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歸人

鍾鐵民

  誰?

  女的聲音有些模糊,卻也透著些許憤怒,還夾雜著驚悸的味道。

  「誰?」

  女的聲音高起來,驚悸的情緒突然顯現出來了。她已走到門後邊,可以猜想出她說話時一定推緊了木門,將耳朵靠在門縫間,門後邊有支三寸方木條,這時可能已抓在她手中了。

  「到底是誰呢?半夜三更……」

  「小聲點好不好!我嘛!」

  「你?你是人是鬼!」

  「幹妳老母!妳老公的聲音都聽不出來啦?」

  門後面的聲音沒有了,門外男人等著。路燈照在他半邊面孔上,顯著十分不耐煩的色彩。男人身材相當的高壯,這時看著卻像混身軟棉棉不帶半點力氣,背微駝著,就好像連脊椎也鬆散開來了。他的小包袱擺在門檻上,一手支著門框。許久,卻沒有聽到開門的聲音。男人試著推了幾次,每次都嘀嘀咕咕地。那臉色是越來越僵硬了。

  「幹妳老母!」

  男人最後輕輕罵了一聲,彎腰提起包袱。就在這時卡答一響,門栓被拔脫開,木門鬆開一條縫,男人順勢閃了進去。門在身後關起,男人丟開包伏,用腳勾過屋角的籐椅,然後重重地坐了進去,整個身子就都癱在那堣F。

  女人背靠著木門,一動也不動地注視著椅子上的男人。她的神情很奇怪,鬆散的亂髮底下,眼光閃動不定,顯示著不知所措的心情。不過,從她那抿得緊緊的嘴角向下弓著的弧形,可以明白看出女人的意志,那是自信和堅定的。可能是男人僕僕風塵和憔悴的模樣使她驚奇,因而使得她壓住了脾氣。她的臉孔稍長些,下巴尖削,眼簾略略浮腫,但在燈光下,並不難看。

  「睡死了一樣,叫半天都不醒。」

  男人懶洋洋的彎身脫鞋,很快房中就發散一陣中人欲嘔的氣息,女人皺緊了雙眉,一臉的厭惡和無奈。男人自動自的脫鞋脫襪,然後站起來脫下外褲,脫下襯衫,往籐椅靠背上一擱,就伸手去掀開蚊帳。兩個孩子正睡得甜甜的,男人看了片刻,面孔慢慢回復了血色。

  「從旗山走回來,足足走了一點鐘。」男人說著在床沿坐了下來:「累死啦!」

  「你不去洗洗嗎?」

  女人的話並不親切,她仍然站在門後,從男人進來後她就沒有移動過。

  男人這時才抬頭看向女人,對女人的神情,他好像一點都不覺奇怪。他繼續的注視著,女人轉頭看向白壁,嘴角捫得更緊,下頷微微撓起。

  「怎麼呢?看到老公那樣不高興嗎?」

  「……」

  「既然這麼討厭,怎麼又要叫人帶口信給我呢?」

  「先去洗洗腳吧!」

  「吵醒了那老狐狸討厭。」

  「你怎麼可以這樣罵我媽媽!死人!」

  「本來就是老狐狸!」

  「死人!死人!」

  「我不見她,我情願自殺。」

  「她到下莊阿姨家去了,阿姨孫兒做滿月。」

  「妳怎麼不早說呢?」

  男人怔了一下,然後大聲地打了幾個哈欠,淚點漣漣地歪倒在床沿,仰臉向上躺了下來,四肢關節好像就在這一刻鬆開來了。

  「累死我啦!」

  男人不住地發著舒服的輕嘆,率性連眼睛也瞌上了。

  女人頓了頓腳,回身開門走了出去。房堥k人雙手彎曲過來墊著後腦,他側著頭往蚊帳堿搧菕C兩個孩子一邊一個仍然睡得那麼香甜。均勻的呼吸聲輕輕地起落著,細細的,牽動人的睡思。女人的枕頭在兩個孩子中,白色的枕套夾在兩堆烏雲一般的長髮中,顯得格外刺眼。女人有潔癖,什麼都要乾乾淨淨。

  孩子躺著,看起來已經很長。肚皮上裹著被單,睡態就如她們的母親,安穩又規矩。看著孩子,男子覺得無比平和舒適,他忽然高興自己回來的這個決定了。

  女人在大鍋中加滿水,然後蹲到灶口取柴生火。柴木是上好的乾相思樹,灶中一會兒就跳躍出陣陣藍光。女人木然蹲著,光燄照射著她的面孔,一陣紅一陣藍的顯著一種不安的色彩。

  丈夫回家來,不高興嗎?倒也沒有這種感覺。不過,也說不上高興,只是有些緊張,更加上無比的意外。

  幸好母親不在家!

  「這老狐狸!」

  男人切齒的模樣在火光中突然跳出。

  「不要這樣!」

  「老狐狸!」

  「請不要這樣。」

  母親再不好再不講理終究是我媽媽,男人的蠻橫執拗令人怨恨。事實上,她知道自己沒有真正生氣的意思,從來就沒有過,有也只是為了男人沒有顧慮自己。而且她也真氣男人一走就一個月沒有信息。有時她也盼望男人會突然回家。她還是愛男人的。這樣想起來使她微覺對母親歉疚。不由她搖頭嘆氣。

  男人的模樣更清楚地在火光中跳躍。但那不是目前這個落魄疲憊的男人。那是如此鮮明如此歡悅而且充滿活力。

  從來招贅就很少有好到底的。阿姊十九歲那年出嫁,母親只有她們姊妹兩個女兒,父親在戰爭的最後一年被征派到南洋去,她出生時已經沒有父親的信息很久了。而且也就一直沒有誰再見過他。大姊應該招贅,姊夫那邊卻說什麼也不肯,而大姊有了三個月身孕。母親非常傷心,那時她才十五歲,她已決心要做一個好女兒了。人家都說大姊傻,誰知道當時大姊不是用詭計呢?

  如果當時男人再堅持呢?她這個好女兒還做得成嗎?恐怕也要步大姊的後塵吧!男人家庭是窮,兄弟也多,但還不致窮到需要做人家贅婿的程度。母親曾經以死相脅,她也以服毒相敵。男人低頭了,以為一切就此解決,從此可以過幸福平安的日子,她家有一些田產。真沒有想到贅婿難做,母親的處處提防掣肘,演成了今天的這種情況。男人要偷偷摸摸回家。當時又怎麼能想像得到呢?對男人,忍不住也要覺得歉然。可是這時候她什麼也改變不得了。男人數次想帶她出去,她已不想離開這個窩,即使是因而與男人分手也無可奈何。

  母親希望著她快生一個男孩子,她自己也想要有一個兒子,就是男人又何嘗不想要一個男孩子呢?當然她和男人同樣地明白,假如有了兒子,一個接繼母親這邊煙火的後代,那麼男人在這個家庭中的地位,更要顯得無足輕重了。母親的心願是不希望她再生第二個兒子,那頂著父姓的兒子將是一個不受歡迎的麻煩的創造者。自從母親和男人感情交惡以後,母親甚至不諱言她對男人和那個根本不見蹤影的孫兒的感覺。對這件事,她一向不想也不願理會。可是男人對於她的靜默卻極為不滿。

  「沒想到妳跟妳那母親是同樣的貨色。」

  「胡說。」

  母親是私心稍重。母親是頭腦稍頑固。母親是不甘心自己的財產與外姓人同享。而她和男人是相愛結合,她知書達情,男人對她說這種話令她氣憤難平。

  唉!沒有母親就沒有這麼多討厭的事情了。她這樣想,忽又覺得罪過。仔細分析一下,她發覺自己真有這樣的意思,不論因為何等理由,她確實不想要多生孩子。現在她有了兩個女兒,兩個姓父姓的女兒,女兒將來要嫁出去,只要再一個,再一個兒子就夠了,而第一個兒子是頂自己的姓氏的。只要再一個!她不時這麼想。是不是她也像母親一樣存有私心呢?不!絕不!但是再想一想似乎無可否認的,母親確實已給了她某些影響。這樣一想她感到無比的慚愧起來。自己真不是那樣的人啊!

  她並不是完全不關心男人。當然男人變了許多,他執拗懶惰又骯髒。使得她的感情冷淡下來,甚至於時時的要怨恨生氣。男人一切都是有意的。雖然她知道不能完全怪他,仍然覺得無法諒解。

  如果男人永不回來,母親會逼她再招贅一次。她對男人雖然缺乏愛情,但絕未想過離婚。生活的習慣上她不能沒有男人。因此,男人賭氣離開了家庭,她跟母親也爭執了很長一段時期。

  現在,男人回家來,不知該憂該喜,也不知道事情是不是好轉。最少,今夜是平靜的。幸好母親不在家。

  女人再走進房間時,男人直挺挺地仰躺在床頭,兩手交疊在腦後,老早就睡熟了。女人猶疑了一下,拖開衣櫥,將男人的內衣褲找了出來,然後輕輕拍著男人的肩膀。

  「醒醒!起來吧!」

  男人警醒地翻身坐起來,兩眼連連眨動著,一時睜不開來。

  「輪到我的班了嗎?」

  女人將衣服塞進他胳臂下。

  「醒一醒吧!去洗個澡。」

  「唔──」

  男人突然又鬆散開來,順勢又想歪倒下去。女人手快,一把扶住了不使躺下。

  「水已經燒好啦!」

  「我好累,免了好嗎?」

  「一身汗,不洗怎麼睡覺?」

  「拜託!明天一定洗。」

  男人哈欠連聲,但是他的精神卻好像慢慢恢復了。

  「去!洗完身子舒服,睡得爽快。」

  女人的話已經顯出了女人的味道。男人無奈地套了拖鞋站起身來,錯身時順勢就在女人胸前抓了一把,女人使勁往旁一偏身子,並使勁朝胸前的手擰了過去,不過男人縮得很快,待要發作,男人已經一歪一倒地踱出了房間。

  水的溫度是熱了些,潑身上覺得陣陣麻麻辣辣。幾乎整整有一個月沒有洗到熱水澡了,熱水潑著,真舒服到了極點。

  「幹他老母!這才有點像人過的。」

  男人暗自想著。

  由早班轉大夜班,有一日一夜的空檔,正好又剛剛領得工資,在工人宿舍睡了半天之後,他突然決定回家看看。

  狡兔有三穴,現在他弄得穴穴難留。

  父母雖然健在,但是兄弟分家後各奔一路,父母處已無他安身之所。他自己的家堨L卻如同外人,使他常覺如住旅店。這就是做人家贅婿的處境了。真是悔不當初。

  一個人最大的缺點就是心地太軟,太容易說話。這樣那樣一向他都很順著女人的心意,這原因一方面固然是不忍傷害女人的心,另一方面則是他心許不深,在小地方女人確實比他週密太多了。女人家有五分雙季田,有間店房出租,還有五六甲山林,在他來看已是一筆不少的產業。女人別無兄弟,大姊出嫁已經失去承繼家產資格,這些產業在他們夫妻手中經營,應該可以過得相當不錯。婚後他並無他心,女人也相當溫順,但是他漸漸發覺到女人的母親對他存有戒心。聽說很多贅婿在婚後拐了女人也拐了財產,他跟女人越親蜜就越使丈母娘害怕。結果他的身份不是主人,卻恰如長工。

  好男兒不住外家邊。何況是外家的產業。要改變就得趁年輕,環境得自己來創造。他初中畢業,身強力健,做個工人總是有人要的。到時女人跟不跟他出來看她自己,就是要各自婚嫁也得趁早。

  想起來容易,事實卻困難得多了。離家一個月,幾乎無時不想女人想孩子,如果不是為了一口氣,老早就丟開工作跑回家來了。絕不能失敗回來。

  工廠是新成立的鋼絲廠,他是第一批工人,經過幾天學習後他就成了領班。工資每天三十五元,三個月後提升為五十塊,以後每半年調整一次,吃工廠住工廠,什麼時候有能力成立一個新家養得起妻女呢?

  工作不能丟開,日子總得過下去,他每期買兩張愛國獎券,有一天日子總會改善。工作很苦,累下就倒頭大睡,反正一起工作的人全都一樣。

  同鄉的同事問他要不要回家,看人家得到假期的歡樂模樣,令人十分羨慕。他觸動了他的鄉心,使他忍不住想要回家看看,就是看一眼也好。

  今天選的日子太好了。

  房堨L的枕頭擺在女人身邊,女人躺在那堭瘚菻帠誚b發呆。把大女兒推到床媄銦A男人傍著女人身旁躺了下來。女人移了移身體給他空出半個位子。

  「幹妳老母,剛才我叫門半天,為什麼不開呢?」

  「你為什麼一跑三十多天?也不跟我說。」

  「為了免得人家趕,最好我自己先走。」

  「誰趕了你嗎?」

  「妳不看榕樹埔的老古錐,老後不是被老婆兒子趕去當廟公睡破廟!」

  「那是他老不正經,又要飲酒又要賭博嘛!怪得誰?」

  「幹妳老母!我看了就是害怕。妳們母女兩不是好人,不要將來把我剁碎了餵豬母。」

  「死人!你三十天就學了罵粗話嗎?」

  「本來就是那樣的嘛!」

  「每個人都不相同,就是媽媽也不會那樣絕情。」

  「呵!未可知哩!我賣力肯做牛當然就要我,假如一病倒或是要喝喝酒,怕不會比老古錐好多少。」

  「誰不好比,比那老古錐,你怎麼不看看劉文發,人家多好?」

  「劉文發命好,他老婆好多了。」

  「嫌我不好,那又回來幹什麼?」

  「回來看看我老婆有沒有想老公。」

  「像你那樣子,死掉我都不想。」

  「妳看!妳看!我還沒有老就那樣子了,還說得那麼好聽。」

  女人輕笑一聲翻身以背對向男人。

  「那你就去蹲破廟算了。」

  男人沒有說話,只使勁地將女人拖過,同時一隻手在女人胸前摸索起來。女人口中發出厭煩的聲音,但是並沒有阻擋男人伸進衣服堨h的手。

  「李永忠的妹妹也在加工區工作,她有沒有找到你?」女人問。

  「如果不是她來找過我,我還不回來呢!」

  「工作很苦嗎?」

  「還好。」

  「我托她帶了兩百元,你收到嗎?」

  「拿到了。」

  「你沒有錢怎麼出去的呢?」

  「我借了兩百元。」

  「我不知道你住在那堙A聽李永忠的妹妹說過才知道的。」

  男人沒有說什麼,突然將女人摟得很緊,女人輕輕地喘了起來。

  「你還要去嗎?」

  「你要我走嗎?」

  「誰管你走不走。」

  「我不想去。真的。」

  「那就不要走好了。」

  「你媽媽明天回來,我還是走好。」

  「你真要離開這個家嗎?」

  「我也不知道。」

  女人不響了,男人嘆了口氣,他偏過頭吻了吻女人,女人在流淚。男人用手指替她拭去淚水,一面狂吻著女人一面伸手往下摸索,女人突然推開了男人的手,男人很執拗。

  「不行。」

  男人沒有理會。

  「現在不行。」

  男人全身僵住,慢慢平躺回去。抽回墊在女人脖子底下的手臂,男人一聲不響翻過身子,拉起被單一把連頭一起蒙得緊緊的。

  「幹妳老母,妳們母女倆這一生就不想讓我稱心。」

  女人默默地聽男人在暗自嘀咕,她任由淚水自雙頰流落,許久不見男人動靜。

  「我不是故意的。」

  女人說,但是她發現男人已經睡著了。屋媕R悄悄的,只有呼吸聲此起彼落,沒有誰聽見她的話。

  (五九•十•臺灣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