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蛇的故事

鍾鐵民

   庭院裡小黑小黃吠得很急很猛,那不是平時吠山坡上的鵪鶉或蓮霧樹上的松鼠時那麼有氣無力,而走猛烈凶性的、張牙舞爪的憤怒的吼叫。抬頭看看壁鐘;九點半。冬天的夜晚,也算是靜寂時分了。是什麼使狗激動成這樣子呢?

   禾埕過去就是斜斜的山坡,一直向下廷伸到遠處的平野地。一根強烈的光柱在坡間來去掃射著,非常刺眼。原來又是捕蛇人。背著蓄電池電魚器,戴著礦工頭盔,強光就是發自盔上的頭燈。小黑小黃看見我出來.吠得更加勇猛,狗仗人勢,如果不是有矮牆隔著,牠們早衝下山坡去了。

   「失禮呦!半夜吵到你睡覺。」山坡上的人高聲招呼,聲音挺熟,黑暗中卻看不清是誰。

   「還捉蛇嗄?這麼冷天,早冬眠啦!」我凍得抖嗦。

   「沒有哩!你看,剛才在吃水坑邊捉到的烏花,差不多有一斤呢?」他得意的用頭燈照向腰側所繫鉛絲魚籠。

   「南部的毒蛇好像不冬眠。」他補充的說:「這種害人的東西,捉光一點對大家都好。」

   也不知道是怎麼興起來的這種說法,蛇肉是清涼解毒的食品.蛇膽清心明目,至於整條毒蛇浸酒可以強精壯陽,還治風溼。於是台灣的蛇族碰到了真正可以使他們滅亡的天敵了,這是連造物者也始科未及的吧!看來最毒的還是人類,毒蛇那一點毒算什麼?越毒越引人,百步蛇是台灣毒蛇中的王者,一斤可值數千元新台幣。差不多是工廠作業員半個月的薪水,這樣注定牠非亡族不可了,捕蛇人視之為珍品呢 !

   自古蛇類就是人們畏懼又厭惡的事物。傳說中的蛇精除了杭州西湖的青白兩蛇多情可愛,簡直不像蛇外,無不凶惡陰毒,火燒紅蓮寺中所描繪那條以舌梯渡化愚弄村民,數百村民一一入牠腹中的蛇怪,更使人聞之喪膽。在西方,傳說伊甸園中用蘋果誘騙亞當夏娃,使人類陷入萬種煩惱根源的,亦是一條長蟲。蛇跟人類是天生仇敵,殆無疑義。

   當我們恨一個人到極點時,常想抽他的筋、剝他的皮、吃他的肉、飲他的血。想想伊甸園中的蛇的作為,今天人類子係將蛇甘子孫剝皮抽筋食肉飲血,似乎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從錄影帶上看到香港蛇肉店裡,顧客選定了目標,大師傅從籠中將對象提出,小刀脖子上繞一圈,雙手左右一拉,蛇皮整件俐落的撕了下來,扭斷蛇頭,十指靈活的又撕又拉,再左右分拉,於是一條條麵線般細長白嫩的肉條活活與背骨分了開來,猛火爆炒,加上香科沾料,只見一旁食客吃得冒汗。 我個人絕不喜歡蛇。住在這山麓底下幾十年,與各種蛇類不能避免的有過各種接觸。很幸運始終沒有遭到毒牙咬過。在屋裡屋外只要有毒蛇侵入,一般總是毫無憐恤的加以剿除。到底毒蛇給我們的威脅太大了。雖然這一生中還沒有聽過有親朋好友被蛇咬毒發而死的事實,但光是看到被咬者的痛苦和恐慌。已夠令人心寒了。

   鄰居桂金伯清晨巡看田水時,腳背被紅花龜殼咬到。桂金伯是一個有膽氣有見識的長輩,就是那種工作認真.使人信任又有安全感的人。那年我剛上初中,一聽到消息連上學都不顧的衝到他家去。桂金伯坐在矮凳頭上,被咬傷的右腳向前伸出,傷口只是兩個小點,幾乎都看不出來。同是鄰舍的永發伯正蹲在他的腳前,不斷的拿火柴擦火,每次用兩支或三支火柴棒,火柴盒靠近傷處,吱一聲火花剛由火藥冒出四射的一剎那正好燒到傷口。傷口已燒得泛白。燒完拿破碗片在傷處上下刮著,刮得血液滲出,使用棉花拭去,反反覆覆刮完又燒。也不 見腳面有什麼紅腫,只見桂金伯臉色發青,汗珠一串串由額頭滴落,他咬牙忍痛,不哼一聲。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蛇咬的情景,印象十分深刻。

   國小時同班又是鄰居玩伴的鳳珠.白白胖胖的臉頰上有兩個深深的酒窩,總使我   想起蘋果。是春天芝麻花開的季節.上學沿路兩旁的田野,全是一串串白色的芝麻花海。蜜蜂在花間穿梭採蜜,十分熱鬧。麻花像極一個個倒吊小鐘,蜜蜂探身進去,剛好全身埋在花筒中。只要我們手指由喇叭狀花瓣一捏,就可以輕易將花和蜂一起摘下來,蜜蜂套在筒中進退不得,也是我們上學途中的樂趣之一。

   「牠的頭在裡面,又翻不轉來,怕什麼?」鳳珠看到我們摘花峙小心畏懼的模樣,很看不起的取笑。

   「蜜蜂不會咬人!妳真笨,牠的毒針在屁股上。」我教訓她。可是鳳珠怎麼解釋   都不相信。

   「妳敢不敢摸牠屁股?」我火起來了,鳳珠毫不遲疑的拿食指去碰觸我小心翼翼摘下來的麻花開口處,那兒正是蜜蜂屁股。結果鳳珠右手食指腫起來像個玻璃珠,一路哭到學校。而且兩個月不跟我一同走路。但是比起後來她被烏花龜殼所咬的經驗,隻把蜜蜂實在是小意思。高一那年她幫父親放田水,用手扒開水涵口的土石,毒蛇就躲在裡頭。我去看她時她坐在門檻上,一臉失措茫然,口裡喃喃唸著:「我要死了!我要死了。」那種驚恐絕望的神情使她圓圓蘋果一般的臉孔都變了形。經過草藥秘方的治療。命是保住了,但她右手食指第一節到現在還是彎曲的。

   草藥治療蛇咬全是秘方,祖傳而不傳授。偏方則是千奇百怪,沒有試過誰也不知道靈不靈驗。因為被毒蛇咬傷後實在不容你一一去嘗試,要保小命,快找專家。

  有一個偏方很奇特,說是用「官被」(臭蟲)焙乾後,以針線穿成一串,常有可能遭到蛇咬的行業中人可製備幾串繫在笠帽帽沿,比如說在溪河中捉鱉的人,必須用手去探索石岩窟隆。不過,我看最有效的方法還是快送省立醫院,那兒有各種毒蛇血清,只要知道是哪一類毒蛇咬的,一針血清萬無一失,初中時老師早上慢跑居然也挨了一口,我聽到消息立刻去探看。老師沒事人似的在沏老人茶招待探看他的親友。說是注射過血清,看看足背被咬處,兩個小紅點而已。點而已。畢竟科技還是可靠多了。

   人們怕毒蛇也討厭毒蛇。形容別人惡毒就說是「蛇蠍心腸」,罵人奸邪就說是「牛鬼蛇神」,數說別人互相串通欺詐,就說是「蛇窿透拐窟」。即使是對沒有毒牙的蛇也沒有好印象,鄰舍炳金叔山歌唱得最好,在那沒有電視和電唱機的年代,夏天晚飯後我們總要在庭院桂花樹底下乘涼休息。當他的山歌從山坡下面稻田間響起來,我們就知道他又在巡視田水了。他的歌聲清亮悠揚,兩邊群山都會回音應和。父親和我總會相視而笑,我們都愛聽他唱山歌,雖然我不懂什麼阿哥阿妹的,但那種情調氣氛,哀怨中含有思慕的旋律總使人感受到陶然的美和震撼。只有母親每次必然皺眉輕罵一聲:「沒正沒經!」不然就無奈的搖頭說:「蝻蛇不咬人,樣像不好看。」

   連我都知道,炳金叔和桂娣姊因為常常同夥工作,彼此感情好像特別親蜜,而且炳金叔的田就緊鄰桂娣姊家,所以他那豪壯的「阿妹--哥哥又來咧--」就似乎有了對象了,炳金叔子女已有一大串。母親所以覺得瓜田李下,不能不顧形跡。 蝻蛇沒有毒牙,牠和錦蛇都是屬於體形較粗大的蛇,,且數量多,雖然不咬人,但乍然出現,保管嚇得你大叫阿母。牠以老鼠和青蛙為食,有時也偷吃雞蛋和小雞,所以常在屋舍附近出現,蝻蛇全身翠綠,錦蛇藍褐色,外皮上排滿黑白相間的菱形圖案。他們行動都敏捷,一見人蹤影就飛快逃命,絕不會像毒蛇那樣慢吞吞等看你去找竹枝木棍。大膽的人不等找到竹棍就開始追了,常見在牠鑽入石縫或者矮灌木叢就將逃之夭夭前,被人抓住蛇尾往外拖,於是拔河比賽開始。過程是十分有趣的,雙方經過一陣爭持,如果蛇身已有三分之二沒人石縫,而且土質夠堅固,往往把蛇身拉斷了也拖不出牠來, 蝻蛇和錦蛇雖然沒有毒牙,但並不是牠們不會咬人,逼急了也會負隅迎敵,氣咻咻然的猛然翻身撲來,聲勢頗為凶猛。小孩子對蝻蛇和錦蛇的畏懼常常超過能致人死地的毒蛇。主要是他們摸樣嚇人。

   草花蛇是田野間最常見的小蛇,除了嚇嚇小女生,是連小孩子也愛捉弄欺侮的可憐蟲。牠見人就逃,白天所出現的蛇,十九都是這一種,如果聽到水溝邊或是草叢裡有青蛙一聲又一聲間歇哀鳴,準是草花蛇在吞食牠的獵物。大人們是懶得理會牠的,只有小男生對牠有興趣,定要整得牠死去活來,雖然牠是無害的,也沒有什麼可愛之處,當一個人做事從敵對雙方都得到好處時,父老就笑他是「草花蛇領雙紅」紅就是毒。傳說造物神給所有的動物一種謀生的本領,草花蛇從神那兒領回了一份紅,後來又起貧念,把領來的紅藏在乾牛糞塊底下 ,再回神面前想多領一份,不意被神識破給趕出來,回頭去找原先所藏的那份時,沒想到牛糞已被農夫撿去堆肥去了,於是牠不幸兩頭空,成了沒有紅的蛇,沒有一點蛇感,人人喊打。不過民間仍傳言,被草花蛇咬傷後千萬別碰到牛糞,否則一定發紅無救。可惜這種傳說對牠 也並沒有什麼幫助,碰到孩子們,牠往往仍是死路一條。

   模樣玲瓏可愛的蛇卻並不見得好惹,青竹絲一般只有筷子粗細,常見牠靜靜盤在花木枝葉間,翠綠得像似玉石雕刻成的,兩眼透明像似水晶,如果不是紅色的蛇信伸縮,還真像故宮精品。別看牠小,毒性可是驚人的。現在早已作古的阿房哥,那年見義勇為幫助隔河寡居的假黎嫂打蛇,也不知道怎麼打法的,居然反遭毒口,一時哭哀叫娘的,好不悽慘。他原是北部人,在本地住久了我們已把他當作本地人,到他嚎哭時我們才又意識到他的外鄉人的身份,他哭叫時用的是他家鄉腔調,聽起來頗感新鮮也覺刺耳;這麼大男人會哭成那樣,也令我們十分尷尬,那只是一條小小的青竹絲呢!

  另有一種罕見的小蛇,我們稱之「布荊根」,最粗不會超過筷尾,黑褐色的,盤在大樹根部,像極了一枝枯樹根。牠動作遲緩,連棍子打到牠身上時都沒有逃跑的音思。據長輩口傳,布荊根毒性強,但也沒聽說有誰被咬過,大概是牠罕見的緣故。我在山邊生活幾十年,也只見過牠兩次。算牠不幸,沒有躲好。

  六歲那年我隨父母回到祖父的農場,也就是我現在住的地方來。房子就建在小山坡頂的平地上,周圍全是高密的樹木和竹林。磚造的房子已相當破舊,木板門和窗已都已半朽。父親回來後因病到台北去住院療養,母親帶著我與弟弟靠著一些祖產耕種生活,最近的鄰居也相隔半公里外。山居的日子與毒蛇為伍,只是不能和平共處,牠給我們生命的威脅太大了。所以,有我無牠。 臥房中的床原是祖父時代造來給長工們睡的大舖院式,可以睡七八個人。蚊帳也是特大號的。晚上龜殼花就掉在蚊帳頂上,蚊帳軟軟的牠也爬不出去。

  「我嚇得要死!拿棍子打牠怕蚊帳破了牠掉進去,兩個孩子在裡面睡得正熟呢!」把孩子叫醒又半夜三更的怕嚇壞他們。」母親後來常敘說當時景況:「後來我想到門後面的躅田棍,把棍子一頭慢慢伸入蛇身底下,找到半中腰的地方後,就死命的往上一挑,蛇兒飛起來掉在床前地下,我跳下去連鞋也沒穿,打得我手都痠了才停手。第二天孩子的奶奶還罵我死膽哩!不死膽行嗎?」

  一般婦女大都帕蛇,但艱難的歲月把母親磨練到什麼也不怕的地步。毒蛇碰到她很少能悻免,而她也真是有著許多驚險的遭遇。 從浴室裡抱一堆髒衣服要去洗,雨傘節就包在衣服裡面,丟進洗衣籃裡才發現。黃昏時割豬菜,豬菜藤有半個人長,割下來要一紮紮束起來,抱回家剁碎,剁豬菜時才赫然發現有龜殼花綑在裡面,腦袋已經割掉了。我們弄不清母親是怎麼割掉牠的頭的,而居然沒有被咬。

  大蝻蛇在屋子裡追老鼠,眼鏡蛇躲在土灶灰堆裡避寒。打蛇要快,不要諺語說的「蛇過了才舉棍」。母親急時曾用手中的小禾鐮啄死杯口粗的烏花龜殼。小禾鐮連柄長度還不到一尺呢!甚至在手無寸鐵的情形下用膠鞋硬踩殺蛇,那簡直在拚命。

   我也怕蛇,當牠出現在我生活領域裡時,我會毫不猶疑打殺牠們,就如同我的母親所做的一樣,在那樣的時候,我是不會具有憐憫心的。從來,在過去貧窮的日子裡,人們殺蛇是為了求生存,為活下去我們不得不消除所有給我們生命威脅的因素。殺蛇實在有其不得不然的情勢。今天卻不是這樣了,吃飽穿暖後要找新奇,蛇肉成了奇珍,滿足了人類某種惡劣的慾望。殺蛇是一種嬉戲享受。於是翻山倒海趕盡殺絕。捕蛇的人把捕蛇當作副業甚至是主業,純為販賣圖利。本島捕捉之不足,據說還一貨櫃一貨櫃的進口,人類高貴的情操是在自身生存無虞後,還能澤被眾生,兩隻陷入冰層中的鯨魚得到人類支援得以脫困,那是博愛的胸懷,憑藉富厚的財力,放縱情性,則是醜陋可惡,毒過百步蛇。其實殺盡了蛇類,野鼠沒有了天敵,將來還是成為災殃。 母親每殺了-條蛇,總是一無例外的在庭尾生起火堆,把蛇挑人火中燒烤,烤熟後夾進豬圈,於是圍著烤蛇肉的食客是一群肥豬。牠們咿咿唔唔吃得極開心。在農村養豬當副業的那些年,餵豬只用蕃薯藤,烤幾個蝸牛或蛇可以讓豬長得快。家家如此。現在蛇和蝸牛都身價不同了,只要看看圓環夜市蝸牛肉和蛇肉店裡,無不高朋滿座,有穿拖鞋汗衫的,也有西裝革履的。光就圍食的食客而言,今昔一比。身為蛇類著,雖不免殺身成仁,甚至禍延子孫,卻也足以傲視祖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