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望春風的旋律

林柏燕

民國八十一年七月十四、十五日兩天晚上,在國家音樂廳,舉行「鄧雨賢作品音樂會」,李登輝總統親臨欣賞,可謂一時之盛。在悠揚的旋律中,它代表對本土文化的肯定,也代表對鄧雨賢的懷念。

鄧雨賢是誰?──他是台灣的「左賀政男」(日本作曲家),也可稱為台灣的莫札特。他生於龍潭(一九○六),死於芎林(一九四四),享年三十九歲。說起來,他是大新竹州(包括桃竹苗)的客家人。他作的曲,多半由他的好友李臨秋和周添旺作詞,歌詞用的是閩南語,原因在唱片公司考慮到市場,不得不然。

常可在電視聽到「望春風」、「雨夜花」、「月夜愁」──尤其江蕙唱月夜愁,那才真叫人愁。江蕙「啊」的特別好,彷彿吃到辣椒粉,快要斷氣,卻又轉氣復活過來。然而四十年來,很少人知道這些旋律簡單,歌詞通俗,卻又那麼哀怨的曲子,到底是誰的作品。其中原因如下:

唱歌的人很少關心誰作詞曲;唱歌本是娛樂與感情發洩,不是考試。其次,鄧雨賢是窮教員(任教芎林國小),作一首曲子五十圓日幣(大概可活三個月,其他九個月要喝西北風)沒有傳播媒體予以打知名度,永遠是幕後工作者;尤其台灣的作曲家更為可憐,作一首曲不過數百元(十年前)或數十元,而歌星唱他的歌,則可月入數十萬,相當荒謬。(故智慧財產權制度極需建立)最後,還需加上一個重要原因:「他生錯世」。

他生在日據時代,望春風、雨夜花、月夜愁、代表的正是象徵性極強,台灣人在日本統治下飽受壓抑的苦悶,然而正當他才華鼎盛時(作曲家與詩人,若三十歲前未成名,最好改行。鄧雨賢二十六歲即揚名全台。)卻碰上中日戰爭。日本將其歌曲改為軍歌,鄧雨賢充滿漢民族思想,抗議無效,消極抵抗,不再作曲。加上太平洋戰爭,生活困苦,抑鬱失志,終以肺結核去世。(肺病,在今天台灣是小事一樁,當年等於必死)鄧雨賢死後一年,台灣光復,在大中國文化之下,本土文化再度沈寂,鄧雨賢遂真正埋沒矣。

然而四十多年來,本土文化工作者並未忘記鄧雨賢。民國七十五年,鍾肇政出版長篇小說「望春風」,寫的是鄧雨賢的故事,接著,有客家研究癖的楊國鑫在「客家雜誌」發表「鄧雨賢生平年表」,並收入今年出版的「台灣客家」一書。此外,龍潭鄉公所於去年舉行鄧雨賢音樂會,並為其建立銅像,凡此瑣瑣、終使鄧雨賢望到春風,如恆春之麗日,必將永照人間。

音樂可以娛樂,但也是可怕的武器。項羽因四面楚歌而自刎烏江,當年金門海邊,嚴禁月夜吹洞簫,那會使全軍抓狂跳海。日本有一種武士,殺人之前必吹笛或洞簫,聞者失魂,終致喪命;中國武俠也常出現魔音,這是音樂之戰。比起來,大鼓就沒有什麼威力,只有使人心浮氣躁。蘇東坡曾經寫過:「客有吹洞簫者,如怨和慕,如泣如訴,泣孤舟之嫠婦,舞幽壑之潛蛟。」意思是連山谷裡的恐龍都會出來跳狄斯可,其威力可想。當年民進黨以一曲「望君早歸」所向披靡,今天大概已沒有效了。

日本深懂以上道理。當年在台北太平町「第一劇場」,台灣人唱「丟丟銅」,整個戲院快要爆炸,不是這首歌特別好,而是大家「丟」得爽。日本警察嚇壞了,以為台灣人要造反,立刻下令禁唱。侵華戰爭時,日本軍歌如「海軍進行曲」、「露營之歌」、「預科練之歌」,皆極悲壯,與「馬賽進行曲」、「美國海軍陸戰隊進行曲」齊名。在軟性方面,日軍大量製作:如「滿州姑娘」、「杭州姑娘」、「支那之夜」、「上海之夜」、「蘇州夜曲」等以鼓舞士氣,使士兵憧憬上海杭州,誤以為可與蘇州姑娘談情說愛,結果情沒有談成,變成南京大屠殺。

日本徵召台灣人為「軍伕」。幫助軍隊運輸之勞工,並不執行戰鬥任務。當時即看上鄧雨賢已在台灣廣為流行的雨夜花等,結果「望春風」被改為「月夜的鼓浪嶼」(鼓舞士氣,進軍廈門。)「雨夜花」改成「榮譽的軍伕」,「月夜愁」改成「軍伕之妻」,這些看在鄧雨賢眼裡,每天都會聽到這些歌曲簡直要吐血,後來真的吐血。

一個民族在飽受壓抑,苦悶之際,男女之愛往往是唯一的慰藉。正如許多流行叮曲,往往唱的是愛情的渴望與挫傷,但台灣則要加上「哀調」(如歌仔戲,不哭不成戲)當然現在已無人唱「三聲無奈」、「補破網」、「蚵呀嫂」,當時卻是台灣的心聲。然而在男女愛情當中,不論國語歌,台灣歌,客家歌,仍極為含蓄保守,不像美國,若無SEX,幾乎無歌可唱,不妨聽聽瑪丹娜,麥克傑克遜唱的是什麼。

我們的年輕一代,崇拜洋歌星。當然在旋律上,雨夜花、望春風,無法與瑪丹娜的多變,麥客的舞步「月球漫步」(Moon Walk)相比,但鄧雨賢的東西,卻是我們自己的。年輕人應該了解:不是拿一隻吉他,頭髮很長,內褲外穿,就會變成麥客傑克遜。沒有根的文化,永遠學的是人家的皮毛。

鍾肇政小說「望春風」,給鄧雨賢杜撰了一個情婦「純純」,這事使鄧雨賢的家人提出抗議。讀者應了解這只是小說。「純純」是當年有名的女歌手,也是周 添旺之妻,鍾為了增加小說的浪漫性,把純純當作鄧雨賢作曲的原動力,這是立意很好,但過於異想天開,與朋友之妻相戀更無可能,大概是受了「佐滕春天」(日本作家)的影響。

藝術家必須要有豐富的感情,感情用錯,常會脫線,鑒諸鄧雨賢一生窮苦潦倒生命很短,有此成就,也算不虛此生了。最後順便要提的是:

林央敏編了一本「惜別的海岸」,選了二十五首台灣歌,裡面竟然沒有鄧雨賢的作品。林央敏把每首歌編了一個短篇故事,很可惜林央敏不知道他所選的歌,有大半是日本歌,當年由文夏主唱,在時間上,這些歌已是台灣光復以後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