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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的季節
名叫布郎先生的五人樂隊,正進入瘋狂忘我的境界。舞池堿糷T十幾對青年男女,如癡如醉地扭動著他們泛著汗膩的肢體,以各種肢體語言展示他們想說的話:呼號、吶喊、憤懣、刺激、活力!?每個人身上都好像爬滿跳蚤,奇癢,抓不勝抓,都希望把跳蚤抖落、震聾、甚至踩死;但都失敗了。兩座半個人高的擴音器正以三十瓦的強威力,發出清一色的閃舞節奏,震得整個西餐廳彷彿即將爆炸,頭上急速變幻的五彩霓虹,把天花板映照得好像即將發生星際大戰。
我有些後悔帶莉平到這種地方。不過,她堅持要跳舞,我拿她毫無辦法。
舞池只有四十坪左右,卻是人影集萃之地。除了舞池,四周一片幽暗,冷冷清清地擺著數十張豪華的餐桌以及絨背彫椅,卻沒有多少客人。看得出來,生意蕭條。整個數百坪的西餐廳,只有舞池一小撮的人群,顯得相當不調和,我記得兩年前這兒還是金碧輝煌、高賓滿座的西餐廳,什麼時候變成這種幽幽暗暗的半地下舞廳?白衫黑褲的年輕男侍,掏出打火機,彎下腰彬彬有禮地替我點上菸,說:
「餐廳沒辦法維持,只好改變經營結構。」
我發現這些舞者,除了少數是自己帶舞伴之外,多數是雜湊,因此有很多是兩男兩女成對。大部份各舞各的,有時面對面,有時背對背,有時轉了幾轉之後,再也找不到對方;一個跳到北極,一個跳到好望角,滑稽得很。
「我們也下去好嗎?」莉平突然興奮的說。
「妳有興趣?我不覺得這些人是在跳舞。」
「不是跳舞是什麼?」
「體操。」我笑著說。
「體操也比坐冷板凳要強,走。我們下去!」
我不忍掃她的興。我帶她出來,不是要盡量使她快樂嗎?雖然我們只認識不到一個禮拜;這對我將是一種奇異的考驗。
我在多年前先認識莉平的妹妹汪莉美,但始終沒有見過莉平,只知道汪莉美有這麼一位姐姐。
那時,莉美的父親還在或鎮的一家銀行當襄理,而我在臺北念大三,莉美念高商,一個偶然的聯誼會,我見到莉美,由於我們都在外讀書,有是同鄉,而且都喜歡音樂,我們常會相約一起去聽音樂會,有時也去看看電影。可是,太純的感情,至今使我迷惑當初我們是否就是一般所謂的墜入情網。
後來她的母親知道我們常在一起,從莉美的口中,我也知道汪母反對我們交往。有一天我聽母親說汪母曾派人到鄉下來打聽我的家境。那麼,我猜汪母反對我與莉美,大概是因為我家並不富有。事實也是如此,我家住在鄉下,世代務農,靠手面過活,當然比不上汪家。
莉美是個孝順的女兒,而我也一向凡事順其自然。也許我們之間的感情不夠深,總之,畢業後我服役,我們通過幾次信,愈來愈像普通朋友,最後一次只剩賀年卡寥寥幾個字的祝福,退伍後回到S鎮,這才知道莉美於三個月前嫁了,先生是位醫師。
退伍後,我先在臺北一所私立高中當教員。教了兩年,父母要我搬回鄉下,以便就近有所照顧,因我是長子,而父親這時健康情形欠佳。幸而S鎮的國中剛好有缺,我又回到S鎮。兩年後,我結婚了,日子在平靜中度過,孩子也已經三歲了。
即使回到S鎮,我一直也沒見過莉平。當年從莉美那兒知道莉平高商畢業後跑到臺北做貿易,經常出國。這時由於我回到S鎮,跟汪家反多接觸,主要的,我跟汪家么兒補習數理,一直補到他高中畢業。這時,汪父早已升為經理,原有的樓房改建為更加豪華的四層樓。以後即使我沒有替汪家的么兒補習,他們家有什麼飯局,還常會打電話邀我。人真是奇怪,當年與莉美的交往莫名妙中斷,沒想,倒跟她的父母無意中做了朋友。
汪母喜歡說笑,有一次在酒桌上,她還調侃了我一句:「林老師,當年我沒有收你做女婿,真是錯了。」我說:「汪太太,妳還這麼年輕,再生一個女兒沒問題,我願意等。」在此期間,我只見過莉美一次,她不常回來,即使回來,我相信她也有意迴避我,那一次見面還是我無意中到汪家碰上的。至於莉平,我始終未見,她大概比我小兩歲,我教書時,曾聽說她嫁給一個退休鎮長的少爺。出嫁那天,場面浩大,嫁蛦s輿,那段日子,應是汪家最風光的。
我回到S鎮之後,汪家父母還提到莉平,說她婚後又回臺北,擁有幾家公司,非常成功。大概半牛前開始,汪家父母再也很少提到莉平。從汪家的鄰居口中,我倒聽說,莉平生下第一個孩子之後,便與她先生分居,先生仍住在中部。
三個月前,汪經理突然退休,我感到意外,因他還不到強迫退休的年齡,不久,我看到退休的汪經理,穿運動褲,騎著腳踏車,常常灰頭土臉的出現在街上。他說他在山媮晹酗@塊地,希望整頓果園,一方面鍛鍊身體。後來,我才聽說,他領退休金因投資不當,整個泡湯。
我大概有一個多月沒到汪家了。數天前的一個黃昏,汪經理突然來電話,要我到他家吃飯。他說,來了幾個莉平的朋友,而且,莉平也想見我。
我有些訝異,從未謀面的莉平不是在臺北嗎?她怎麼又突然想見我?
我抵達汪家,果見門前停著幾部車。屋塈今蛓X個陌生男女,穿著入時。汪經理為我簡單介紹,不久,汪母跟一個長得非常秀氣的女人從堶悼X來,我想大既就是莉平了。我站起來。
「莉平,我給妳介紹,這位就是林老師。」汪太太說。
她走過來,笑臉迎人,伸出手:「我媽跟我提起您。」說著,她左右看看:「怎麼?太太沒有一起來?」
她大眼長睫,肌膚白淨,說起話來,聲音輕柔,露出整齊的皓齒,只是她的眼神,凝眸微笑中,常現一股茫然與疲憊。不過,言談中,我發現她個性爽朗,相當健談,跟莉美的沈默寡言,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個性。
開飯,我正考慮坐那兒,莉平卻不避諱什麼的拉著我:「這些都是我的老朋友,不要緊。你是我妹妹的老朋友,你就坐在我旁邊吧!」
即使我跟汪家很熟,但莉平這種直言無忌,還是讓我覺得有些不自在,不過,我還是坐在她旁邊。
汪經理在座中敬一回酒,坐了一會兒,好像有意迴避,再也沒有出現。汪母偶而出來,大家敬她酒,她也回敬,但始終也沒坐下來。我看出這些年輕人──事實上也並不年輕,都在三十出頭──刻意想把氣氛弄得熱鬧些。我不知道為什麼。大家頻頻說笑,莉平更是笑聲如鈴,能言善道,我簡直只有聽的份。
我無意中讚美一句莉平的酒量。她笑著說:
「這完全是商場上熬出來的。你知道這個世界,什麼都是假的有兩樣東西是真的。」她頓了頓,笑得很可愛:「你們知道是什麼嗎?一是銀行的三點半,其次是一個人的酒量,這兩樣一點也假不來。」
後來,她大概有些醉意了,突然問我:
「聽說你當初追我妹妹,怎麼後來又不追了?」
「怪我沒有福氣。」我尷尬地笑笑。
「不。是我妹妹沒有福氣,而你沒有勇氣。為什麼不積極一點?」
我大概也醉了,笑著說:「誰教我不先認識妳?如果是妳,我想妳會給我勇氣。」
這時汪母剛好出來,莉平突然朝著她母親說:「媽!妳聽到了,媽想收林老師做女婿,可能還有希望哦!」
汪母一陣苦笑:「莉平,妳酒喝多了。人家林老師是有家有眷的人,妳可別亂說話。」
「呃,我忘了,抱歉!」說著,莉平舉起杯朝著我,笑笑。
我不知道自己在扮演什麼角色,我更不知道莉平「要」我來──可能根本就不是莉平要我來,難道是要我聽聽這些笑話?
當我在大門口正要跨上機車,沒想到莉平追了出來:
「真的要走了?」她突然握著我的手:「我真的很抱歉,不該留你這麼晚,希望你太太不會見怪才好。」
她這樣一說,我反倒不好意思:「不會的,今晚我該謝妳,妳進去吧!」
「我看著你走。」她說。
踩了兩下,機車不發。我怕吵醒左右鄰居,只好推著走。莉平跟上來說:「我陪你走一段!」
「妳穿得少,還是進去吧!還有,妳那些朋友。」
「他們馬上也要走了,都要回臺北,明天還要上班。」
月色很好,這時,我們單獨相處,我反倒不知道說些什麼,她也沈默得跟屋子堛熔平判若兩人。我們默默地走了一段,我停下來,終於發動機車。這時,她突然輕輕地拉住我的手,凝視著我良久,說:
「明天再來看看我好嗎?」
翌日星期六,早上九點多,莉平直接打電話到學校:「我剛才打過電話,說你在上課。」
「剛剛下課,怎麼樣?昨晚睡得好嗎?」我說。
「昨天晚上你們都走了,留下我一個人好孤單。我們好像也沒有談到什麼,你今天什麼時候來看我?」
「下午好不好?我們還有週末課外活動。」
「好的,我在家等你。我希望你帶我去換藥。」
「換藥?!」我再度感到意外。
「你知道,我的手縫了十幾針。我不知道鎮上有那個蒙古大夫比較高明的,說真的,我這個大時代的傷痕,還真不想隨便找人換藥呢。」說著,電話媔ルX笑聲。
三點左右,我用機車載她到鎮上一家診所。她的左腕用厚厚的紗布纏著,她一直穿著長袖襯衫,我一直沒有注意。這時,我看到傷口顯然不只十幾針,而是二十幾針,血漬斑斑,有些化膿的現象。我看到這些傷痕,終於明白大半。莉平只說自己不小心割傷,相信醫生一看也知道是怎麼回事。
事實上,汪經理午前就打電話給我。我聽出他用的是公用電話。他說,不知為什麼,昨天莉平對我印象特別好,整個上午不知道提起我多少次。最後,汪經理還說,莉平多年在外,在本鎮幾乎沒有什麼談得來的朋友,希望我多去看她。現在我看到莉平的傷,終於明白汪經理的用意與苦心。
換好了藥,我載她回家。汪經理看到我送她回家,非常高興。倒是莉平說:「我們到樓上去!」
「你知道,我第一次自殺,可能喝酒太多,使藥物失效……」
自殺?她就這麼脫口而出,平淡得好像在說她最近得了感冒。而且第一次自殺,難道這是第二次?我說:
「妳吃的是什麼藥?我真不相信,妳這種人會自殺。」
「不告訴你。」她頓了頓:「我自殺的事,你知道吧?」
「起先不知道,剛才在診所看到妳的手;莉平,妳對自己,怎麼狠得下這個心?」
「不是狠心,是決心。這次是第三次了。」
「第三次!?」我大為震驚。
「我以為這次吃了藥,再割腕,可以圓滿成功,沒想到又被救活了,害我在臺北的醫院躺了十幾天。唉!何必多此一舉呢?他們硬是把我拖回這個聲色犬馬,冷酷無情的人間,對我又有什麼意義呢?」
「到底有什麼大不了的事?」
「也沒有什麼。這世界不是天天有人自殺嗎?丹麥、瑞典、捷克、西德、瑞士、日本,這些都是自殺率很高的國家,可能生活太好,閒來無聊,自殺玩玩。」
「莉平,我不喜歡妳這種口氣,我想聽聽妳心堛爾隉C」
「心堛爾隉H我怎麼說?因為三度自殺,我倒對別人的心理有了興趣。記得第一次自殺時,給親友很大的震憾。第二次自殺未遂,他們開始憤怒,認為我太不自愛。這次是第三次,他們又好像習慣了,甚至於他們好奇得似乎期待我第四次是什麼時候。」
「妳這樣說是不公平的。妳沒看到這個月來,妳父母的頭髮都白了許多。」
「我知道,就是為了我爸,我才決定回家。他為我提早退休,領了三百多萬,被我捲進去,也沒能挽救過來。我還想在急流中抓住臺北的一棟房子,留給我爸爸,可惜太遲了,我措手不及。」
「錢是人賺的,古人不是說過嗎?千金散盡還復來。」
「不是千金,是幾千萬。不過,我現在對錢看得很淡了。你知道的,我十九歲就上臺北,二十一歲結婚,奮鬥了幾年,我擁有兩家少女服飾公司,拓展外銷,自己也有廠房。我二十五歲,就擁有賓士轎車……。有時,我真後悔到臺北,我在這兒看到過去初中的女同學,抱著孩子,在街上優哉游哉的,我真寧願像她們平平凡凡過日子。唉!也許我成功太早,我寧可成功來得晚點些,這豈不是少年得志大不幸!?」
「妳所謂的成功是什麼?」
「成功!?」她遲疑一陣,「我也不知道,你說呢。」
「我想,每個人對成功的定義都不盡相同,不過,妳還年輕,一切可以重新開始。」
「老實說,我對一切都沒有興趣了。你要我從一塊錢兩塊錢重新開始?」
「妳還是離不開錢!」
「是呀,人生勞勞碌碌,到底為了什麼?你知道,我第一次想自殺時,正在日本箱根,你知道日本箱根嗎?HAKONE、那是一個美麗的湖,我想跳進HAKONE,一了百了,後來想想,對父母太殘忍了。我幾乎跑遍半個地球,我看夠了,也走累了,你想人生對我還有什麼樂趣?」
「人生不只是樂趣,應該還有責任!」
「什麼責任?我的債務已經解決,剩下幾張小額支票,十萬五萬的,家堣H會解決。我有個五歲的男孩,他爸爸會照顧他,尤其公公婆婆非常疼他,用不著我操心。在婆家,我不是一個好媳婦;在這兒,我也不是一個好女兒。你說,我還有什麼責任?」
「妳有孩子,有丈夫,有公公婆婆,至少妳有活下去的責任。妳也還沒有看夠。來日還非常漫長,妳也沒有走完,妳走不完的。」
「林,我知道你是老師,這些話可以拿去課堂對你的學生說,可是,你不知道,我現在的心情荒涼得像一片沙漠。」
「莉平,我不喜歡聽妳說這種話。妳先生呢?沒來看過妳?」
「第一次自殺,他來看過我,以後就不來了。我不恨他,但也不愛他。他不是我欣賞的那一型,他沒有志氣!他這種人好像生下來就不必做什麼,一切都有人給他安排得好好的。」
「可是,妳嫁給他。」
「錯誤的婚姻,愛情的墳墓,當初媽看中他家世好,又有錢。他本人斯斯文文的,我是觀察錯誤。其實,他對我很好,我事業心強,看不慣他遊手好閒,使他總認為他不配我,結果他找到跟他相配的酒家女,差點把我氣死。這時,我反而覺得自己那一點比不上酒家女。說起來,這是一場荒謬的笑話。不過,這些事都過去了。你不知道我們已分居多年?」
「知道一點。你們沒有離婚?」
「沒有。我公公不許我們離婚。其實,我公公對我也很好,他一直希望我回心轉意。」
「那妳早該回去!」我開始覺得莉平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
「怎麼可能?你要我跟一個我不愛的男人生活一輩子?再說,變成今天這樣,我也沒有面子回去。」
「那麼,妳另外有妳愛的男人,對不?」
無論如何,以我們已三十出頭的年紀,混在這群年輕人當中,多少顯得不調和。莉平的體力完有完全復元,應該不適合做這種激烈的運動,我對這種舞更是一竅不通,只覺得大家無非是模仿機器人的動作罷了。
樂隊的五個成員,都是留著短髭長髮的青年,清一色是男性,唱的英文歌曲,卻字正腔圓,味道十足,三個彈電動吉他,一個鼓手,一個薩克斯風。他們好像不需要休息,一曲接著一曲。在震耳的歌聲與強勁的節奏中,莉平似乎忘卻了一切苦惱,跟著音樂抬頭,低頭、聳肩、扭腰、轉身,跳得非常帶勁,跟她幾天前的沮喪消沈判若兩人。
那天清晨,我到了汪家,莉平換了長袖花衫、牛仔褲、高跟鞋、頭戴白色運動帽,臉上薄施脂粉,看起來容光煥發,使我再度感到女人的變化,實在令人難以捉摸。
我們況著山城的柏油路飛馳。她坐在後座,緊緊抱住我。我說:「莉平,在外人看來,我們像不像一對雌雄大盜呢?」
「有點像苦命鴛鴦。」她貼在我的耳朵說。
後來,我們在一個小村的飲食店,叫了兩碗麵。
「你太太知道你要帶我出來嗎?」莉平問道。
「我沒告訴她,只說我要去拜訪一個朋友。」
我希望莉平在心理上能夠沒有任何壓力。事實也是,我還在考慮要不要把莉平的事告訴妻。
莉平只吃了半碗。我們稍事休息,然後直往風光旖旎的M水庫。我們沿著湖邊舖著大理石的小徑漫步,她挽著我的手臂。我想到自己,可能真是一個無聊的傻瓜,我不知道自己扮演的是什麼角色,更不知道自己能對莉平做些什麼。我們默默地走了一會,莉平突然問:
「你在想什麼?」
「我從沒有想到我會跟妳在一起。」
「我不懂你的意思。」莉平看看我說。
「那天晚上,我是說在妳家我們初次見面的晚上,是妳的意思:還是──」
「我懂你的意思。怎麼,你不願陪我嗎?抱歉,也許你應該在家陪你太太,陪陪孩子對不對?」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覺得我們在一起,對我來說,有點太突然。」
「我很早就聽過你,也知道當年你追我妹妹,可是,你知道的,我媽一向把算盤掛在脖子上,那時你很窮對不?哈,你別介意。至於目前,不瞞你說我已經沒有朋友,我眼前的世界一片黑暗。當那天晚上我一見到你時,我就告訴自己說。試試看吧,也許這個世界還會有人了解我,關懷我。……」
「莉平,別說得那麼可憐兮兮。這個世界還有許多人在關懷妳,不是嗎!包括妳的家人朋友──」
「不,我已說過我沒有朋友。」
「妳啊。妳要我了解妳,可是一直沒有告訴我妳為什麼要──算了,如果妳不想提就別提好了。」
「沒關係,你是說我為什麼要自殺對不!不要怕提到自殺。你放心,至少今天我不會自殺!」
我有些不悅,說:
「莉平,我不喜歡妳這種侮辱生命,輕視生命的口吻。」
「你這是廢話!想自殺的人會重視生命嗎?我當然是輕生,『輕生』兩個字只是不想自殺的人說的。而我,我現在像一個被砍斷手腳的怪物,被人放在水缸堙A水已淹到我的鼻子,我不斷伸出頭來想肯定自己的生存。可是,我知道,我早已不存在了。老實說,現在已沒有人真正關心我,你不會懂的,我曾給家堭a來了財富,但人總是健忘的。現在我失敗了,窮了,好像給家堨廕匢y,我三度自殺,好像給家堭a來了瘟疫。我知道我爸媽都是愛面子的人,直到現在,我相信我爸媽對你都沒有提過我自殺的事對不?」
「莉平,我不同意妳這種想法,我也不知道妳為什麼有這種想法。妳總不會要妳的父母,滿街敲鑼說:我女兒自殺了,對不?」
莉平沒有表情。我繼續道:
「妳爸媽不是傻瓜,他們當然知道我遲早會知道妳自殺的事,用不著親口告訴我。再說,我看得出來,妳母親關心妳,可是又不知道怎麼安慰妳。妳可能相當任性,所以妳母親又有點怕妳,怕說錯了話刺激了妳。」
莉平突然把頭靠到我的肩膀,沈默半晌,說:
「林,你知道嗎?昨天你走了之後,我痛哭一場,可是,當時我又不敢勉強你留下來。」
「妳哭吧!我就怕妳不哭,悶在心堙C」
「我現在不想哭了,我今天好開心。」她微笑著說:「前天來看我的,都些是同學,有些是商場上的朋友。我三度自殺,把他們也搞煩了。她們還算不錯肯老遠跑來看我,不過,也是盡個道義,意思到了。他們不會再來了,除非我第四次自殺。」
「莉平,妳怎麼老是說這種話?」
我們在樹蔭底下的一張雕花鐵椅坐下來。我跟莉平講了許多,竭盡我所知道的;最後我說:
「如果妳想活下去,必須堅強起來,忘記過去。把過去當作一次經驗,一場噩夢,然後重新開始。」
「我很感謝你給我說這番大道理,可是,畢竟你不是我。我可以忘記過去,卻單單不能原諒自己。我恨我自己。你知道,一個人永遠不要太有錢,以為錢是一切,結果失去了錢,等於失去了一切。」
「妳沒有失去一切,妳還年輕。」我正色道:「這個世界還有許多人比妳更不幸,他們還不是堅強地活著?」
「他們是他們。他們的理想、要求跟我不同,而我什麼也沒有了。我不愛我的丈夫,這並不表示我對愛情不忠。可是我最心愛的男人,他用掉我數百萬元,我什麼都給了他,最後當我非常困難,幾乎要上吊的時候,他避不見面,最後狠得連個電話都不接,而且,我還發現他有了別的女人。我恨我自己太傻了。」
「這不叫傻,只能說妳癡得可愛。不過,如果妳為了這種事痛恨自己一輩子,那才真叫做傻,何不把這幾百萬,就當做被人倒會倒掉了。」
「你倒說的輕鬆,我始終嚥不下這口氣。」說著,她仰起臉,苦笑著:「林,你知道嗎?我再也不希罕什麼大企業了,如果你今天是賣麵的,我願意幫妳端麵;如果你今天是賣西瓜的,我願意幫你切西瓜;如果是賣燒肉粽的,我願意幫你推車,跟著你沿街叫賣。你叫我做什麼,我都樂意。」
她這幾句話,說得我怦然心動,一時,我竟不知說什麼才好。我注視著她,良久才說:
「莉平,如果我今天是賣麵的,妳來管帳,我當夥計;如果我是賣西瓜的,第一片最好吃的西瓜,永遠是妳的;如果我是賣燒肉粽的,我每天要為妳一人做一個特大號、又香又可口的大肉粽。」
我們像一對傻瓜,盡說這些夢話。不過,她並沒有把我這些當作笑話,反而緊緊依偎著我,不覺把臉埋在我的胸前。我聞到她的髮香,不久,我發現她在啜泣,我撫著她的黑髮,說:「莉平,妳怎麼啦?」
她沒有回答,抽搐著肩胛,好像愈哭愈傷心。一時,似乎天地愀然,過了許久,她才仰起臉,一面拭著淚說:
「抱歉,我想我們該回去了。」
這時,不過下午一點多,我載著她離開水庫,她坐在後座,還是緊緊抱著我。經過C市,她說她有點累,我們找到一家咖啡館坐下來,叫了兩杯熱咖啡。
「林,我問你一句話好嗎?」她喝了一口,微笑著,一直注視著我。
「當然。」
「你結婚之後,有沒有做過對不起你太太的事?」
「妳要我講真話,還是假話?」我尷尬地笑笑心想她總是出難題。
「當然說真話。不過,如果妳不想回答,你可以不回答。」
我了解莉平的用意,這只是一個暗示,而不在乎我的回答如何,我明知這點,瞬間,我似乎自亂了步伐。我說:
「有時跟朋友在一起,兔不了逢場作戲。」
說完了我才後悔。我的用意是要她放下一份心堛瑰ㄓO,可是,我立刻發現,我這種回答比她提出問題的用心更壞。其實,莉平應該了解,像我這樣窮苦農家出身的那有什麼機會逢場作戲。然而,莉平已緊迫盯人地說:
「我們是不是找個地方休息?」
「這兒休息不好?」
「我想洗個澡,躺下來,你看我灰頭土臉的。」
翌日星期一下午,我在學校接到汪經理的電話,說莉平的情況很好。她的弟弟及弟媳也回來看她,請我過去一起吃晚飯。我想既然弟弟他們回來了,我改天去看她。我以為莉平自己會打電話給我,結果沒有。
回想昨天在市區旅館,彼此在做著一件不必要且不具任何意義而又有一點想做的荒唐事。莉平和我,變了另外一個人似的,整個事情演變成這樣,是我想到的。我們都很清楚不可能給她什麼結果,那麼,想以此給她重燃生命的火花,對我而言,恐怕也是一種自欺欺人吧!我曾天真的想,先給她心理學上的「哺乳期」,然後在她能自立時,趕緊「斷奶」離開她,然而事情已有意外的發展,若長此以往,到時真不知道誰哺乳誰了。
星期二,下午四點左右,江經理又來電話,說莉平的情緒又不太穩,希望我能抽空去陪她。
吃過飯、我匆匆趕到汪家。汪太歹紅著眼睛告訴我,莉平把自己關在房子堙A飯也沒吃,她們母女為了一句話,鬧得不太愉快。汪太太說要帶莉平去看個算命的,或者找個道士給她驅魔收妖,汪太太堅信莉平應該不至於這樣「又哭又鬧」,一定是犯了什麼大沖大煞。
我了解汪太太的心情,算命除妖,只是沒有辦法的辦法,當然,莉平更不可能接受。我說:
「汪太太,如果要找這方面的人,我倒有一個朋友,讓我勸勸莉平。」
汪母帶我到樓上莉平的房間,她先敲敲門,告訴莉平我來看她。一會兒,莉平打開門,紅腫著眼,睡衣外面披著一件風衣,看到我,毫無表情地說:
「你進來吧!」
我看看汪太太,汪太太也沒說什麼,轉身下樓。我只好跟著莉平進到她的房間。
臥室佈置得非常雅致,壁紙、窗帘、吊燈,都顯得非常柔和,床頭放著一架大型錄音機和一個大洋娃娃,床几上放著電話,電話旁放著一盆盛開的玫瑰。我在沙發坐下來,她倒了一杯水,放在我面前:
「我爸叫你來的?」
「我來看看妳不好嗎?」
「這兩天,你都不打電話給我。」
「工作忙,想打電話都沒有時間。」我說。
其實,一方面也是因為事情有了意外的轉變,我反而不知道跟她說什麼,那天之後,我對妻有份內疚。
我掏出菸,莉平卻把打火機拿過去,替我點燃了菸。我說:
「妳媽剛才跟我提起,說要帶妳去看看什麼人,也許妳時運不濟,犯了什麼。」我謹慎地說。
「你相信這個?我媽讓我煩都煩死了。我現在只有兩條路,死或者發瘋!」
「莉平,妳現在還這樣講,實在不夠意思。我認識一個算命的,聽聽他,對妳沒有什麼損失。」
「算了,我自己的命,我自己清楚,我不希望把時間浪費在命運上面。」
「那我帶妳去找『生命線』工作人員談談,我有幾個朋友在那兒工作。」
「你的朋友還真不少哩,你要我去獻醜是不是?」
「我不懂妳的意思。」
「我第一次自殺,他們就跟我談過了。『生命線』只是對那些假自殺真想活的人有用。對我,不要說生命線,就是生命鎖也鎖不住我。」
我站起來,說:
「好吧,那我走了,既然我不能對妳做什麼,我留在這兒已毫無意義。不過,莉平,請妳記住,這個世界沒有人會跪下來求妳活下去。命是妳自己的,妳看著辦吧!」
「哦,對不起,」莉平突然靠過來,抓住我的手臂,含著淚,「你生氣了!?林,不要生氣,我不要找生命線,我什麼人都不想見,我只要你陪我,隨便帶我去那兒,我不要待在這個家堙I」
一時,她真的伏在我懷堜魌n哭泣起來,反而弄得我手足無措。我知道自己不是這方面的專業人員,只有盡力而為了。我說:
「莉平,妳冷靜一下。陪妳,帶妳去那兒都沒有問題,只要妳不再有些稚氣的念頭,不再說這些不夠意思的話。」
莉平停止了哭泣,把抓著我的手放下,說:
「好吧,我不哭不鬧不說話就是。」
說著,她離開我,走到浴室,一會兒出來說:
「真的帶我出去走走好嗎?」
「妳想去那兒?」
「我想去跳舞!」
我們大概已跳了兩個多小時了,當然,這中間我們有時也坐下來休息。我不知道跳舞對莉平有什麼特別意義,但她的確已達到渾然忘我之境。
「時間不早,莉平,我們該回去了。」我說。
莉平看看錶,說:「現在才十一點。這麼早回去幹嘛?我真希望一直跳下去,累了就倒下,什麼也不想。」
「如果妳有興趣,我們改天再來,太晚回去恐怕不太好,我們還要騎車,回到家相信十二點多了。」
「那就不要回去!」
「這怎麼可能?我太太還不知道我到這來呢,我對她總得有個交代呀!」
「你可以打個電話回去嘛,」說著,莉平馬上改口道:「不,這樣不好。你再陪我一曲,我們就回去,好嗎?」
「沒問題。」
這時,樂隊剛奏完一曲,跑到後臺休息去了,換上錄音帶,但音響仍一樣強烈,不過,卻換上一位女聲。
我一聽,原來是「太陽的季節」,歌詞的大意是:
首先回憶與男友的童年,那是充滿歡樂與陽光的季節。可是歌聲中一再重複著:It’s hard to die.
節奏並不快,字字清楚,莉平反而有所感觸地,舞步放慢了,眼堿藒M閃著淚光。歌聲繼續傳來:
哦,再見了,爸爸,請你為我祈禱。我知道我在家堿O一隻「黑色的羊」(害群之馬),你一直教我如何做人,如何明辨是非,可是,太多的酒和太多的歌聲使我迷失了。
哦,死是這麼不容易;當你看到春天來臨,百鳥齊唱時,當你看到許多小女孩嬉戲時,你知道我會在那兒,跟她們在一起。……
突然,莉平跳不下去了,跑回座位伏在桌上。我走過去,撫著她的肩。半晌,她仰起臉說:
「我禁不住想起我爸爸。他太可憐了,勞碌了一輩子,結果──」
「莉平,不要去想了,我們回家吧!」──
回到莉平的家,已經十二點。大概騎車太久,又跳了一夜的舞,突然頭部一陣劇痛。莉平摸摸我的額頭說:
「你先到我房堨薿坐@下,我給你拿藥。」
我跟著她到她房堙A說:
「我只躺一會兒。」
「好的。」
接著,她給我倒了一杯開水,手堮陬菬漜卍臚Y:
「這是止痛的,你先喝下去。」
她看我喝完,說:「要不要給你請醫生?」
「不必了,我相信躺一會就好。」
「那你休息吧。」
「莉平,如果我睡著了,十二點半一定要叫醒我。」
「好的。」
莉平關上門走了。我一直迷迷糊糊,當我突然醒來,看看錶,霍地坐起來。一會兒,莉平進來了。「你沒有睡?」
「躺了一會,妳怎麼沒有叫醒我?」
「我來過一次,看你睡得正熟。好一點了嗎?」
「好多了,我想回去。」我站起來。
「不要馬上回去好嗎?陪我一會,我給你去泡杯咖啡。」
「不,我想我該回去了。」說著,我拾起床邊的外套。
我回到家。妻被我吵醒,問我怎麼這麼晚。我說汪經理來了幾個朋友一起聊天,看他們打牌,結果忘了時間。我知道,若長此以往,我必須撒更多的謊,這是我不願意的。無論如何,我必須把莉平的事告訴她,不過,我得先考慮如何告訴她。她不知道莉平從臺北回來,更不知道莉平自殺的事。以前從我口中,她只知道汪家在臺北有這麼一位能幹的女兒,妻一向對我信任,這時卻說:
「十點多的時候,我本想打電話到汪經理家的,後來忙著替孩子洗澡,哄他睡覺,結果自己也睡著了。我真不希望你玩得這麼晚,前幾天你也是這麼晚才回來。老實說,我不太相信聊天能聊得這麼晚,你沒有參加打牌吧?」
「我怎麼會打牌呢?我有多少薪水,妳不是不知道。」我真的沒有打牌,但仍算撒謊。
「早點睡吧。」妻說,「對了,你還沒有洗澡,要不要我給你拿衣服?」說著,她已從床上爬上來。
「不要了,妳睡吧!」
妻還替我找好內衣、睡衣,然後才上床。我匆匆洗過澡,躺下來,發現妻又已睡得很熟,我知道她幫忙家堛犒A事,工作了一天,又要照顧孩子,一定很累。
一份對妻的內疚,對莉平的關懷,今後的發展應該如何,我真的能替莉平做些什麼,而我在莉平心中到底又是什麼樣的角色,有多少份量?我反反覆覆考慮這些,竟而輾轉難寐。我能不能就此拒絕汪經理的電話,甚至不再見莉平,還是向妻說我要救一個已三度自殺的女人,妻會相信嗎?甚至妻會問,你憑什麼認為你能夠救她?這一切都使我陷入萬分苦惱之中。
我不知道自己何時睡去,彷彿做了一場噩夢,似乎自殺的不是莉平,而是妻,我突然驚醒。這時,卻隱隱約約傳來電話鈴聲。我再仔細傾聽,果然是電話,大約已響了很久,鈴聲那麼微弱。一時,我有不祥的預感。
我看看妻,睡得好熟。我披上外衣,走到客廳。這才聽出電話鈴聲很響,好像十萬火急,原來剛才是自己的錯覺。我拿起聽筒:「喂──」
「抱歉,這麼晚吵醒你……我真擔心你聽不到我的電話,太太被吵醒了嗎?」
我打個冷戰:「莉平,妳知道現在幾點了嗎?」
「我現在穿上我生平最漂亮的衣服。我要跟你說聲謝,謝謝你在我生命堻怮嶀迨恁A給我這麼多的關懷。」
「妳在胡說什麼?妳這樣太不夠意思了,妳等於在戲弄我。」
「千萬不要這樣想。我……我實在太苦,請你……我走了之後,請你常去看我的父母好嗎?……林,你知道嗎?對我來說,我們真的相見恨晚。不過,……我愈早結束,對你愈好。我知道你的心在你太太那兒,好好愛她,我祝福你們。」
「莉平,我馬上過去看妳!」這時,我真想不顧一切去看她了。
「千萬不要來!你來了會把事情整個弄糟。現在,誰也無法救我了。……你來了,也沒有人替你開門。」
我看看錶,三點十五分。我說:「我要打給一一九。」
「傻瓜!這樣做,我會恨你一輩子。你要我第五次再接再厲嗎?你知道,做這種事,我一次比一次痛苦,……請你不要把我的父母吵醒,他們為了我,每天晚上都看著我,已經好幾夜沒有睡好。……你就讓一個毫無價值的死亡,默默進行吧。……不瞞你說,從開始我就沒有活的意思,只是遇到你,支持我多活了五天,不,現在該是第六天了。」
「莉平,妳不能這樣!」我簡直束手無策,「莉平,難道我對妳的關懷,只能維持五天?!」
「不,對我來說,已經是永恆了。你不必難過,我現在一點也沒有痛苦,只是好睏,好累,我的眼皮已睜不開了……你不必為我做什麼,你就讓一個失意的女人,這樣靜悄悄的走吧!知道嗎?就讓一個非常感謝你的女人,這樣向你告別吧……」聲音停了一下,傳來啜泣聲。
「莉平,莉平!」這時,我由關懷、震驚、不禁轉為憤怒,我想大罵她一頓,說──妳不是茶花女,也不是茱麗葉,縱然是,這種時代已經過去了,妳應該面對現實才對。可是,我畢竟說不出口。不久,莉平又傳來微弱的聲音:
「對不起,我真的不該這樣打擾你,我想不哭,可是,我畢竟是女人呀!林,夜這麼寧靜,……太靜了,我好怕,我不知死了以後會到那堙C可是,我又好怕天亮,天亮了許多事情,許多債務,都等著我去解決,我真是身心交瘁──」
「錢的問題可以慢慢解決。」
「不,不要跟我再提到錢,我放一段音樂給你聽好嗎?」
不久,果然傳來一陣淒涼的歌聲,音樂並不大,一會兒又傳來莉平的聲音:
「還記得昨夜嗎?最後那一曲──當你看到春天來臨,百鳥齊唱時,當你看到許多小女孩嬉戲時,你知道我會在那兒,跟他們在一起。──請你把這一段意思,告訴我爸爸好嗎?並且告訴他,我永遠愛他。」
「我會的,可是,莉平,莉平──」
歌聲人聲,戛然靜止,電話掛斷了。瞬間,我渾身起粒,背脊一股冰冷,久久無法動彈。但願這只是一場噩夢,或莉平的惡作劇,如果不是,我等於殘酷地讓一個明知的死亡,在慢慢進行。我打了兩次電話,顯然莉平那邊連線都拔掉,我不敢吵醒她的父母,只想跟莉平多說幾句。最後,我想撥一一九,撥一一九要比撥給她的父母恰當,以免萬一不是那麼回事徒增彼此的尷尬。我反覆考慮,時間一秒一秒過去,我又回想莉平剛才的許多話,終於,我放棄一切。我心中大叫一聲:
「莉平,妳好殘忍!」她等於綁住我的手腳,然後叫我眼睜睜的看一幕悲劇。
翌晨,我到學校,立刻先打電話給汪家,汪母來接。
「莉平起床了嗎?」我但願昨夜的電話,只是一場夢,或莉平到時會改變主意。
「莉平今天清晨走了。」汪母平靜令我感到意外:「莉平一向失眠,可能吃多了鎮定劑,沒想發生意外」
我怔在那兒,沒再說什麼。
我勉強上完第一堂課,趕到汪家,只見大門緊閉,外面靜悄悄地停著一部印有「地方法院檢察庭」的黑色轎車。我不便貿然進去,回到學校,躲到操場,不禁掩面失聲。下午,我再也忍不住了。我想看看莉平的遺容,可是晚了一步,她已入殮。棺木前放著香爐祭品,香煙嬝嬝。
我自己點了一柱香,站到棺木前面,心媕q默地對莉平說:
「莉平,沒想到我要站在妳面前給妳上香──」突然,我的意識好像停頓,竟不知如何繼續下去,只覺腦中空無一物,冥冥中好像莉平已阻止我再說什麼。
莉平的弟弟走過來,把我手上的香拿去插在香爐堙C屋子堸ㄓF莉平的弟弟、弟媳,以及兩位鄰居婦人之外,沒有別人。汪經理神色黯然,在我面前一再搖頭,說不出話。汪母淚眼滂沱,坐在屋角不斷拿出手絹揩拭著。
第二天一大清早,莉平的遺體,在晨霧茫茫中運去火化,靜悄悄地,用黑色靈車,沒有樂隊,沒有送葬。接著,十點多,把骨灰運到一所寺塔安置。
到場的有汪母,莉平從中部趕來的先生和孩子,莉平的弟弟,弟媳,兩位臺北來的朋友,鄰居的一個婦人,還有我,總共不到十人,這跟她出嫁時的場面已是雲泥。
莉平的前夫與她分手多年,等於離異,故一切由汪家這邊作主,但汪父沒有出現,他曾告訴我,莉平年紀還輕,不好驚動親友。莉美也沒有來,大概來不及參加,我也沒問。大家心情沈重,沒有人問起什麼。在尼姑的誦經聲中,只有汪母望著莉平弟弟手上捧著的骨灰,看一陣,哭一陣:「這麼大的女人,現在只剩下這一點點呀!……」
我木立在那兒,回想幾天來莉平的笑容啜泣以及痛苦的擁抱,原來在她來說,這一切都是最後的告別。
不知何時,他們紛紛開著轎車走了。我一個人騎著機車,一路風沙和淚。我有些挫敗感,我這個自亂步代的外行,畢竟沒能救到一個美麗而具有才情的女人。我看到路邊的山坳一群白鷺在飛翔,不久又看到一群騎著單車的國中女生,迎面嬉笑而來,一時我又想到那一天晚上的舞影歌聲,當春天來臨,百鳥齊鳴;當一群女孩嬉戲時,你知道我會在那兒,跟她們在一起。是嗎?莉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