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策馬渡河

八面通以北二十幾公里的亮子河,整個村屯被白茫茫的冰雪覆蓋著。

吃過午飯,江建亞坐在「亮子河分駐所」裡,跟幾個警員圍爐取暖。警員們在閒聊。江建亞兩眼無神,心情沉重,望著窗外的雪花冰柱,更覺空虛、徬徨。

他雖做了「八面通分局亮子河分駐所」的所長,卻是由無政府狀態下,「穆陵縣臨時地方維持會」派出來的。日軍撤出穆陵,換來的是俄國紅軍。許多人趕緊脫下滿洲國的文官服,穿起長袍馬掛,搖身一變為維持會的官員。

江建亞下山晚了。

兩年來,他一直隱藏在窩集嶺的山區。跟日軍大捉迷藏。他曾經是抗日游擊軍的領袖,後來變成荒山野人。日本投降的消息,他未能及時知道。等到下了山,已過了一個月。

維持會的人說:「你晚來了一步。分駐所這個職位,可能委屈了你,可是大局未定哪,將來埋沒不了你。再說,亮子河也是你熟悉的地區,好好掌握!」

半個月前,他從山上回到梨樹鎮的家。村鄰都說:「抗戰勝利,這下江建亞至少不是軍長,也有一名師長。」

「報告,報告所長!」約下午三點,有兩個出外巡邏的警員,突然回來:「附近發現有挺進軍的地下工作人員,他們在秘密招兵買馬。泰安屯,聚豐屯都發現啦。」

江建亞立即搖電話到穆陵請示。維持會的回答是:

「其他地區也發現這種情況,聽說共產黨也在招兵買馬。這些自稱挺進軍的,應該沒多大問題;不過,只能暗中協助,太過明顯,恐怕紅軍會干涉。你最好跟八面通的分局長聯絡一下。」

可惜,八面通的分局長比江建亞更不清楚,沒有結果。當晚,來了一個蓄著大鬍的青年,戰刀馬靴,黃呢大衣,約莫三十多歲,還帶了兩個便衣隨從。

對方自稱是重慶特派第十五集團軍,前進指揮所總指揮官張雨新中將的參謀,姓楊,名亦軒。

重慶特派?──江建亞一頭霧水,疑信參半。

楊亦軒自稱已招了百來十人的志願軍,繼續道:

「我知道,江所長過去帶過抗日軍,而且你目前所轄亮子河管區這些保安隊員,卻是經過訓練的,如果江所長肯加入我們,那是最好不過。」

江建亞嚇了一跳。照說,在我的管區招兵買馬,我睜眼閉眼,已夠意思:要我入夥,這算什麼?

「這樣吧,我不干涉你,也不支持你。希望你們謹慎,不然,在我的立場,就不太好辦了。」江建亞說。

楊亦軒看看江建亞,不再說什麼,帶著隨從,騎上馬,冒雪走了。然而,江建亞卻不幸言中。那些挺進軍,當天深夜,就出了大紕漏:

在亮子河北面的山區──聚豐屯的暗娼裡,來了兩個混混,實際上是八面通紅軍司令部的線民,一路暗訪「撿洋撈」的地下武裝,然後準備扣上「反蘇」的帽子。

這兩人深入聚豐屯,又嫖又賭,輸個精光,竟然瞪眼沒錢。聚豐屯的賭徒也非弱者,雙方眼看就要打起來了,其中一個,竟然掏出一枝俄造手槍,而且也亮出底子:

「不要動!我是紅軍司令部的翻譯官。」

全場怔住了。兩人邊退邊罵,沒想退到門口,背後被兩枝長槍擋住:

「槍放下!你他媽的有槍,老子也有槍。」

原來賭局中,有些是挺進軍人員。

兩個線民就這樣被抓起來,一不作二不休,既然自稱是紅軍通譯,那就不能放回去。

於是,趁著雪夜,押到荒野,連放兩槍,雙雙倒下。

未料其中一個命大,裝一陣死,等大夥走了,負肩傷,連夜逃回八面通的紅軍司令部。

第二天黃昏,從八面通來了電話,是分局長的聲音:

「江所長呀!你那邊怎麼啦?紅軍說,明天早上要到聚豐屯呀!聽說要搜索地下組織呀!我不知道你們那邊發生什麼事,只知道紅軍要我通知你,配合搜索,什麼事情呀?你馬上去查個清楚,趕緊報告過來呀!」

局長那邊「呀」個不停。其實,聚豐屯今早就有人來報告槍決線民之事,江建亞以為沒事,這時,大為吃驚。

先不要問紅軍怎麼知道。明早,紅軍要亮子河的警察配合搜索,這是表面尊重地方政府,一方面也可能需要人帶路。可是,萬一這些挺進軍,真的被紅軍抓起來,這事非同小可,又是在自己管區。

終於,江建亞決定應該先通知挺進軍,叫他們躲一躲,到時搜不到什麼也就算了。於是連夜派人到聚豐屯傳話。聚豐屯的人也很驚訝,紅軍怎麼知道的?這才上山去查屍體,發現少掉一個,真他奶奶的。

聚豐屯,從亮子河出發,用「雪爬力」(雪橇),至少需兩小時。

翌日,江建亞天未亮即起,先個臉,也沒準備吃飯,開始穿戴整齊,土黃色軍服,皮帽、皮大衣。腰間繫著寬皮帶,吊一盒子彈和南門手槍,精神抖擻。跟紅軍出門,別他媽的讓毛子兵看扁了。可是,左等右等,不見紅軍來。他開始吃飯,已經七點多了。想想,也許紅軍不來了,也許耽擱了,自己先去實地看看也好。

於是,吩咐了幾句,自己帶著兩個警員,分乘兩輛雪爬力,各用兩匹馬拉著,一路直奔聚豐屯。原野酷寒,風雪撲面,到聚豐屯,已是九點多。遠遠的,竟聽到疏疏落落的槍聲。會不會幹起來了?糟糕!江建亞快馬加鞭,一會兒便在村前發現一輛紅軍大卡車,一輛半履帶和一部小吉甫。

半履帶已被炸毀。吉甫車上,坐著滿頭是血的「格別烏」,戴著紅櫻綠帽,仰天瞪眼,顯然已中彈斃命。附近還躺著七八具屍體,有的還在呻吟。

這時,有兩個紅軍軍官,看到江建亞是警察,急急跑過來。江建亞用半生不熟的俄語跟他們打招呼:

「字得兒拉是姐兒──瑪亞,支代斯克.米里茲。」(俄語:「你好,我是中國警察。」)

「毒拉克!毒拉克!奇里巴哥亞伊斯!」紅軍大罵。

江建亞看看情況。即已了解:紅軍未進村即遭伏擊。心想:這些紅軍的警覺性也未免太低了。事實上,紅軍臨時變卦,想來個突檢。自帶通譯,未經亮子河分駐所,便長驅直入聚豐屯。未料弄巧反拙,也沒想到這些中國人這麼膽大包天。在江建亞抵達之前,他們已血戰了半小時。

這邊,挺軍雖然已得到江建亞的警告,沒想到紅軍會來的這麼早。心想天寒地凍。紅軍至少也得十點以後才到,誰想紅軍九點多即已抵達。瞭望臺的人,發現紅軍,一看又是機動部隊,已來不及躲,只好硬戰。估計紅軍也不過三十幾人,遂來個先下手為強。

聚豐屯一丈多高的「卡子門」緊閉著。紅軍只剩二十幾人,七零八落地伏在門前五十公尺的雪地上,保持火力,往門猛攻,但也不敢貿然再進。

江建亞早已跳下雪爬力,彎著腰,穿過紅軍陣地。只見他頗身先士卒地,又喊又跑。

跑了幾步,趕緊伏下,東張西望,爬起再跑。三跑兩伏。已到卡子門前,大叫:

「不要再打了!我是亮子河的江所長呀!快開門呀!」

一陣鴉雀無聲,接著,咿呀一聲,卡子門開了。

江建亞站起身,大步走上前去。伏地的紅軍這才站起來,緊隨在後。紅軍的通譯,這時也跟上來了。

「怎麼回事?」江建亞頗興師問罪地:「誰出的主意?」

村長耳朵半聾,戰戰兢兢,結結巴巴:

「那些人都是外地來的,我,我一個也不認識。今兒早上的事,我也不知道。起先我還以為放鞭炮呢。」

「放你媽的×,那些人呢?」

「都翻牆從後面山上跑掉了。」

紅軍在村裡搜索一陣,除了簡陋的屋舍和木然的村民,什麼也沒有搜到。事情算到此告一段落。挺進軍死了三人,紅軍死了一個格別烏,一個軍官,兩個土兵,重傷八人。紅軍指揮官左肩中彈。有氣無力地被抬到車上。臨走時透過通譯,要江建亞繼續調查。

「當然,這件事非查個水落石出不可。」江建亞說。

他表情沉重,感到滑稽與荒謬,有如一場自導自演的戲,結果出了意外,全場砸鍋。

格別烏的屍體,紅軍運回去了。其他紅軍屍體,統統埋在山上。這些紅軍,大部份來自西伯利亞的集中營,不受重視。村裡沒有和尚牧師,臨時備上香燭,由村長主持,中蘇雙方屍體,分坑埋葬了事。

江建亞在村長家匆匆吃過午飯,已是午後二點,正準備回亮子河。突然,村外回來了一個挺進軍人員,傳話進來,要江所長到村外講話。

這有點反常。叫所長到村外講話,為什麼不進來?也可能不敢進來,江建亞一陣狐疑。可是,這件事過後,不知挺進軍如何想法,不出去反而不好。

江建亞終於走出卡子門外。

來人騎在馬上,揹著長槍,看到江建亞走出門外,立刻放馬過來,等到近前,在馬上敬個禮,說:

「我們楊參謀請江所長講話。下午五點,店子山見!」

「店子山?什麼事?你知道嗎?」

「楊參謀沒有說,不過。他希望所長單獨去!」

江建亞心想,店子山離亮子河太遠,距離這邊聚豐屯也不近。顯然這批人已不敢回聚豐屯,可是江建亞也不敢貿然進店子山,而且單獨去。

「你回去告訴楊參謀,我累了一天,沒法趕去店子山,如果要見我,可到我回亮子河的半路上等。你知道半路有一座窩棚嗎?就在那兒好了。楊參謀得多跑一點路了,不過,我晚點回去,大概五點半,我會經過那兒!」

「好,就這麼決定!」

回到屯裡,江建亞叫那兩位隨從警員先回亮子河,自己多休息了一個時辰,這才單獨奔向亮子河的路途。

果然,楊亦軒他們共三人,已等在那兒。江建亞先是一頓責備:

「楊參謀,你這是怎麼回事?不是先警告過你嗎?」

「來不及哪,沒想到毛子兵(俄軍)會來的那麼早。零下二十度,誰會想到?不過,事情已做出來了。」

「你們不能再留在此地了」江建亞乾脆下了命令。

「當然。不過,希望江所長也跟我們一道兒走!」

「什麼?」江建亞瞪大了眼:「你們想劫持我?」

「不,不是這個意思。你要回亮子河,我們決不攔阻。不過,你聽我說,你想你這個所長,能幹多久?」

「我並不想幹很久。」

「相信你也不會幹得久。亮子河分駐所所長,笑話嘛!這太委屈你了。你知道共產黨也在招兵買馬嗎?」

「聽說過。」

「他們也是地下軍,也是地方上的混混。我們固然也是烏合之眾,不過,只要江所長肯幫忙,幫我們組識,訓練,情況又不一樣了。總之,我們要重新建立一些地方軍,替中央軍開路,到時報效中央軍!」

「楊參謀,我看你是滿腦子不當鬍子不當官,對不?」

「好說。不過,你已經沒有辦法回亮子河了。」

「為什麼?」

「你想,在你的管區,出了這麼大紕漏,紅軍會甘休嗎?你這個所長還幹得下去呀?今天紅軍狼狽不堪,算是草草收場,可是,明天紅軍準會回來發狠,這筆帳,首先記在你頭上。別忘了,紅軍突檢,消息是你走漏的!」

「你──想不到你還反咬我一口?」

「你別生氣,即使我不說,紅軍也猜得到,紅軍不是傻瓜。這樣吧,千言萬語,希望你跟我走!」

「你這不等於威脅?劫持?綁票?拉伕?」

「不是拉伕,是拉官,同時也是拉伕。你一個人跟我走,作用不大。你要把

你們亮子河管區的幾個村屯的自衛團,以及亮子河的所有警察,統統帶出來!」

江建亞開始正視這位大鬍仔參謀──雖然江建亞的鬍仔也夠密的了──感到這個人太不簡單。原先還沒把他放在眼裡的,沒想一場由自己導演砸鍋的戲,轉到他手中,竟然復活得有板有眼。江建亞道:

「可是,我沒辦法帶動他們。那些警察弟兄,我也帶不走,他們不一定有你這種偉大的想法。」

「這話也是事實,你帶不動他們,也是事實。這個,我倒替你想好了。」

「替我想好了?」江建亞再度睜大了眼。

「今天晚上十點,我到亮子河分駐所劫持你,以劫持方式,連帶的也把他們劫持出來,人一出來就好辦!」

「你到亮子河來,不怕我把你們剿掉?」

「不會的。我的人比你多,而很不幸的,你的顧忌比我多。回去好好想,晚上十點見!」

江建亞駕著雪爬力,劃破灰暗的雪地。

心裡十萬火急,想奔回亮子河,以便告訴大家。可是,他很快發現,那兒並沒有大家,也不能告訴大家

天蒼蒼,雪茫茫,沒有人可以推心置腹。

他沮喪、懊惱、憂懼:只是機械地揮著馬鞭,再也沒有吆喝。他從未感到如此吃癟。對方似乎已吃定了他。他和早上的身先士井,豪氣萬千,已判若兩人。天地可怕地沈默,他再度陷入需要重大抉擇的時刻。是否參加這些亡命徒?還是立調動人馬,來個硬碰硬?還是通知紅軍,叫他們來埋伏?不,這樣太可怕了。

已經晚上九點多了,他躺在分駐所的炕上,好像五鬼纏身。殘酷的命運,似乎已替他安排一切。伏擊紅軍,地下武裝、走漏消息,這些如果串連起來,相信有三個腦袋,也不夠搬家。想我江建亞,大山大谷,斃了多少日本鬼子,而今竟栽在這小王八羔子手裡,偏偏這王八羔子,又說的他媽的條條有理。

已經九點四十分了。他幾次想抓起電話,把即將發生的情況,告訴八面通或穆陵,但時間上已經晚了。再說,中央軍也許像楊參謀說的很快就到。

江建亞感到,世界上再沒有一件事,比全副武裝躺在炕上,等待別人來綁架更為可笑。

但他笑不出來,只告訴所裡的警員,今晚要加強戒備,多穿些衣服。他知道,這一趟出去,恐怕又是大山大谷了。

終於,有人輕敲他的房門:

「報告所長,卡子門外來了幾個人。說是八面通分局來的,要調查今天聚豐屯的事件,要不要開門?」

「這麼晚了,來了幾個人?」

「不知道,人還在卡子門外。」

江建亞帶著兩個警員,匆忙走出警所。全村已入夢鄉,卡子門內,這邊已聚集了幾個值崗的自衛團員:

「所長,晚間要開門嗎?這麼晚了。」

「是呀!我也這麼說,不過,八面通來的,這,不開門恐怕不太好。」

江建亞心想。楊參謀找的藉口,還真他媽的天衣無縫,只是時間不太對而已。

「可是,事先又沒有聯絡,會不會有詐呀?」

「唔,這話也說的是,先問問看,他們來了幾個人。」

門外答話進來,說是三個人,而且一陣大叫:

「喂!你們怎麼這樣囉嗦?告訴你們八面通來的,你們怎麼啦?快開門呀!外邊凍死了。」

「開吧!」江建亞知道此時一切已太晚,也不希望弄僵,再來一次流血事件:「我看八成是他們。」

門終於開了,還沒完全打開,衝進三人,為首的是楊參謀,只見他霍地掏出手槍:

「別動!江所長,叫你的人,槍,統統放下!」

幾乎是同時,埋伏在卡子門外的挺進軍,一衝而入,共二十幾人,全都持有長槍:

「別亂動,村子外頭,我們還有好幾十人。」

這邊,自衛團圓三個,警員兩個,加上江建亞,統統被繳械。挺進軍押著他們,先到分駐所,把剩下的警員劫持出來,接著,到各住所,把自衛團員,也叫起來。

他們一連劫持了五個村屯,都是先由挺進軍的人員,在卡子門外高喊:「江所長查勤來的!」村屯都是亮子河的管區,聽到江所長查勤,趕緊開門。整個劫持方式,如出一轍。劫持完了最後一個村屯泰安屯,剛好天亮。

稍一統計。原有挺進軍人員一百多人,加上劫持來的自衛團員及警察等六十餘人,共一百五十餘人。槍只有八十多枝,大部份是大蓋,九九式、或十四式馬槍。子彈普遍缺乏。倒是昨天聚豐屯伏擊紅軍時,撿了六枝俄製輪盤式自動步槍,算是較具威力的。

這些青年子弟,起先莫名其妙,慢慢的,察言觀色,也就了解大半。這不是什麼劫持,而是有計畫的拉伕。

等到天亮,江建亞認為該向他們坦誠了。楊亦軒也同意,不過,他認為由江建亞來說明,較為恰當。當然,這一說明,整個行動,也就變成江建亞主謀。

「往前看,此舉的目的,在接應中央軍,往後看,聚豐屯出了大紕漏,已無法回去。中央軍隨後就到,到時論功行賞,各位不是營長,至少也是連長。」

一頓話下來,聽得這些人一怔一怔的。許多人心想:以前日本鬼子一個二等兵,就那麼神氣活現,中央軍打敗日本鬼子,中央軍的連長,那還了得?於是,底下竊竊私議,江建亞繼續道:

「我先聲明,有人想退出的話,現在還來得及。」

在這兒,江建亞特別隱去什麼張雨新中將。因楊亦軒在二十分鐘前才告訴江建亞;他並不知道張中將目前在那兒,也沒見過,他也只是聽說有這麼一位大員而已。

那麼,顯然的,這種公式是:自己先要擁有兵馬,這才投奔「明主」,這才能受到「重用」。這個公式,江建亞也懂,但沒想到楊亦軒這個人會「詐「的這夜徹底。

「誰退,誰就是龜孫子!」有人高喊。……

等一切穩定下來了,場亦軒轉而對江建亞說:

「我們百兒八十人的,連個營都不到,稱你江連長,未免寒酸,乾脆咱們都稱參謀。不過,部隊歸你指揮!」

說著,楊亦軒取下身上的望遠鏡,交給江建亞。

「這,這怎麼行?」江建亞心想,這是雜亂湊,不是什麼黃袍加身。

「江參謀,你就不要推辭了。」楊亦軒道:「我也早有此意,才拖你出來。你這個分駐所所長,該可以擺下了。」

於是,江建亞由所長而參謀。第一道命令是重新分配槍枝子彈。接著,下令在泰安屯歇息兩天。

決定只歇息兩天,為的是充分準備口糧,一方面怕紅軍追來,二方面怕駐紮太久,泰安屯無力供應糧草。

泰安屯往東,是愈去愈密的窩集嶺,無法穿越。

如果想遠確八面通的紅軍,只有往北到雞西鎮。

雞西是虎林鐵道上的大鎮。江建亞想,中央軍必然已在鐵道上。

從泰安屯到雞西鎮,大約趕了兩百華里的山路。

到了雞西,聽說白石拉子才有中央軍。

然而,白石拉子也沒有中央軍,一切都是道聽塗說。

白石拉子的老村長說:

「林口鎮可能有中央軍。他們來過這兒,三天前轉到林口。是不是真的到了林口,並不詳細。」

「你怎麼知道他們是中央軍?」

「那個騎兵隊長說,他們是中央軍。」

「他們有沒有旗號?」

「有旗號我也不認識。」

「他們穿什麼服裝?」

「有些穿過去的滿軍服。有些跟你們一樣,半大襖、皮大衣、也有獺皮帽,也有老虎頭。」

江建亞想,大概也是雜亂湊的游雜部隊。

第二天,他們吃過早飯,正想出發往林口鎮,突然有兩個人找上來,自稱是高子玉的部下。

高子玉?江建亞有點意外。做過八面通的警官,江建亞在梨樹鎮的青年團,雖無深交,但都認識。後來江建亞到了山區,這一兩年就沒聽過他。

「高大哥好嗎?好久沒見,他現在什麼地方?」

「我們高大隊長,被困在山裡,也不是被困,而是放不下那兒的金礦。」

「金礦?什麼金礦?」

「唉,說來話長,這個金礦,叫雷峰金礦。」

原來一年前,高子玉突然被列為「國事犯」,送到雷峰做礦工。高子玉到礦場不久,原先的大隊長死了。日本想到高子玉本來就是八面通的警官,所以就派他做金礦的警察大隊長。當然,一切實權仍操在日人副大隊長手裡。

日本投降,消息傳到雷峰,金礦開始騷動。不過,所有的武器,這時仍操在日軍手裡。高子玉向日軍提出:由高子玉接受金礦,日方軍警的去留完全自由。日方也提出:請高子玉保護他們的安全,工人不得有報復行為。

幾天後,日方人員開始下山。可是。中國工人多半不願離開,我看你不走,我也不走,他們捨不得那兒的金礦。而且,聽說紅軍已打進東北。高子玉對外邊的情況毫不了解,遂決定先派人下山看看,再做決定。

於是,這兩人下山來,轉了一圈,聽說江建亞在此,這才慕名而來:

「我們高大隊長,曾經提起您,沒想能在這兒見到,聽說您已經當上參謀了。」

「請二位回去轉告高大哥,留一部份人守金礦,其他的人不妨出來。他們出來之後,再打聽我在那兒,目前我還沒找到中央軍。同時,只要我知道你們在那兒,我也會派人聯絡。二位看,這樣行不行?」

「行,我們這就回去報告高大隊長!」

接著,江建亞領著隊伍,奔向林口。

到林口附近,沒發現中央軍,卻看到俄軍。

江建亞退回一個名叫福安屯的小村。到了福安屯,村長卻說,古城鎮才有中央軍。江建亞火了:

「村長!你們這兒!到底有什麼軍?」

「我們這兒呀,」村長飄著山羊鬍仔,說:「什麼軍都沒有,什麼軍都來過了。俄國紅軍、日本鬼子兵、共產黨、游擊軍,還有什麼挺進軍、敢死隊、獨立軍。反正軍隊像一陣風,吹過來吹過去。前幾天,來了一批,我也沒問,反正吃掉我們十袋包谷米,五頭豬,還有──」

「你們知道古城鎮的路嗎?」

「我活這大把年紀,可還沒到過古城鎮哩,大概有八十多里吧?不過,我可找個人給你帶路。」

江建亞想,八十多華里並不太遠。可是,大夥這樣趕,萬一再撲空呢?於是,對楊亦軒說:

「楊參謀,這樣亂闖不是辦法。我找人帶路,一個人快馬加鞭到古城鎮。不管有沒有中央軍,我很快回來,你們暫時駐在這兒等我,你看如何?」

場亦軒沉思半晌,說:「這樣也好。」

江建亞看到他似乎有些不放心,說:

「我從亮子河帶出來的弟兄,都交給你了。萬一我自己有了三長兩短,還得全仗你關照這些弟兄。」

說著,江建亞把手槍和望遠鏡解下來:

「暫時放在你這兒,白天趕路,我不能帶這個。」

於是,江建亞單騎上路,隨著帶路的,直奔古城鎮。

到了古城鎮,已是黃昏。

一幅蒼老雄偉的古城暗影,襯在晚霞裡。

「恐怕進不去囉!」帶路的坐在馬上說。

江建亞下了馬,走進城門外高叫:

「喂!喂!同志的,請開門哪!」

「什麼人?什麼同志?」城上叱喝下來。

「我是穆陵縣來的江參謀,來接洽部隊收編的事。」

「明天再來!」

霎時,好像一張熱熱的臉,碰到對方的冷屁股。江建亞大叫:

「明天不行!事情很重要哪!麻煩你老兄立刻去通報。」

「告訴你明天就明天。現在城已關了,是戒嚴期間。」

「明天不行呀!這麼晚,你叫我住到那裡?」

「噢,原來你想住進來是嗎?媽個巴子,你還說你是參謀,我還是皇帝呢,你再不走我就開槍!」

聽到開槍,江建亞血氣澎湃,破口大罵:

「你這個王八羔子,小拉皮條匠兒,開槍好了。一槍能打中我,算你造他,要是打不中,回頭看我剝你的皮,我說我是參謀,你偏說不是,等到是的時候,恐怕太晚了!」

「好了,好了,我馬上給你通報!」

進了城,由守衛帶到團部。層層接見,層層問話。

江建亞說明來意。只是在人數方面稍作誇張,心想在此場合,若不誇大,不會受重規。

「目前隨我來的約有兩百人,駐在福安屯。不過,我還可以召集一些礦工、礦警,湊成八百人之譜。」

江建亞已看出這不是中央的正規軍,也不過是地方部隊。摸不清他們的底細,更不敢提金礦的事。

「很好,很好!」一位帶著中校階的軍官,露出老兵油子熟練的笑容說:「我就帶你去見車副指揮官吧!」──

等到江建亞摸清這支部隊,已是半個月後的事:

車副指揮官、車少將,領第十七騎兵團,駐古城鎮。

張總指揮官,張中將張雨新,領第十三團,駐依蘭。

第二十五團駐雞西鎮山區,團長姓關。

另有第三營,駐麻山,營長姓郎。

以上三團一營,統稱為「第十五集團軍」,人數共三千多人。其中以第十三團人數最多,有騎兵,也有砲兵。江建亞也懂,這些部隊番號,隨意編取,瞞人耳目,所以有第十五集團軍,不一定有第十四;有二十五團,未必有第一團。至於是否中央軍,他們說:張中將是「中央特派」,那麼楊參謀當初道聽塗說:還算有點「影子」,這下總算找上了。

古城鎮的車副指揮官,見過了江建亞,立即跟依蘭的張雨新通了電話。張中將告訴東少將:「可以全權處理。」

於是,車副指揮官跟副官長──寧勇平上校商議,決定調郎營長的第三營,去收編江建亞的部隊。

理由是:麻山距福安屯近。而且,郎營長雖投效於張雨新旗下,卻一向不輕易離山,完全是山頭本位主義,車副指揮官有意讓他出來走動走動。接著,派人到麻山,叫他第二天早上直接到福安屯會師。

當然,這種輕鬆的任務,郎營長一口答應。

翌日清晨,以寧勇平副官長為首,帶著幾名副官,共八匹馬,跟著江建亞,沿著公路,齊往福安屯。

到了福安屯,郎營長的部隊已先到一步,等在那兒。

可是,江建亞的部隊呢?幸而村長派人來說:

「楊參謀帶大隊人馬走了,在福來屯等江參謀。」

江建亞心想:為什麼不等我回來?

好在福來屯距這邊福安屯,只有五里路。寧勇平道:

「那也好。不過,江參謀就不必去了,你留在這兒!」

「這,恐怕不妥。我不過去,部隊可能帶不出來。」

「不會的,你還是留在這兒!」

江建亞看看寧勇平這位上校,不再說什麼。

寧勇平一向喜歡「複雜」,這樣才能顯出他的「高深」。

於是,留下四個副官,等於「看守」江建亞。接著,跟著郎營長的部隊,以及其他軍官,奔向福來屯。

江建亞在福安屯這邊一直苦候,心急如焚,等到下午兩點多,終於,大隊人馬回來了。江建亞拉長脖子,左看右看,卻沒有看到自己的部隊。怎麼?沒有碰上?

這時,寧勇平他們看到江建亞,竟而用冷蔑的眼光,朝他身上瞄了瞄,然後把臉轉過一邊。

江建亞感到不對勁,又不知那兒不對勁。看到這些人臉帶寒霜,心裡開始緊張。這時,江建亞又突然看到他的南門手槍,卻掛在這邊一個副官腰上,而楊參謀送他的望遠鏡,也套到這副官脖子上。這──這到底怎麼回事?江建亞終於忍不住,大聲地:

「我去,我的部隊?怎麼沒有帶過來?」

「回再說吧!」寧勇平輕輕回了一句。

接著,下令開拔,回古城鎮。

郎營長在福來屯就叫人把第三營帶回麻山。他自己則隨寧勇平、江建亞等回古城鎮。江建亞也不知道為什麼。

江建亞回到古城鎮,看到這些人仍然冷眼冷面,再也不敢多問。這時,身上也沒有槍,只覺大禍即將臨頭。

三天後,禁不住江建亞一再的問,才有人說出以下的經過:

原來,那天中午時分,第三營及寧勇平他們,到了福來屯,先進村子。楊參謀的部隊,聽到中央軍來,好像新娘子,有點膽怯,連忙退出村子,停靠在一個山腳下。

寧勇平他們,大家商議後,要福來屯的村長,派人去告訴楊亦軒,說江建亞吩咐的,要他們出來接受整編。

楊亦軒不敢貿然帶出隊伍──江參謀不是講好的嗎?他親自要回來的?於是,祇帶一個姓蕭的連長和一個副連長,三人趕到福來屯的小學。

小學只有兩間灰瓦平房,一間學生上課,一間為校長宿舍兼辦公室。教師只有兩個,一是校長,一是校長太太。這天剛好放假,沒有學生,操場顯得非常空曠。

一排榆樹下休息著郎營長的兵馬──實際只來了半個營。約二百多人。但有一班人,卻在教室窗口,擺好了兩挺輕機槍,對準操場,以防萬一。

楊亦軒等三人,進到操場。那邊寧勇平,滿臉笑容,從校長辦公室走出來:

「楊參謀嗎?歡迎!歡迎!」

楊亦軒掛的是中校階,而寧勇平卻是上校。楊亦軒立即下馬敬禮,彼此熱烈握手,然後並肩進入辦公室。

辦公室早有校長太太張羅的茶水。楊亦軒手下的蕭連長和另一個副連長也都進來。其他,都是寧勇平這邊的人。

楊亦軒一看,江建亞沒有在座,不禁問道:

「怎麼?江參謀沒有回來?」

「噢,他還留在福安屯,是我叫他留下的,我們這就把隊伍帶過去。江參謀大概跑累了,昨晚突然鬧肚子。」

楊亦軒開始懷疑,江建亞前天還好好的。但又覺得福安屯離此不遠,而且到這種場面,也不好說什麼,只說:

「那好,我就回去把部隊帶出來!」

楊亦軒倒真有意帶出部隊,未料寧勇平道:

「我看不必楊參謀跑這一趟了。請蕭連長回去,把部隊帶過來也一樣的。我已經請校長夫人,弄了些酒菜,我們先在這兒吃一點東西。」

楊亦軒立即引起戒心,而江建亞又沒有出現,其中必有緣故,莫非這支部隊,不是中央系統?乃不動聲色:

「蕭連長,你回去把部隊帶過來!」

說著,向蕭連長眨眨眼,意思叫他不要帶過來,可惜蕭連長沒有會意,轉個身,已出辦公室,轉眼已上了馬。

其實,寧勇平也無惡意,只是怕楊亦軒臨時改變主意,拉了部隊跑掉。上級指責下來,說他不會辦事。

這邊寧勇平和楊亦軒開始閒聊,提起張雨新中將,楊亦軒這才放下一顆不安的心:「那太好了,我們就是慕名而來!」不過,寧勇平雖然已從江建亞那兒獲悉,這支部隊來自亮子河,卻不知道他們曾經伏擊紅軍。未料在座的副連長,人直嘴快,一下子便話逢知己,談得眉飛色舞。

半小時後,操場人馬雜遝,部隊已經進來了。

寧勇平、郎營長、楊亦軒及其他軍官一起站起來。

寧勇平看到這支部隊,約百四十來人──這一路生病的,失蹤的,去了二十幾人──心裡苦笑,這那裡是什麼部隊,簡直是馬戲團,沒見過裝扮這樣五花八門的。

此外,槍枝也不多,尚有多人赤手壯丁,後面幾匹馬,拖著幾輛大車。寧勇平道:

「這批人,恐怕至少得六個月的訓練。」

「那是當然。」楊亦軒說:「不過,重要的還是裝備,不是訓練。他們有些打過游擊,還真見過仗陣的。」

接著,他們談到整編的方式。

「儀式還是要的。」寧勇平說:「我看這個連,就撥入第三營,由郎營長來主持收編吧?」

楊亦軒聽到寧勇平竟稱其部隊為「連」,心裡涼了半截,但不好說什麼。沒有名冊,也沒有清冊,楊亦軒心想雙方敬個禮什麼的,就算如儀。

於是,郎營長把第三營調到操場之東,兩百多人排成橫隊,要蕭連長把部隊調到西邊,變成兩軍相對,大家都下了馬,卻全副武裝。只聽蕭連長一聲口命:「立正!」接著,向前跑了二十多公尺,必恭必敬地,向郎營長行個禮,然後向後轉,跑回隊伍,喊聲:「稍息!」

挺進軍這邊槍枝嗶嗶啪啪地都下了肩。

郎營長簡單幾句,接著,把部隊交給副營長:

「怎麼編,你來主持一下。」

副營長首先想到的是,要他們把槍放下。口命應該是「架槍」,或不下口令,用說明方式。未料這位副營長從未收編過別人的部隊,一向又趾高氣昂,竟然大喊:

「繳械!」

這時,楊亦軒的挺進軍成稍息狀態,長槍都下了肩,但,排頭有六枝俄製自動步槍,槍身短,在稍息口令之下。並不需要下肩,只要往身後一挪,輪盤朝上。槍口朝下,就算稍息。

然而,這「繳械」,在挺進軍聽起來,竟分外刺耳。像晴天大雷。什麼?繳械?媽個巴子!又不是投降,繳什麼械?江參謀沒有出現,楊參謀又在屋子裡,果然是被他們「劫持」了。這一路,他們對「劫持」,非常敏感。

再說,半小時前,楊參謀向蕭連長眨眼,蕭連長並非沒有會意,而是「會意過度」,他要把部隊帶出來「解救」楊參謀。可是,到這個時候,看看又不是那麼回事。現在終於聽到一聲繳械了。蕭連長早吩咐過他的部下,見機行事,到時先下手為強唄。

他們沒有想到教室裡有機槍埋伏,說時遲,只見排頭那些俄製步槍。從身後一翻,槍口一翹:

 噠噠噠……

 幾乎是同時,教室埋伏的兩挺機槍也是:

 噠噠噠……

 郎營長已往回走向辦公室。突然聽到槍聲,立即臥倒,打個滾,往後一看,只見操場血肉雪花齊飛。 

 不到兩分鐘,楊亦軒的部隊,全軍覆沒。

郎營長的第三營,半軍覆沒,郎營長臉黑掉一半。

坐在辦公室的寧勇平、楊亦軒和他的副連長,全都怔了,往外一看,已是煙硝滿天,天昏地暗。也來不及想,楊亦軒正想掏出手槍,寧勇平更快,已掏出槍:

「不要動!」

就這樣,楊亦軒與他的副連長,做了寧勇平的「俘虜」。

「那──這兩個人呢?」江建亞問。

「唉,說來傷感情。寧副官長一時想不出如何處置這兩人,一方面又怕你知道,乾脆把兩人送到林口的紅軍司令部去了。」

「什麼?」江建亞目瞪口呆:「怎麼會想到送給紅軍的?」

「你們的副連長曾經吐露,你們伏擊過紅軍,對不?」

江建亞一再搖頭,混帳!混帳透頂,天呀!這兩人送過去,必然兇多吉少。

「你也不必難過了。聽說紅軍第二天就把他們槍決了。」

上百雄兵,到此冰消瓦解。

一連幾夜,噩夢連床。

江建亞意志消沉,形容憔悴,戰戰兢兢,完全孤立。先是寧勇平把一切過錯推在他身上。江建亞一語未辯,也不敢辯,要不是郎營長仗義直言,寧勇平也可能把江建亞送到紅軍司令部去,他想。

那天,郎營長沒有回麻山,跟大夥回古城鎮,目的就是要親自見到車副指揮官,告訴他寧勇平的做法不對,不該把江建亞留在福安屯。郎營長還建議:最好把江建亞放到參謀處,一來江建亞原是參謀,二來他怕寧勇平日後對江建亞不利。未料參謀處的參謀長大表反對:

「我參謀處不能要這種人,還是副官處去想辦法吧!」

話是對寧勇平當面說的,意思是要寧勇平自己收拾這種後果。於是,江建亞立即由中校參謀,降為上尉副官。

江建亞一時也無處可去,只得滿懷委屈,待在副官處,每天如坐針氈,面對著其他冷眼冷面,尖嘴猴腮的副官群,更感到朝不保夕。

當時,副官處共有五個副官,居然無人能通文墨。江建亞做過教員,乃兼辦文書,這點稍使寧勇平覺得他還有點可用。可是,每天被人呼來喚去,很不是滋味。

寧勇平本身更是不學無術,除了「八個牙露」不便出口之外,滿口粗言。江建亞感到生命仍操在他手裡,而且,每個副官都有槍,或長或短,只有江建亞赤手空拳。他那把南門手槍還在他們手裡。

周圍的人那麼虛偽、可怕。江建亞心灰意冷、後悔、懊惱、慚愧,開始自省,到底那裡錯了?

自省歸自省,江建亞對寧勇平,還是裝得必恭必敬。

江建亞裝了十幾天,氣也受夠了,正想潛逃,另謀發展。突然,雷峰金礦的高子玉,率大隊人馬往古城鎮來。來人說:

「高大隊長已把部隊帶出來了,距古城鎮還有十五里,不過,沒有見到江參謀,部隊不會再前進了。」

稱江建亞為參謀,當然高子玉不知道江建亞這邊,有如此天翻地覆的巨變。江建亞心想,高子玉一定還不知道福來屯的事,不然,準會把他嚇回去的。

事不宜遲,他把重要性告訴寧勇平。

寧勇平聽到有大隊人馬來投奔,對江建亞的態度,一百八十度急轉,心想這回不能再出紕漏了,說:

「江副官,這回只有仰仗你老兄了,媽個巴子的,我看這回不必用部隊去接,就請你帶兩個勤務兵去!」

第二天黃昏,江建亞果然把高子玉的部隊帶來了。

隊伍一進城,車副指揮官、寧勇平等,大家都看呆了。隊伍有二百多人,不足為奇,喜出望外的是:大部份俄式裝備,人人有槍,而且還有快慢機,另外用十匹馬拖了三百條長槍,包括衝鋒槍、輕機槍等。

江建亞也嚇住了,問高子玉,槍是那兒來的?

原來,日軍投降前兩天,雷峰金礦的瞭望台看到五里外,日俄大戰,兩軍火併完了之後,留下大量武器,高子玉請示日軍副大隊長之後,派人下山,大檢「洋撈」(檢洋撈東北土話,撿戰場殘留之武器)。

雷鋒金礦有四百多工人,跟高子玉下山的只有一半,有的願意留守,有的帶著礦場的妓女,他鄉落戶,高子玉都不加限制。此外,高子玉帶有金礦金沙,以後也可發餉了。

這種情況,立刻報告到總指揮部。

這時,由於紅軍進佔依蘭。張雨新力薄,無法抗拒,只好把指揮部及第十三團,從依蘭調到土龍山。

張雨新立即從土龍山,親自來到古城鎮。

他巡視了高子玉的部隊之後,認為這批人馬應編成獨立營,歸總部直轄。於是,稍加整編,張雨新調高子玉的獨立營,到土龍山做總部的衛隊營。

高子玉直升為中校營長。

江建亞仍留在古城鎮,當他的上尉副官。

高子玉臨走時,送了副官處五枝衝鋒槍,寧勇平這才把江建亞的南門手槍和望遠鏡,從別的副官手裡取回來還給他。

日子平靜地過去。寧勇平仍然囂張跋扈,叱東罵西,頤指目瞪,訓起人來,肩膀會打轉。

不過,對江建亞倒是客客氣氣。

這時,聽說共黨方面所拉起來的部隊,在依蘭集結,並有攻打土龍山總部的意圖。

然而,平靜的古城鎮這邊,寧勇平不知吃錯什麼,卻來個絕招,集合鎮內仕紳及附近駐軍所有團長、營長、高參等,大家拜個把子,結為兄弟。

古城鎮原為純樸的小鎮,約有兩萬人口。由於第十七團駐紮在這兒,地方已不堪負荷。這時,被寧勇平邀請到的仕紳,都奉命「叩把子頭」,不敢不參加。

於是,在古城鎮的關帝廟前,共二十幾人,拜大把子。年紀最大的是鎮長,已是祖父輩了,穿著長袍,奉命做「大哥」,真是受寵大驚,戰戰兢兢,手上那一柱香,一直抖個不停。除寧勇平、郎營長之外,還有二十五團的關團長。江建亞階級最低,算是寧勇平特別邀請。

殺豬宰羊,三牲祭天,都是由鎮長負擔。先是兩行士兵鳴槍三排,接著由鎮長念一篇誓辭,無非是生死肝膽,氣壯山河,最後彼此割破中指,血滴酒碗,大家喝杯血酒,然後互相敘禮,稱兄道弟。

寧勇平二十八歲,江建亞二十九歲,因此江建亞要叫寧勇平一聲「雙五弟」(排行十五)叫得非常不甘心。

是晚,在古城鎮一家飯店,席開數桌,團部加菜,大家喝得天昏地暗。

沒有參加的只有車副指揮官和參謀長。

他們在這一帶階級最高,被人稱弟,成何體統?一方面,大家都是同袍弟兄,還拜什麼把子?

這事立刻反映到土龍山,張雨新破口大罵:

「他媽的,他們還在演三國演義呀!」

然而,事情已做出來了,張雨新又不能叫他們解散。為此,車副指揮官大為不悅,認為張雨新有意偏袒。

就在古城鎮拜過把子過後不久,土龍山那邊,果然有一撮共軍,約千把人,攻向土龍山。

張雨新派出高子玉這一營,予以半路截擊。這一仗打的輕鬆,土共裝備奇差,不堪一擊,一時士氣大振,大家也看出:高子玉確實剽悍善戰。

土龍山距古城鎮有上百華里,因此土龍山雖有戰鬥,古城鎮這邊卻太平無事。

就在這當兒,忽地傳出寧勇平即將成親的大好消息。

對象是古城鎮望族,也是鎮上出名的大美人,而且牡丹江女高畢業,在當地是鳳毛麟角,一時全鎮轟動。

在女方來說,以前根本看不到這麼年輕的「上校」,何況又是「中央軍」,唯恐答應晚了,寧上校會改變主意。於是,就這麼活活把一個天生麗質的大美人,送給滿口「媽個巴子」的寧勇平。至於他們之間,倒沒有什麼羅曼蒂克。先是寧勇平在鎮上,看到這位美女,立即打聽誰家女兒,接著以地方部隊長之身份,拜訪她家兩次。最後請鎮長,也就是他的「大哥」,出面說媒。不到十天,已是大喜之日。

那天席開數十桌,團部加菜,大家又喝得地暗天昏。

車副指揮官實在看不下去了。這算什麼?壓寨夫人?還是隨軍慰安婦?胡鬧!完全胡鬧,電話打到土龍山:

「指揮官呀,陣前娶妻,兵家大忌呀!再說,我們已夠擾民了,在這小鎮,老實說,寧副官長未免招搖過甚。」

張雨新立即下令:副官處全體人馬,調回土龍山。

所謂副官處,其實只包括兩名少校副官、四名上尉副官、江建亞,以及十二名衛隊。

這個單位,以作戰部隊而言,完全是方便安插而設的打雜幫閒單位。

寧勇平不知道為何調回土龍山,還洋洋自得,以為總指揮官必有重用。

於是,新婚第五天,寧勇平帶著新婚夫人和副官處的全體人馬上路。軍官都騎馬,衛隊坐大車緊隨。

寧勇平和夫人,各騎一匹走在最前。江建亞走在最後,敬而遠之。只見百來公尺前的寧勇平,昂首直腰,右顧左盼,神氣非凡。其夫人穿著馬靴,細腰肥臀,透髮飄逸,倩影婀娜,兩人時而並駕奔馳,小跑一段,時而比肩細語,笑聲如鈴。有時,士兵落後太遠,寧勇平會放慢等候他們,在新婚夫人之前,頗為文質彬彬。江建亞遠遠的,不想多看這對儷人行,又無法不看,真是洩氣至極。

因有夫人同行,不能隨便吃住,五天後抵達。

一見面,張雨新就衝著寧勇平:

「寧勇平,這位是接替你的──唐副官長。你也不必回古城鎮了,留在這兒做附員吧!」

旁邊站著一個四十多歲,臉帶微笑的軍官。

寧勇平從上校副官長,一下子降為上尉附員,霎時呆若木雞,感到天崩地裂。也不知道「附員」是幹什麼的。

這種「禮遇」,也等於說,想不想留在部隊,一切請便!

不過,由於回到土龍山,江建亞倒可常與高子玉見面了。轉眼,農曆除夕,高子玉過來找他上館子。

高子玉看他一直意志消沉,這時,問他想不想到衛隊營來,可以給他當個副營長什麼的。江建亞說:

「高大哥,你是想提拔我,可惜我現在一點勁兒也沒有。我對這些什麼長什麼官,已經看得很淡。老實說,我只希望這種時代趕快結束,大家過著太平的日子。」

高子玉猜想江建亞,可能還在念念不忘福來屯的事,也就不便再說什麼。後來,高子玉又談到目前的情勢:

「我們可要留點神哪!人家共黨有紅軍撐腰,我們沒有補給。我的衛隊營,總有一天,子彈會打完呀!」

轉眼,已是元宵之夜。

土龍山雖屬依蘭縣,由於依蘭縣城為紅軍所佔,反而冷冷清清。土龍山因駐有張雨新的第十團及總指揮部,地方上為歡迎「中央軍」,乃舉行盛大的花燈遊行。

附近鄉屯、各地仕紳,大批湧進土龍山。花燈、舞龍、舞獅、踩高蹺、總共十幾隊,紛紛打著歡迎中央軍的旗號。鬧到半夜,人都睡了,突然槍聲大作。

原來這些高蹺、舞龍、舞獅,共軍混入十之八九,都是由百姓出名組隊,土共找人參加的方式。長槍短槍混在道具裡,早已偷運進來,一時,裡應外合。

張雨新的部隊,霎時如驚弓之鳥,揹槍拖砲,緊急撤退。跑了五十多華里,到了二道河子,喘息甫定,稍作整頓,發現跟上來的不到一千人,等於去了大半。張雨新氣得直叫。

高子玉、江建亞都沒有失散。寧勇平也跟上來了,而且還帶著夫人。這位嬌生慣養的美女,這才知道選爭是這麼回事。她原以為嫁給寧上校,可以風光一世,未料寧勇平的上校,一日之間泡了湯,繼則有這種雪夜激戰。幸而,她的馬術還算高明,總算跟上來了。

這時,天已全亮,從頭到尾,聽不到寧勇平的聲音,遠遠的,只見他撫著太太抽搐的肩,不知在安慰她什麼。她哭得梨花帶雨,臉無血色,真是嚇壞了。

大軍到了二道河子,暫住在一所破落大廟裡。

張雨新認為二道河子距土龍山太近,非久留之地。二道河子往後再退,就是刁翎。刁翎往南是林口,林口有紅軍。萬一共軍從依蘭、林口,南北夾攻,那麼刁翎,也不能久守。他不知道共軍來自那兒,毫無情報。

於是,張雨新做了以下措施:

請古城鎮調出一部份騎兵,速往刁翎會師。

請雞西鎮的關團長帶二十五團,馳往古城鎮。也請麻山的第三營到古城鎮,以防萬一,到時可固守古城鎮。

最後,請高子玉守二道河子這個第一防線。

高子玉一口答應,立即在二道河子卡子門外佈防。

這邊,江建亞、寧勇平,統統隨張雨新,急奔刁翎。

第二天,車副指揮官的第十七團輕騎兵,撥出三百多人,果然從古城鎮趕來刁翎。

第三天,天一亮,共軍直撲二道河子。剛拉好的電話線,傳來高子玉急促的聲音:

「土共果然出現了!」

「有多少人?」張雨新問。

「大約有三、四百人,從山頭那邊──」

「你擋得住嗎?」

「擋得住,應該沒有問題。」

過了十分鐘,二道河子又來電話:

「不行哪,對方不是三、四百人,而是三、四千人。這邊正在激戰,恐怕擋不住了,請趕快支援!」

「你還能支持多久?」

「也許還能支持半個鐘頭──」

吧!電話掛斷了。

「喂!喂!」

張雨新想派出騎兵,但至少一小時之內才能趕到。如果對方真有三、四千人,這幾百騎兵,恐怕也不管用。這種情況,只有叫高子玉撤退,但電話已不通。

「喂!喂!」

張雨新放下耳機,隨即下令:緊急佈防刁翎。

兩小時後,刁翎城外,陸陸續續出現從二道河子撤回來的士兵。一個個灰頭土臉,身上又是雪花,又是鮮血。

等進城的差不多了,把卡子門關上。稍一統計,衛隊營撤下來的只有百來十人,有的還負傷。

「你們高營長呢?」張雨新問最後一個進城的。

「營長領幾個人斷後,恐怕撤不下來了。」

一陣沈默。

這個營等於散了,不過還剩百餘人,問題是誰來帶?

張雨新立刻與參謀長研究,只有江建亞能帶!原因是高子玉這隻隊伍,原是江建亞拉過來的。

於是,立即派人把江建亞叫到總部。張雨新說:

「高營長大概回不來了。他這個營,現在歸你來帶。你就是衛隊營的營長。你立刻帶兵到卡子門外,就地防守!」

江建亞陣前受命,知道情況嚴重,立即帶這百來人,奔出刁翎城外。江建亞把隊伍分成三個據點,自己領一班人,跑到城東牆角的瞭望台底下,嚴陣以待。

刁翎城周圍約五公里,呈正方形。土牆外頭,都有壕溝。江建亞站在溝邊高丘,拿起望遠鏡,極目望去,一片無際的雪地。盡頭有遠山,山上點綴著一抹黑松林,零下二十度的凍野,雖近中午,太陽卻萎得很。

也不知過了多少分鐘,只聽咿啞一聲,城門大開,接著,從卡子門衝出去六百多騎兵,一時,萬馬奔騰。

這六百多騎兵,由張雨新的第十七騎兵團和從古城鎮趕來的第十三團一部分騎兵混合組成。江建亞掉轉望遠鏡,望向卡子門,只見帶隊的是十三團團長。他身先士卒,奔馳在最前頭,高舉著閃亮的指揮刀。

那木造的卡子門,以及壕溝上的木橋,足足震動了三分鐘,這六百多騎兵,才完全出盡。

雪花飛賤,馬蹄如浪,一片金戈鐵馬。騎兵原分成四路縱隊衝出去,一會兒,變成三路縱隊,分三個方向奔去。慢慢的,在遼闊的雪地,這三路騎兵變成三條細長的黑線。他們很快地接近盡頭的山麓。這時,山頂也出現了土共的騎兵,約十來匹,顯然是斥候的先鋒部隊。

這邊,刁翎城外,不知何時已推出兩門山砲。張雨新就站在兩門山砲中間,也舉著望遠鏡。

「轟隆!轟隆!」一連兩聲,兩門砲都打出去了。

江建亞心想,砲響得太早了。

兩顆砲彈都落在山腰,激起一陣濃煙。共軍的十來騎兵,立即又退回山頂。但很快地,又冒出兩百多騎兵。

這兩百騎兵,不顧砲火,直衝下山,速度很快。這兩門山砲,根本阻擋不了他們。霎時,這兩百多騎兵,與刁翎方面的騎兵先鋒,已是短兵相接。

早已聽不到雙方的聲音,江建亞從望遠鏡裡,看到山下已是敵我莫辨,進行的是白刃戰,刀光劍影、刺刀槍炳交加。戰不到幾分鐘,戰馬跑的跑,倒的倒。

張雨新的騎兵,雖然衝出去六百多,但此時實際投入戰鬥的,也只有兩百多,跟在後面的還有三百多騎兵,竟然沒有往前衝,往左拐了彎,沿著山麓跑。江建亞正在詫異,為什麼不繼續往前衝。再看山頭,江建亞怔住了。原來山上已是漫山遍野的土共步兵,至少有三千人。

轉眼,共黨這三千多人,也不追那些拐了彎的騎兵,卻直撲刁翎而來。

江建亞大驚,只見平坦的雪地上,他們打的完全是運動戰,而且在密麻麻的人海中,竟然有兩輛裝甲車。

很快地,江建亞開始隱隱約約地,聽到他們的聲音,不再是無聲了:「殺!殺呀!」

霎時,江建亞首當其衝,變成第一戰線!

江建亞立即下令:各個據點緊守作戰崗位。他自己拉了一挺輕機槍,越過壕溝,爬上土牆,很快地架好槍,居高臨下,接著,撻撻撻……,吐出一陣火花。

這時,衛隊營三個據點的俄造自動步槍,也一起槍聲大作。第一波衝上來的,到下去十之八九,但更多的人,仍弓著腰,繼續衝來。

驀地,江建亞突然發現,怎麼城這邊的砲不響,槍不鳴了。回頭一看,倒抽一口冷氣:

「他奶奶的,撤退也不通知一聲。」

刁翎城內,已是緊急大撤退。兩門山砲由七、八個人拖著,逛蕩逛蕩地。先鋒已快到北門,眼看就要撤出城。

滿街填滿了兵馬,有的牽馬狂奔,或騎馬亂闖,吆喝、漫罵、指揮,一路喧噪連天。

也不知是來不及通知江建亞,還是傳令兵半路落跑。

江建亞心裡已很不是滋味,大叫一聲:

「撤退了,弟兄們!」

江建亞從土牆跳下,手上還拎著輕機槍,接著,跳過壕溝。他知道,這時若進城跟著大隊,穿過南北直通的大街,顯然已經來不及。他要三個據點,統統滑過城牆,沿城外的城牆往北跑。

果然,土共並沒有追趕他們,卻像洪水般,直撲刁翎城內,大隊人馬,又是騎兵,又是步兵,又是裝甲車。

江建亞這一批人都沒有騎馬,大隊在城裡跑,他們在城外跑,跑完城牆,北邊城外的大路上,這才又看到大隊在跑,而後面的共軍仍在緊追不捨。

這時,大路已被共軍佔滿,更滑稽的是,共軍的裝甲車及一些騎兵,早已跑在江建亞之前,後面還有喊殺連天的共軍,江建亞當機立斷:不能這種跑法!

於是,第一部分共黨部隊過去,稍一空檔,江建亞飛快地攔腰切過大路。當然,後邊緊跟著上來的共軍發現了,立即開槍。江建亞沒有理會,接著攀山而上。

實際上,這時兩軍已是前後夾纏,雙方除了有軍服穿,有標幟可以辨認者之外,大部份穿得破破爛爛,兩軍混在一起,真是不知誰追誰,等發現江建亞是刁翎這邊的人,已慢了半拍。

江建亞很快地到達山腰。這時,已有十幾名不怕死的共軍追上來。江建亞早已架起機槍,掩護正在攀山的弟兄,他一梭子射過去,打死了這些追兵。

接著,他們沿山往北走。山下大路已望不見張雨新的大隊。江建亞心想:這樣下去必然會跟大隊脫離,於是,在山上跑了一陣,重又下山,再度越過大路。

這時,已是戰爭的尾聲,共軍都撤退回刁翎去了。

刁翎陷落!一時,江建亞不知往何處去。

沿著大路跑,不久,他看到路邊有五匹戰馬,在那兒徬徨,他吹了兩聲口哨,戰馬統統過來了。

清點一下人數:只剩八十幾人跟上來。

江建亞心想:繼續沿大路跑,必可追上大隊。跑了一個多小時,到一個小屯。不但未見大隊,卻見十幾輛紅軍坦克。江建亞心裡一震,知道過不去了。萬一紅軍把這些人當作不明武裝份子抓起來,後果不堪設想。從他們這種狼狽情況,紅軍當然知道他們是從刁翎敗退下來的,因此,江建亞不想冒這個險,心裡卻難受:原來背後有紅軍撐腰呀!一時,這八十幾人,已無路可走,天地茫茫。

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沒有人知道。終於,江建亞下令:「抓山頭!打進山區!」

大家未進一粒米,進山時,已是黃昏,南北不分,眼看天就要黑了。饑寒交迫,隊伍開始怨聲載道。

江建亞沒有心情,去聽他們怎麼怨。只告訴他們:別他媽的這樣輸不起、敗不得,稍受挫折,就盡說那些不中用的話,露出這種見不得人的死樣子。給我繼續走!走!最多再走三個小時,繞過紅軍坦克的威脅,就可出山了,那時,一定會大隊會師!

然而,他們愈走愈深。那五匹由刁翎曠野撿到的戰馬,一律不准騎。人困馬乏,若馬背上睡著了,必然凍死。

大家忍受著風雪的嚴寒,聽不到談話,只聽到風聲馬鳴、腳步聲和武器碰擊聲。走到天亮,竟然未見人家。白天氣溫已升了許多,也忘了身上的汗流了多少回,乾了多少次。

這一天,中間只休息了兩次。

眼看天又要黑了。他們已走了兩天一夜,要走到什麼時候,誰也不知道。好幾次,認為不能再走了,最後還是能走。終於,出現了一戶獨立家屋。

「啊!那是什麼?」

霎時,大夥眼睛,集中於山下兩間小屋的炊煙。

嗶嗶拍拍的腳步聲,已齊往那小屋奔跑了。

「慢著!」江建亞大叫一聲。

門本來是開的,竟然砰地一聲關上了。

有幾個已在門前,又踢又喊:

「媽個巴子,門怎麼關起來了?外面凍死了,開門呀!」

「再不開門,老子打進去了!」

江建亞已跑上前來,把幾個踢門的叫開:

「你們這是幹什麼?我們總不致餓得像土匪吧?」

「營長,他們不開門,難道我們在外面凍死,餓死?」

「我知道,你們先退下去,找個地方把馬栓好,把東西都卸下來。」說著,江建亞開始敲門:

「喂!屋子裡的人聽到,我們是過路的部隊。我姓江,是他們的營長──」

話還沒說完,屋裡傳出女人的聲音,又尖又抖:

「我不管你營長不營長,你們這批人,到底想幹什麼?屋子裡有老人家在生病哪!我那個不中用的男人,早就被你們嚇呆了!我的小孩還小,你們想幹什麼?」

江建亞沒有想到山中有這樣利嘴的女人,道:

「我們不是壞人,我們是軍人!」

「軍人不是保國衛民的嗎?怎麼亂踢我家的門?」

「理論上是這樣,不過」江建亞心想,真他媽的:「我們兩天沒吃沒喝了,人困馬乏,我想借住一個晚上,給我一點吃的,我們會給妳錢!」

「錢?什麼錢?我們用不上哪!」

其他人都有些不耐煩了,心想這個營長怎麼這麼婆婆媽媽,但大家仍靜待著,不敢說什麼。

「錢總會用得上的。」江建亞說:「如果妳不要錢,我們會留下一點東西給妳!」

「妳們的東西,我們統統用不上哪!」

江建亞真有點火了,但仍盡力抑制著:

「妳到底開不開門?」

「我屋子小,容納不了那麼多人哪!」

「這妳不用擔心,我們會輪流進屋子,大夥兒還是要留在屋子外頭。」

「可是,吃的呢?我們沒這麼多糧食呀!」

「我們也不敢要求,只要一些米湯就行了。」

「如果我什麼都不答應呢?我也不開門?」

江建亞心想:那妳就是找死。不過──

「是這樣的,如果我們只餓了一天半天,妳不讓我們進去,我可以領著他們繼續走路。可是,我們已經餓了兩天了。老實說,如果不開門,我們會把門踢開的。我們只借屋子取暖,吃一點東西,不管妳要不要,我們留下錢!」

咿啞一聲,門終於開了。

出現的是一位三十出頭的女人,渾身補釘,滿臉菜色,卻有一點黑白分明的眼珠,開了門,她退到炕邊。

江建亞進到屋裡,看到坑上果然蜷縮著一個老婦,一個瘦削的男人,和兩個蓬首垢面的小孩。

江建亞看到灶炕上的鍋蓋,一跳一跳的。

「今年收成不好,吃的恐怕不夠。」女人說。

「我們明天一早就走,打擾你們,實在不得已。」

「你們是什麼軍?」

這話問得突然。江建亞想了想,說:

「我們是想投奔中央軍的中央軍。」

「沒聽說有這種軍。不過,既然你們想投奔中央軍,那,大概不知道二站有軍火庫吧?」

「軍火庫?」

「是呀,二站有軍火庫。」

江建亞眼睛一亮:「妳怎麼知道?」

「我家男人就在二站做過苦工,後來逃出來。其實,你們再走五里路就出山了。山下有個小屯,叫土豆甸子。到了土豆甸子,往左拐進山谷,大概五十華里,就是二站了。土豆甸子的人都知道二站有日本軍營,可能不知道有軍火軍,我們也不敢往外多講。」

不會是這個精明的女人誘兵之計吧?

但他們住下來已成定局,女人實在犯不著這樣。

再說,刁翎一戰,狼狽不堪。高子玉這一批人,佢管俄式裝備,子彈已剩無幾。江建亞心想,不管是真是假,值得一試,於是心裡決定:

明早打進二站!

翌晨,江建亞看到天已微亮,跑到樹林裡,只見東一個西一個蹲著大便,鎖眉咬牙,冷得直抖,彼此也不便打招呼。

昨夜大家也沒能好好吃一頓。江建亞只叫女人隨便弄點包米渣、小米、黃豆、煮成一大鍋湯水,漫漫淹淹,規定每人只能吃一碗,排隊上來,灌下肚子就走。

至於睡覺,分成兩批,一批在屋裡,一批在屋外,每隔兩小時,調換一次。一批進來四十幾人,把屋裡擠得滿滿的。沒有一個人可以躺下,只是縮著腿坐著,摩肩擦踵,但個個又睏又乏,霎時都睡著了。

另一批人蹲到雪地,升起了篝火,這兒一堆,那兒一堆,圍著十來人。可惜胸前烤熟了,背部還是冷透骨髓,於是,轉過背來。這樣轉來轉去,根本無法入睡,好不容易挨了兩小時,也凍得差不多了,才進屋裡,連喊帶罵,手拖腳踢,把屋子裡的人硬拖出去。

江建亞始終在屋外的篝火邊轉來轉去,一夜未曾闔眼。這一家人也一夜未眠,剛要睡著,又被一陣喊罵吵醒。

翌晨,江建亞也沒敢吃這家的早飯,一早就上路。臨走時,江建亞給了那女人一些用不上的鈔票──紅軍票,兩條毛毯。女人推辭一番,最後收下了。

土豆甸子住有二十幾戶人家,幾個大莊院,連在一起,沒有城牆,四周是平坦的雪野。江建亞找到屯長,叫他張羅米糧,屯長過慣這種日子,沒說一個不字。

江建亞跟屯長一談,這才知道張雨新的大軍三天前已經過此地。去那兒,沒有說,屯長也沒問。

談起二站軍火庫,屯長搖頭三不知。

江建亞心想,那麼,張雨新顯然也不知道二站。

於是,在土豆甸子稍微補充糧草,立即向二站出發。

山谷裡到處是白茫茫的雪,走了一天,發現一座空蕩蕩的日軍軍營,可能這裡是通往軍火庫的檢查站。

江建亞在空蕩的營房住了一夜,第二天又繼續走。

下午,有人想把河谷的雪地敲開,向河底取水,這才發現河底竟然是堅固的水泥道路。江建亞立即想到,無疑的,這是日軍的軍用道路,冬天埋在雪裡,春天一路,這些道路,必然隱藏在河水裡,卡車則可一路涉水而過。那麼,這一帶必有軍火庫。

黃昏,他們終於看到一座砲臺,掛在半山腰裡。山下有座營舍,覆著厚雪。四周,沒有人影。

江建亞領幾個人,先摸到一座木造營房,從窗口望進去,只見幾個日軍,圍住一張小几,正在喝酒。也許這兒從未有人進來,兼之風雪嚴寒,防守極為鬆懈。

江建亞砰地一聲踢開門,立即隨著風雪衝進去。

日軍回頭一看,只見一團風雪,夾著幾個人影。個個站起來,想抓自己的步槍。

「吳哥苦哪!」江建亞早已掏出槍,叫他們別動!

接著,江建亞很快地用日語說明來意,並請他們的部隊長出來說話。這時,其他人員,已迅速地控制山腰砲臺下的一個山口。洞裡有個大鐵門,門邊有個警衛室,裡面有三名日軍,這時也早被制住。

在警衛室裡,日軍以電話向裡面聯絡。因為江建亞聽得懂日語,他們也不敢多說什麼。不一會,警衛室的一個小門,霍然打開,走出一位臉上黑區麻區的軍官,大概有兩個月沒刮鬍子了,披著黃呢大衣,腰間掛著手槍。

一看是大尉,江建亞立即向他舉手敬禮。此時,江建亞雖為「營長」,左臂上有火紫盒那麼大的綠絨底三條桿的階章,還是「上尉」副官。

日軍大尉隨便還了禮,招呼江建亞坐下。

江建亞立即向己方人員下令:「你們都把槍放下!」

接著,江建亞自我介紹,說明來意。日軍大尉說:

「不錯,我們也聽說日本已經投降。不過,我們還沒有接到正式命令,我們也知道,露西亞軍已進入滿洲。如果日本真投降,我們寧願向貴國的重慶軍投降,但我們未接到命令之前,軍火庫如何處置,恐怕不便自作主張。你知道,我們隨時可以炸掉軍火庫。」

「這是當然,」江建亞一陣苦笑:「可是,貴國已經投降,這麼大的事,應該可以確定。」

「問題在──你們是中國的正規軍嗎?」說著,大尉斜著眼瞄了瞄江建亞這批破爛人:「並且,以你們這些人,並不能保障我們什麼,對不?」

「我們背後有龐大的兵團,足以保護你們。你們已等於孤軍,你們打算守多久?糧食夠嗎?」

「短期間沒有問題。」

事實上,去年日本乍一投降,二站從收音機聽到消息。軍火庫的指揮官,立即派人出山聯絡,證明投降是實,乃帶著大批人馬出山,祇留下一中隊約百餘人留守。

指揮官出山之後,再也沒有回來。

這位日軍大尉也知道外邊混亂的情形,政是欲動不能。江建亞的出現,應是一線生機。問題是日軍大尉無法信任江建亞這一批人。江建亞也看出這點,說:

「這樣吧,我們還會回來,到那時你們可以投入我們的部隊,要不然,我們也會給你們妥善的安排。」

「這點,到時再說吧。」

「裡面的軍火。大約有多少?」

「請原諒,未正式移交之前,無可奉告。」

最後,日軍大尉無意中提到食鹽問題:

「我們已經兩個月沒吃到鹽了。」

「我們帶的也不多,不過,通通給你吧。」

「那,我們也送,你說送什麼好?二挺輕機槍如何?」

就這樣,一斤食鹽,換二挺輕機槍,外加子彈。

江建亞從二站出來,經土豆甸子,柳樹河子,橫道河子,五天後,終於在雙河屯,遇上正在與共軍激戰的張雨新──第十三團及第十七團。

這時,大戰完了已黃昏。江建亞進屯來,只見濃煙蔽天,火舌猶烈,屯裡正展開收屍掩埋工作。

雙河屯經幾天來的爭奪戰,這有八百多戶人家的村屯,已是面目全非。

張雨新一看江建亞回來,自然大喜。

張雨新重新調整大軍,總共不到兩千人,有個副團長已陣亡,張雨新對江建亞說:

「江營長,你就當副團長好了。」

因江建亞這營,早已剩下不到一連人,只好歸入第十七團。江建亞把這些官銜已看得很淡,但他建議:

「不妨先繞道去二站!」

張雨新聽說二站有軍火軍,自然不肯放過。主要的,這幾天來,張雨新兩天一打,三天一跑,根本沒有據點。古城鎮那邊早已陷落,因此第十三團也被扣出來,而雞西鎮的第二十五團與麻山的第三營,始終未見蹤影。

古城鎮是最理想的據點,但要拿下古城鎮,必須要有更大的兵力與火力。二站,無疑是最大火力來源。

翌日臨出發時,江建亞這才恍同隔世般地,見到當初在古城鎮風光一時的寧勇平。

也不知道他從那一個屋子被抬出來,已不再是當年的雄姿英發。他腿部中彈,如今腫得像冬瓜,貼著草樂。

他太太已憔悴不堪、衣著破爛。江建亞上前打過招呼,慰問幾句,但也不好說什麼,心裡對他太太是一股莫名的不忍。想起兩個月前,他們在古城鎮的道上並駕奔馳,輕聲笑語的儷影,那已是遙遠的上古史了。

張雨新原以為寧勇平可用,結果不能用,撤了他的副官長之後,平常連話都懶得對他說。而今,人已負傷,又有太太,張雨新本想找個據點安定下來,讓他靜養,未料打打跑跑,始終拿不下一個適當的據點。

大家看到寧勇平夫婦那種狼狽樣子,心想這樣耗下去,能把寧勇平拖死,都說:

「這下要到二站深山,你不能再跟隊伍走了!」

他們本想把他留在雙河屯民家,又怕共軍進佔,居民洩了底。可是,跟著大隊,永遠沒有機會找到不知情的民家。現在要往二站,更加艱苦,不如分手。

張雨新也同意。於是出了雙河屯,就在半路的雪野,大家湊幾個錢,留下一些日用品,交給他太太。並叫他儘量往南走,看看能不能接近火車道。如果碰到生人,就說是老百姓,為流彈所傷。

寧勇平躺在「雪爬力」上面,覆著厚厚的毯子,眼睛溼糊糊的,不過,還是堅強地說:

「我知道的,你們走吧!」

他太太在此生死關頭,也表現得非常沉著,含著淚,對大家吩咐的話,頻頻點頭。

最後,只見她揮動馬鞭,駕著雪爬力,艱苦地上路了。

江建亞目送著他們。

只見一匹馬。兩個人影,襯著著火紅的夕陽與灰暗的雪鄉,漸去漸遠,終於消失。……

寧勇平走後,大軍稍事歇息,接著直奔二站。

日軍一看,大軍壓境,嚇住了。

張雨新自稱為中央軍的指揮官,日軍雖然疑信參半,但也知道已守不住。於是,打開軍火庫,裡面有武器、軍服、乾糧、都還沒開封、成箱成包,應有盡有。

張雨新下令,軍服全部換新,於是,原先有若馬戲團的衣服,這回完全獲得統一,只是剝下了日軍的標幟。

在武器方面,所有俄式裝備,由於缺乏彈藥,全部棄存,一律改成日式裝備。

這時,除了步槍之外,有山砲、擲彈筒、手榴彈、燒夷彈、輕重機槍等。能帶的統統搬出來,但,能帶得走、帶得動的,不過軍火庫的一小角落而已。原來這個軍火軍,存有兩個野戰師的裝備,以日軍編制而言,兩個野戰師,差不多是兩萬人。

張雨新感到事態嚴重,這些軍火若落到共軍手裡,後果不堪設想。張雨新也答應這些日軍,以後會給他們妥善的安排。不過,目前希望日軍,能留在大隊幫忙訓練。

張雨新留下一部份人守二站,接著從二站出來。

一路勢如破竹,準備撲回古城鎮。

在回古城鎮途中,張雨新想取道麻山。一方面,希望這條路上能吸收新的份子,一面掃蕩,一面招兵;一方面麻山的郎營長,他總擁兵自重,上次叫他到古城鎮會師,他根本置之不理。這次,張雨新非要他下山不可。

因為要改道麻山,半路上,張雨新突對江建亞說:

「我自己領大軍往麻山,你給我去一趟雞西鎮的山區,看看關團長,是不是叫他把二十五團帶出來。我在古城鎮,或許在刁翎一帶。」張雨新頓了頓:「我不知道他一直按兵不動,是什麼意思。」

於是,江建亞離開大軍,奔向雞西。

江建亞從團部只帶了兩名勤務兵,三人都軍服戰馬。江建亞已升為副團長,但並不指揮軍隊,所以手下反而變為無兵無勇。左袖已換成兩顆三角星的中校,腰間掛著手槍。他於第四天午前抵達雞西鎮山區的礦場。

在礦場宿舍裡,江建亞見到關團長。

剛好有人送一口小豬給關團長。江建亞已很久沒有聞到這種肉香了。關團長非常熱呼地,一切吃完飯再說。

關團長本是雞西鎮煤礦的警察大隊長。抗戰勝利,各地紛紛組軍,他也不甘寂寞,組了一軍,掛名張雨新旗下,卻又不輕易出兵。不過,他這一團擁有兩門小砲。是從日軍接收過來的。

關團長聽過江建亞,一向把江建亞看得很高,認為他是抗日份子,也許是潛伏在協和會的「重慶份子」。這一來,當然江建亞也就不能說他不是,也不能說他什麼都不懂,於是,江建亞什麼都懂了。

可是,既然江副團長什麼都懂,那為什麼到現在中央軍還不來呢?有點怪哦,關團長說: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我怎麼一點也不了解呀?怎麼外頭一點消息也沒有呀?江老弟,你來說說看。」

「聽說,中央軍已到了瀋陽,不久就可以到哈爾濱了。」

「怎麼?還在瀋陽呀!我的媽,他們在走花叉步不成?」

事實上,國共雙方此時還在四平街一帶激戰。這些情況,偏遠的松花江以北,當然無法知曉,莫說鳥都不生蛋的雞西鎮。他們開始分析「國家大事」:

那,如果中央軍遲遲不來,張雨新只有三條路:

一、要找永久性,可攻可守的據點,一面訓練,一面等待。缺點是:目標太大,無法隱瞞,共軍必聞風打來。

二、化整為零,容易隱藏。缺點是:時間不能久,久了就真變成零。何況土共非比日軍;滲透性強。

三、拉起大軍,直奔瀋陽,這是大手筆。問題是:到瀋陽幹嗎?誰叫你去?再說,瀋陽在那個方向,好像此地沒有多少人知道。再往下說嘛,本地都搞成這個樣子,瀋陽恐怕連門都沒有。

結論是:進亦憂,退亦憂,沒有機會先天下之憂而憂,也沒有可能後天下之樂而樂,真他奶奶的,喝酒吧!

已很明顯,關團長並不準備拉出部隊。

江建亞也不便再多說,也知道說了沒用。

不過,江建亞倒見到關團長的太太跟兩個女兒,大女兒已十二歲了,小女兒九歲,都長得非常可愛。驀地,江建亞也想到梨樹鎮的家以及老母。從亮子河出來已快半年了,家好像愈離愈遠。

也許酒喝多了,江建亞有些疲倦,吃完飯,在炕上打個盹,醒來,天已全黑。關團長說:

「住一晚再走吧,明天回去也不遲。我叫孩子的娘替你燒一盆熱水,好好洗個澡。」

江建亞無法拒絕,他這個澡還是在土龍山時代洗的。

未料翌日拂曉,共軍發動猛烈的攻擊。

也不知那裡冒出來,又是槍聲,又是砲聲。關團長匆匆穿上衣服,跳下炕,立即跑到村前的山砲連,親自督戰。這時,雞西鎮內的團本部,與這邊礦區已被切斷,無法聯繫,也不知共軍來了多少人。

江建亞看到關團長,在兩百米外的礦村前,大嚷大叫,比手劃腳,指揮兩門山砲。因共軍來得太快,這邊發了幾砲,瞬間已成肉博戰。

江建亞跑到宿舍前一個高地,人趴下,不知何時,手上已抓了一把長槍。這時,七、八個關團長的部下,以及那兩個江建亞帶來的勤務兵,都跟著退到這邊高地。

有一部份共軍,約三、四十人,很快地繞過前面的山砲,拚命地衝向這邊宿舍。

江建亞對準他們開槍。

沒想共軍也來了山砲,而且不打關團長的山砲,竟然長射這邊礦區宿舍。轟隆一聲,關團長的宿舍被擊中了,濃煙蔽天,只聽幾聲女人慘叫的聲音。那是關團長可愛的女兒還有他老婆。

江建亞一陣淒然,但這邊還在激戰,長槍子彈打完,立即掏出手槍。敵人正步步逼進。

「你們上刺刀呀!」江建亞大喊一聲。

江建亞已變成腹背受敵,後有砲火,前有共軍。這時,關團長已拉起山砲連,往左邊村前的平地撤退。

江建亞想衝出去,跟關團長他們一起撤退,但已不可能。他立即回頭,拉起自己的馬,冒著砲火,往後山跑。兩個勤務兵,也拉起馬,跟上來了。

關團長的部下,也跟上來四個,他們都徒步奔跑。

江建亞他們騎馬上山,很快越過山頂,接著,從山背下去。沒想山背那邊,盡是懸崖冰壁。江建亞跳下馬,牽著,開始小心翼翼地,找到一塊陡坡慢慢下去。走到半山腰,又碰上懸崖,但勉強還可以走。

突然,頭上槍聲大作。江建亞抬頭一看,山頂上已有共軍的機槍,從江建亞這邊狂掃。顯然,他們已追到山頂。幸而,這些懸崖與冰壁,已構成了死角。

愈走愈險,馬不安地嘶鳴。兩丈多高的冰壁之下就是冰河。河沿已疏疏落落地飄浮著冰塊,波光閃閃,茫茫一片。

江建亞不知水有多深,冰層牢不牢。放眼過去,卻可看到河的彼岸有鐵道,那應該是虎林鐵路吧?

這時,關團長的四個士兵,不但跟上來,而且早超過江建亞他們。他們沒有馬,走在冰壁,反而走得快。大約隔了二十來步,其中一個竟然低聲道:

「他媽的,既然走不過去,下面又是河,我看交槍吧!」

江建亞聽到了,心裡一震,暗想:

你們這些王八羔子這樣就想交槍了?

江建亞立即想到,這四個都不是他底下的人。他們也不認識江建亞,只知道他是副團長。人心隔肚皮,搞不好來個陣前倒戈,中國軍閥,最喜歡玩的把戲,把我害死不要緊,還真能把我氣死。

先下手為強唄,他摸摸手槍,可是以後對關團長如何交代。再說,同軍相殘,後面兩個勤務兵,會做何感想?

那麼,既然不能打死他們,又不能不防患。

江建亞輕描淡寫地,說:

「可以走的,我的馬目標大,你們慢慢往前走。」

等他們沿著冰壁,已走出五十公尺外,江建亞轉身對自己身後的兩個勤務兵說:

「走慢一點!我們再不能跟他們一道走了,我們要過河!」

「過河?」勤務兵怔了:「河裡正在解凍,又不知道河水有多深,這種天氣,不淹死也會凍死。」

「非過河不可!不過河就沒有命,沿著山跑,遲早會被俘,到時就來不及了。」

「副團長,河太寬,恐怕過不去呀!」另一個說。

「必須過河,過了鐵道那邊就安全了。」

說著,江建亞也不再理會他們。一面搜索著,看準了一個斜坡,究然跨上馬,大叫一聲:

「下去!」

隔著兩丈多高,只聽一陣布里華拉,雪崩冰瀉。霎時,馬跳到冰河,像觸了高壓電,叭地一聲,橫倒在河裡,還冒出幾縷白煙。江建亞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摔出去,爬起來一看,人跟馬,已隔了十五公尺。

馬先掙扎著起來,在河裡又跳又抖,既跌又起,啼嘶連連。江建亞身上又是水,又是冰屑,兩唇凍得發黑,上下牙狂顫不已。

兩個勤務兵,隨即也跳下來,但他們不敢騎上馬,牽著馬下水,未料反而糟糕。坡度太陡,牽沒幾步,已控制不住,一個倒栽,兩人兩馬,分成四影,落在河裡,接著,嗶嗶啪啪,人人馬馬,又跑又跌,再跌再起,馬嘶不已。至於人,早已無聲,嘴巴歪到一邊,兩眼扭成一團。

好不容易走到河心,回頭一看,那四個王八羔子,停在半山腰,果然向共軍交槍,兩臂舉得高高的。

三月末,正是春寒最冷,而且又是清晨。河裡半溶狀態,河水又急,過了河,爬上鐵道的斜坡,已筋疲力竭。那兩個勤務兵,隔百來步,伏在鐵道上直發抖。

半晌,江建亞抬起眼,向四周搜索一陣,一看鐵道那邊,原先還在河邊的三匹戰馬,早已站在那兒,正歪著脖子,向江建亞邊怪異地張望。

江建亞趕快站起來,吹了一聲口哨。

三匹馬,的的答答,都跑過來了。

他們騎上馬,遠離鐵道,跑了十幾分鐘,遠見松林裡,一縷孤煙直上。跑近了,果然有一座窩棚。

這時,太陽才真正出來。

江建亞下馬,掏出槍,推開門,只見灶邊蹲著一個老農,渾身補釘。鍋裡熱騰騰的直冒煙,不知煮的什麼。

那人回頭一看,三個穿軍服的,渾身濕透,像水鬼。

「嚇!你們是什麼人?」

江建亞收好槍,也沒答話,開始脫衣服,最後只剩一條重達半公斤的內褲,直滴水。渾身哆嗦著,一面把衣服扭乾,然後叫勤務兵找條繩子掛起來。

接著,江建亞蹲到灶前,最後,四個人八個眼珠,都集中在那一鍋。

「裡面煮的什麼呀?」江建亞第一句話。

「也沒什麼,是是……是包米稀飯哪!」農夫說。

「可不可以給我們吃一點呀?」

「唔──大概可以吧,恐怕不夠。」

「已經熟了吧?」

「還沒呢,剛下鍋不久。」

「大概熟了。」

江建亞說著,打起鍋蓋,只見包米,還一粒一粒的,頑強地冒上冒下。江建亞拿起長筷,夾了一粒放到嘴裡,咬了一下,呸!大粒包米掉到地上。

試驗了三次,總算可以咬得軟了,江建亞叫道:

「拿四個碗來!」

勤務兵只找到兩個土碗、一個瓦罐、一個壺瓢。

「還沒熟哪!」老農說。

江建亞也沒理他,接過土碗,用鍋裡的木杓,舀起兩杓,放在碗裡,然後縮著脖子,把嘴唇湊近碗邊,呼嚕嚕地先吸了一口。口裡又燙又熟,同時感到一股熱,往胸口直鑽。全身仍打哆嗦,不得不緊縮著脖子,接著,又伸出嘴,呼嚕嚕地,又吹又吸。

那兩個勤務兵,也蹲在一邊,全神貫注呼嚕起來。

包米仍半生不熟,但不等咀嚼,已溜到肚裡。

「江老師!」農夫突然輕輕叫了一聲。

「嚇!」江建亞差點把碗掉了,睜大眼,放下碗:

「你,你叫我什麼?」

「我說,江老師?」

「你──」江建亞嘴裡,本已塞滿渣子,呼地一聲吐出來:

「你怎麼認識我?」

「老師,你不認識我,我可以認識你呀!先前我還不敢認。」

「你是──」江建亞放低聲音。

「我兒子跟老師念過書的,以前在八面通小學。剛才你們那邊槍響,我這兒可聽得清清楚楚哪!」

「哦!這裡叫什麼也方?」

「這裡叫石場。」

「沒聽說過,前面那條鐵道通往那兒?」

「往梨樹鎮呀!」

「嚇!」江建亞再度毛骨聳然。

沒想一路轉戰,竟然打到自己家門前。

「梨樹鎮距離這兒有多遠?」

「大概有三十華里。」

江建亞再也吃不下去,放下碗,站起來,怔怔地望著老農,心裡感到歉疚,剛才主要是又飢又冷,希望對方能諒解。

良久,江建亞再問:

「你家住在什麼地方?」

「離這兒五里地,我的田在這兒。」

「你兒子呢?叫什麼名字?」

農夫說出兒子的名字。

「噢,我還記得,他在哪一個部隊?」

江建亞還有些印象,高高壯壯的,在八面通讀小學時,已十九歲了。

「我也不太清楚。前一陣子,部隊經過,他跟著走了。」

江建亞沒問下去,也不敢多問。心想這兒非久留之地。再說,張雨新那邊行蹤不定,一時要歸隊,恐怕還不太容易,既然回到家門前,不如先回梨樹鎮的家看看。

「你可不可以把衣服和我的換一換?」江建亞突然道。

「老師,你這身呢子軍服,我可不敢穿哪!」

「這樣吧,有什麼破破爛爛的,通通拿出來!」

「破爛倒有!」

於是,破棉襖、棉褲、半大襖,雜亂地套在身上,馬靴也換上農夫的破烏拉鞋,不太乘腳,拖拖拉拉的,綁了又綁。可是,三個人都要換,那有這麼多?

最後,農夫只好穿上江建亞的中校軍服。

「我,我──」老農道:「我穿這個,我老婆,恐怕會,會嚇死哪!」說著,老農的嘴角慢慢咧開,抽了兩下,接著,哈哈哈,狂笑起來,彷彿這輩子還沒有過這種刺激。

江建亞笑出眼淚,從沒有想到自己會這麼狼狽,荒謬、滑稽。接著,叫了一聲:

「大爺兒,你是種田的。這些軍服都是好料子,改一改,還是可以穿。外頭三匹馬,就留給你種田了,也算是我今天對你的歉意。這些都是戰馬,拿來種田,我心裡難受,可是情勢逼成這樣,沒有辦法。麻煩你早晚餵一餵,願意做活的話,就放在田裡。」

「老師,這個季節那能做什麼活?馬,你留著吧!」

江建亞直搖頭。這身狼狽,跟那雄赳赳的戰馬已經不配,接著,走出窩棚外。回頭大叫一聲:

「走啦!你們兩個!」

江建亞邁著沉重的步伐,頻頻回頭看那三匹戰馬。

怪的是:那三匹戰馬也一直歪著脖子在看他,似乎敘說著,嘲笑著:

甭種!甭種!這就走了嗎?就這樣把我們丟棄在這兒?槍砲沒把我們打死,冰河沒把我們淹死,我們還一直等在河岸,等你們爬上岸來,你們這就走了?還脫下軍服?

不,不,我決不是甭種!那一次戰役,我江建亞不是身先士卒?刁翎,二道河子、二站、雙河屯,我餐風飲雪,槍林彈雨,那一次我不是唯恐死不了?然而,如今,可是,因為,他奶奶的,不是我不想戰,而是無從戰起呀!非戰之罪也,英雄末路呀!他媽個巴子的。親愛的戰馬!高貴的戰馬!無糧無餉,沒有據點,沒有補給,三天一戰,五天一跑的苦戰,要拖到何年何月?又能維持多久?親愛的戰馬,你們能告訴我嗎?你們的三餐,有農夫給你們料理,好好休息吧!我的午餐,還不知道在中國的那一省那一縣呢。

江建亞念念有詞,有些歇斯底里。突然,江建亞停住腳,轉身立正,舉手向那三匹戰馬結結實實地行了個軍禮。

旁邊的兩個勤務兵,看到江建亞這種舉動,都怔了一下。江建亞也沒對他們解釋什麼,接的,邁開大步,一路往北,走了一陣,又接近鐵路。

上了斜坡,況著鐵路,不久,果然看見公路上,奔馳著土共的裝甲車和行軍部隊。幸而他們沒有注意到這邊。

這時,勤務兵手上都沒有槍,都掉在冰河裡了。江建亞也發現望遠鏡不見了,大概掉在河裡。不過,他懷裡還藏著一把南門手槍。他吩咐勤務兵,拉開距離:

「我們要到梨樹鎮看看,你們兩個走在前面!」

除此,江建亞不便多說。這兩個做他的勤務兵也不過幾天。在雙河屯之前,江建亞領的是高子玉的人,雙河屯之後,江建亞升為副團長,到了團部,手下反而無兵無勇。一路走,一路想,幸而剛才農夫只提到八面通教書,沒往下說,這點,使江建亞安心不少。

中午剛過,梨樹鎮已經在望。中間,他們沒再進一粒米。江建亞忍住饑餓、快步向前:

「前面就是梨樹鎮了。我們不得不分手,各人先到鎮裡,找個落腳的地方,以後再聯絡。」

江建亞頓了頓,看看他們,說:

「你們在梨樹鎮有沒有落腳的地方?」

「有!有!我們有地方!」

他們可能對梨樹鎮並不陌生,這點江建亞可以了解,但異口同聲那種快速,令江建亞也感到震驚。

江建亞本來還擔心他們,現在既然有地方:

「那好,我們分三路,你們先走!」

江建亞還有意給他們一點路費,摸摸口袋,一文不名。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火車站。鐵道穿出車站,稍稍左拐,繞到山下煤礦區,然後延到八面通。

山下一排宿舍,是員工宿舍及礦區辦事處。站前一條碎石路通到鎮上。這條是正街,到鎮裡才又分出一條後街。梨樹鎮四周沒有城牆,建築幾乎都是平房,四面一覽無遺。

這時,正是午後,前面兩個黑影在雪地上分外醒目。江建亞還在車站這邊的鐵道,看見那兩個黑影,一前一後,走過車站,進入鎮內,這才加快腳步。

剛過午飯,鎮上滿人不多,又是風雪嚴寒;江建亞低頭疾步,把一頂破帽,壓得低低的。

還是那堵斑剝的磚牆。江建亞挨著那道牆,開始心跳。看看院子沒人,他衝進雜院的大門,走近第三家,一閃而入。

「喂!喂!你這個人怎麼搞的?」

從客廳裡忽地一個婦人,尖叫著,追上來。

江建亞沒有停步,直往裡面走。

那婦人一直追進來:

「喂!你這人!叫花子似的,怎麼往人家屋裡亂跑?」

終於,江建亞停步了,回頭:

「娘!──是我!」

瞬間,婦人目瞪口呆,慢慢的,嘴角牽動著。

江建亞再叫一聲「娘」,眼眶已濕拉拉的。

「聽說,你,你在白石拉子被人繳械打死了。後來,又聽說你領著隊伍打共產黨。建亞,你怎麼會弄成這個樣子?」做母親的已泣不成聲。

唉,一言難盡,江建亞不願多說,見過弟弟弟媳侄女們。第二天,江建亞回家的消息,很快傳遍四鄰。是晚,江建亞的母親。含著淚,說:

「我捨不得你走。可是,這種情況,你恐怕還不能留下來,得暫時避一避呀!目前在這兒,還看不出共產黨有什麼做法。不過,他們打聽過你,村幹也來過幾次了。」

江建亞也了解,這種情況,連一刻也無法停留。於是,翌日一大清早,在老母家人的淚眼下,江建亞再度離家走天涯。雪,繼續飄落在梨樹鎮、亮子河、刁翎、雙河屯、白石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