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公的情人

鍾鐵民

  瓠子寮的「巴桑」笑起來豪爽清脆,五十多歲的婦人家看起來還真有著另一種嫵媚。宋祥輝每次聽到她的笑聲和感受到她所散發出來的屬於女人的親和力時,總會想到國文老師形容中年婦女所用的成語「徐娘半老」。

  巴桑進出他們家門將近一年時間了,她跟阿公交往親密。這件事讓在外謀生的家人們十分不安,要宋祥輝注意,說起來阿公還是透過他才結識巴桑的喔!他考上高中,成績卻不理想,第一、第二志願都分不到,他毅然填了回家鄉來的最後一個志願。

  與其搭車轉車通學,寧可回鄉下去陪阿公。對這個決定爸爸媽媽都十分贊成,尤其阿金更是高興。自從四年前阿媽去世後他便一個人住一個大夥房,爸爸和遠在台北的叔叔甚至姑姑都想接他去享福,他卻斷然拒絕,仍然一個人守著家業,除了蒔田還種菸葉呢!阿公將近七十歲了,感覺上像六十出頭,駛起鐵牛來翻土開行,家裡七、八分土地總是他一個人自己包。宋祥輝自幼喜愛田野,祖孫二人禮拜天時常從早到晚待在田裡,做田埂、割草;任何工作他們都做得十分專注,

  除非學校月考期考,他是不願意呆坐在書桌前的。記得是阿公騎托車載他到學去報到,巴桑也帶孫女去報到。他辦完手續出來,看到阿公和巴桑正在大榕樹下坐在石塊上愉快的聊天,時時傳出巴桑爽朗的笑聲。他不知道這以後阿公和巴桑彼此就有連繫,直到有一天巴桑到他們家去,他又聽到她的笑聲時才知道。

  巴桑姓李,夫家姓張,四十歲那年丈夫騎摩托車撞上電桿摔死後,為交涉保險金才走出廚房進入這個複雜的世界。宋祥輝相信她是絕頂聰明的人,丈夫留給她的只有一座夥房和一個池塘,她培育一兒一女受教育,現在都已成家立業。她在夥房邊興建了一間別墅型的洋房,豪華壯觀。他和阿公去過幾次,令人十分羨慕。傳統夥房雖寬大,但是居住起來就是沒有洋樓舒服和方便。有時他也希望阿公能建一間別墅來住住!巴桑以婦女而言算是很活躍了。她收購紅豆等雜糧,也替飼糧廠開發客戶,但是她當中人仲介土地買賣,在近一、兩年內賺得最多,洋房正是新近賺了錢才蓋成的。目前跟女兒及女婿一同生活。她的孫女兒寶珠就與宋祥輝同學,在隔壁班,黑黑瘦瘦的,對他很親切,可惜宋祥輝一直感受不到她有外婆的那種韻味,所以便總想躲著她!面對面時他會有一種手足無措的感覺。好像不對她產生類似兄妹之情的感情是很罪過的。

  爸爸媽媽對巴桑的出現很有戒心,所以當然也就賦予宋祥輝監視和通報的任務了。其實巴桑的經濟比他們家好太多了,他們家是沒有什麼財物可以被人挖走的,應該可以安心。而且她開著進口的本田轎車,阿公跟她出去都是坐人家的車子呢!不論是出去吃飯或開會,反而巴桑像是阿公僱請的司機。所以宋祥輝倒是覺得爸爸媽媽過慮了。不過,阿公整個靈魂會不會被人家攝走則是值得擔心,但是再想想,阿公已快七十歲的人了,還有什麼必要顧慮的嗎?

  一生只知道埋頭捏泥卵耕田的阿公這一年來真是不同了,他變得沉穩自信,他看報紙,批評時政,開始關心家鄉事和個人以外的許多事物,不再成天守在田裡或是不停的整理屋舍。他居然有閒情去培養蘭花,而且在巴桑的協助下在前院後院都搭了蘭花棚架,整個家儼然成了美麗的蘭花園。這和阿媽在世時真是差別太大了,那時後院是大片的菜畦,四時都種著各種菜蔬瓜果,絲瓜、瓠瓜、茄子、長短豆,除了爸爸媽媽每次回鄉都帶走大籃小籃外,還可以到處送鄰舍。當然,現在他們祖孫二人也吃不下好多,不種菜好像也沒什麼缺憾。再說巴桑三不五時送來各類食物,有生的熟的,青菜肉類都吃不完呢!早上寶珠就受命送了一包柿餅到學校給他帶回家,那也就是說,巴桑今天可能不再過來了。阿公愛吃柿餅,宋祥輝更可以一口氣吃六、七塊,巴桑是了解他們的。

  「喂!寶珠」宋祥輝問:「如果妳外婆要嫁給我阿公,妳會怎麼想?」

  「嚘──?這是……胡說八道。」寶珠吃驚的瞪著他,感覺中好像退了一步,似乎他是個可怕的怪物:「這怎麼可能嘛!」

  「妳從來沒有這麼想過嗎?」

  「我外婆本來就很活躍,她做仲介交接各式各樣的人,我們都已經習慣了。」

  「呃!大概是我錯了。」他沮喪的說。

  「我外婆和你阿公很投緣,每次跟他出去回來後都很愉快。老人寂寞嘛!他們是好朋友!」「那當然,妳放心,我阿公是很老實的人。」他說

  寶珠突然忍住了沒有笑,然後甩甩頭髮一溜煙跑了。宋祥輝傻傻的站著,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說錯了什麼。沒錯啊!阿公是個古板老實的人嘛!如果巴桑真像他們村子裡的人所笑的那樣,是阿公的情婦,那又有何不可?如果結合成為老伴老來互相照顧,這是爸媽和叔叔姑姑他們都做不到的,那不是更完美了嗎?他一直不放棄這個念頭,他喜歡歐巴桑。當然也喜歡柿餅。

  就是因為心中有事使他不專心,體育課時果然就受了傷。一拐一拐的,宋祥輝提早了兩小時回到家。又累又熱,進了廊下書包往籐椅上一丟就先進廚房去開冰箱。他知道上回巴桑來的時候煮有好幾瓶的紅茶,這個時候又想到了她的好處了。兩隻狗聽到他的聲音一齊都衝進廚房來,十分興奮的繞著他又叫又跳,他一條腿不能吃力,幾乎要被絆住了不能行走。

  「來,坐下坐下!」他大聲命令。黃仔嗚嗚喜悅的哼著,前腿著爬過去靠在他腳前撒嬌,黑仔則聽話的坐直了身子。他打開電冰箱,盤子裡還有吃剩的半條虱目魚,他折成兩段分別丟出去,兩隻狗靈巧的大嘴一闔,乖乖跑出廚房去享受了。兩隻狗是阿公的寶貝,沒有人在家的時候,牠們就是阿公的同伴。

  「阿輝回來了是嗎?」屋後阿公的聲音在問。

  他抓了一支裝滿紅茶的保特瓶拐出廚房,順手拿了兩個玻璃杯。果然阿公正在後院蘭花棚下整理花盆。各色卡多利亞蘭花開得滿棚滿架,看上去真是賞心悅目極了。

  「你怎麼這麼早回來呢?」阿公詫異的看著他:「你的腳怎麼啦?」

  「體育課時打籃球,搶球時被阿胖踩了一腳。夭壽,那隻大胖子將近一百公斤,腳盤差一點被他踩斷。」宋祥輝遞了一個玻璃杯給阿公,後給阿公倒了滿滿一杯子紅茶。阿公滿頭大汗,臉孔紅紅的。秋後了,天氣還那麼熱。

  「巴桑託寶珠送了一包柿餅!」他說。

  阿公繼續喝著紅茶,沒有什麼反應。放下杯子後反而關心的看著他說:「要去給阿昆師看一看才好。我載你去!」

  「體育老師已經載我去省立醫院打過針,已經沒再紅腫了。」他說:「所以我提早回來,老師送我到門口的。」

  阿公走過來蹲下身子把他的褲管拉起來,仔細的摸摸看看。

  「這種傷還是要看拳頭師,貼個退紅的藥膏。」

  「也不怎麼痛,大概沒有關係吧!」他說:「藥錢是老師給的。」

  「要還給老師?!不好意思。」

  阿公站起來掏出後褲袋的皮夾子,皮包厚厚的他拈出一小疊千元大鈔,數也不數就塞進宋祥輝的衣袋裡:「這個給你。」

  「阿公,哪裡用得著這麼多!」他掏出錢數了一數:「五千塊錢呢!」

  「慢慢用,都給你,阿公還有。」

  「呵?我發財了,我差不多可以買一部電腦了。」

  「不夠嗎?要多少?」阿公又要掏褲袋了。

  「免!免!」宋祥輝急忙阻擋:「我還沒有決定哩!」

  阿公今天口袋裡會有那麼多現金,宋祥輝很感驚異。阿公一向是個謹慎嚴肅的人,他不知道究竟是什麼事情會讓阿公那麼高興,看他的氣色真是好極了。那似乎不是巴桑給他送來柿餅的關係。一定有什麼事情。過去靠著高雄和台北的孩子們寄零用錢,阿公雖然不吝嗇,但平常最多也只給他三百兩百的,一出手就五千元,說明了阿公口袋裡的錢多得他想像不出了。

  「阿公,你中六合彩特尾了?」宋祥輝審慎地看著阿公問。

  看阿公修整蘭花的神態是那樣的安泰穩健,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他發覺阿公真是變成一個新的他所陌生的人了。不過他喜歡現在的這個阿公。是誰使他這樣的轉變呢?他立刻想到了巴桑,好像也聽到了她爽朗的笑聲。

  「憨孫,你什麼時候看到阿公簽過牌呢?阿公是不賭博的人。」

  「但是,阿公,你哪裡來那麼多錢嘛!」

  「賺錢要動腦筋!不要像以前那樣『死蛙仔鼓(鑽)直窿』,機會要把握啊!」阿公說。

  是啊!沒錯,但是要怎麼動腦筋哪?宋祥輝聽得一頭霧水。

  「唉!人是食到老學到老的。」阿公感嘆的說:「要運用你手頭所有的東西。我現在才知道做人不可以固執,只要對你有利益,沒有什麼不可以改變的。只要不傷害別人。」

  「運用什麼東西呢?我們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呀!」

  「當然有哇!我把牛尾溪口的三分田賣掉了,價錢好得會讓你嚇一跳!」

  宋祥輝張口結舌,差一點叫起來,這個消息他豈只是嚇一跳而已,他簡直不敢相信,阿公怎麼可能把他看作生命一樣的土地給賣掉呢!他也立刻想到爸媽和叔叔姑姑他們聽到這件事時的臉色。阿公是不是那裡出問題了?

  「但是阿公,你不是說將來牛尾溪的那塊田地可以耕作又可以蓋夥房,要留給我的嗎?」

  「耕那一點田沒有什麼出息,不能靠它來過日子,就是連莊背的五分給你又怎麼樣!像阿公捏一生泥卵,到老來還要兒子錢來生活。」

  「但是,從前你和阿媽不是靠這些田地把阿爸和叔叔姑姑養大的嗎?還供他們讀完大學。」

  「嗯!是啊!」阿公的臉上忽然現出得意的神采,這是他最值得驕傲的事,三個孩子都唸完了大學:「你阿媽養兩隻母豬作副業,每次你爸爸或姑姑要註冊,就正好有小豬仔可以出賣,他們三兄妹是你阿媽兩隻母豬供養出來的。我一棟菸樓正好夠一家人生活。那個時候日子簡單,也好過。」

  「我也想將來畢業後好好耕田,有自己的事業,又可以看自己愛看的書,比去做人家的『囉才』領人家的薪水自由多了。」

  「日子不同了!你不要想得太好。阿公以前也不服氣。憑我比別人更努力更賣氣力,又有自己的一點田地,不相信就沒有春光的日子。」阿公說,神色有些黯然:「我發現越來越壞,越拚命越慘。除了菸葉是契約作物價格比較可靠外,種什麼都不討好。榖賤傷農哪,香蕉,檸檬,作小冬種長豆、青瓜,得有好價錢的。大多是白白辛苦。」

  「也不見得每次都碰到壞價錢吧!這次不好下次可以再搏一搏啊!」

  「憨孫!這次不好下次再試,這一次到下一次就是一整年時哩!一年騙過一年,阿公被土地騙到老了。」

  「但是,阿公,你賣掉就沒有田地了。」宋祥輝搖著頭不服氣的說。

  「農產品種出來不值錢,土地卻是漲得驚人。牛尾溪的田只有三分,一千多坪,人家出的價值比你種一百年的收成還要多。除開土地本身的價值,我們很難靠它的生產來過好日子。白白耗費時間和氣力。」

  說這種話簡直不像是阿公的口氣。牛尾溪口的三分田,是阿公和阿媽辛辛苦苦自己開出來的,那裡原是河川邊上的浮洲砂礫地,全是大小石子,長滿了雜草和蘆葦、鐵線草、牛筋草、假菊花,除都除不盡。宋祥輝聽父親多次感嘆開拓那片田地的艱苦,好容易申請到「公地放領」,阿公又是要田地不要命的人,他口頭常說一句客家諺語,「做,不會做死人,病,才會病死人」,而且他是絕對遵行不渝的。

  宋祥輝每次跟阿公去巡看田水或拔草,阿公總不忘告訴他,哪一角落撿了幾牛車石頭,或挖了多少時間。據說爸爸和叔叔的童年就是在片土地上度過的,到他們出去讀書,也開始有耕耘機替代以後,才脫離「苦海」。阿公還設備了深井、抽水機,開挖輸水圳,硬把旱田圃地變成雙冬水田,原來只能種蕃薯、玉米,現在雙季水稻加一期菸葉。這是阿公一生很得意的一件事,他一再強調,是要宋祥輝明白這片天地開創的不易,要好好珍惜愛護,將來打算把這些財產都留給他所疼愛的這個孫子。他深深覺得這個憨孫性格像自己,熱愛自在的農耕生活。體力上很辛苦,心靈上卻是十分自由,他可以自己做主人,掌握自己的生命。當滿倉滿屋的金黃稻榖收成時,自然充滿得意、滿足的感覺。宋祥輝在這方面跟阿公倒是心靈相通的。甚至當他和阿公辛勤施肥噴藥後,看著菸葉或是稻曲在艷陽下蓬勃的生長,他都會有著無比的感動。

  是這樣的阿公,與土地奮鬥一輩子,視土地為生命的一個人,然把自己辛辛苦苦開墾出來的心血成果給輕易的賣掉了。而且沒有事先跟他談過,讓他先知道,表示表示意見。雖然土地的權利是阿公的。但是心靈感覺上,他應該也有一份。阿公應該也可以了解呀!他太不敢相信了。

  「這是巴桑介紹的才能賣這樣的價錢。人家要整體規畫,我們那塊土地在進門的路口上。這機會不多哩!」阿公有些氣短的解釋:「你知道,土地的生產已經不可靠了。阿公年紀又老,沒有什麼可以長久保留的。我不再留戀那片土地,我也不想讓你迷戀那一點點田,沒有什麼出息。當然,牛尾溪是我和你阿媽共同打拚一生的地方。但是這筆錢可以完全改變我們的日子,阿公這一生再也無法賺到這樣的一筆錢。我覺得有需要。」

  原來是巴桑成的。宋祥輝心情混亂又複雜。他不贊成阿公賣地,但好像阿公也是對的。爸爸媽媽對土地原本沒有好感。尤其是媽媽,要她再多留鄉下繼續耕作,她說她包準跟爸爸沒完沒了。「做就有、吃就無。」媽媽厭惡田事,她說寧願做女工或擺地攤,收入也比家中一甲地好。叔叔不管家中事姑姑出嫁也管不著。只有阿公覺得生命與家園土地是不可分的。阿媽過世了四年之後,是巴桑讓他和阿公都重新又感受到了家的氣氛,當她在這裡操持家務的時候,空氣中就飄著一種溫馨的氣流。但是巴桑不是傳統的家庭主婦,不是埋頭整理家務、耕耘田地的婦人。田地對她只是一筆筆的財物,她仲介土地買賣,田地只是商品,她不視它為生活的依據,也不管它的生產力。只問它的商品價值有多大,可以值得何種價目。那麼巴桑是個唯利是圖的市儈嗎?即使是現在宋祥輝最不高興的時候,他不會這樣批評她。阿公辛苦工作所得,與巴桑仲介所得是不能相比的,同樣從土地得到利益,態度不同,結果是巴桑一個婦人家開著進口轎車,而阿公得靠兒子接濟零用。難怪阿公終於還是轉變了想法。或許,阿公也是對的吧!只要能獲利,又何必管他怎麼使用?何況阿公年紀大了,一年年耕作越感力不從心了。雖然是這樣想,宋祥輝還是感到心緒不舒暢,有著有氣無從氣起的感覺。

  「牛尾溪的田賣掉了,只剩莊背那片,我也無法當農夫了。其實,當農囚也不是什麼有出息的行業。」他沮喪的說。

  「憨孫。要田地就買呀!我們可以買比牛尾溪田大兩倍的,阿公保證。」

  「我們哪有錢去買那麼大的田地?」

  「巴桑會幫我們找到價錢合適的田地。我們原來的三分多可以換五分多,不夠的可以銀行抵押貸款。巴桑跟銀行經理很熟,可以借到地價的百分之八十哩!」

  「可是銀行要還本還要繳利!你跟爸爸和叔叔講過了嗎?他們繳得起嗎?」

  「誰要他們來繳,我們耕個一年半載,只要有人出得起價錢就賣。都市裡的那些有錢人搶著來鄉下買土地建別墅,只要有地就有錢,轉幾次手就行了。」

  阿公說:「我只想要賺一片大的土地給你,登記在你名下,然後就不賣了。你說好不好?那就是你的財產。」

  阿公又興奮又自信。宋祥輝很感動,阿公確實是處處為他設想的。要耕田當然先要有田地,憑他們這一點地,餬口還可以,但是無法施展手足,除非有大資金購買土地,否則也就只能將來養老才歸來故鄉了。像爸爸和叔叔,不出去打拚怎麼混得下去呢?只是,阿公和那些田販炒土地,隱隱中,他感到不對。難怪阿公近來常常不在,打電話回來都沒有人接。他想反對,想一想又把話嚥下去了。

  「我去升熱水爐,全身都是汗。」他說,轉身要走,腳盤一陣抽痛,痛得他差一點坐在地上。

  「我還是騎車載你去看阿昆師揉一揉好。」阿公快步過來扶住他,接過他手中的紅茶瓶子。

  宋祥輝很快就站穩了,腳盤輕輕地轉動後不再那麼僵直發痛。拐著步也能行動。

  「不要緊!阿公,兩天就好了。」他說。然後他聽到汽車開進禾埕裡,車門打開又關上的厚重聲音。他知道是誰到了,果然巴桑的聲音隨即衝了進來,仍然是那嬌柔清脆的,帶著執傲的豪爽氣,說明著她的態度,那是擺明了什麼都不顧忌,我行我素的。宋祥輝舉步想迎出去,像平常那樣,他是喜歡巴桑的,甚至是有些依戀之情吧!但是他忽然又止步停了下來,不是因為舉步牽痛了他的腳,而是內心深處竟然生出了微微的不快與反感。他想到了爸爸和媽媽。眉頭不覺深深鎖了起來。

  阿公看了他一眼,放下他快步走了出去。他在花棚底下,乾脆踱到矮木凳前坐了下來。兩隻狗欣喜的靠過來。

  「老貨仔!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巴桑的聲音幾乎是尖銳的!「你要的那塊土地,地主點頭答應了。」

  「是嗎?太好了,他不是不答應的嗎?」阿公的聲音低沉、興奮。

  「都是你的福氣,我以前去商量過六、七次,拖半年多了。對方有一點疑慮,怕我們買去了做生意,要轉手再賣,那樣的價錢他會吃虧。不過見到你以後聽到是你要的,他覺得你這個人老實可靠,是真正的耕田人,所以才肯賣的呢!哈哈,告訴你,這塊土地一年半之內轉手,穩賺一倍以上。」巴桑的聲音急促高亢,宋祥輝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他知道阿公又要賺錢了。他摸摸口袋裡的五千元,卻完全沒有興奮的感覺。

  「賺了錢我要分紅啊!」巴桑又笑了。

  「隨妳自己拿,要分多少就給多少,好不好?」阿公語帶笑聲,十分開心。

  「明天就到代書那邊簽約,對方是老實人。只怕旁人教唆。要不然應該不會變卦!」巴桑說:「最好晚上去,但是又怕對方覺得我們太急迫,反而不好。」

  「是,完全聽妳指揮!」

  宋祥輝不願意再聽下去,阿公和巴桑談得又開心又投機。他起身一拐一拐向後院圃地走去。以前阿媽在這裡種了大片的青菜,他也曾提水來幫忙阿媽澆灌。阿媽是篤篤實實的農村婦女,全心照顧丈夫和子女,再就是田園和家庭,死心塌地的追隨著阿公,到死也都心滿意足,從不抱怨。宋祥輝好久沒有想到阿媽,這時忽然覺得好懷念她,同時心中也感到絲絲落寞。

  明天星期六,回高雄去看爸爸媽媽吧!他那樣想想於是比較開心起來了。

  ────刊登《民眾日報•星期小說》一九九三年十一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