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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麟的理想{c/} 剃頭紀事
「豬哥錢,剃頭米,吃了沒好死!」我一直弄不明白這句諺語的警示是根據那一種因果律。在純農業時代家家養豬當副業,但不可能家家都養豬哥。當母豬發情期,那一家人不是急急忙忙求牽豬哥的人?那是一種專業,憑的是經驗和勞力賺錢。如果有虧心的話,那就只有一天內讓豬哥出勤務太多次,不能使母豬懷孕誤了時期而已。即使這樣也不致於要受到如此惡毒的詛咒!至於剃頭師父,更是沒有道理,在台灣五十年代以前,大家普遍貧窮,剃頭包年,全家按口計數,秋收後收些剃頭穀,以手藝易食,天公地當。如果有取巧,最多是間隔的時間長,一年少剃一兩次,讓我們髮長發癢,但應也罪不至死吧!所以,每聽到這句諺語,我很為這兩種行業的人不平,尤其是他們又是我十分熟識的人。
大家都叫他「剃頭阿丙」,當著他的面時我們則叫他「阿內哥」。四十年代初期我念小學時他大概三十五六歲,他是個皮膚白淨,神態安寧的人,說話的聲音輕緩斯文,因為家裡沒有田地,所以學會了剃頭。他在我們莊街中腰開了間剃頭店。店面是普通三合院的橫屋的 最邊間,靠著馬路,並沒有招牌。剃頭店的窗口開得很大,內部擺了一把剃頭坐的大轉椅,還是日本時代留下來的。
阿丙哥剃頭時全神貫注,手勁輕動作快。剃刀由頭頂貼著頭皮往下刮,似痛似麻,真是令人不痛快。幸好二十分鐘不到,一個閃閃青光的光頭就完成了。刮過的頭皮滑溜溜的沒有一點觸手的髮根,不但順著摸,連逆著摸也是平順的。小孩子當然不修臉,他會很得意的指 著鏡子裡的光腦袋說:
「你看,小孩子這樣多漂亮,多爽快!是不是?」
我從未認同過光頭漂亮的說法,但看見他可掬的笑臉,也只有哼哼苦笑兩聲。不過心中重負已釋,「大事」了結的心情確實滿輕鬆舒暢,至少回家後媽媽的臉色會好看一點,她每看到我們的長髮就煩喔!
本來剃包年是每一個月要出莊到各家去剃頭的。我們住在莊外山腳下的這一帶人家,各家散布極廣,各家相隔半公里不算什麼。阿丙哥預先會約齊大家,集合在阿彩伯家或阿貴叔家,一同整修門面。於是老的坐在禾埕前桂花樹下喝茶聊天;孩子圍在一起可就熱鬧了。誰先 到誰先上前去,主人家煮了大鍋開水,既供洗頭又可泡茶。到天黑後,一群老少光頭頂著月光回去。
大冬禾收割後阿丙嫂開始一家家去收剃頭穀了。她挑著兩個大竹籮,看見她來,很多家主婆就不那麼喜悅了。
「哎呀!這麼快又要收穀了?你們阿丙都沒有來剃過幾次頭,實在沒有天理啊!」鄰居的阿金伯母一臉的無奈和心疼。穀子還是照樣量了給她。
大概是這段時間,最常聽到「吃了沒好死」之類的俗諺。權利和義務,在人們心中的份量到底是不同的。
阿丙嫂是個嬌小的婦人,在農村婦女仍穿古式長藍衫及改裝短衫的時代,她一直便燙頭髮穿洋裝裙子,顯得很特別。我不知道她當時]的臉是不是漂亮的,印象中她皮膚細嫩潔白,說話口音怪怪帶有北部腔調,還常引起我們哈哈大笑。她一點都不在意,還陪著我們笑呢!
有一年她來到我們家,看著我和弟弟,突然一把將我們拉過去,一左一右的抱在胸前,顯得十分親愛。
「我真喜歡這兩個孩子,真是越看越令人疼惜,阿和嫂,送一個給我好不好?」她向母親懇求著。
在山區裡母親是比較關心孩子的,所以我們穿著比較整潔。尤其是弟弟,不像山間孩子滿臉污垢,鼻前拖兩條鼻涕,看起來就是不同。
「自己生一個不就有了嗎?」父親笑著建議。
「唉!我就是生不出來嘛!就是硬生出來也未必能生得像這個恁可愛。這是怎麼生出來的啊?」她看著弟弟正經的說,一點地不羞怯,反而說得父親尷尬起來。
弟弟五歲,使勁的掙開了她的懷抱遠遠跑開了。她的身上有著一股類似蜂糖的淡淡體香,給我一種異樣的感覺,我不知道是不是香水。
「畢竟那種場所出身的女人,是大膽多了。」父親事後跟母親談論:「不過,肯這樣吃苦已經很難得了。」
我進小學後常常直接到他店裡去剃頭,那兒設備齊全,理髮皮椅坐起來也比較舒服。有時我要求用推剪,他也欣然同意。推剪的頭髮長得快,但我的頭皮可以少受些苦。只有母親不高興,她認為只有刀刮方可以徹底清除整個腦袋。
農村慢慢發達,生活方式在改變。阿丙哥店裡工作多起來,不知道那年起不再接受包年制了。有一陣子母親覺得我們剃頭花錢可惜,應該可以自己賺。
「從前我們都是自己剃頭。刮兩個小腦袋有什麼困難!」母親很堅定的表示:「好幾分田的雜草不是我一個人剷光的嗎?」
那真是悲慘歲月。父親的腦袋母親不敢下手,我跟弟弟卻在劫難逃。她拿出田裡剷除雜草的手段和精神,區區三千煩惱絲在她眼裡根本不算什麼。而且母親一向堅強,什麼事都難不倒她。父親長病不癒,她一肩扛起生活的重擔,勞苦工作一如男子。有一年蒔田,舅舅臨 時有事停工兩天,他的牛留在我們家。母親等不及,自己套了牛提犁下田,等舅舅回來,五分地已全部翻完在浸水了。舅舅檢視後笑著點頭,想來應已及格。還有一次整地要播麻種,左右都請不到幫手踏割耙。她又借了牛決定自己來。牛套好了,她自己站在割耙上,自信十 足,任憑父親苦勸就是不聽。只見她牛鞭一揮,水牛猛然往前一拉,母親整個人從割耙上摔了下來。幸運的竟然沒有被割耙的利齒割到,而且那時她還懷著妹妹,有六個月的身孕呢!所以,剃兩個頭實在不算什麼。
阿丙哥剃頭用的是東洋剃刀,就是現在理髮店師父用來修面的那種,狹長鋒利,刮起來乾脆俐落。母親則是向鄰居阿貴叔家借的,他家的剃頭刀不知道是什麼朝代留下來的,粗粗黑黑,形狀像似側看的奇異果,只是刀口部份顯得平直;刀柄細細短短像老鼠尾巴。光是外觀 就使人不安了。阿丙哥磨刀用的是寬寬的厚皮帶,母親則用磨菜刀的磨石。我們頭髮先被洗濕後塗滿木浪子泡沫(代替肥皂),刀子從腦頂向下一路刮下來,我沒有鏡子可以看見自己的表情,只覺得母親在剝皮。輪到弟弟時,但見他歪嘴皺眉,身子像泥鰍一般不停的扭動, 口裡更是「哎哎──嗚──咿──呀──嘖──」沒有停過。只可惜我笑不出來,父親在旁邊常常也看得滿身大汗。
「好啦!我又省下了兩塊錢!」母親完工後還很得意呢!
這種老剃刀剃頭髮不夠犀利,割破頭皮和手指頭卻是非常有效的。每次母親刮過後我們都有兩三天不敢洗頭,頭上處處都是傷口。有一次去阿貴叔家借剃刀,回家路上我把剃刀當寶劍,邊走邊揮舞,或左手抓一把稻葉當一個人頭,右手刀子一割,腦袋整齊斷落,比母 親還要威風。正得意忘形,突然失手,刀口一偏把左手姆指連指甲晝了一個大裂口。這次父親終於忍不住叫停了,母親只好罷手。從此結束了理髮的惡夢。
有人說理髮整容是人生的一種享受!可能也是有道理的吧!不然,為什歷城市中理容院林立,光看門面就足以嚇死我這個草地人了。想想,如果不是很大的享受,怎麼可能有這麼多顧客願意上門去讓他維持排場呢?阿丙哥在鄉下依然靠手藝賺錢,其他的理髮店設備裝璜 是比從前明潔多了,甚至也僱請了女性理髮師。但多年來理髮無非是剪剪刮刮,絕對談不上享受。幾年前有次到台北去,頭皮癢得難受卻找不到理髮店。么妹介紹才知道女子理容院也替男士服務。在山妻陪伴下,怯怯的踏入了原屬女性的禁地。年輕貌美的理容師態度親切, 使我稍感安心,再送來幾本當月雜誌,終於讓我賓至如歸。整個整修過程中第一次讓我感到這個剪刀下的腦袋,得到了人類頭顱應有的待 遇。山妻見我高興,建議我以後乾脆都上女子理容院去理髮。可惜我頭腦轉不過,總以為上女子理容院去理髮有違上天原則,無法接受。
幾個月前村口發生大車禍,一部超速超車的砂石車把已避到路邊的老夫婦迎面給撞進稻田裡去,當場慘死。原來竟是阿丙哥夫妻二人
,他們出鎮街去吃完早點要回家。他結束剃頭的事業已經十多年,抱養的兒子大學畢業後不讓父親從事這種工作。真的已有幾十年沒有再 見過他們,尤其那一直想抱養弟弟的阿丙嫂。我還隱約記得她說話時的神情腔調。這樣的人而竟然有這樣的遭遇,確實令人傷心。舊時代 的人和事都一一慢慢在消失。阿丙嫂並沒有傳下徒弟,這時代還有誰願意再學手藝的呢?小徒弟剃冬瓜毛的故事到底只是故事而已。
將來的人都不必理髮,長髮往後一披,太長時只要拿剪刀剪剪,不必再刮頭皮了。我真羨慕將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