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血戰雙河屯

柯秀霞手戴皮套,緊緊拉著馬繩,駕著一輛雪橇,往南急馳。雪橇上躺著她垂死的丈夫,──二十九歲的寧勇平。

雙河屯之後,似乎整個戰爭的後果,如今竟落在這年僅二十的女子肩上。她分不清楚臉上是淚是雪,頭上戴著老虎頭氈帽,身披厚厚的貂皮大衣,渾身白花花的,像個雪人。雙河屯這五百戶不到的小屯,幾天來經過第十五集團軍與土共的浴血爭奪戰,已被砲火轟得面目全非,死傷枕藉。

而今遼闊的雪野,一望無際,只剩風雪在怒吼。沒有一個人影,也望不到人家。天地茫茫,一片沉默。

刁翎之戰,寧勇平中彈的大腿,由於半個月來,隨著大軍的轉戰缺乏調養,如今腫得像熟透的冬瓜。他身上媯萓n幾條毛毯,時而清醒,時而昏迷。

「這下要到二站深山。寧勇平,你不能再跟隊伍走了。」第十五集團軍總指揮官張雨新對他說。

張雨新本想打下一個據點,安頓下來,讓寧勇平好好調養。未料三天一戰、五天一跑,始終打不下一個據點。如今,由於江建亞副團長的提議,大軍要轉入二站深山的日本軍火軍庫,取得彈樂補給。大家看到寧勇平這種狼狽樣子,再耗下去,恐怕把他拖死。他們本想把他們夫婦留在雙河屯民家,又考慮到大軍離開雙河屯,一旦共軍進佔村屯,居民若洩了底,寧勇平必死無疑。

於是,大軍出了雙河屯數里。就在半路的雪野,大家湊幾個錢,留下一些日用品,交給柯秀霞,並叫她盡量往南走。如果碰到生人,就說是普通老百姓,為流彈所傷。

寧勇平躺在雪橇上面,眼睛濕糊糊的。不過還是很堅強地說:「我知道的,你們走吧。」

柯秀霞在此生死關頭,也表現得非常沉著。含著淚。對長官們吩咐的話,頻頻點頭,接著,她揮動馬鞭,勇敢地上路了。

江建亞目送他們。幾個月來,雖然對寧勇平的不學無術,狂妄自大不以為然,如今看到這對可憐的烽火鴛鴦,在暗的雪野漸去漸遠,心中不覺萬分的悵惘與不忍。但願他們能化凶為吉,一路平安。

寧勇平原是嫩江省大慶人,十九歲時在瀋陽加入「滿州國軍」。先是由後補的「國兵漏」幹起,逐漸晉升為正式軍官。滿州國軍,事實上為關東軍的外圍傀儡部隊。真正為國家民族立下什麼汗馬功勞,未曾聽說。沿襲奉軍傳統,拍拍後腦瓜子自稱「大爺」,白吃白喝的本領,卻是天下無雙。

抗戰勝利,關東軍崩潰,滿州軍瓦解。

這時,由大後方潛回東北不少當年東北的資深軍人。張雨新即是其中之一。他在松江、嫩江省一帶招兵買馬,組織地方軍,準備接應中央軍收復東北。不到兩個月,便號召了參千多人,分著在古城鎮、土龍山、依蘭、雞西、麻山、刁翎等地,總稱第十五集團軍。另一方面,共黨也在當地組織地方軍。而且由於俄軍的接濟,發展迅速。張雨新由優勢而劣勢,經常小勝大敗,以致據點盡失,終成為在路上打打跑跑的流竄部隊。而中央軍始終被擋在松花江南岸。

寧勇平由於出身滿州軍官,被張將軍提拔為上校副官長,駐在古城鎮。寧勇平在古城鎮,平日以中央軍自稱,趾高氣昂,滿口「媽個巴子」,一臉小人得志。先是由於他的無知,使江建亞投奔來的一批人馬,在同軍誤殺之下全軍覆沒。接著寧勇平在古城鎮,硬拉一些地方仕紳及部份軍官,來個拜大把子以鞏固其小圈圈。接著寧勇平在陣前娶妻,又犯了兵家大忌。

張雨新一氣之下,把他調回土龍山的指揮總部,撤去他的上校副官長,降級為軍中「附員」。這種遭遇,也等於說,想不想留在部隊,一切請便。

張雨新當初看寧勇平一表人才,以為可用,結果是徒有其表。從降他為附員之後,平常連正眼都懶得瞧他一眼,不過拜抗戰腊利之賜,寧勇平確實在古城鎮風光了一陣子。他先是在古城鎮的街上看到柯秀霞,立刻打聽她家,緊接著便以地方首長的姿態,兩度登門拜訪。然後託年近古稀的鎮長,也就是他的拜把子大哥,到柯家說媒。

古城鎮一如東北偏遠的許多鄉屯,從未見過中央軍。民國成立後第十七年,東北一些大城才首次飄起青天白日旗。不到四年,九一八事變,東北再度易旗。柯家心想:以前一個日本兵,在鎮上即作威作福、神氣活現,如今中央軍打敗了日本軍,何況又是中央軍的上校,又這麼年輕英俊,柯家遂一口答應。而且還唯恐答應晚了,對方會娶別人。

算起來,他們結婚還不到三個月。

柯秀霞天生麗質,孝順知禮,畢業於牡丹江高女。當時是鳳毛麟角,古城鎮人人盡知的美女。多少人作媒,都被柯家謝絕。她以為嫁了寧勇平,將來必可順利做個將軍夫人,風光一世。沒想新婚不到十天,寧勇平的上校泡了湯。緊接著土龍山、二道河子、刁翎、雙河屯,一連串的雪野激戰,硬是把一個金枝玉葉的她,活生生投入莫名奇妙的戰火;她無法想像,更無法了解天下到底發生了何種變化,不了解呀!

她一路如驚弓之鳥,嚇得梨花帶雨,雙腿發軟。直到寧勇平中彈受傷,這才意識到已為人妻。一切過去的,該來的,皆已無法逃避。

風雪颼颼,她繼續揮動馬鞭,含著淚奔向茫茫的前程。

寧勇平用毯子蒙著臉,渾身裹得密不透風。偶爾他會發出痛苦的呻吟,不過他極力克制著──秀霞,妳乾脆把我放下來,不必管我。或者妳乾脆把我殺了──在他昏沉沉的腦海裡,經常閃過這種思想。他意識到死亡已逐漸逼近──我死不足惜,為什麼要給她帶來這麼大的苦難。我不能這樣拖累妳呀!……

偶爾看看她孤單的背影,聽她嬌弱的叱喝,他心痛如絞,情急如焚,卻無能為力。大地除了白茫茫的雪,還是白茫茫的雪。沒有人家,只有遠處出現一些粉菪伂Z的樹林,而眼見天就快黑了。

更大的疼痛又來自他的傷口。他感到整個身體在燃燒,喉嚨像要裂開。水、水!他叫了幾聲,柯秀霞終於聽到他的叫聲。她停下來,從水壺倒一出一杯水,扶著他讓他喝了下去。灰暗的天空,使她看不清他的臉色,但見濃眉下嵌著一對深凹的眼珠。臉上佈滿鬍渣,鼻樑似乎因兩頰的瘦削,而分外突出。她覺得他一天比一天陌生。

「勇平,你可要振作呀!」

「看到人家沒有?」寧勇平微弱的問。

「沒有呢。」

「妳仔細瞧瞧,附近有沒有什麼河道。順著河道走,一定會有人家的。」

她點了點頭,轉過身,執起馬鞭,吆喝一聲。

他感到馬蹄節奏的腳步聲。有時,速度突然慢下來,他知道馬已陷入深雪中,正吃力地弓腰舉步。突然他又感到一陣錐心的疼痛。腦子裡昏沉沉的,輕飄飄的,飄得好遠好遠──大慶、大慶油田。

大慶原是東北盛產石油的產地之一。那兒有許多古法開採的油井,卻操縱在日本大慶油田株式會社之下。

他夢見自己的父兄,赤著腳,在泥濘的路上挑著永遠也挑不完的泥土,牛馬般地做築路工作。日軍的皮鞭隨時會抽在他們的背上,他們屬於「勤勞奉仕隊」。而他們所得的報酬,白米要配給,父兄兩人要輪流穿一條長褲,住的仍是土房。家裡的女人也大多襤縷不堪。

有一天晚上,父親做工回來,憔悴黯然地對他說:

「勇平,我不能讓你跟我和你哥哥一樣,給日本人做牛做馬。你給我到瀋陽去!我沒有錢供你讀書,你又沒有什麼手藝。不過瀋陽是大城,那兒機會多。你媽有個遠親,在東大嘴子開一家米舖。你去當學徒,學些斤兩算法,將來能當個帳房什麼的,比什麼都強。」

那年他十七歲,帶著簡單的行李,經哈爾濱到了瀋陽。他在米店做了一年多,突然有個重大發現:「在狂人充斥的亂世,槍桿比算盤有用!」

因他常運米到東大嘴子的軍營,看到日軍吃的米都是白白的。即便是滿軍,也個個肥壯,佩著大刀,穿的軍衣馬靴,非常「伊薩瑪氏」。尤其一個營長、旅長什麼的,騎在馬上,前呼後擁,左顧右盼,那種神氣,使他決心:「有朝一日,彼可取而代之也。」剛好這時他認識一個副官。他跟他說他有意棄商從武。

「很好,你就先參加國兵漏吧!」

「國兵漏」就是滿軍的候補訓練班。受訓期間六個月,管吃管住。未料當了四個月的國兵漏,中日戰爭爆發。關東軍開始在東北擴編軍隊,於是寧勇平在國兵漏當中,被甄選為正式滿軍。日軍同時施以「日滿親善、一心一德」的皇化教育。而對一些軍中不滿份子及國事犯,毫不容情予以囚禁迫害。

寧勇平心想:只要軍技軍職在身,在這「不當鬍仔不當官」的「偉大時代」裡,將來不愁沒有出路。所以一直有吃有喝、趾高氣昂了八年。抗戰勝利,寧勇平這才如夢方醒,驚出一身冷汗。接著趕緊加入張雨新,以便來日向中央「邀功贖罪」。未料功未立,而土龍山、刁翎、雙河屯,一次緊接一次的仗陣,打得他人仰馬翻,狼狽不堪。

雙河屯之戰,那真是慘烈無比。雖然雙方都知道「蒼生何辜」,但為拿下這個小據點,無不全力以赴。寧勇平這時早已在刁翎之戰受了傷,鐵青著臉,跟一些婦孺躲在民家的地窟裡。他聽到子彈在屋頂呼嘯,砲彈在燃燒,以及婦孺們的驚叫。柯秀霞緊緊地抱住他。他倚坐在牆角,注視著地窖的入口,手上執著手槍。他想萬一土共衝進來,來一個解決一個。──

突然,真的有一名土共破門進來了,滿臉是血,手持刺刀,一直衝向寧勇平。寧勇平開槍,卜,卜,槍居然不發。對方露出獰笑,一步步逼近。寧勇平看到對方的肚子已開膛,腸肚外流。寧勇平嚇得嚎叫:啊,啊,……卻叫不出聲。

「勇平,勇平!你醒醒,醒醒呀。」

寧勇平睜開眼,首先看到柯秀霞那憔悴而映在火光中的臉龐,接著看到佈滿蛛網的屋樑瓦蓋。牆角用土石堆起來的爐灶,上面點著一根蠟燭。燭影幢幢,照著不到兩平方尺的破爛土房。

「哦──我做了惡夢。」寧勇平微弱地嘆了一聲:「這是什麼地方?」

「大既是農人廢棄不用的窩棚。」

「沒有看到人家嗎?」

「沒有。天已經黑了,看不見路。外頭雪下得很大。」柯秀霞淒苦地,移動了一下身體。她脫下貂皮大衣,覆在寧勇平身上,裡面仍穿著短襖,領口露著白皙的肌膚:「你想不想吃點什麼?還有幾個饅頭。」

寧永平搖搖頭。突然想起什麼,問道:「馬呢?」

「栓在屋子外頭了。」

「馬會凍死,不行。」

寧勇平深凹的眼珠轉了一下,知道這狹小的窩棚,不可能讓馬進來。萬一馬在外頭凍死,後果不堪設想。

「我已經用毯子蓋在馬身上,大概不至於挨凍。」柯秀霞說。

「那很好。」寧勇平左右看看,自己仍躺在雪爬力(雪橇)上面,也難為她把雪爬力推進來。他發現身上覆著柯秀霞的大衣,還有兩條毛毯。他伸出手在拉扯著:

「秀霞,把妳的大衣穿回去。順便弄點水給馬喝。」

「你不冷嗎?」

「我現在渾身發盪。」

柯秀霞摸摸寧勇平的額角,果然燙人。不過比前兩天好多了,莫非真的有了轉機。而且看他此刻精神奕奕的。

他望著她披著貂皮大衣走出去的身影,腳步是那是沉重,神情是那麼疲憊。

想起幾個月前,他們新婚不久,在往古城鎮道上,各騎一匹馬,並駕奔馳。她穿著馬靴細腰肥臀,秀髮飄逸,倩影婀娜。兩人時而小跑一段,時而比肩細話,笑聲如鈴。而今──

「秀霞,來,扶我起來,坐在我身邊!」

當她從屋外進來時,寧勇平從毛毯裡伸出一隻乾癟的手。她走過來,俯下身子抱著他的兩肩。慢慢地讓他靠在冷牆上。然後用枕套大衣等雜物墊在他的身後。

她坐下來,撫著他散亂的頭髮。

彼此沉默著。他癡癡地望著她,雖然一臉憔悴,映在半片燭光裡,仍掩不住她天生的麗質。尤其是那對清澈的眼睛,真不該讓她看到這麼多的醜惡與苦難。……

「秀霞,這一路真虧了妳。」

「現在還提這個幹嗎?」她悠悠地說。

寧勇平不覺執起她的手:

「我始終覺得有對不起妳,欺騙了妳。」

「騙了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妳不懂嗎?我瞞了妳,讓妳嫁了我。」

「我還是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我不是什麼中央軍。我……」

「這個,我知道的。」柯秀霞望了他一眼,非常平靜地:「可是,你憑媒來說合,我也心甘情願。勇平,你還提這個?──」

說著,她不禁啜泣起來。當時,她跟她的父母確實相信他是中央軍。雖然當時這支部隊並沒有什麼旗號,但抗戰勝利的狂歡,從此可以過太平日子的美夢,使她很快地接受他的身分。而且事件本身:抗戰勝利,政府派先頭部隊來接收,應是理然。然而,從她跟寧勇平結婚,住進部隊──大多數佔用學校、廟宇或民房。他們的新婚之夜,就是在學校教室臨時隔間的一角──看到這些部隊的水準、軍紀,她已明白大半。尤其當她親眼看到張雨新從寧勇平肩上扯下上校職章時,她嚇得目瞪口呆。緊接著經過一連串的戰役,她發現這些人根本就是烏合之眾,對民間予取予求。打勝仗還可勉強湊合,一打敗戰那就東潰西散,形同流寇,軍紀蕩然。她這才明白:自己是多麼無知,以前生活的天地是多麼狹窄,對國家的了解是多麼膚淺,對時局的認識又多麼模糊。可是自己既然以終身相許,除了慨嘆造化弄人之外,已經義無反悔。

「秀霞……我從來沒有跟妳說過這,也沒有機會說,也許一直不想說。我的身分、我的背景,……我跟妳談得很少。……可是我現在要好好跟妳說。……我想,我可能熬不過這兩天……我的傷口可能會丹毒攻心。……我死不足惜……可是妳……我死後,妳就隨便把我掩埋了。……然後,妳回古城鎮。……妳應該改嫁,不要再找像我這種人。……有一天,妳抽個空,……替我回大慶一趟。……告訴我的父母……我──」

「勇平,不要再說了。勇平!……」

柯秀霞伏在他身上嗚咽起來。

「不,妳一定要聽我說完。」寧勇平扶起她,抓的她的肩胛,目光逼視著她。

她看到他那枯槁的臉,再聽他斷斷續續地說出這些可怕的話,使她相信,也許他真的今夜就會死去。一時恐懼得渾身哆嗦。……

「透霞,……妳不要怕。……即便我死了,……我也會一路保護妳回到妳父母身邊。……死,沒有什麼好怕的……我這二十九歲的生命,可以說,……活得毫無意義,一片空白……這樣結束也好。──」

「不,你怎麼能說毫無意義呢?」

「當然,這裡面如果有什麼意義的話,那就是妳……雖然我們相聚短暫,結緣有限。……可是,妳知道,我根本配不上妳……妳這樣一路死心塌地照料我……更使我過意不去……也只好來生報答了。……秀霞,我以前囂張跋扈,……妳使我改變了許多。妳沒有發現嗎?……妳使我了解人與人之間真正可貴的是那麼一份情。……秀霞,我打心底覺得,我應該好好的照顧妳一輩子。……可是當張雨新將軍從我肩上扯去我的軍階,我當時幾乎倒下去。……是妳,一再安慰我,也使我開始徹底反省。……我錯了,從我十九歲那年就錯了。……我跟妳說過……哼,邀功贖罪,……現在看起來,是多麼幼稚可憐呀!」

寧勇平突然停頓下來,伸手撫摸她的秀髮。

她不覺把臉靜靜地伏在他的胸前。她無言以對。她從來沒有聽過一個男人對她說這些話,一十心中浮蕩著莫名的悵惘與眩惑。

「想不想吃點什麼?」柯秀霞問。

「我不餓──」說著,寧勇平掙扎著想坐起來。

「你還是躺著吧!」

「沒關係,我還挺得住。……幾個月來,我看到的是遍地殺戮。……妳看看,雙河屯,刁翎,什麼二道河子、黃泥河子,白石拉子。……這些貧苦的村屯,……在中國廣大的土地上,竟連一個像樣的醫院也沒有,……還要飽受戰火的摧殘。……這幾個月來,使我學習到不少。……這裡面一定有那裡不對勁。……這是一場失去理性、多餘的戰爭,自己人在自己的土地上。……秀霞,妳知道嗎?……如果我沒有死,我要帶妳離開這兒遠遠的。……外邊的雪是不是下得很大?」

「嗯,一直沒有停過。」

「秀霞,妳看吧。……春天一到,這些土地將統統復活過來。」

偶爾遠處傳來疏落的槍聲,颼颼的風雪裡依然飄著戰火的氣味。

「秀霞……現在,我要你幫我做一件事。」

秀霞怔怔地望著他。她不知道他要她做什麼。他曾在極度痛苦時,要求秀霞給他一槍斃命。他也知道在雙河屯臨別時,江建亞曾經悄悄地塞給柯秀霞一把曲尺手槍,以備路上防身。

她一直小心翼翼地,把它藏在雪橇的坐墊底下。

不,不──她在內心呼叫著。你知道我不會做這件事。寧勇平卻平靜地道:

「妳給我準備幾根蠟燭。還有那把短刀,先把它在火上烤一烤。我要看看我的傷口。」

「不,你的傷口已經發炎。包得好好的,不要再看了。等明兒個我們一定會找到醫生的。」

「不會的。妳那裡看到醫生了?這些蒙古大夫,給我上的草樂。這裡邊豈止發炎而已。……我知道它已在潰爛。一旦丹毒發作,──我不知道裡面是彈頭,還是破片,根本沒有取出來。……妳知道,我有多痛苦嗎?……我要把彈頭取出來,不管它是什麼。──妳幫我把大腿紮緊,妳不要看好了。」

「我怎麼能不看?」

「妳把背包的東西都清理出來。有乾乾淨淨的破布,也統統找出來。──還有沒有酒?」

「還有半壺白乾。」

「那好。」說著,他慢慢掀起毯子,露出穿著馬褲的腿。其中一條的褲管已截去一半,膝蓋以上兩寸多的地方,用紗布纏得厚厚的,腫脹的肌膚已沒有血色,像是秋天泛白的梧桐。血漬透出紗布外,斑剝紫黑有如臭水溝的苔蘚。膝蓋以下穿著毛襪,也是汙穢不堪,散溢著一股氣味。

透霞取出盛著高梁酒的水壺。寧勇平說:

「妳自己先喝一口。剩下的給我。」

「不,勇平,你不能這樣。明兒天一亮我們就走,也許我們會找到人家的。」

「妳不必擔心。……這是賭命。我再這樣拖下去,注定會死。……趁我現在還有點氣力,清理一下傷口,……也許還有活命的希望。……」

寧勇平心中打定主意:這是生死關頭。我雖然是一名國兵漏出身,卻不是一名懦夫。看吧,這條爛腿能把我寧勇平怎麼地──媽個巴子的。一時,他虎虎地注視著那條仇人似的大腿。

柯秀霞幫他把傷口上方,用破布紮緊。接著剝去紗布以及層層早已結成硬塊的草藥。灰褐色的傷口像碗口那麼大,腐爛的皮肉混雜著血漬與膿水,而且散發著惡臭。

寧勇平用火烤過的短刀,咬緊牙關,輕輕切開表皮。立即大量的膿水,像噴泉湧出來。

柯秀霞抑住嘔吐,用破布吸著這些膿水。寧勇平鐵青著臉,佈滿汗珠,但沒有發出一聲呻吟。最後只見他握緊明晃晃的刀,對準已切開的外皮狠狠一劃。卻聽他慘叫一聲,人已昏死過去。

──比佳斯,打歪。──比佳斯、打歪。

也不知過了多久,寧勇平的腦海裡,卻一再閃過這些毫無意義的,重複的語言:「比佳斯、打歪。」

天地一片沉寂。雪野無垠,風和雪在吹唱著生命的哀歌,一再重複著歷史的迴音。滿天星斗,半狐新月。去年冬天就這樣把江建亞手下,在福來屯倖存的兩名連長,送到依蘭的俄軍司令部。

第二天,俄軍就把這兩名連長槍決了。因為江建亞當初在聚豐屯伏擊過俄軍,使俄軍受到重創,而且死了一個格別烏。

押送這兩名連長到依蘭的,是寧勇平手下的兩名副官。俄軍一名滿臉紅鬍的軍官,看到這兩名副官當中的一位,手上竟然戴有手錶。先是一再睥睨,還不敢太過明目張膽,等這兩名副官把「犯人」交代清楚,要離開依蘭城了,那位紅鬍軍官,拍拍這位副官的肩,把他引到一個牆角,說:「比佳斯、打歪!比佳斯、打歪!」(俄語:「把手錶給我!」)

副官不懂對方說些什麼,但看看他的眼色,又用手指著自己的手錶,他知道什麼意思了。他不敢不把手錶剝下來給他,心中大罵:「媽個巴子,媽個巴子!」

對方拿了手錶,立即面不改色地戴在自己手上。瞄了又瞄,然後叫了一聲:「烏啦!」(俄語:萬歲!)

寧勇平知道這件事之後,大為光火。心想,有朝一日,這些毛子兵。

是的,這一帶都沒有毛子兵。出了刁翎城外十幾公里的郊外,曾經見過俄軍的坦克部隊,但這一帶應該沒有。

一時,他的夢飄得好遠。他彷彿夢見自己已死了,柯秀霞伏在他身上抽搐著。沒有輓歌,只有大地的沉寂和她的哭泣。後來,她草草把他掩埋在雪地裡,然後匆匆上路,卻在大雪中迷失了。那馬兒也已疲憊不堪,而且左前足已受傷。柯秀霞只好牽著馬,在齊膝的雪地艱苦地邁著腳步。

突然,迎面來了兩個俄國大兵,也駕著一輛雪爬力。

他們看柯秀霞,立刻停下來,不由分說,硬把她拖到這邊的雪爬力上面,然後載到一個窩棚。而這個窩棚,卻仍活生生地在牆角坐著垂死的寧勇平。

寧勇平想喊叫,卻叫不出聲。

他看到柯秀霞被扳倒在地上,拚命掙扎。兩個毛子兵,一人拉住一個褲管。他們剝下了她的馬褲、棉褲,而後一雙泛白的大腿在空中踢瞪著。其中一個露著獰笑抓住她的雙腿,提得高高的往外分開。而另一個仍穿著大衣壓在她身上,好像剛從「古拉格群島」放出來的野獸。即便他們在「古拉格群島」受苦受難,一旦來到中國的土地上,他們還是一群野獸。

寧勇平看到柯秀霞扭曲的臉,睜著眼痛苦地咬著嘴唇。一會兒她的嘴角,汨汨地溢出血來。

終於,寧勇平摸到了那把柯秀霞一直珍藏的手槍。只見他挺直了腰,澎澎兩聲槍響。兩個北極熊似的龐大身影,慢慢倒了下去。

柯秀霞爬起來。爬到寧勇平身邊,以一個帶著血淚而憔悴的臉迎著他:

「勇平。勇平,……」

他終於又清醒過來,看看屋頂,看看周圍。發現牆角灶上的燭光依舊。再看看自己的腿,已經用破布層層媯菕C

「這是怎麼回事?我又做噩夢了?」

「你昏迷了一個晚上。」

「我的腿呢?……好像沒有取出子彈。」

「沒有。你昏過去了,我也不敢動它。天快亮了,我們得繼續趕路。」柯秀霞幽幽地說。

寧勇平執起她的手,看看她蓬頭垢面,再聽聽屋外的風雪,這種鬼天氣?還要再趕路嗎?一時,眼眶不禁濕拉拉的。

他不忍柯秀霞這樣堅苦的掙扎,不忍她的心這樣殘酷地受到煎熬。來吧!媽個巴子的。如果要死亡,我絕不畏懼!但不要讓我的女人,忍受這種漫長而毫無意義的痛苦。媽個巴子!她無罪。真正混蛋的是我──。

砰地一聲門被推開了。對方也罵了一句「媽個巴子」。

伸進來一個頭戴獺皮帽,皺紋很多,下巴很尖的臉。

「你,你們是什麼人?幹啥的?」

一直在牆角。偎著寧勇平的柯秀霞,邊即站起來:

「我們是從雙河屯來的難民。我當家的在路上被流彈所傷。」

「雙河屯?雙河屯有戰爭?我怎麼沒有聽說?」

「是呀,我們想回古城鎮。大爺兒,你可知道這附近有醫院?我們想找個大夫。」

「唔──」對方歪著臉,以一對細小的眼,斜看寧勇平的腿:「腫得厲害。這個傷恐怕不是一天兩天的吧?」

對方約莫五十多歲,農夫打扮,穿著臃腫的棉袍,上面披著羊皮背心短掛,腰際用布條纏著。腳下穿的是牛皮大烏拉鞋。一條鬆垮垮的馬褲沾滿了雪泥。

「其實,你們再走幾里地,她是刺馬火辣。」

「刺馬火辣?」柯秀霞訝異地。有這種地名?

「嗯,刺馬火辣。一個小屯。我家就住在那兒,我的田地在這兒。我這就帶你們過去。」

說著,對方左右看看,看到柯秀霞那身貂皮大衣,還是胸口露出的白皙與裡面穿的毛衣。再看看他們的雪爬力。以及鼓鼓的背包、毛毯。屋子外頭還有一匹馬。

「刺馬火辣有日本留下的一家野戰醫院。日本人走了,現在由咱們的人接收過來。……」

瞬間,柯秀霞心中閃過陽光,感激得滿眶淚水。

寧勇平渾身乏力地靠在牆角,只睜著一對冷眼注視著。接著,他聽到柯秀霞那充滿愉悅的聲音。

「大爺兒,那就勞駕您立刻帶我們去好嗎?」

不,不,妳別聽他胡扯。這種尖嘴猴腮的鬼東西,妳信得過?寧勇平在心中呼號。但他此刻不但感到四肢已麻痺得脫離軀殼。而且疼痛使他恍恍惚惚地,警覺到自己即將再度昏迷過去。

「不過,我看妳這個當家的,恐怕不行了。妳。妳這件大衣──」說著,對方竟伸手過來抓住柯秀霞的衣領。

一時,柯秀霞驚悸萬狀,用手推拒著他。

「你,你想幹什麼?」

「我要你們死!」說著,對方竟從懷裡掏出一把匕首:「什麼被流彈所傷?我看你們,八成不是游雜部隊,就是土匪!沒一個好東西。」

明晃晃的匕首,已架在柯秀霞的脖子上:

「脫不脫?一件件脫下來!大爺順便想看看妳這身細皮嫩肉。脫!妳的男人有種就叫他起來。回頭再看我收拾他。脫呀!」

砰!一發三點五釐米的子彈,從對方的腦袋旅行到牆上。牆上像寒梅散花。想看細皮嫩肉的男人倒下去了。

柯秀霞感到臉上一陣熱。伸手一摸,全是血!

「勇平,妳,妳──」她立即驚覺到發生什麼事。 

看看寧勇平,筆直地坐著。那深凹的眼珠,此時佈滿血絲地直視著。良久,才聽寧勇平陰森森地道:

「秀霞,──妳過來!」

僵直站在原地不動的柯秀霞,這時才看清寧勇平手上不知何時,竟握了江建亞交給她的那把槍。

「你,你什麼時候找到這把槍?這,這──」

幾個月來,她已見過不少死人。對於剛才倒下去的男人,她沒有再去多看一眼。心裡也不怎麼害怕。倒是寧勇平手上有槍。

「勇平,把槍給我!」她走過來,伸出手。

「妳……先去把臉上……洗乾淨!」

他不願面對妻子這種血臉。他永遠想多看柯秀霞那張美麗的臉。

柯秀霞在屋外,敲碎木桶裡的冰塊,一面用冰屑揉擦著臉,一邊眼淚簌簌地和著雪水沿頰而下。

驀地,她聽到兩聲槍響。她大叫一聲:

「勇平!」

她奔回屋內,只見寧勇平斜斜倒在雪爬力上面。槍已掉到地上。她跑上前去抱住他,接著嚎啕大哭。

「勇平……勇平……。」

寧勇平慢慢睜開眼。他癡癡地望著她,感到自己躺在秀霞的懷裡,是那麼滿足,那麼無憾,也那麼痛苦。

他只對準自己的肚皮開了兩槍。

只因他還想看看她,還想跟她說幾句話。

「秀霞,……妳聽清楚了。……什麼日本人留下的醫院。……一開始我就知道……胡說八道。……我是什麼人,……這種王八羔子還想騙我。……不過,這個王八羔子倒有一點說對了──我真的不行了。……我不能再拖累妳……。我死後……妳也不必費神……拖到外頭,……讓大雪去料理吧。……妳一個人回古城鎮……眼睛可要放亮一些,……在中國,這類王八羔子還有很多,……什麼刺馬火辣……即使有這個地方……妳也不能停留。懂嗎?……秀霞,我,我……妳就送我到此為止吧,讓我再看妳一眼。……」

秀霞盯著他一步步走向死亡。她一直呼喚他的名字,說一些自己也聽不懂的話。最後,寧勇平把臉往她胸懷一沉,像個熟睡的嬰兒。

太陽昇得很高了,大地依然酷寒。柯寒霞把一切料理妥當。望望那堆雪塚,擦乾眼淚。接著跳上雪爬力,再度在雪野上奔向茫茫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