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雄牛和土蜂

鍾鐵民

  我儘量收縮我腿上的肌肉,咬著牙忍耐著。哼,站就站吧!我就站它一輩子。

  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事嘛!怎麼能把錯都加到我身上來呢?誰會知道那發義猴麼嫩,輕輕碰一拳頭就流鼻血?要說支使小黃咬死番鴨公,也不能硬說是我的錯呀!我只不過想讓小黃帶牠運動運動,那老傢伙總在浴室門口呆著等吃嘛!

  多啦!不要這樣,不可以那樣,玩水?該打,玩火?該殺!真想不透大人那媟Q出來這麼多規矩。

  「站好!不准靠在牆上。不許你蹲下,好好給我想一想,你那一天沒有惹爸爸媽媽生氣過;你那一天聽了話來著!」

  媽媽的吆喝還在耳邊響。哼!絕不靠牆,一定直挺挺地站到死!不去吃飯,不去睡覺,我已經下定決心了。不過媽媽現在得先開門,讓我出去小便一下,因為我已經不得不彎曲身子壓住小腹,再也直不起腰來了。

  短命的番鴨公!短命的發義猴!為什麼別人做什麼都可以,我做一樣都不行呢?玩彈弓說是弄跛了花貓,捉蝦子去又說挖壞了貯水埤;在家堛捷媽不高興,出去玩爸爸又把我趕回來,踢來踢去,一個破皮球都不如,破皮球還有妹妹撿去當水槍呢!真是越想越傷心。

  媽媽到底跟人家在談什麼嘛!談得那麼起勁,又說又笑地那麼熱鬧,隔著一間房子還這樣的清晰。人家都憋死了也不過來看一下。再不來,我可──我可就順著褲子撒下去了。

  「太子爺治不好嗎?媽祖絕對沒有問題。他已經派人去請,沒錯……。」這是福全伯的嗓子,那專門講鬼故事的老福全伯也在這兒哪?太好了。他家就在對面山底下,他的女兒還跟我同班呢!他說將來要把女兒給我做老婆,不過我不喜歡王慧貞,她又笨又黑,誰也不要。但是我倒是蠻喜歡聽福全伯說他碰到鬼的故事。爸爸總是說他專門騙人,但是鬼總是有的吧!誰敢說他沒有在斷崖那邊的水潭碰到提著自己腦袋的鬼呢?朦朧的月光堣ㄔ翱O鬼怪出來玩的時候嗎?從前公公也說過,就在斷崖上殺掉兩個假黎。

  咦?那來的哀哭聲?嗚嗚咽咽哭得這樣的淒慘。我想到鳳梨園堛漱k鬼,便一連打了幾個冷顫,頭皮膨脹起來了。倉庫也突然暗了下來。好不容易定下心來,原來是一隻土蜂正叨著條大青蟲往米缸邊的小洞媔諢A一面嗚嗚地拍打著翅膀。該死的東西!我舉腳使勁踏下去,青蟲讓我一腳踏成水,土蜂卻飛了開去,在房埵辰麊瑣麂蒹‾鄐F幾園,然後從小窗隔間飛出去了。

  「──九成是鬼纏身,一定沒錯。還是我教他去請媽祖的,如果信我說,早去的話早好了。」福全伯的聲音又突起來了,我立刻尖起耳朵。

  「他那面鏡子不給人是嗎?正是那東西在作怪,好好的人怎麼能半夜三更從牆壁堳鶗X這些東西呢?」

  我已經知道他們在談論誰了,正是瘋子順金哥。自從他半夜堭q土牆堳鶗X一面鏡子和一把女人插在頭髮上的紅梳子後,就瘋了。不久前阿銀伯把太子爺請到家堨h,替順金哥捉鬼。那真有趣。我從窗隔望進去,順金哥正拿著他的鏡子,笑瞇瞇地照著;童乩一手握劍,一手也是一面鏡子,在房媔疇s亂跳,順金哥卻瞧也不瞧他。童乩衝到他面前,用鏡子照他,他也笑嘻嘻地用鏡子照童乩,忽然童乩大喝一聲要搶他的鏡子,他一骨碌從床上翻起來,瞪著眼睛望定了童乩說。

  「你敢搶我的照妖鏡,看本大仙要不要你的命。」

  童乩很快地退開了兩步,舉劍作勢地砍了兩三劍就出來了。發義說他的確看到黑影從順金哥身上冒出,被寶劍砍成兩半了。騙鬼!我都沒有看見,如果真的瘋鬼已被砍死,為什麼順金哥還不好呢?錦貴伯說過,太子爺是個小孩子。一定是小孩子打不過瘋鬼的原因。現在好了,把媽祖請來,又有好戲看啦!老祖母的力量自然會比小孩子大的。

  想起順金哥,也真可憐,半年前還好好的,誰想到他會突然瘋起來,他還是我們這一帶唯一的中學生哩!阿銀伯一口咬定是中了惡人的魔,誰又會去害他呢?他被關在房子堙A我天天總要跑去偷看他幾次。他家就在田那端,距我家近著。呀!又忘記聽福全伯的話了。

  「我看不是什麼,這孩子腦筋不靈,考了好幾年才考上中學,功課把他逼壞的。」爸爸的聲音:「讓他靜靜休息就行了,請什麼媽祖也沒用。」

  「不是書狂,我敢說。」錦貴伯的嗓子是最粗的:「那傢伙沒有瘋以前眼神就不對,你們沒有發現他看女孩子時的神氣嗎?他挖的牆,就是有妹房的後壁,我親眼看見的,你們該相信了吧!」

  有妹姊是阿銀伯從小抱來養大的,錦貴伯從來就不騙人,那麼有妹姊不要嚇得半死嗎?

  「哦?有這樣的事?」爸爸好像很感興趣似的。

  「不會錯的,有妹今天早上親口告訴我,他經常挑逗她,不時去挖她的門。」媽媽說:「但是我不信,一個人怎麼會這樣發瘋的呢?」

  「那有什麼不可能的?我二十幾歲那年,從城堛漸炬囍^鄉,在途中看到很多人站在馬路邊吶喊,我停下單車一看,原來是頭大牛牯(公牛)在發狂。大冬禾剛剛下土,已經被牠踐踏掉一大片了。

  「怎麼不去抓住牠呢!」我問身旁的人。他笑一笑朝我攤了攤手說:

  「誰敢過去?已經衝翻三個人了。」

  「這時一個人滿頭大汗地趕著一隻牛母(母牛)過來,把牠趕向發狂的牛牯那堨h。那狂牛向著這邊聞了聞,突然不跳了,兩耳搧著,尾巴搖著,一面哞哞叫著走過來了。我聽見那牛主在嘟嚷:

  「他媽的這絕代牛,想牛母想成這樣,看我不把你那兩粒割掉──」

  爸爸的話還沒有講完,房屋那邊的笑聲已像爆竹一樣爆開來。這有什麼好笑的呢?大人有時真奇怪。

  「小公雞學啼。」笑了一陣,爸爸說:「這花癲恐怕媽祖也沒辦法,啊?福全哥?」

  「那可不見得。」福全伯的聲音在笑聲中顯得太輕了:「媽祖能治百病,你等著瞧好了。」

  窗外麻雀在打架,嘰嘰喳喳叫得比人還熱鬧,我摸摸口袋,彈弓沒帶著,可惜。土蜂又飛進來了,這腰子細細的傢伙,我可要你的老命了。正想舉腳來等牠,腿筋一動,一股壓力壓得我透不過氣,哎喲!我忍不住了。一片滾燙的水氣從大腿上伸延了下去,我好容易才鬆下了這口氣,好怪我嗎?

  阿銀伯家請媽祖來,我跟發義也夾在人堆堿敯鷎x,阿銀伯發現我們就繃住臉。

  「不許你們亂說話。」他說。

  媽祖被裝在一個玻璃盒子中,安放在正堂祖公神牌旁邊,面前擺設著果點清茶和裊裊冒煙的香爐。童乩坐在八仙桌前的長凳上,身上穿著肚兜在低頭瞌睡。睡得那麼久,人家都等厭啦!

  發義拉了拉我的衣服,低聲問道:

  「媽祖是女人嗎?」

  「當然是女人。你這憨猴。」

  但是我自己也覺得奇怪。媽祖的臉白白的,長長的耳墜子,金黃色的衣袍,看起來跟太子爺完全一樣嘛!發義看了老半天,最後回過頭來對我說:

  「一定不是女人。」

  「一定是。」我說。

  「一定不是。」

  香煙那麼多,整個屋子都充塞滿了。我把發義拉到牆角上,他真是大笨蟲,大人說媽祖娘娘,還會不是女人嗎?

  「打賭!」我伸出指頭。

  他正要跟我勾指頭的時候;我看見媽媽跟阿銀伯母從煙霧中青著臉逼了過來。我拔腳便跑,發義遲了一步,險些吃到巴掌。

  「去看順金哥。」我說。

  窗子上的玻璃一塊也不剩了,房子堳o掃得很乾淨,壁上床上貼了好幾張鬼符,黃紙上一條條大蚯蚓似的。順金哥正扭著屁股在學女人走路,那面照妖鏡正在前後左右地照著自己。我們一看就忍不住大笑起來。

  「這兩個小鬼叫什麼?看我的照妖鏡收拾你們。」順金哥衝到窗前,用他那特大號粗嗓子又唱又叫。還用鏡子照我們,發義怕得發抖,拉著我便跑,我們又回到正堂堨h了。

  正堂堨蕉鷎x著,煙霧中只見童乩手扶著桌子在發抖。哩哩唔唔地說話。也怪!他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一位戴眼鏡的老生坐在桌邊,面前攤著紙,手奡今蛣均A童乩說一句他記一句,同時也告訴我們,不過我還是聽不懂。

  「……犯東南方喪神。」

  「備香燭告罪於北方土地。」

  「…………」

  又開了藥方給阿銀伯。接著童乩向老先生要過紙筆,彎彎曲曲劃了許多蚯蚓,丟開筆吼了一聲。

  「還有其他事情嗎?」戴眼鏡的老生先生問。

  秀妹姑在問她家母豬,福全伯問牛欄那天好動工。媽媽也上前去了媽媽問什麼呢?

  「我家鍾阿明,十歲,十二月十五日子時生,請問媽祖娘娘,他怎麼會那麼不聽教……。」

  老天!可不嚇死我啦?媽媽請媽祖來修理我,給她捉了去還有命?我鑽出人堆,一口氣跑到家堙C

  兩天沒有下去看看順金哥,不知道他是不是治好了病。學校就要開學了,我的暑假作業還沒有開工呢!要不寫好,老師怕會重重修理我了,他上學期這麼說過。而且媽媽也把我看得很緊,連發義來找我都被媽媽趕回去了。媽祖沒有把我怎麼樣,但是卻攪了一些把戲,要媽媽天天早上灌我一大碗冷水,水裡還有些灰片似的東西,澀澀的非常難吃,媽媽說,吃了就不再關到倉庫堨h。

  「真靈!這兩天都乖乖呆在家媦g功課了。」媽媽不知道跟誰在飯廳說話。聽了許久才知道是有妹姊嫩嫩的聲音。爸爸說她像是將下蛋的小母雞一樣,把順金哥給迷壞了。我倒要看看她到底什麼地方像小母雞。

  有妹姊穿水紅色的短褂子,黑西裝褲,腰間繫著黃卡其圍其裙。爸爸到底怎麼看的嘛!怎麼說也不會像是母雞!倒是有點像米缸角落堛漱g蜂。

  「你這小孩子怎麼啦?瞪著眼看有妹姊,你也像順金哥一樣瘋了是嗎?」媽媽笑著罵我。

  呸!笑話!她才迷不壞我哪!那隻土蜂差一點就讓我要了牠的老命呢!

  媽祖沒有醫好順金哥,我天天到學校經過他家時都要去看他一下。他以前常常帶我跟發義去打鳥,現在連我也認不出來了。爸爸說只要替他找個女人就行,我實在不敢相信,連媽祖都治不住的花癲鬼,會有那麼厲害的女人能治。福全伯也說不能,但是阿銀伯卻真的天天在忙著問媳婦。

  「有妹說她寧死也不嫁他,你想誰會要這樣瘋瘋顛顛的人呢?」媽媽在問福全伯母。

  「唉呀!妳好傻。人家不貪他的人可貪他的錢哪!好等著瞧好了。」

  「嫁給他,可是不要命的事。」

  「貪錢,就不要命哪!」

  福全伯母的話,媽媽並不相信,她時常嘮叨著說:「我就不信,有人貪錢不要命的。」

  順金哥的命會變得怎麼樣?我估不透。真的有女人會喜歡他嗎?

  真的,聽說阿銀伯終於找到這樣的女人了。媽媽嘆息地對爸爸說:

  「真想不到!」

  真想不到!順金哥結婚那天,我又被媽媽鎖進倉庫堥茪F。福全伯發義他們全部去湊熱鬧,笛子班的喜樂迪迪噠噠吹個不停,我卻孤零零地呆在米缸邊守土蜂。就算我不該爬到樹枝上去大便吧,也不該把我一鎖就是一上午呀!我又沒有瘋。

  爆竹聲密密地響了起來,一定是新娘到了。唉!真急死人,人家想看看比媽祖還厲害的新娘像什麼樣兒,是不是真像戲臺上的那個青臉孔的女巫一樣?哎喲!

  腿上的肌肉又開始收緊了,慢慢地,只好又彎下身子。土蜂從洞媃p出來朝我瞪著,我好容易才忍住了不動腿。媽媽再不來開門,我可就……我可就不客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