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麟的理想{c/} 鍾鐵民   阿麟和他的女朋友騎腳踏車遊紀念館,我遇到好幾次了,年前蝴蝶農場開幕,又見他們騎著最新型的變速登山車惠然而至。利用早晚涼爽的時光,放下手中的工作到處踏青,那種悠游享受生活的模樣,真讓人羨慕。阿麟大學建築系畢業,因為父親壯年去世,他放棄都市事務所的職位,毅然返鄉陪伴母親照顧家庭,繼承父親留下的小小腳踏車店,還真需要很大的勇氣呢。   「你們出來了,媽媽幫你們看店麼?」山妻問他。   「門開著,就放在那邊,沒有人看。反正有鄰居。」他很瀟灑的說。   前些時我為表示支持,到「阿麟的店」選購了兩部漂亮的越野車,與山妻經常在範圍八公里內到處閒逛。有時往雙溪深山探幽,有時到龍肚、美濃等附近村莊閒走,專挑田野間小路,常會碰到多時不見的親戚朋友和鄰居們,或停下來閒話家常問候幾句,或泡一壺茶小憩片刻;經過黃廷生老師的水果園時,更有現採最新鮮的楊桃和拔拉嚐鮮,還有吃有帶。自從有了新鐵馬,既聯絡了親友感情又達到了休閒運動的目的。    宋芳祥老師每次從台中回來,一定夫婦兩人帶著健壯的小兒子,三個人騎著兩大一小三台越野車,早晚在遼闊的家鄉田野間徜徉,從這一個村莊到另一個村莊到處遊覽,這樣騎車,可以遊走遍美濃鎮內的每一個角落。   從前腳踏車是一般大眾最方便的交通工具,上工、上學、載貨、做生意,樣樣靠它。高中時代我就曾經從美濃單程五十公里到高雄,一天往返。現在腳踏車成了很好的休閒運動器材,常見西方人在轎車後面或車頂架著單車,為的當然是休閒活動了。在鄉下汽車和摩托車比較少,騎腳踏車是很愉快的經驗,特別是山區和田間小路。只有穿進這些地方,看到小橋流水古宅農舍,才能真正欣賞到美濃農村的清幽和優美。阿麟除了教導與他接觸的年輕單車族自己裝組修理的觀念外,還開了單車出租店,推廣單車遊憩的事業,方便外地遊客,讓更多人欣賞到家鄉真正的美。   第一次對阿麟有印象是他參與愛鄉協進會辦的活動,也知道他常在協會走動,跟協會的年輕幹部們一起作些義務性的工作。大專青年若有機會參加愛鄉的活動,往往都會成為工作伙伴。家鄉弟子其實很關心家鄉事務,只要讓他們知道怎麼樣插手去做。農村人口外流,特別是年輕人,因為農村傳統的耕作環境中缺少發展的空間和機會。但如果有理想,能找到著力點,也只有年輕人敢開創新事業,阿麟確實有理想:美濃要發展觀光業,作為都市人的後花園。   想悠游的遊覽美濃,走路步行固然不錯,但農村幅員遼闊,受到侷限;汽車污染浪費又走馬看花,而且只走大馬路;只有騎腳踏車,休閒兼運動,絕對錯不了 剃頭紀事

鍾鐵民

  「豬哥錢,剃頭米,吃了沒好死!」我一直弄不明白這句諺語的警示是根據那一種因果律。在純農業時代家家養豬當副業,但不可能家家都養豬哥。當母豬發情期,那一家人不是急急忙忙求牽豬哥的人?那是一種專業,憑的是經驗和勞力賺錢。如果有虧心的話,那就只有一天內讓豬哥出勤務太多次,不能使母豬懷孕誤了時期而已。即使這樣也不致於要受到如此惡毒的詛咒!至於剃頭師父,更是沒有道理,在台灣五十年代以前,大家普遍貧窮,剃頭包年,全家按口計數,秋收後收些剃頭穀,以手藝易食,天公地當。如果有取巧,最多是間隔的時間長,一年少剃一兩次,讓我們髮長發癢,但應也罪不至死吧!所以,每聽到這句諺語,我很為這兩種行業的人不平,尤其是他們又是我十分熟識的人。

  大家都叫他「剃頭阿丙」,當著他的面時我們則叫他「阿內哥」。四十年代初期我念小學時他大概三十五六歲,他是個皮膚白淨,神態安寧的人,說話的聲音輕緩斯文,因為家裡沒有田地,所以學會了剃頭。他在我們莊街中腰開了間剃頭店。店面是普通三合院的橫屋的 最邊間,靠著馬路,並沒有招牌。剃頭店的窗口開得很大,內部擺了一把剃頭坐的大轉椅,還是日本時代留下來的。

  阿丙哥剃頭時全神貫注,手勁輕動作快。剃刀由頭頂貼著頭皮往下刮,似痛似麻,真是令人不痛快。幸好二十分鐘不到,一個閃閃青光的光頭就完成了。刮過的頭皮滑溜溜的沒有一點觸手的髮根,不但順著摸,連逆著摸也是平順的。小孩子當然不修臉,他會很得意的指 著鏡子裡的光腦袋說:

  「你看,小孩子這樣多漂亮,多爽快!是不是?」

  我從未認同過光頭漂亮的說法,但看見他可掬的笑臉,也只有哼哼苦笑兩聲。不過心中重負已釋,「大事」了結的心情確實滿輕鬆舒暢,至少回家後媽媽的臉色會好看一點,她每看到我們的長髮就煩喔!

  本來剃包年是每一個月要出莊到各家去剃頭的。我們住在莊外山腳下的這一帶人家,各家散布極廣,各家相隔半公里不算什麼。阿丙哥預先會約齊大家,集合在阿彩伯家或阿貴叔家,一同整修門面。於是老的坐在禾埕前桂花樹下喝茶聊天;孩子圍在一起可就熱鬧了。誰先 到誰先上前去,主人家煮了大鍋開水,既供洗頭又可泡茶。到天黑後,一群老少光頭頂著月光回去。

  大冬禾收割後阿丙嫂開始一家家去收剃頭穀了。她挑著兩個大竹籮,看見她來,很多家主婆就不那麼喜悅了。

  「哎呀!這麼快又要收穀了?你們阿丙都沒有來剃過幾次頭,實在沒有天理啊!」鄰居的阿金伯母一臉的無奈和心疼。穀子還是照樣量了給她。

  大概是這段時間,最常聽到「吃了沒好死」之類的俗諺。權利和義務,在人們心中的份量到底是不同的。

  阿丙嫂是個嬌小的婦人,在農村婦女仍穿古式長藍衫及改裝短衫的時代,她一直便燙頭髮穿洋裝裙子,顯得很特別。我不知道她當時]的臉是不是漂亮的,印象中她皮膚細嫩潔白,說話口音怪怪帶有北部腔調,還常引起我們哈哈大笑。她一點都不在意,還陪著我們笑呢!

  有一年她來到我們家,看著我和弟弟,突然一把將我們拉過去,一左一右的抱在胸前,顯得十分親愛。

  「我真喜歡這兩個孩子,真是越看越令人疼惜,阿和嫂,送一個給我好不好?」她向母親懇求著。

  在山區裡母親是比較關心孩子的,所以我們穿著比較整潔。尤其是弟弟,不像山間孩子滿臉污垢,鼻前拖兩條鼻涕,看起來就是不同。

  「自己生一個不就有了嗎?」父親笑著建議。

  「唉!我就是生不出來嘛!就是硬生出來也未必能生得像這個恁可愛。這是怎麼生出來的啊?」她看著弟弟正經的說,一點地不羞怯,反而說得父親尷尬起來。

  弟弟五歲,使勁的掙開了她的懷抱遠遠跑開了。她的身上有著一股類似蜂糖的淡淡體香,給我一種異樣的感覺,我不知道是不是香水。

  「畢竟那種場所出身的女人,是大膽多了。」父親事後跟母親談論:「不過,肯這樣吃苦已經很難得了。」

  我進小學後常常直接到他店裡去剃頭,那兒設備齊全,理髮皮椅坐起來也比較舒服。有時我要求用推剪,他也欣然同意。推剪的頭髮長得快,但我的頭皮可以少受些苦。只有母親不高興,她認為只有刀刮方可以徹底清除整個腦袋。

  農村慢慢發達,生活方式在改變。阿丙哥店裡工作多起來,不知道那年起不再接受包年制了。有一陣子母親覺得我們剃頭花錢可惜,應該可以自己賺。

  「從前我們都是自己剃頭。刮兩個小腦袋有什麼困難!」母親很堅定的表示:「好幾分田的雜草不是我一個人剷光的嗎?」

  那真是悲慘歲月。父親的腦袋母親不敢下手,我跟弟弟卻在劫難逃。她拿出田裡剷除雜草的手段和精神,區區三千煩惱絲在她眼裡根本不算什麼。而且母親一向堅強,什麼事都難不倒她。父親長病不癒,她一肩扛起生活的重擔,勞苦工作一如男子。有一年蒔田,舅舅臨 時有事停工兩天,他的牛留在我們家。母親等不及,自己套了牛提犁下田,等舅舅回來,五分地已全部翻完在浸水了。舅舅檢視後笑著點頭,想來應已及格。還有一次整地要播麻種,左右都請不到幫手踏割耙。她又借了牛決定自己來。牛套好了,她自己站在割耙上,自信十 足,任憑父親苦勸就是不聽。只見她牛鞭一揮,水牛猛然往前一拉,母親整個人從割耙上摔了下來。幸運的竟然沒有被割耙的利齒割到,而且那時她還懷著妹妹,有六個月的身孕呢!所以,剃兩個頭實在不算什麼。

  阿丙哥剃頭用的是東洋剃刀,就是現在理髮店師父用來修面的那種,狹長鋒利,刮起來乾脆俐落。母親則是向鄰居阿貴叔家借的,他家的剃頭刀不知道是什麼朝代留下來的,粗粗黑黑,形狀像似側看的奇異果,只是刀口部份顯得平直;刀柄細細短短像老鼠尾巴。光是外觀 就使人不安了。阿丙哥磨刀用的是寬寬的厚皮帶,母親則用磨菜刀的磨石。我們頭髮先被洗濕後塗滿木浪子泡沫(代替肥皂),刀子從腦頂向下一路刮下來,我沒有鏡子可以看見自己的表情,只覺得母親在剝皮。輪到弟弟時,但見他歪嘴皺眉,身子像泥鰍一般不停的扭動, 口裡更是「哎哎──嗚──咿──呀──嘖──」沒有停過。只可惜我笑不出來,父親在旁邊常常也看得滿身大汗。

  「好啦!我又省下了兩塊錢!」母親完工後還很得意呢!

  這種老剃刀剃頭髮不夠犀利,割破頭皮和手指頭卻是非常有效的。每次母親刮過後我們都有兩三天不敢洗頭,頭上處處都是傷口。有一次去阿貴叔家借剃刀,回家路上我把剃刀當寶劍,邊走邊揮舞,或左手抓一把稻葉當一個人頭,右手刀子一割,腦袋整齊斷落,比母 親還要威風。正得意忘形,突然失手,刀口一偏把左手姆指連指甲晝了一個大裂口。這次父親終於忍不住叫停了,母親只好罷手。從此結束了理髮的惡夢。

  有人說理髮整容是人生的一種享受!可能也是有道理的吧!不然,為什歷城市中理容院林立,光看門面就足以嚇死我這個草地人了。想想,如果不是很大的享受,怎麼可能有這麼多顧客願意上門去讓他維持排場呢?阿丙哥在鄉下依然靠手藝賺錢,其他的理髮店設備裝璜 是比從前明潔多了,甚至也僱請了女性理髮師。但多年來理髮無非是剪剪刮刮,絕對談不上享受。幾年前有次到台北去,頭皮癢得難受卻找不到理髮店。么妹介紹才知道女子理容院也替男士服務。在山妻陪伴下,怯怯的踏入了原屬女性的禁地。年輕貌美的理容師態度親切, 使我稍感安心,再送來幾本當月雜誌,終於讓我賓至如歸。整個整修過程中第一次讓我感到這個剪刀下的腦袋,得到了人類頭顱應有的待 遇。山妻見我高興,建議我以後乾脆都上女子理容院去理髮。可惜我頭腦轉不過,總以為上女子理容院去理髮有違上天原則,無法接受。

  幾個月前村口發生大車禍,一部超速超車的砂石車把已避到路邊的老夫婦迎面給撞進稻田裡去,當場慘死。原來竟是阿丙哥夫妻二人

,他們出鎮街去吃完早點要回家。他結束剃頭的事業已經十多年,抱養的兒子大學畢業後不讓父親從事這種工作。真的已有幾十年沒有再 見過他們,尤其那一直想抱養弟弟的阿丙嫂。我還隱約記得她說話時的神情腔調。這樣的人而竟然有這樣的遭遇,確實令人傷心。舊時代 的人和事都一一慢慢在消失。阿丙嫂並沒有傳下徒弟,這時代還有誰願意再學手藝的呢?小徒弟剃冬瓜毛的故事到底只是故事而已。

  將來的人都不必理髮,長髮往後一披,太長時只要拿剪刀剪剪,不必再刮頭皮了。我真羨慕將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