不同意了。如今最好,小兒子進文回來,頓時大伙房已有了生氣,即使是超強颱風,貴祿伯母也覺得安全穩定。
一夜大雨不止,颱風居然在大家惴惴之中改變了方向,順著一個最理想的路線錯過臺灣,迅速遠去。天色才微微發亮,古進文趁雨勢稍止,穿著雨衣急忙騎了摩托車就到旱火禰苳鴠妎擖h巡視。他一夜沒有睡好,只擔心木瓜全倒,那麼一年的辛苦也就隨風而去。這是他唯一的希望了。他沒有想到父親也一樣的放心不下,他才到一會兒就看見貴祿伯騎著他的老摩托車也隨後到達了。木瓜安全無恙,只有少數幾株因為泥土太軟傾斜,父子倆都同時鬆了一口氣。
「前兩天那個水果販子來過,出價到十三萬五,我看還是賣了好。」貴祿伯和古進文站在園子中央,老人認命的說。
「我看對是很中意的,又躲過了這次颱風,我希望能賣到十五萬元。」古進文很有信心。
「我是擔心人家出不到這個價錢怎麼辦。」老人有些不安。
「媽媽從前不是說過嗎?有物不愁人,無物才愁死人。人家不包,我摘出去零賣。
「恐怕沒有那麼容易。又不是十棵八棵,等到大熟時,一天可能摘得到一卡車,小鎮才有多大,你銷到那堨h呢?」
「我一定想辦法到高雄去找市場,或者乾脆直送臺北。我就不信我賣不出去。」古進文說。
「農家就這樣才慘。有物變不了現金,不等生意人來為我們代銷就一點辦法沒有。我看算了。」貴祿伯還是很認命:「十多萬元先拿到手重要,也好為你把松英娶回家來。」
「啊!爸爸,你怎麼知道松英呢?」
「咄!你真以為你阿爸又老又懵懂了嗎?有什麼我不知道的?你一舉一動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不知道爸爸派了間諜偵察我。」古進文笑著說。
「呵!還用得到派間諜呀!從小養你們到大,你能變什麼花樣還瞞得過我?你那小尾巴一翹起來,我就摸得透你要屙屎還是要屙尿。」
「爸爸在吹牛騙人吧!」古進文說,臉上顯得有些沮喪,即使是父親,被人看得清清楚楚,到底也是令人難堪之事。
貴祿伯莫測高深很得意的笑起來。
「不過,那個,」古進文說:「木瓜的出路問題,我會到高雄和臺北去打聽路頭。我不信我非靠人家不行,說不定我也會做水果販子。」
「算啦!老老實實做個耕田者好了。一個人無法樣樣兼顧。」貴祿伯嚴肅的說:「你不是專業的人,又沒有相熟的商行。冒冒失失送貨出去,俗話說的:貨到念頭死。到時被人吃定才不划算呢!」
古進文唯唯點頭,但是心媮`是不服。
「讓我先把排水溝挑好吧!」他告訴自己:「過兩天邀松英上高雄去。」
天已大亮,空中烏雲仍然密佈,陣雨又下起來了,古進文陪著父親回家吃早飯,他的心情忽感開朗。
六
貴祿伯母認為當前最重要的事務,莫過於娶媳婦了。松英她是自小認識的,雖然瘦了一點黑了一點,但貴祿伯母很寬大的不把它視作缺點,這個大伙房等待新主婦已經很久了。
「黑一點有什麼關係!生過一個孩子也就會長肉了。」她安慰自己。
她是個說做就做的女人,古進文請她稍安勿躁她根本聽不進去,七八兩個月不做親事卻不見得不能提親,她打算準備的工作先進行,九月一到就為年輕人成婚,她最大的心願也就完成了。
貴祿伯母真沒有想到松英的父母對進文還是有意見的。對親事他們沒有反對,但也沒有熱烈的贊成。被請去說媒的進文國小時老校長回報消息時,表示要進文找一個正式職業,高職畢業的人在家總讓人覺得不正經。有一個職業對方才不覺得自己的女兒屈辱。
「真是沒有道理。」貴祿伯母一連幾天心堣ㄤh快,而且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繼續進行。
古進文對此倒是不太放在心上的。他興沖沖的和松英一同坐車上高雄去。壬喜伯母對年輕人同遊的事不太高興,但除開告誡他們不可長途騎機車以外也沒有阻止女兒。對古進文這個青年,雖然不是十足滿意,但事實上松英的家人早已默認了。
在高雄,古進文依果販給他的地址找了兩家經營水果的商行,都是家庭式的,沒有一點規模,除開屋堸嚙n的竹簍和硬紙箱外什麼也沒有。對他的問題也沒有明確的答覆,價格和數量完全沒有保證。松英陪著他最後在果菜市場邊找到一家,男主人胖胖的,非常親切。
「水果市場價天天差不多都不同,當然品質也有關係。」他誠懇的告訴他們:「你們如果不棄嫌要跟我們做生意,請你先送一部份貨品來,講定大概數量讓我安排,沒有問題的。」
店主人姓鄭,很熱情的接待了他們。古進文在那兒跟他談了很多,市場的商情,水果生產的困難等等,倒像老朋友在聊天。他們出來的時候,鄭老闆急急忙忙去翻出名片,要他隨時連絡,還說要去參觀古進文的木瓜園。
走出大街上,古進文心情暢快極了。看手錶已十一點多,松英建議到她二姊家午餐。
「不要,今天不去找親戚,只要妳和我兩個人。」他興緻很高,拉著松英的手往前走:「我知道有一家餐廳很不錯,吃過飯我們上歌廳聽歌去。」
「算了,上歌廳我沒有興趣,花錢又多。」
「你不是很愛聽歌的嗎?」
「那也不必上歌廳呀。」
要不就去趕一場電影好了。」
「跑到高雄來看電影,多沒意思。」
古進文沒有主意了,他看著松英。
「妳說我們上那堨h呢?」他問。
「我也沒有主意,到舞廳去我不會跳舞,到咖啡室去我覺得不正經。如果我小一點就好了,你可以帶我去旗津坐渡船,看看港口的大海輪,然後還可以到西仔灣動物園。」松英說著笑起來:「可惜我太老了。」
「先吃飯再說,然後乾脆去逛百貨公司看看有沒有什麼新奇的東西,喝個咖啡好嗎?」
「只好這樣了,每次我到這堙A除開二姊家,也不知道要到那堨h,真無聊。」松英說:
「我們怎麼走?」
古進文拉她到街沿招手,一部黃色的計程車很快便停在面前了。
還不到十二點,餐廳沒有其他的客人,好像整個都是為他們準備的。清靜、涼爽、潔淨,連服務小姐都顯得特別親切有禮。松英很滿意周圍幽雅的情調。
「妳看,不到高雄,那能享受到這種氣氛呢?」古進文看著她說。
「這是要花錢買的,沒有錢你敢進來嗎?」松英不服的看他。
「不錯,妳剛才說沒有地方可以去,如果敢花錢,比這塈韟n更有趣的地方多的是,只是有些地方妳們女孩子去不得。」
「哼,你以為我不知道你說的那些事嗎?花天酒地、醉生夢死,算什麼享受嘛!大都市全是充滿黑暗的。」
「哪可這樣說它。都市堣j家急急忙忙趕工作的人多的是,像我二哥,夫婦上工廠,緊張得要命呢。享樂的只是一小部份人。」
「這種都市的生活我是沒有辦法適應的。」松英苦笑著搖頭。
「看來妳命中註定要在鄉下苦一輩子的。趕快找個耕田人嫁掉好了。」古進文說。
「問題是像我這麼可愛,又樣樣精明能幹,恐怕真正的耕田人不敢要我。」松英笑起來:「你叫我到什麼地方去找嘛!」
「眼前就有一個真正的耕田人。」
「你是在推薦你自己嗎?」
「正是在下。古進文兄。」
「你敢要嗎?」
「老實說我是有點怕。不過我的母親一直想為我找一個厲害腳色整我,她好像認定妳夠資格了。」古進文正經的說:「前天不是還拜託了我們的老校長出動嗎?」
「嘻!我父母認為你不老實,我聽到好像在罵你。」
「是啊,還說我在家閒蕩,沒有職業。妳呢?妳要不要?」
「我嗎?嗯!」松英忍著笑,煞有介事的注視著他說:「讓我考慮看看。」
「我會天天為妳打洗澡水。」古進文笑著。
「嗯!我還得問問清楚。喂,古先生,你家埵釣漺伂瓞荈隉H」松英眨著眼睛問他。
這是地方上的一個笑話,原來農村經濟作物菸草是他們地方的重要收入,有菸草就代表有財富,種的面積越多財富也越多,可是持有種菸許可證的人有限,不是家家都有的,所以女孩子在有人提婚時,總要先探聽一下對方家埵釣S有菸樓,有兩棟菸樓的簡直是豪富了,當然是女孩子追求的富貴人家。這是十幾年前的情形,十年後的今天情況改變了,可以獲得同樣報酬的工作機會已多,菸草價格沒有相對提高,而種菸偏又是最費工最辛苦緊張的工作,女孩子談菸色變,早已興趣缺缺。據傳是五穀廟地方一個女孩子,在訂婚前幾天打聽到對方有兩棟菸樓,嚇得連夜北上逃避,婚事只好告吹,一時成為地方上有趣的話題,幾乎沒有人不知道。
「啊!有,我當然有兩棟菸樓。」古進文擺出很驕傲的神氣,一邊說還一邊拍著胸膛。
「喲!太好啦!我一定會考慮。」松英也故作驚喜的樣子,她裝得真像。古進文正想大笑,餐廳服務小姐已開始為他們上菜了。
菜很精緻可口,盤子更是山潔華美,松英是能喝酒的,古進文給她滿滿斟了一玻璃杯啤酒。
「看來,賺錢還是重要的。」她感慨的說。
「當然重要,妳看我在拚死拚活,不是就為要賺錢嗎?」
他們靜靜的互相碰碰杯子,享受了片刻寧靜。有別的客人進來了,是一對夫婦帶著三個孩子,鬧鬧嚷嚷的,像是全家出來遊玩,男的肩掛著照像機,女的還抱著一個孩子,提包堨仆~奶粉罐子,一眼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這也是一種都市的生活,在鄉下是看不見的。
「你那園木瓜呢?要直接運來交給商行是麼?」松英輕聲問他。
「我的鐵牛車是不准駛上省公路的,自己不可能運送。要請貨車又必須每次湊滿一臺才合算。恐怕沒有辦法自己銷售。」古進文說:「我剛剛在想,如果我有更多土地就好了。」
「一甲多已經不少了啊?。」松英說。
「要一個人放下全部精神力量來經營就太少了。如果我有十幾甲甚至二十甲,可以買一部小貨車專心來做。可惜我沒有。」
「那你有什麼打算呢?」
「再吊高價錢包給莊尾那個水果販子,我想堅持十五萬他會買去,最少也要十四萬五。」
「伯父的意思呢?」松英問。
「我爸爸一向是『得少勝多』,只要有些少贏頭他就高興了,人家出十一萬的時候他就主張要賣。」
「知足常樂啊!」
「問題是木瓜園包租出去後,到九月底稻子我沒有事可做,時間白白荒廢掉。」古進文很沉重的說;「你媽媽又要說我在家閒蕩了。」
「你的鐵牛車呢?」
「雨季到處是水,也沒地方採砂石呀!」
「你想要走了嗎?」松英吃驚的注視著他。
「近來我不停的在考慮這個問題,也不斷的想起博士,就是傅信博,妳也認識的。他今年工專夜間部要升二年級了。白天他在塑膠公司工作。」
「我前些日子見過他,他充滿了信心。」松英承認的點點頭。
「這個月底他要訂婚了,還約我一同去。」
「你很羨慕他嗎?」
「我回來一年多,該整理的都已整理好了,現在家媢磞b並不很急迫地需要我。如果有一個人可以幫助我餵餵豬,日常巡巡田水料理雜務、照顧家庭。博士能做到的,我想給我機會我也可以做得到。」
古進文喝乾酒杯,為自己和松英再添了酒。他的眼睛發亮,臉上充滿企盼的神色。他的眼光雖然定定的望著松英,但松英感覺到他的眼神是透過她投向了那渺遠的世界,她並不責怪他。
「現在我仍靠哥哥每個月送回來的錢幫忙維持家庭。我要自己找一份薪水,連生活還靠別人,豈不笑話?」
「你不想耕田了嗎?」松英幽幽的問。
「做工也有星期天和假日啊!騎摩托車從家堣s來差不多一個鐘頭,我可以天天通勤,很多人也都這樣做。再不行每個禮拜回去三次,一定可以做到。」
「這樣太辛苦啊!」松英不安的反對。
「只要有人幫我日常照顧,農忙的時間不多,我甚至可以請假幾天。兩個老人有人照應,我便沒有後顧之憂了。我可以辦得到。」古進文說:「這樣我就是兼職的農夫,還是可以管理我的田地。」
古進文顯得有點興奮,光顧談話,他們酒菜都吃得很少。他撿了幾樣松英愛吃的菜,放在她的碗中,還逼著她吃下去。餐廳這時人聲吵雜,原來早坐滿了客人了。
「如果妳肯。」古進文傾身向前壓低了聲音在她耳邊說:「妳來接替我的位置,我就是世界上最快樂的人了。」
松英微俯著頭沒有看他,不知道是不是啤酒的作用,古進文注意到她的雙頰升起了兩片紅霞。知道他在注視自己,松英臉上紅霞更濃了,她輕咬著下唇不肯抬頭,那種嫵媚是古進文從來沒有看過的,使他動心不已。他等著,許久許久她才抬頭瞪他。
「討厭!你真要我親口告訴你嗎?」她氣沖沖的問。
啊!不必要啦!古進文心堸矽陰o大叫。
餐廳人漸更洶湧了。但是古進文完全不知道還有別人存在。他付過賬握著松英的手往外走去。門外,夏日的炎陽正把它所有的光熱拋向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