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菸田

鍾鐵民

  晨風,吹得路邊竹子吱吱哀叫著彎下腰,竹尾飄呀飄的在風堨朝遄C昨天晚上,糊婼k塗地倒下便睡,連今天要摘菸葉都給忘了。

  連連地做著好夢,醒來渾身都舒暢,吸吸涼風,我真忍不住想要高唱起心肝阿妹來。不過,太遲了點,人家早就下田半天了。我抖抖牛繩,在空中摔個花圈,拍的在牛後臀上擊了一鞭!

  「口歐!快走。」

  鐵皮車輪,在高低不平的石土路上叩著,發出隆隆的呻吟,彎過山嘴,眼底是個寬闊的山谷平原。放眼望去,盡是一片綠油油的菸田,彎彎曲曲的綠秀溪縱貫全谷。河床上裸露的巨大圓石,和兩岸的蘆葦,矮樹、點綴了菸田的單調,這片美好的田園,就是我們的──頭家的田地啊!

  西面的山頭,浸浴在耀眼的陽光下,山坡下的相思樹,正隨風翻起陣陣樹浪,谷地卻處在山的陰影中。摘菸葉的人們全淹沒在綠色的菸海堙A只見一頂頂的草笠在表面浮動著。

  喂──我高聲長呼,四面山群也隨著喂喂的反響。

  一隻手臂舉起來了,接著也傳來一聲長長的呼喚。

  喂──。

  菸葉的辛辣味兒飄送了過來,我拍拍牛背,上好車檔,下陡坡,輪子和木檔摩擦出使人牙齦發酸的咿呀聲,傳遍了全谷。

  路邊攤開的破麻袋上堆著高高的菸葉,又長又厚的菸葉看起來是多麼可愛呀!多少年沒種得這樣好的葉子了,只可惜……。

  停好車,解下牛絆繩,重重的在牛後臀上拍了一巴掌,老伙伴就大搖大擺地爬上山坡上去了,山上有的是嫩菅筍,好好兒去塞飽點吧!

  隔河那邊高呼怪叫得那樣熱鬧,我也自顧自的笑起來,好像有傳染性似的,我只有跟著那邊的笑聲笑;我太高興了。

  安妥車板,我兩手不停地把菸葉撿齊了往車上裝。山歌儘管好唱,活兒卻不能不趕,下午是不能摘菸葉的,這活兒比什麼還緊,跟趕救火似的,延不得。

  貴香挑著大擔的菸葉,沿著田塍走過來。綠色的雨衣被菸油染成了黑色。只剩領子上還依稀能辨出它本來的面目;草笠拿在手堙A頭髮亂得像隻烏鳥窩,又鬆又亂;圓臉上掛滿笑意,笑得非常迷人。

  新德和阿鳳嫂升上河坎,也先後的沿田塍過來。新德黝黑的長臉上密密麻麻的長滿了青春痘,步伐又快又穩,鼕鼕的像陣風,把阿鳳嫂給撇在後頭老遠。

  「喲!阿壬哥好意思?到現在才下田哪!」貴香放下擔子就嚷:「人家都快摘過河來了。」

  「困了幾夜了咧,昨天晚上又起下乾菸葉七八百竿,雞啼才睡。那像好們這般吃飯不管事的那麼享福。」

  「阿壬哥,我看八成你晚上在攪鬼。我到上面去還蒙著頭大睡。」新德這傢伙嘴上最刻薄,他可以跟女人們肆無忌憚的調笑。碰到我,哈!可是針尾碰到鑽,辣椒遇著薑,討不了便宜。

  「唉!好久沒有看到新妹,想來想去整夜都睡不著覺。」我說。

  「呸!羞死祖宗啦!」兩個女的尖叫:「人家新德的姊姊是老師,連看都不看那樣的厚臉皮哪!」

  我哈哈大笑,新德這傢伙也有沒可奈何的時候啊!

  「咦?阿鳳嫂,妳這擔葉子誰摘的?」我翻開阿鳳嫂擔子堛熊珚迭G「太青了。」

  「好像是招金摘的。」她遲疑了一下回答。

  「招娣自己呢?怎麼把小姑娘也找來?」

  「昨天招娣被菸葉傷了身子。怕人手不夠,才教她妹子來。」

  「呃?真糟!傷得重嗎?」

  「開始很怕人。早上我打她那堥荂A她已經坐起來縫衣服,大概不很重吧!」阿鳳嫂說。

  招娣是我們工作班子堛獄O柱。二十六歲了還沒有嫁出去,在這一帶是很不尋常的事情。但是,她的一手好活兒可真不含糊哪!脾氣僵得可怕,其實又何必逞強?她明明曉得菸葉上的露水會醉人,卻經常不穿雨衣,到底還是傷到身子了。

  「今天幾個人?」我問。

  「連阿錦嫂八個。」阿鳳嫂說:「要教招金回去嗎?」

  「教她每株少摘一片葉子吧!青的留著下期摘。」我說:「順便叫順妹來幫我裝車。」

  「不用叫!看那邊不是嗅到腥味找來了?哈……。」新德報復似的大笑著走了。

  順妹身材高大豐滿,圓臉上甜甜地笑著,原本嫌小的眼睛更瞇成了一條縫。我聞到一般熟悉的體香,全身登時輕起來了。她今天真漂亮,脫掉了外面的黑雨衣,竟穿得一身乾淨的洋裝。我咯咯傻笑著看她捲起衣袖,熟練的撿著菸葉,噢,那隻噴著粉兒的手臂兒……。

  「又發神經了。」她遞過一把葉子,惡狠地瞪我一眼。

  「妳今天好漂亮。」我止不住笑:「香噴噴的迷死人啦!」

  「嚕囌鬼!」她也笑了。

  我一層層把菸葉堆上去,小心著弄斷葉骨。

  「你看這葉子多好!肥肥重重的。」她理著菸葉說:「真罕見這麼可愛的葉子。怪的就是烤不好,實在想不通。」

  「今年雨水太好,淋了這陣雨,把黃葉又給弄得回青回嫩,烤起來顏色先就差了。排水又排不好。菸葉像在菸樓婸],葉蒂一爛,都掉了下來。如果不幸碎葉穿過鐵線網,觸到燒得紅紅的鐵筒,連屋子都會燒掉,那才倒霉哩!葉子長大,肥厚也是沒有用的。」我說。

  她搖搖頭,嘆了口氣說:

  「每年天旱,爭水爭得拿刀握棍,今年不爭水了,卻又這樣。我們這些莊稼人兒,就是注定要一輩子苦。」

  「妳也天天忙嗎?我日夜蹲火場,想出去真不容易。」

  「可不是呢!今天這家摘菸葉,明天那家斷菸筍。轉來轉去一連半個月沒歇過,真累得腰骨都伸不直了。昨天招娣姊給弄倒啦,現在還在床上哩!」

  「昨天不是在妳們家摘嗎?」

  「正是。真把我嚇死了。我爸爸出去請醫生,我和貴香把她扶回家,弄到晚上十一點多才把菸葉穿完,擺進菸樓堿[好,雞已啼頭更。躺下眠床,剛合眼皮,天又亮了。」她說著,樣子是那樣的憎惡、不滿:「只不過多幾文錢好賺,命也要賣給它,真個菸業!冤業!你倒真做不厭也做不怕?」

  聽她一發牢騷,我心堣S怕起來,我很擔心她又提起上次的問題。雖然我天天為這個心焦,考慮了又考慮,卻沒能夠下決心。要是她突然一問,又要氣得半死。

  「晚上我們看看招娣去。」我岔開話題說:「我們也好久沒有在一起了。」

  摩托車噗噗的響著,今兒頭家可來得真早。他也心急啦!我們相對會意地笑了笑。

  「呵呵──你們早。」頭家車子還沒有停穩就嘻嘻呵呵地笑開了。這正是他的特點,對誰都能笑得那麼親切那麼自然。難怪他名望高,又是鎮民代表又是農會理事,一大堆名頭。他的白皮膚,方面孔,映著剛翻過山頭來的陽光,顯得生氣蓬勃,熱情洋溢。

  「呵呵!順妹辛苦啊!早點下工休息。」他嘻嘻地說:「有你的信呢!阿壬。」

  看看信封,熟悉的狗爬字,是第四封了。我偷看順妹,她很快地溜了我一眼。

  「昨天下葉了,這場菸葉烤得怎麼樣?」頭家低低的,滿不在意似的問,我早看出他眼堶═薊滌{光了。一場葉子值數千元,辛苦了多少時間,也不過八九場葉子啊!

  「爛是沒有爛掉,就是顏色褐褐的沒有油性,而且十多竿葉子不太乾。」我說。

  「沒有爛掉就太好了。外面情形壞,實在教人心寒。」頭家乾笑著說:「幾千元的東西挑去糞堆媟f肥哩!」

  「以後會好些的。沒有再下雨。」我說。

  「呵呵!就希望這樣哪!」他朝隔河工作的地方張望了一下。新德和貴香又挑著葉子爬上了河坎。

  「你們慢慢做,我先上去看看。今天宰雞啊!呵呵。」

  摩托車爬坡叫得很響,噴出一股青色的煙霧在空氣中翻滾,汽油味隨者微風飄送,隨即一切又都消失了,仍留下清爽的山風和暖洋洋的太陽照耀全谷。

  「張明亮的信。」我說。

  「哦!」她停了一下,想說什麼,卻又默默地埋首工作。我也不願意說什麼,且等著我看完信再說。隔河,喧鬧的聲浪不停的傳來。

  「好熱鬧。那唱十八相送的嫩嗓子是招娣她妹子吧?唱得真好。」

  一班小孩子趕牛入山,落群的小牛哞哞哀叫著;又一班伐木工人,帶著刀鋸,提著便當,也談談笑笑的往山堨h。我們做得很愉快。連半山的畫眉也吱吱喳喳聒噪得正起勁。

  我命苦,注定是討食婆的兒子。閻王放我出來這個世間,童年卻也失去了我爹。留給我們的只有一間破茅寮挨著一角菜園地。我媽多病,躺下床便是半月十日。我不知道媽媽怎樣把我跟哥哥養活的。我還依稀記得,母親拖著病體,揹著我,牽著哥哥一家家去討些殘菜冷湯。

  我也沒有唸多少書,小學堸革V了幾年,小要飯的沒人理會,只唸到四年級就滾了出來,斗大的字倒也識得一些。平日堥S親沒戚,沒有朋友,清明不用祭祖宗,過年也無須敬關爺,母子三個把破寮一關,就是我們的天下。

  頭家原是我遠房表叔,但是,我們各房不相往來,已是一兩代以前的事了。我已忘記是那一年來到頭家家堙A也忘記怎樣跟上他的。我只記得一開始就和財發伯一起看羊。俗語說:「掌牛有牽,掌羊有跑」,可真他媽不錯,三十幾隻羊在山上,就像有幾百隻那麼多,整天追來追去累得牛死。財發伯是膿包,半瓶米酒能使他死睡大半天,有時我羊兒趕歸欄後,還要打起火把找老財發。

  寂寞,不自由,苦啊!我幾次跑回家,和哥哥一同爬到床底藏著,還是叫母親給扭著送回山堨h,由看羊到看牛下田,一年年流水一樣流去,摸摸下巴,鬍子渣兒已經粗得刺手了。

  十幾年來頭家的照顧不能說不好,吃穿用的,樣樣齊全;自從在這山谷堸竣F菸樓之後,我儼然成了山堛漸D子。田堛漕ヾA家堛漕々@大堆,好在還有長工阿錦哥夫婦,又有老財發伯管理許多家畜,大家住著倒也像個家。頭家鎮子埵陵a有店,是難得進來照管的。

  這天下午餐桌上,頭家很興奮,開了瓶紅露,勸著大家喝酒,話也特別多,白白的面孔泛起微紅,顯然有酒意了。

  「呵呵,大家不要客氣,自己隨意好。」他睜大眼睛,掃視著每一張臉孔。

  「今天我要在各位朋友面前說幾句話,也請各位作個證,看我說的話算不算數。」他手捧酒瓶做了個揖;聲音有些急促,語氣卻頗肯定:「我們結了多年鄰舍,一向承蒙大家幫忙照顧,這點要特別感謝。另外我要說的,是我這賢侄阿壬。

  「阿壬等於我半邊身子,這一點大家也知道。我自己兩個孩子沒用,全在外面唸書;我自己店堥き﹞S多。要不是阿壬在這堣撽]章苦,我實在沒有今天的安閒。」

  他頓了頓,換上另一種語調說:「他在我這堙A就是我們自家人,我一向就把他當作自己的兒子。也年紀也不少了,自他前年退伍後,我就打算替他成家。

  「前些時我托人替他問過兩家姑娘,都是他自己推辭掉,是不是他有意中人,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有一點,不管他中意誰,我若沒有誠心替他辦這陣親事,大家可以罵我說話像狗吠。」

  我感到窘極了,頭家講這種話,好像我曾抱怨過什麼似的,順妹在那邊已經瞟過我好幾次了。頭家剛坐下,由新德領頭轟地大笑大叫起來,我極力應付著各種善意的取笑,匆匆忙忙丟下飯碗便溜到菸樓前的蔗葉涼棚底下。

  我得想一想!我告訴自己,撿過一支菸竿,解開一端的繩子穿上長長的菸針,然後機械地把菸葉從葉蒂串進繩子堨h。

  不錯,頭家好意要替我成家。但今天態度很特別,很明顯的他有某種的意圖。是擔心我突然離去?

  他沒有把我當外人,我不也一逕將這媯欓隻菑v家嗎?這堣~有我的生活方式,我何嘗有意離去自己的天地呢?我原就命歹,老古言語說:命堛`定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滿升。那堣ㄢㄓ@樣?何況生來直接跌落地,原是脫不開土的呢!

  可是這股力量,在心娷衝佼\久的意識,卻壓得我很難受。繩子穿滿了菸葉,我取下菸針,把繩端繞上竹竿。擺到身後,又撿取一根菸竿。

  張明亮又來信了,這次他倒沒有催促,只說隨時歡迎我。退伍後,他們幾個合起來做生意,賣力賺錢,卻也幹得有聲有色。他說這是新興行業,可以試試。

  「缺你老三,我們很遺憾。」他信婸﹛A我好像看見了他高大的身軀,聽到了他響亮的聲音一樣。

  「人總得要自己進鑽,你好一生當長工,看頭家臉色,像條狗一樣?你看看財發伯吧!」最重的壓力在這句話,雖然聲音輕微悅耳,卻天天迫得我透不出氣。他沒有說錯,自然我不能像財發伯一樣。只是我有點害怕,害怕新的生活。

  那麼!頭家的一席話是有因而發的了。難道他已看出我的不安嗎?我或許只是敏感罷了。那麼我是不是該正式向他提起呢?我又換上另一根菸竿。

  順妹抱著一抱菸葉進來,坐在斜對面的矮凳上,拿起菸竿解開繩索。

  「你跟頭家講過嗎?」她問。

  「還沒有。」

  「那他怎麼好好的忽然提這些事呢?是不是他看了信?」她偏過頭來看著我:「信堳蝏羃〞滿H」

  我看著大班的人擁出飯廳,對她笑笑說。

  「晚上告訴妳,我們要好好談談。」

  「好吧!我在招娣家等你,一定來。」她說著調皮地扮個鬼臉,貴香已一腳踏進涼棚來了。

  我們從招娣家出來,大地已經沉寂,月牙兒剛剛爬上山頭。周圍蟲聲此起彼落地輕唱著,似在讚嘆這美麗的夜。山的輪廓,樹的微影,一切是朦朧的,夢幻的。遠處野狗低沉的吠聲,伴著我們的腳步。

  「不久過年,又加一歲啦!」她踢著腳邊的草莖,幽幽然地說:「你真該有什麼打算了,等到頭髮變白後,還能做什麼?張先生又在催你去吧?」

  「沒有,這次他沒有催,只說歡迎我去合夥。」

  龍眼樹枝斜斜地垂在路邊,我舉手扳住頭頂的低枝,選了一片嫩嫩的新葉嗅著。

  「過年時,菸樓正在停火期間。最好我們能先去看看。他們也想見妳哩!」

  「你告訴他們了?」她忽的停下步子,轉過頭來瞪著我,目光懾懾逼人,我能感到它所含的責問的意味。

  「不能讓他們知道?」我囁嚅地舔舔嘴唇。

  「我──我不知道。」她收回目光繼續低著頭向前行。

  綠秀溪上的小鐵線吊樹高高地懸在河面上,順妹在橋中央坐下,把兩腿伸出橋欄外糪拑菕A吊橋一晃一晃的也隨著搖盪起來。我傍著她,斜斜地扶靠著鐵纜立著。

  風把兩岸茂密的權木吹得簌簌發聲,鐵纜上蒙著薄薄的露水,涼涼濕濕的有些冰手。

  「今天,那個潤德伯母到我家去了。」她把頭伏在我腿上,平靜地說。我能感到她臉上肌肉的牽動。

  月光將破碎的樹影投射在她身上髮上,風吹樹搖,影子像在顫抖似的跳動。我心堿藒M生起一股無名的驚懼,我常擔心著會有這種事發生,現在不是來了嗎?我真不知道我們能不能在一起。這該下十八層地獄的媒婆,該死的潤德伯母!我心堜G著。

  「誰?」我顫聲輕問。

  「我也不知道。我媽剛剛要跟我談,我沒有理她。」她揚起頭對我安慰似的一笑:「你害怕啦?」

  我搖搖頭在她身邊坐下。她輕輕地靠過來,安靜地讓我摟著。我把龍眼葉子含到口堙A悶悶地吹著番調小曲,調子是憂鬱的,哀怨的,我被自己引得眼角癢癢。心堛熙掉v使我不安,我不知道未來是福是禍。

  「順妹。」我吐出樹葉,摸摸眼角。

  「嗯──?」

  「我們──妳爸爸會反對嗎?」

  我感到她輕輕顫動了一下,把我的手指握得很緊。許久許久才低低的說:

  「大概不會。」

  這就是啦!我告訴自己。前面的道路很黑暗,我可能落進深谷下,但是我得要儘量向前爬。明天,給張明亮信,告訴他我已經決定了。趁別的事沒有發生前,趕緊先抓住她吧!我相信她會走向我的。想到這點我較開心了。

  樹影漸漸從身上移開,明月爬上了樹梢。我替她理理飄散的頭髮,拍拍她的肩膀。

  「走吧!我們回家去。」我說:「明天妳來這堙A等我的消息。」

  回到菸樓剛過半夜,屋媕R悄悄的。阿錦哥他們全睡了。老黑搖著尾巴親熱地迎接我。轉到火場後,把菸樓中的溫度表拉近看窗,透過玻璃!卅度,剛好。明天再悶一天,讓這些葉子變得像黃金般的顏色。我也正可以出鎮去找頭家談談,也得回家去看媽媽了。

  媽媽在屋後菜園堙A密密籬笆篷中,只能看到她的藍衫在搖動。我支起單車,把後架上的米提進屋堙C米缸空空的,掀開鍋,有幾根煮熟的大甘薯。灶子冷冷的,不知道什麼時候停火到現在了。我一陣心酸,推開後門。

  「媽!我回來了。」

  「誰?阿壬嗎?」媽媽緩緩站起,眼眶紅紅的,在陽光下努力地眨著,媽媽蒼老了。佝僂的身子,遲緩的步伐,二十幾年艱苦歲月,使媽媽變成了老太婆,不知道要那一天才能享清福呢!哥哥靠不住,經常隨著些孤群狗黨閒蕩,那日他能回頭,就是母親的福氣了。

  「想摘點菜去賣。」媽媽笑笑說。望著老人家的笑容,我再也忍不住慚愧和悲痛,我從來就沒有為母親著想過,我只自私地為自己打算。我離去,再有誰來照顧她的生活呢?往常三五天回家一次,這回只多耽擱了幾天就這樣──

  「哥哥呢?」我問;心堳雂ㄟ矽部C

  「誰知道他鬼混到哪堨h了,昨天早上就出去,到現在鬼影都沒有看到。」媽媽說:「很忙嗎?好久都不回來。」

  「烤菸葉,脫不開身。我買兩斗米在缸堙A這堣郎吨萱p帶在身上用。我要等菸樓熄火後才能再回來。」

  澆完菜,打滿水缸我才出門。望著一根根用木柱斜撐著的破茅寮,我心塈韞[沉悶起來。

  頭家在舖子婺繯X個男人圍著飯桌談話。年關已近,洋貨店生意很盛,頭家娘在外面忙著應付客人。

  「我侄子阿壬。」頭家向對面穿西裝的老頭子說。我認得他,就在洋貨店隔壁農會推廣組做事,我不時向他買農藥。

  「農會的阿木伯,你認得嗎?」頭家笑著對我說:「這兩位是屠宰場的金星哥和對面粄仔店的全盛叔。」

  我朝大家點點頭,在阿木伯旁邊坐下。

  「菸樓生火了嗎?」頭家問。

  「沒有,這期葉子太青,黃變期要久一點。晚上可以起火。」我說。

  「你看田媯珚重蝏羆芊H要不要再噴次藥?」

  「正是呢!我發現不少葉子生白星兒,馬上需要噴一次。」我說:「今天要帶瓶藥回去,上次的都用光了。」

  「要噴白星兒嗎?波爾多劑很有效,我那媮晹酗@些兒。」阿木伯很熱心地說:「今年白星兒特別多,種菸的家家都傷腦筋。聽說這白點兒一燻會變黑點,彈一彈全往下掉,可是真的?菸葉破了洞,價錢不是要差了嗎?」

  「唉!差又有什麼辦法呢?種菸的慘不就在這媔隉H沒早沒晚,沒老沒少,一年奡N要忙半年,而且赤星兒啦,白星兒啦,上粉啦,反種啦,一大堆毛病。要是天要作壞,一場霜下來,大家全完蛋。就算全部平平安安吧,繳上去沒有好等次,也是白辛苦。」頭家說著不住地搖頭。

  「我說發貴哥。」粄店的全盛叔說:「你們有菸樓的才是大主兒哩,每年繳菸葉都用洋巾包鈔票,人家想得要死還想不到菸葉來種呢!」

  「嗨!全盛,你看人家在吊頸還說在盪秋千。你要知道,種菸的人家,全年衣食全看在菸葉上啊!平常堶阞獄酊滿A一句話;繳菸後償。菸籽還沒落土,菸葉已吃掉一半啦。等到繳菸葉,菸廠扣肥料,借款,稅金,剩下的錢領出來,這家店那家舖子分著,到家能給小孩子留下一點糖果錢,那就算不錯了,有什麼好的?像牛一樣地做啊!」

  「這是真心話!我自己有菸樓,知道得最清楚。」屠宰場的金星哥也長長地嘆口氣說:「我真做得怕了,不分老少,從落菸籽忙起,做苗床,淋肥澆水、移植……。」

  順妹把菸葉叫做冤業,可不是沒道理的,從做苗床到種菸,那樣不是把人當作牛使?就說移植後的照管吧!白紗帳子白天掛起晚上收下,或半夜三更下幾滴雨,慌慌張張又要鑽進苗床撐起來,怕蚯蚓把苗根鑽鬆,又怕土狗仔將菸葉咬破,日夜不住要巡視,到葉子有巴掌大了才可以種植。菸畦一行行用尺量,用線牽,澆水,把腰彎到站不直。然後呢,中耕培土,施肥,捉蟲噴藥,沒有一天不往菸行媃p。菸兒長到齊胸高了,開始三五天一次地斷芯拗芽,這才是最惱人的工作。就算菸葉燻乾了!也還得壓製,撿選、分等、包裝,全家老少都沒閒著。人手少的家庭,真夠瞧的了。過度的工作,菸葉的辛辣,癆病鬼多了,沾上葉子上露水的倒了,因噴農藥自中毒的也不少,誰說不是冤業呢?賣命賺飯吃。除了這行業倒也沒有更好的。

  「……去年普遍等級差,一年比一年壓得更緊了。」金星哥對大家對:「你不是說也繳得壞嗎?」

  「可不是?我認為天下最不公平的,莫過於繳菸了。自己老命拼出來的東西,隨別人去分等分價,還不得異議,天下那有這等的生意?」頭家說:「我們那組塈矞滷o最差,無形無跡就虧上萬元啊!」

  去年,論色澤、葉子,我們並不比他家差,等級卻最壞,繳菸葉那天,我真恨不得找人算賬。他媽的把人當瞎子,他的口比佛祖的法言還靈,一等二等三等隨他高興。六七包上等的貨色,我從十包中精選出來的,他輕輕鬆鬆就統統喊二。要不是頭家拉的緊,當場就有他看的。不過,我怕也要去吃幾年飯團去了。

  「還是你,阿木哥,你好。清清閒閒的領月給,一家人不受風吹雨淋,真是前生修來的福。我要不是有這間破爛店面撐著,早垮了!」頭家說。

  「嘿!誰不知道你發貴哥是大主兒?我領五年月給也抵不上你一年菸葉。」阿木伯哈哈乾笑兩聲,立起身來伸個懶腰:「唉──,回辦公室去了,不要人來了找不到。阿壬,你等下過來拿藥。」

  全盛叔也站了起來,拖著大冬瓜似的胖身子往門邊擠;金星哥連連打呵欠,拿起桌底下的草笠戴正,一面用手指摸了摸眼角。

  「都要走啦?再坐會嘛!」頭家說:「就吃中飯了!」

  「我在燒七十二度火,教大女兒看不放心,回去看看好。」金星哥說著摸摸嘴巴,跟著大夥出去了。

  「你回過家了?」頭家給我一支煙:「你媽好嗎?」

  「好!」

  煙圈一個個飄起,慢慢地擴大搖曳。說呀!我告訴自己:事情反正得解決。但是真該死,舌頭像有千斤重,轉了好幾轉都發不出一句話來。放大膽!沒有什麼可羞的。呀!是個堂堂男子漢嘛!我鼓勵自己,責罵自己,全沒用。我只能對著頭家吐煙圈,他雖然是表叔,畢竟不是爸爸,有求於他的話,真難出口。但是想想順妹,想想那天誅地滅的媒婆潤德伯母,我膽氣突然一振。

  「你和順妹好像很有意思,你覺得她怎麼樣?」

  竟然是頭家先開口,於是我大膽興奮地把我們的感情、計劃,連張明亮的信都告訴了他。他靜靜聽著,不時點點頭表示知道。

  「──我們想出去混一個時候,趁現在還年輕多跑點路,也好見識見識事情……。」我將順妹的話搬上來,只有她讀過兩年中學的人才能說這樣彆嘴的話,這可不是我這賣死力的粗大個兒說得好的。

  「那麼你的意思是想先結婚,然後去跟張明亮合夥做生意不是?」頭家問。

  「是的!不過先訂婚,等我事業稍有成就再結婚也可以,只要先把名份弄定。」我確實在害怕著,怕那不知名的傢伙。

  「那麼你什麼時候會稍有成就?要是失敗了怎麼好?」他問。

  「我們都年輕,還怕掙不到飯吃嗎?」我又搬出妹的話。

  「所以我說你沒有頭腦就是這樣。」頭家笑了:「你根本沒有思想,你用什麼方法養老婆,有了老婆又要養兒子的啊!水跟風填不滿肚子,你拿什麼本領去換飯吃?賣力?自己都不知道餵不餵得飽呢!我沒有話講,一萬八千拿出來替你辦事大概還辦得到,順妹她爸爸可是個死愛面子的人,又是兩棟菸樓的大主兒,他會讓女兒去跟你喝西北風嗎?恐怕還要考慮考慮哩!」

  我心慢慢往下沉,沉向飄渺的深坑,就像第一次跳傘時,傘沒有開前一樣,一口氣堵在胸前,一時失去了聲音,也失去了自己,我不是沒有想到這些,我只是怕想到這些,總是樂觀地欺騙著自己。

  「有一個辦法,你們婚後仍替我照管山堙A將來我將伯公背的幾分圃園給你們,你們改良改良可以種稻子,也可以起屋。順妹她爸爸由我出面給他保證,這樣大家都好,你看怎麼樣?」頭家問。

  一口氣從胸口往下降,漸漸平順了。降落傘到底張開來了,我從心堹漸X來,綠色的大地在眼底打轉,有希望了。只是順妹會怎麼說呢?這真的對誰都好。

  「我總得教她明白!」我自言自語地說。

  對山飛雲寺的燈光在樹叢中明滅,師父夜課的木魚聲也隱約地傳送過來,一切顯得如此地平靜和安祥!

  我傍著順妹坐在橋中央,興奮地述說中午談話的經過。

  「我們先建間像樣的磚房,農暇時就回到我們的家,也好照顧媽媽。吃的用的有頭家供給……。」

  我說著突然感到不安,她從頭到尾一點反應都沒有,我握著的手在輕顫。我停下來,正奇怪地打量她,一點熱熱的水滴滴在我的手背上。

  「順妹──妳怎麼啦?」我翻身對著她輕叫。

  她一動也不動地凝視著飛雲寺的燈光,很久很久才顫聲地說:「我很難受,我們──分開來算了!」

  「我錯了嗎?」她的話使我大吃一驚,我惶惶地解說:「伯公背的圃地,我們可以改良成稻田,頭家答應要給我們。我們不是要一輩子當長工的啊……。」

  「不要說了,我知道。」她抽開手,站起身子低低地說:「我要回去了。」

  「聽我說。」我一把拉住她,吊橋隨著我們的動作,咿呀咿呀劇烈地搖盪起來:「我是為了妳,為了妳爸爸才這樣決定的呀!」

  「你以為這樣我爸爸就會答應你嗎?」她站定身子,直視著我的眼睛,目光爍爍地發著火花:「我喜歡你,我不在乎別人取笑我嫁給當長工的,我也不在乎別人取笑我嫁給討飯的做媳婦,你想我爸爸會高興人家稱他是討飯婆的親家嗎?」

  順妹的話像鐵棒當頭擊下,像尖鑽當胸透過。我頭昏昏地發怔,血液在血管中衝激沸騰。

  「我們出去,你父親就會答應嗎?」我鬆開手,虛弱地倚著橋纜,我努力控制自己,仍止不住聲嘶顫抖。

  「我不知道,但是我自己有主張。我心甘情願跟你跑,我也不拖累你,還有什麼話說呢?可是你,你誠心要替你頭家多找一個長工。」她從我臉上移開目光,低下頭憤憤地說著:「你為了我好?你有沒有想到我的困難?我們住得那麼近,出入都要經過我爸爸眼底,你以為我不顧一切跟了你,我爸爸會原諒我嗎?你教我怎麼去見人去做人?」

  她說的很快,也很淒切,說完翻身就走。我心在急速跳動,吊橋像在不停地起伏旋轉。她的步子一步步全踏在我心上。

  「等一等!」我大喝一聲,彈簧一樣衝出去。

  她站住了,倏的翻過身子,站得直直地瞪著我。

  「你要幹什麼?」她冷冷地問。

  我感到她像不住的在生長高大,我要揚起頭來看她。

  「我們出去吧!我答應妳。明天,後天,只要妳高興就走。」我哀求她:「答應我。」

  她瞪著我的目光漸漸柔和起來,她嘆了一口氣說:「不要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我不願意強迫你。回去!你頭家會找到合適你的女人。記著,你我立場不同,不要再來找我。這樣對我好,對你──也好。」

  她半跑的沿田塍奔去,很快就消失在菸田和黑暗中。

  我追了幾步便頹然地止住腳步,一下癱在路邊石塊上,再也站不起來了。

  我腦子堣@團混亂,我什麼也不能想,只靜靜地呆坐著,我忘了涼風狂吹,也沒有感覺到菸田飄出的辛辣味。我一直坐到如眉彎弓升起,才拖著疲乏的身子回菸樓。

  「貴叔,我決定要走了。」我把頭家拉進土場塈i訴他。順妹今天沒來上工,她有意避我,我明白她的性情。

  頭家凝重地望著我,久久才開口說話。

  「好吧!我不為難你。你跟她怎麼辦?」他深意地說:「我昨天見到了老阿坤,我再沒有法子幫忙。他很頑強。」

  「我和順妹也完了。我不能再處下去。」我說。

  「呃?這樣也好!乾淨。」他說:「出去玩玩吧!但你得再幫我一個月,等菸期過去再走,我也好準備一點錢給你用。」

  好!就再忍耐幾天吧!我茫茫然地點點頭。

  「想開點,大丈夫該提得起放得下,還怕找不到老婆嗎?只要你有意,我定替你物色。」他豪爽地在我肩上拍著,白白的臉上有著一股正直堅毅的神情:「我這婸搨n你,這堣~是你的家。或三月兩月,或一年半載,玩厭了就該回家來。」

  我眼堣ㄙ齒颾劦x滿了眼淚,經他肩上一拍,紛紛往下滴。我沒有見過自己的爸爸,我何曾聽過這種充滿慈愛又令人斷腸哀痛的言語?隔著一重矇矓的水翳,我們嚴肅地相互對望。

  幾天迷迷糊糊地過去,今天摘菸葉又忙了一天,明天是小月的二十九,後天就是大年初一了。算算上場菸葉,整整燻了七天半。

  順妹今天也沒上工,整天都像沒有帶著腦子工作一樣,這狐狸精真能收人魂魄啊!

  我日夜都摔不脫她的影子,我不住地回想著我們在一起的許多事情。多少年了,我們從一塊兒放牛到一塊兒工作,從大夥兒到我和她兩個。往事,猶如一場好夢。夢醒了,她走她的路我過我的橋;我和你不同!這是她說的!本來嘛!誰教我是討食婆的兒子呢?人家是兩棟菸樓的大主兒哩!

  飛雲寺的燈光和鐘聲依舊,鐵線吊橋仍靜靜置懸在綠秀溪上。沒有熟悉的人影,我只獨自地憑著橋纜聽風聲,我也吹著古老的番仔調,讓那哀怨的歌聲隨風飄向菸田的深處。

  爆竹聲密密地響著。頭家娘給我一大片豬肉和蒸熟的雞。我興沖沖地趕回家,我可以看到哥哥,好好地談談了。

  「喲!帶了那麼多肉回來呀!」左鄰增祥嬸站在禾埕邊晒衣服,增祥叔正蹲在水圳旁宰雞,小孩子的叫聲不時爆起。我笑著一一招呼他們。

  媽媽正低著頭坐在矮凳上吃早飯,太陽光一條條從牆縫透進屋堥荂C房子打掃得很乾淨,卻顯得格外的空蕩。

  「阿壬嗎?這麼早就回來了!」媽媽抬起頭,瞇著眼看我:「你吃過早飯嗎?」

  「在山埵Y了。」

  我把東西掛在竹柱上,突然我全身一變,連手也忘記縮回來。

  牆角上倚著媽媽的竹杖,破草提袋挨著竹杖放著;這是媽媽從前的行頭呀!難道媽媽她又──?

  我一把提起草袋,倒出幾個甘薯和一包米,我突地忍不住大嚷起來了。

  「媽!妳,妳怎麼又出去討東西了!妳要教我們怎麼去見人呢?」我忿忿地說。

  「沒有吃的,你要我餓死嗎?」她吶吶反問。

  「我上次給你五百塊呢?才幾天全用光啦?」我大叫。媽媽惴惴地望著我,好一會才負罪似的說:

  「都被你哥哥偷去賭光了。」

  這個畜生!這個廢物!我心堣j怒。我要把他撕成片片,掏出心肝餵狗,這個該死的畜生。

  「他呢?」

  「誰知道他死到那堨h了,兩天沒有回來。」

  我扔掉草袋,衝出大門。我找他算帳去,我忍不下這口氣了。這是什麼該死的家庭啊!為什麼偏偏出生在這種該死的地方呢?我反覆地對自己大叫。

  我到鎮塈鋮鴠|眼狗德輝,也是個道地的敗類。

  「昨天我看他跟老大昌盛哥在一起。」他奇怪地打量著我說:「有什麼事嗎?我替你找去。」

  「我自己去。」

  我轉到鎮北昌盛家,背著清水河的老屋,一眼就看出破落的景象。昌盛的兄嫂在辦三牲敬神,我感到心堳蒡藃馦情C看別人家家戶戶在全心地準備過年,而我們──。

  「阿壬找你哥哥嗎?」昌盛的哥哥冷冷地招呼我:「他們昨晚三點多才回來,還在後面閒間媞峏O!」

  後舍橫間裡,哥哥和昌盛一橫一直的正睡得非常安穩。我一肚子火要爆炸了。

  「起來!」

  我抓住哥哥的前領,把他硬拖起來。

  「幹什麼!幹什麼?」他睡眼矇矓地推開我的手,尖聲怪叫地爬起來:「什麼了不起的事嘛!」

  「有話跟你說。」我把他拖向屋背河灘上。

  「你瘋啦!你要幹什麼?」他不住地大嚷。

  到沙灘上,我踢踢細沙,翻身一拳就把他打出六尺外。

  「你這個混蛋,廢物!」我破口罵。

  他爬起來瞪著我,臉上的肌肉在扭動在變形。

  「好哇!你造反!」他大怒地吼著:「你找死啦!」

  我看著他低頭疾衝過來,立刻向右側開一步,一下捻住他的頸往下壓,偷出右手在他屁股上使勁擂一拳,他向前一仆,爬不動了,我把他翻過來,抓緊衣領提起來。他驚懼地看看我,雙手抱著頭拼命掙扎。

  「我要宰掉你。」我咬著牙,一下一下朝他頰上摑著:「你算人嗎?媽媽在挨家討飯,你竟有臉皮穿得一身光整在街上蕩,媽媽在吃蕃薯,你卻把錢拿出去玩樂,你怎麼嚥得下媽媽討來的東西哪?你這畜生。你乾脆跳青潭死掉多好,你為什麼還不跳下去?──」

  我摔下他,朝他臉上吐口水。忽然肩頭被人用力一按,接著眼前一花,早就挨了一記重重的拳頭,昏昏沉沉地擊翻在地上。搖搖頭,定神一看,昌盛和四眼狗一邊一個,正怒沖沖地撲上來。我滾了一個身,順手撒出一大把沙子。

  「哎喲」四眼狗摀著眼睛蹲下去,我站定身子對著昌盛戒備,這個大水牛是出名的打手。

  「你找死!」他咆哮著一步一步地進逼:「老子要教訓你。」

  「來吧!」我衝上去死命一拳搥在他的臉上,同時自己肩窩一熱,全身骨頭都震動起來,這大水牛的拳頭真夠重,來吧!憋了許久的氣,我全發在他身上了,這才是真正的罪魁,膿頭。我不管自己挨了多少拳頭!我昏了腦子,狠命使出全身的力量進擊。

  誰抱住我的腿,我一下跌向大水牛,接著心窩挨一下,我就軟軟地躺在沙上了。大水牛和四眼狗上下壓在身上,我閉著眼等著拳頭落下。

  「不要動他。」

  耳邊一聲輕喝,我睜開眼看見是哥哥握住了兩個拳頭。

  「夠了!」他說。

  身上一輕,我滾起身來拍拍塵土。哥哥兩腿微開地站在面前,兩手插在腹部腰帶上,他兩頰紅紅腫腫地印滿掌印,我也左眼矇矓地看不清楚。肚子很難過,直想嘔吐。而且我們都不住地喘著。

  人聲吵雜地滾向河灘來。哥哥朝昌盛和四眼狗點點頭,轉過來向我說:

  「現在,我們回去。」

  媽媽扶著竹杖站在馬路邊眺望著,看到我們,又驚又喜地迎上來。她朝哥哥看看又朝我看看,驚叫地說:

  「你們打架啦?」

  「打了。」我說。

  菸兒剩下頂上兩片葉子,再兩天一摘就完了。算一算日子,從做苗床開始,到末場菸葉摘掉,整整緊張了四個月。以後檢選,分等和包裝,可以讓阿錦哥去料理。

  過年回去就沒有再出去。工作班子照樣地做著,只是順妹不再跟著大家出現。從那天晚上以後,我再沒有看見她,由貴香和新德他們口中,我卻不斷地聽到她的消息;鎮媔嶽a相親啦!出去學洋裁啦!準備訂婚啦!我不動聲色地忍著,男子漢大丈夫,滾你的好了。

  老黑衝出車路上吠,我先看了一下溫度表,七十二度,正好烘乾大葉骨。

  「回來,老黑。」我看到是順妹的妹子富妹,提著一個小包袱站在路上。

  「阿壬哥。姊姊今天過定,叫我把這個送你。」她說著解開洋巾放在桌上,赫然是兩塊禮餅。

  我心狂跳著,有股怒火在燃燒。我壓制著,心亂如麻地問:

  「你的姊姊沒有說什麼嗎?」

  「姊姊說堶惘釭F西給你。」她指著洋巾說。

  「好,謝謝妳,也謝謝你姊姊。」

  捧著她的禮餅,我真說不出心堿O什麼滋味。也好,一切決定了也免我老牽腸掛肚。我重重的呼出一口氣,如釋重負,又若有所失的坐在便床上發呆。

  鐵爐堣鴟膉f茲口茲地燒著,這當兒濕木頭扔進去也能烘烘燒起來。我加上了一段大木頭,開大風口,烈火呼呼叫得更高了:

  「你不要做呆事,我不會跟你出去的,聽我的話留下來,你只有在這兒才會快樂。我沒法不聽我爸爸的話;禮餅送你……。」

  哼哼!我自個冷笑起來。她竟想送我禮餅!真虧她想得周到啊!我眼淚都笑出來了。

  吃吧!莫負她的好意!我狠狠咬一口,豆沙餡心是酸的,從口婸蘑鴗蓱部C

  去妳媽的!少管我閒事!我勾開爐門,連餅帶信一併摔了進去;碰上爐門,我已止不住腦堛漲撘曌窵。

  昨天夜堣Q一點,最末一場菸葉熄火。一切都準備好了,給張明亮寫了信,回家看看母親和哥哥,晚上辭別頭家就可動身北上。

  「你放心做事,早年我帶著你們兩個也沒有餓死,現在一個人還怕什麼?」媽媽的話在耳媗T起。

  「有我呢!我就回磚窯去挑磚,養得起媽媽。」哥哥的聲音也接著響起:「不要瞧不起人,否則我可要找你真正地再打一場。」

  想到哥哥,我渾身都舒服。我早就該找他打一場的,真沒想到一架把他打回了頭。想到除夕晚餐的情形,我又笑了……。

  「你把我打得不能吃東西啦!」哥哥摸著臉頰忿忿地抱怨著:「那有弟弟教訓哥哥這樣教訓法的?」

  「我不是你弟弟。」我沒好氣的頂他。

  「好厲害,就像要吃人的那樣子,也不怕嚇死人。」他揶揄似的說:「你是當家,你有權利管我,我叫你哥哥好吧!」

  「你不要得意,我就走了,讓你去當家。」我說完轉身對著媽媽:「媽!我菸葉燻完要出外做事去了。」

  哥哥放下摀著臉的手,和媽媽一同注視我。

  「你到那堨h?」他問。

  「北部。跟以前同隊的張明亮合夥做事。」

  他怔了一會,才突然想通了什麼似的,用堅定的口氣說:

  「好吧!你去。家埵釦琠O!剛才你那幾拳把我打醒了,使我想到了媽媽和自己。我們原打算出了年溜出去跑碼頭找快活的,昌盛認識許多弟兄,不時往來。現在,嘿嘿……。」他苦笑著收住話題。

  「哥哥,不要嫌做工下賤。三十元一天的工錢你嫌少,一定要大把大把鈔票才賺,你怎不想想自己的身份呢?」我說:「做零工嫌倒架子。磚窯堛矕蟀D磚又嫌苦,你要做什麼好?」

  「行啦行啦!」他笑笑說:「揍完了又要訓,真要命!你可知道我有多苦悶?我們窮,沒有誰正眼看一下,做死做活地還餵不飽肚子──。」

  他說著忽的打住,瞪著我奇怪地問:

  「你好好兒替發貴叔照顧農場,為什麼也要走呢?」

  正如他說的:我苦悶,我寂寞,我沒法再挨下去。我告訴他順妹的事,這回他沒笑,聽完後嚴肅地說:

  「我了解,阿壬。你確實要換換環境。放心找張明亮去吧!以前有你在,我倚著你,你以為我真的不能自己站起來嗎?」他轉向媽媽:「媽!你怕跟我一起挨餓嗎?」

  「二十幾年我沒有怕過,你們現在都知道自立,我怕什麼?」媽媽開心笑著。

  第一批伐木人說說笑笑進山去了。老黑一直跟著我走上牛車路。回去吧!不知道那一天才能再帶你去追兔子了。

  「一路順行。」阿錦哥替我把包袱掛在車把上,低低的說:「明年菸期一到,一定回來啊!」

  阿錦嫂眼眶紅紅地站在簷底,我沒有看見財發伯,他昨天就對我流了幾次淚,不知道避到那去了。我們相處最久,我看著他頭髮變白,牙齒脫落;我也在他面前長大成人。我會回來,我不止一次的對他保證,我不明白他為什麼那麼傷心,我真的要回來呀!

  彎過山嘴,田園溪流全呈現在眼底。菸田空空的,只剩下密密麻麻直立的菸幹。菸芽高高地長起,一片粉紅的菸花浮在頂上搖動。太陽剛剛翻上山頭,把全谷照顧得分外清新和明亮。過了今天,明天已在另外一個地方了;我希望張明亮能到車站接我。

  過甲河,升上高高的河堤,朝前看去,左邊是矮小的山丘,遠遠地伸向煙霧瀰漫的龍山;右邊則是開闊的菸田一望無際,此時也大都剩下光禿禿的菸幹了。

  回頭,山谷正浴在金色的陽光中;田畝堙A看得見高高突出的菸樓,那就是順妹的家。

  熟悉的地方,寫意的生活,一切全成了過去,還想它幹嗎?我收回目光使勁蹬了兩下,單車飛也似地輕跑起來,前面是大馬路,我用力地蹬著。

  菸田飄來的辛辣味好重,我眼睛都薰模糊了,掏出手帕拭眼睛,順手便拋向天空。她送的手帕,全都去妳的吧!手帕飄呀飄的落在菸行中。單車越跑越快。

  咿呀!今天菸味真奇,我視線又給薰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