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台北細雨

林柏燕

這幾天,臺北忽冷忽熱,午後細雨綿綿。灰濛濛的天空,襯著遠處幾棟大廈的輪廓,透過薄薄的窗廉,像是不真實的幻影。套房堙A冷氣適度,剛出浴的徐秋美,覆著浴巾,心跳不已,望了宋明哲一眼,立即垂下了臉。

宋明哲,四十三歲,臺中市人,此刻斜靠在床,瞇著貪婪的眼神,死盯著她細白光滑的大腿。他曾出版了兩本詩集,並在中部一家報館,當副刊編輯,白天在一家補習班兼幾堂英文。後因報館人事排擠,禍延對文學的灰心,終於告別文壇。

他跑到臺北,專心搞貿易,而使他膽敢壯士斷腕,事實是:繼承了父親在中港路的一筆土地,賣了三千多萬元。

徐秋美在大三時,就認識他。宋明哲外文系畢業,以豐富的文學素養,吸引著當時充滿憧憬,以及醉心於寫作的她。他們在一起談沙特;談勞倫斯。他曾經鼓勵她,認為她非常具有潛力。她也在他編的副刊,發表過幾篇短篇小說。

後來,他們在臺北相見。徐秋美發現,當年俊逸帥氣的宋明哲,已挺著不小的鼓腹,當年濃密的黑髮,已稀疏可見一塊紅色淋餘土的盆地。從他那金邊眼鏡,透出來的目光,已不是當年的煥發率真,而是一種徐秋美既熟悉又陌生的,屬於中年人的疲憊與空茫。

我感到乏味了,他說。相當boring,妳知道嗎?我伯父在二二八那年被槍斃,使我爸立下家訓:不談政治,不准競選。至於文學──

「我那兩本可憐的詩集,早像泡沫一樣,蒸發在不知名的海上。徐秋美,妳的夢,還沒有醒嗎?看妳活得那麼苦,為了什麼?」

「事實上,我已半年寫不出東西了。」徐秋美淒然地說。

「妳不是名作家。即使是,純憑寫小說,也活得很苦。文學,已經沒有什麼搞頭。妳知道臺灣,有多少作家嗎?能夠Make living的,沒有幾個。結論是,不必用我精密的商業頭腦去想,用膝蓋去想,就可以得到的結論:妳必須要有一份固定的工作。」

那天,宋明哲有些醉意了。尤其在他已完全得到她,而且有些沾沾自得之際,頻頻從他那抽菸過多的嘴堙A發出陰沉的笑聲。

幾年來,徐秋美換過不少工作。大學畢業那年,曾參加過國中教員的甄選,沒有選上。第二年,也沒有選上,兩百多人錄取兩個人。當年考上沒師大或師院這個鐵飯碗,這才使她在懊惱中,目送著第三年的甄選,卻突然停辦了。

她先在臺中鄉下找到一份小學代用教員的工作,只代了五個月,後來找到一家幼稚園。除了唱遊之外,每天編故事給娃娃聽,編得好累。她常自嘆,在那艱苦的歲月,要編那樣快樂而不必邏輯的小人國故事,本身就是對自己無能的一種懲罰。

半年後,徐秋美跑到臺北,應徵一家沒有新聞道德的雜誌社,當助理編輯,專挖內幕新聞,登一些來路不明女人的裸照。雜誌社被查封,她還上過法院。一直找不到工作,終於把心一橫,跑到一家咖啡廳當小妹。

待遇很低,每天忙到深夜。而她在廈門街的小巷,租了一間破落小屋。樓下房東的老母,信鴨蛋教,天天一大早敲木魚唸經,吵死人了。房東玩大家樂,如痴如狂,一天夜堙A拿著菜刀要殺妻,他太太跑到樓上徐秋美的房間,鎖上門,把徐秋美嚇得差點想跳樓。

然而,她沒有跳樓,也沒有發瘋,也始終沒有放棄──寫小說。不過,那一天她終於打公共電話,到宋明哲的公司:

「下午見個面好嗎?」

宋明哲反倒拒絕她了:

「還需要見面嗎?我覺得我們都在浪費時間。」

她知道,他指的是什麼。她說:

「這次你來,不會讓你失望的。」

徐秋美穿著白面紅帶球鞋,淺綠色長褲,米黃色寬袖襯衫,到金山南路一家二樓的咖啡館。

「怎麼想到打電話給我?」宋明哲早已等在那兒:「半年來,我以為妳失蹤了。現在住在那兒?」

「我大概要搬第七次家了。」她永遠不告訴他,她的住處,更不願提起這半年的事來。

宋明哲看到她,淋濕的秀髮,憔悴而未施脂粉的臉蛋,有些不忍:

「妳好像瘦了?」

「有一點。」

「最近在那兒高就?」

「還不是在西餐廳、咖啡館轉來轉去?」──

記得初到臺北不到一個月,曾試著打電話到他公司:

「還記得我嗎?徐秋美。」

「徐秋美,記得,當然記得。妳現在那兒?」

「在臺北呀!」

「妳怎麼知道我的電話?」

「大四時,還收到你的信。怎麼?這兩年,都不寫信了?」

「噢,噢,我們找個時間見面。」

「好呀。」

她是那麼矛盾、猶豫。初到臺北,舉目無親,在那沮喪孤單的日子堙A她真希望有個人,可以傾訴。

宋明哲發現,多年不見,徐秋美在矜持中,帶著幾分成熟。頭髮燙過了,淡淡的口紅,描出兩片曲線嬌巧的小唇。那是他們第一次在臺北見面。

「妳現在那兒工作?」

「在一家咖啡廳當小妹。」

「妳當小妹?別開玩笑?」

「怎麼,不可以呀?」

「不是不可以。臺北這個地方,妳知道的。」

「我們做純的。如果不相信,那一天你來,我招待你。我煮咖啡的技術,已經是一流的。」

果然,宋明哲常到她上班的咖啡館,是正正派派的小咖啡館,幽雅寧靜。

宋明哲去咖啡館的次數多了。彷彿帶著莫名的優越感,特意去欣賞她的勞碌苦命似的。她尤其怕見他痴迷盯的她看的眼神。他坐在那兒滿翹著二郎腿,猛抽菸。

「你不必上班嗎?」徐秋美趁端咖啡過去時說。

「當然要上班,妳沒發現嗎?我坐在這兒的時間不長。不過,我會天天來,直到妳答應我為止。」甚至,他還厚著臉皮,說:「我要妳,懂嗎?我不會虧待妳的。」

她真是後悔告訴他,自己工作的地方。

由於室友何慧玲的介紹,她轉到何慧玲上班的西餐廳。地點在景美。做了兩個月,三十幾歲的老闆說,要轉到臺北去做。做黑的,才能賺錢。每個月,只要四十萬,黑白兩道,都可以擺平。幾個朋友合夥。餐廳的服務生都可以帶出場。妳們願意去嗎?一個月,包妳們賺上十萬八萬的。

幾天後,徐秋美和何慧玲,跑到三峽的一家電子工廠,月薪九千。徐秋美隱去學歷,埋首在工廠女兒圈之中。

何慧玲常加班到九點多,徐秋美不想做夜班,一天八小時已夠累。晚上,她要留給自己看書,寫稿。

每天黃昏,獨自搭車,先回到永和三個月前租來的新居。望著孤單的影子,拖著疲倦的步伐,眼眶總是潤濕著。

永和跟臺北一樣繁華。霓虹燦爛,車如流水,到處人潮,她感到好寂寞。做不到一個月,她病倒了。

她發現,自己不過是有思想的盧葦,畢竟拚不過那些日夜奮戰,沉默耐勞的女工。

高燒不退,急性肺炎,還有貧血現象。

何慧玲每天到醫院看她。出院後,醫生吩咐她,至少要靜養三個禮拜。徐秋美耗去所有的積蓄,還向何慧玲借了一萬多塊。──

「我今天約你出來,不想等一下再告訴你。我想,現在就告訴你。」徐秋美說。

「什麼事?」宋明哲問。

「我積欠了兩個月的房租,你肯借錢給我嗎?」

「你要多少?」

「三萬塊夠了。」

他身上只有兩萬五,先給了她兩萬三。

「如果不夠,我明天再給妳。」

「夠了,夠了。就算我跟你借,我會還的。」

「提這個幹嗎?」

「你知道,打電話之前我好矛盾。」

「為什麼?為了這點錢?」

徐秋美看到他,毫不猶豫地掏出鈔票,感激之餘,不覺低下了頭。她感到自己伸出的手,微微抖著。

她是那樣的走投無路,也一直不敢向家堶n錢。

家堥瓣ㄣI有,自己畢業也好幾年了。她更怕回家,母女常常談不上兩句,弄得兩人眼睛紅紅的。有時,又怪媽媽太不體諒她。兩個姊姊都出嫁了。唯一的弟弟,兩次聯考沒考上,正在服兵役。

在那侷促的公寓。父親做了半輩子的公務員,退休下來,以種花頤養,身體也不太好。對她卻那麼信任,每次看到她,打扮得整整齊齊出門,少不了讚美幾句,然後拍拍她的肩:「要照顧自己!要常常回來!」

「最近還寫小說嗎?」宋明哲問。

「愈寫愈沒有信心,頻頻退稿。」

「一定編輯沒有眼光。」宋明哲笑笑。

「我沒辦法像一些作家,寫得那麼美,那麼動人。也許這個世界,不需要真實的東西,只要包裝過的。」

「真的,大家都在醉生夢死。人家會喝酒,是醉生;我酒量不好,是夢死,結果一樣。這年頭,沒有人說真話。」

「你知道,我曾經參加文學獎徵文,每次都沒有入選。好像百人競爭小說獎。」

「哦?──得獎當然是名利雙收的事。不過,如果為了獎金,我倒勸你,以後不參加也罷。太苦了,隨便一點小生意,就不止那些獎金。至於名嘛,得獎的作品,往往很快就被人遺忘。一些真正的好作品,也不見得真能得獎。」

徐秋美睜著一對大眼。這些話,聽起來,好像在安慰她,又像調侃似地刺痛她。她說:

「宋明哲,你就不能說幾句鼓勵的話嗎?也許我最近就要出版我的第一本小說集。」

「出一本書,也沒什麼了不起。版稅多少?四萬、五萬,妳打算活多久?臺灣出版的文學書,一些高居排行榜的,常常像百分之八十的電影、電視,一直在做降低臺灣文化品味的偉大工程。臺灣的文學,誰看到真正驚濤駭浪,有血有淚的作品?」

「請你不要侮辱臺灣的文學。臺灣的文學應該是有成就的。」

「有嗎?」

徐秋美說出幾個作家的名字。

宋明哲搖搖頭說:

「小有成就,我不否認。不選,這些作家,還是小格局,小視野,對臺灣的影響,還是微乎其微。而大部份的作家,都是可憐的白痴。」

「我倒看不出誰是白痴。你為什麼老是罵人白痴?是不是受了妥夫陀也夫斯基的影響?」

「妳問的好奇怪。我目前的境遇,已經沒有那麼高深。我公司的彼得張,總是罵他的部下Idiot,直接翻譯過來,就是白痴。」

「噢。」

「妳寫武俠嗎?愈離奇愈好。」宋明哲問。

「我不會。」

「妳不會。你會打字嗎?不會,會不會打Telex。懂不懂電腦。不懂,所以妳才活得這麼苦。秋美,我說這些,並無惡意,也許妳應該學點電腦。」

驀地,徐秋美怔在那兒,慢慢的,淚珠在眼眶堨朝遄C宋明哲,不要以為借給我一點錢,就可以這樣侮辱我!

「怎麼,妳哭了,糟糕!」

「你說得沒錯。」徐秋美掏出紙巾,擦擦眼角,說:

「學會這些,也沒有什麼了不起。說刻薄一點,把六福村的猴子,捉來訓練訓練,照樣會打Telex。學電腦要多久?三個月?半年?兩年夠不夠?」

「如果只學一種語言,兩個月就夠。」

「可是,文學卻是一輩子的事業。」

「徐秋美,妳知道嗎?妳已無可救藥。」

「我知道,要不然我今天不會坐在這兒。」

一陣沉默。突然,徐秋美仰起臉:

「我可以喝酒嗎?」

「妳想喝酒?當然,什麼酒?」

「白蘭地就好。」

他叫了兩杯白蘭地。

喝了兩口,她臉頰飛紅。

「告訴我,妳現在住在那兒?」

「我想抽煙。我可以抽嗎?」

「妳怎麼也學抽菸?」

「你不是說過嗎?要多多學習。」

他為她點火,然後望著她抽菸的神情。

她顯得那麼憂鬱,又那麼沉靜、美麗。她一語不發,偶而用纖細的手指,把灰燼彈入煙灰缸堙A凝視著,彷彿彈去的是自己的青春。她低首的側臉,像是靜止的女神雕像,在沉思著千古的寂寞。沿著濃密黑亮的秀髮他看到她領口堻極晡漲棌均A以及那襯衫底下隆起的胸脯。

「秋美──」他叫了一聲,清清喉嚨:「妳知道,我還要趕回公司。妳在電話婸★L,這次不會讓我失望,對不?」

她看看他,嘴角牽出一絲苦笑,然後站起身,攏攏秀髮,說:「走吧!」

雨下得更大了。徐秋美從一座大廈的賓館,坐電梯下來,然後沿著騎樓,走過一個個燦爛耀眼的櫥窗。

每個櫥窗,對徐秋美都是誘惑。她停下來,注視一會兒,然後默默離開。

她走過一家自助餐廳,本想走進去,突然想到,今夜為什麼不吃好一點,為什麼要長期虐待自己?

真的,看那一天,她要跟何慧玲,好好吃一頓館子,然後到獅子林看場電影。她幾乎忘記電影院是什麼樣子了。記得何慧玲說過:「說起來,真不敢令人相信,我們在臺北這麼久,始終就沒去看過一場電影。」

她終於走進一家裝潢豪華的西餐廳。

水晶吊燈,高雅的盆景,精美的壁畫,客人卻奇少,只有一對男女坐在牆角。看似經理的中年男子,白衣紅領,臉色滯重地走來走去,不時走過一排穿著白衣紅裙的女侍前,像閱兵一樣。偶爾,那男子會突然停下來,皺著眉,把已經非常整齊的花布桌巾拉一拉,或把桌上的花瓶挪一挪。女侍們,一個個眼珠跟著他的動向。

徐秋美從未在這種高雅的餐廳工作過。音樂聲中,傳來女性哀傷沙啞的歌聲:

「不要哭泣,阿根廷哪!」

一個女侍走來,放下水晶杯,擺好刀叉,把目錄恭恭敬敬地,擺在她面前:「歡迎光臨!」

她看了看價格,立刻翻到最後一頁,也不敢多問:

「來一客匈牙利快餐好了。」

匈牙利快餐?!她感到好笑。記得她在景美那家西餐廳還賣過墨西哥燴飯呢。不過匈牙利快餐,卻是目錄中最便宜的。

窗外的街道,水溶溶地映著繽紛的霓虹。路人匆匆走過,像是水族館熱帶魚。

徐秋美把整個人,靠在絨布椅上,閉起眼,盡力不去想宋明哲,不去想自己的身體。

她想到何慧玲,不知從鄉下回來了沒有。回去好幾天了,也不知她媽媽身體好一點沒有。

然而,只要徐秋美閉起眼,那令她戰慄、心跳、羞恥的宋明哲的影子,卻怎麼也揮之不去。……

由於對方的激撞,使她腦子堛贗}洞的,似乎不及細細思索地,竟然滿腦充斥著生命的無望、空虛、扭曲。她盡力躲避他的吻,即使被他的嘴貼上了,也有沒有什麼感覺。

彷彿逐漸自海底昇起,彷彿看見灰暗的海洋,污濁的波濤,一波波地衝向沙灘。也許宋明哲昨夜已跟他的妻子溫存過,也許工作太累。徐秋美倒不覺得,有想像中的驚濤駭浪,只感到一陣短暫的痛楚。

她最受不了的,還是他在她耳畔那些放肆的穢語。他說,這樣比較刺激,還頻頻問她:「喜歡我嗎?」她真不方便說。

本來,除了答應他「不會讓他失望」,有言在先;除了走投無路向他伸手,一份感激之外,她還抱著早年對他那一份莫名的仰慕,以及想把自己一直珍惜,而事實上無人關注的貞潔,帶著幾分自棄地交給他。也許自己寂寞太久了。她以為他會憐香惜玉,即便是虛情假意,說一句溫存體貼的話,她也那麼渴望。然而,對她而言,一切過程,不過是像此刻的匈牙利快餐那樣乏味──

她從浴室出來,披著浴巾,背著他,站在床沿穿衣。宋明哲坐在沙發,看到浴巾從她身上滑落,露出細白的背脊,纖細的腰身,曲線玲瓏,一直蜿蜒到發育良好的臀部。他這才感到,自己剛才太過草率,非常懊惱。

宋明哲沒有想到,二十七歲的徐秋美,樸實的衣著,包裹的是那麼成熟誘人的女體。

「妳的身材真美。」他說「可惜,我今天有點累。」

她穿好衣服,轉過身,從床頭櫃拿了一根煙。

他立即欠身為她點上。她吸了一口,說:

「你知道,我經常想到我那可憐的父親,才一直沒有墮落,掙扎了那麼多年。」

說完,兩個人都有些錯愕。

徐秋美沒想到,怎麼會在這個時刻,提起自己的父親。不過,她真是那麼想,說出來才後悔。誰又會有興趣聽呢?她的感受,她的父親。

「妳認為跟我是一種墮落?」

「不是嗎?不過,你我畢竟認識多年。也許,這只是我短暫的迷失而已。在走投無路之下,短暫的迷失。我不會常常迷失的。只希望以後,你對我好一點。」

「我不是一直對妳很好嗎?」

「你心堜白。你要的,我今天給了你,希望我們之間,以後還是做個普通朋友。」

「我沒想到,妳還是處女。」

「你──無聊!」她怔住了。

一時,她不知道這句話是恭維,還是嘲謔。也許到了二十七歲,一切都已無關緊要了,望望坐在沙發,睜著怪異眼神,而經常罵別人白痴的宋明哲,這時看起來,才真像個白痴。

「秋美,如果你早幾年給我──還記得嗎?那一年,我們在臺中,多少機會。」

「那時,我並沒有準備給你。」

「妳浪費了妳的青春,也浪費了我的,耗了這麼多年。」

「你還有青春?」徐秋美笑笑。

「不多了。以我的年齡,多一年,少一年,差別很大。」

「我浪費了我的青春,這是事實,你,免了吧。我不過是你許多女人當中的一個,對不?」

宋明哲仍在懊惱,自己結束得太早。此刻,她的胴體。像隔重山,被衣服遮蔽。

「以後,怎麼聯絡?」他說。

「沒有聯絡。也許,我會打電話給你。」

「妳是說,僅此一次?」

「一次, 就等於女人的全部。不是嗎?」

「好吧,那我走了。」

「不陪我了?」

「我還要趕回公司,妳休息一會兒。」

她沒再說什麼,望著他頭也不回的身影,望著他關上房門,她這才悵然若失。房間突然變得那麼冷清而醜陋,最後,她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啜泣。──

餐廳堿y蕩著哀怨的歌聲。是的,不要哭泣,不要認輸,徐秋美一再告訴自己,無論如何,我已掙扎過,努力過。

十七歲時,曾充滿憧憬,沉醉於愛情小說的風花雪月堙A在孤寂中,總以為人生要過得既浪漫又充實,愛情好美。沒想到過了廿七個年頭,人生卻是一串坎坷殘酷的夢靨。

她不禁想起何慧玲,大概明天會回來吧。

何慧玲比她小四歲,她的成長,似乎比徐秋美還要坎坷。她們在永和租賃同居,何慧玲曾敘說她的故事:

事實上,我也曾經考上算是一流的省女中。高一下時,因為父母天天吵鬧,使我心灰意冷,終於在高二被當。我轉到一所私立高中,那是我最痛苦的日子。

記得國中時,我們這一班,都抱著非省女不唸的理想,除了十幾個順利考上之外,其餘都放棄其他考上的學校,進入補習班。沒想到補習一年,辛苦考上省女,只唸了一年,卻淪落到當初不屑的私校。……

有一天,在街上遇到國中的女同學,被她糗了一頓:什麼裙子那麼長呀,頭髮那麼短呀,皮鞋頭那麼大呀。一連串像機關槍掃過來。表面上,我若無其事,心堮藈o半死,回家哭了一夜。第二天上課,因心情不好,跟班導師起了衝突,使我整個壞的形象固定。這個枷鎖,有一段很長的一段時間,給我的感受是:又重又痛苦呀!

我在那個私校,也待不下去了。我幾乎天天過著孤獨的生活。和老師同學的距離,也就愈來愈遠了。那時,只要找到一個稍為談得來的同學,我珍惜得不得了。即使她有許多的缺點,我還是盡量找出她的優點。我一直把班上的一個同學當作知心的朋友,她卻出賣了我。整個作弊事件,是她策劃的,我卻被記大過。

我不願分辯,欲哭無淚。有一段日子,放學後立刻回家。我不願多留一刻在學校,回到家,把錄音機開得最大。只要關起門來,家是最溫暖的。可是,父母的感情愈來愈壞。為了一個女人,為了我的功課,為了學校一連串的通知通,他們經常爭吵,使我感到罪孽深重。慢慢的,我發現,家庭和學校兩個世界,都已離我遠去。

我完全變成一個陌生人。

在過去和現在的同學之間,我受人排斥,被孤立。在學校堙A我變成獨來獨往,成績更不用說。終於,我蹺家了,到了臺北。起先一兩個月,我天天想家,夜深人靜,躲在被子堶泣。每天在餐館,做些端菜收拾的工作,我還是想真正學點什麼。

那年,我高二都沒有唸完。來到臺北,才感到從前讀書的日子,是多麼幸福。半年後,我父親突然找到我了。我爸找了我好久,後來,還是爸的朋友,到這家餐館吃飯看到我,才打電話給他的。……

我轉到一家私立高職。不過,唸的是夜校。還是從高二唸起,那時我已二十歲,老大不小了。由省女、私校,而夜校,我沒想到,我的成長,會這麼曲折。在夜校,我心堨倣R許多,也開始了解許多事情。夜校的同學,大多是聯考敗下來,或回頭是岸的一群。大家反而互相關懷,沒有人會瞧不起誰,彼此相處得非常快樂。

高二下,班上來了一個從舊金山回來的僑生。

他是班上一位同學的堂弟。父母都在美國,在舊金山唸十一年級,據說相當於我們的高二,暑假提早回臺灣度假。國語不太會說,跟他的堂哥,坐在後面,好奇地看我們上課。班導師要他上臺來,介紹舊金山的風光。他侃侃而談,由班導師翻譯。高二學生,回臺度假,真令人羨慕死了。

記得畢業那年,到南部旅行。在高雄的一家大飯店,碰到六十多個日本高中生,男男女女,他們也是畢業旅行。個個那麼神氣,制服那麼漂亮,說話低聲細語,不像我們嘰嘰喳喳。也讓我好羨慕,他們能到國外畢業旅行。

我那時想,畢業後,存夠了錢,也要到日本美國。

「小姐,妳還需要叫點什麼嗎?」

突然,一個女侍走過來,打斷了她的思緒。──

從餐館出來,徐秋美在購物中心,買了許多速食、飲料。回到永和的寓所,繞過一輛堵在巷口,收破爛的小卡車,看到二樓的燈是亮的,她知道何慧玲回來了。

徐秋美進到自己的房間,放下東西,帶了幾包零嘴,走到何慧玲的房間。門沒有關,她看到何慧玲斜靠在床,熱褲底下露出兩截白皙的大腿。床頭收錄音機,正播放「昨夜星辰」的主題曲。「妳什麼時候回來的?」徐秋美問了一句,卻發現何惠玲從報紙移開的眼睛是紅紅的。「妳怎麼啦?」

何慧玲坐起來,從床邊的紙巾盒,刷地抽出好幾張,摀著鼻子,用力擤了兩下。扭成一團,丟到牆角的垃圾桶,沒有投中。徐秋美看到垃圾桶周圍已有好幾團,濕綿綿的,好像凋謝的玫瑰。她坐在床沿,撫著何慧玲的肩:

「到底怎麼啦?是不是家媯o生什麼事?」

「家總是那麼多不愉快的事。」何慧玲仰起臉,甩甩一臉秀髮:「我離不開它,卻又憎恨它。父親正式跟那個女人同居了,再也不顧我們母女及一群弟妹的生活。母親在工廠上班,開始嫌我寄的錢太少。想想──」何慧玲突然變得聲音低沉,好像談別人的事一樣平靜:

「臺北空氣這麼污濁,人這麼多,這樣吵雜。大家以為臺北遍地黃金。我們在這兒拚死拚活,卻賺這一點錢,到底為的是什麼?」

何慧玲說,她打算辭去電子工廠的工作。至於徐秋美,病後一直就沒去上班,這幾天,也想重新找工作。何慧玲把報紙遞給她,指著上面一則小廣告,用紅筆圈著。

「妳看看,我可以去嗎?」

上班族,飯店急徵上班族。小姐,妳想賺大錢嗎?免經驗、供膳宿,月薪保證三十萬以上,可解困。歡迎,佳麗學生兼職,守密,請電

×××××××

徐秋美嚇了一跳,調侃著說:

「唔,待遇很誘惑人,妳想把自己毀了?」

「我想,四個月就可以撈它一百萬,勝過在工廠做十年。」

「不委屈自己嗎?想想,會被糟蹋成什麼樣子?」

「不會的,不會比工廠苦。工廠堙A我們每天灰頭土臉,連化菻~都買不起。趁還年輕,只做它半年,最多一年,賺足夠的錢,我們還是淑女。沒有錢,什麼都不是。」一時,何慧玲談起錢,就像談詩一樣,大大的眼睛,充滿幻想:「秋美,妳知道,在臺北已很難看出,誰是淑女、誰是撈女。有了錢,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香噴噴的,多好。妳說妳是淑女、富家女、女經理、大學生,說什麼都有人相信。沒有錢,妳說妳是貞女、烈女,人家會笑乘。我已經想通了。秋美,妳看我是佳麗嗎?我倒不擔心,委屈不委屈,糟蹋不糟蹋。我擔心的是,我算不算是佳麗。」

「妳當然是佳麗。」

「憑良心說,妳我都長得不錯。可是,算命先生說我是人美歹命,我不得不相信。我家隔壁住的阿花,醜得像蛤蟆,可是人家命好,她先生把她當作寶似的,說起來真能氣死人。老天爺為什麼要開這種玩笑──」

「慧玲,這不像妳一向的為人──」

「妳聽我說完,人總要變的!時代在變,不是嗎?我愈照鏡子,愈替自己委屈。以前男朋友一大堆,以後一個個,都莫名其妙分開了。現在的男孩子,一個個都那麼自私、無情、奸詐。正如妳的宋明哲,他還不是一心想要妳的身體?妳給他了嗎?如果妳不知道向他要錢,妳就是笨蛋!」

徐秋美曾向何慧玲提過宋明哲,那時她苦惱徬徨。何慧玲反對她跟這種有婦之夫交往,「不會有什麼結果的」,「不要破壞別人的家庭」,何慧玲也說過。可是,這樣突然扯進宋明哲,徐秋美有些不悅。不過,經何慧玲這麼一提,想起午後賓館那一幕,一時不禁語塞。也許,在某方面,自己比何慧玲還要懦弱、虛偽,至少何慧玲對她沒有隱瞞。何慧玲繼續道:

「這次回家,母親又叫我去相親,我說,媽,妳乾脆把我殺了,不是我喜歡的男人,我不會嫁的。相親、結婚,不過是跟另一個男人受苦受難,受男人的齷齪災罷了。我要自己有錢!有一段時期,我曾經放浪過,我一直想重新做人。可是,不瞞妳說,我打過電話了,他們叫我明天去會面,如果條件合,可以預支十萬!」

徐秋美傻傻地望著何慧玲,彷彿一夜之間,整個世界都變了。以前的何慧玲,不是這個樣子的。在西餐廳,她比誰都勤快,在工廠堙A她自動加班。她們確實走過一段不算短的坎坷路,結果什麼也沒有改變。

她不相信何慧玲真的會去「上班」。有時她們情緒陷入低潮,過幾天就好了。「乾脆我們出去賣算了。」彼此在極度困苦的時候,也曾經開過這種玩笑。她們聊了一會兒,喝咖啡,啃瓜子,再也不願提起什麼傷感、刺激對方的話題。

徐秋美回到自己的房間,換過衣服,坐在桌前。本想今夜好好寫點東西,一時心情好亂,沒有題材,沒有生活,沒有思想,日子過得空空洞洞的。剛才何慧玲提到相親,以前也寫過,自己也有過兩次相親的紀錄。第一次還是遠房的親戚,工專畢業,在工廠當科長。在家見過一次,為了禮貌,她答應他,到城堿鸕|。在咖啡館堙A彼此竟無話可談,她好痛苦地坐了一小時。她先離開了,他也沒有送她。第二次是個國中教員,她覺得還談得來。第一次約會,才知對方是那麼精打細算,帶她去公園,浪費了一個下午,晚餐就在路邊攤。他還說下次帶她去爬山。媽還自取其辱,打聽人家,為什麼沒有繼續。對方傳來的訊息,卻是對方還是希望娶一個有固定職業,最好吃公家頭路的。為此,她跟媽吵了一場,自己哭了一夜。

以相親為題材的小說登出來了,徐秋美並不滿意。這一輩子,真盼望能寫出一部像──「戰爭與和平」、「里斯本之夜」這類小說。「不,徐秋美,妳沒有這個能耐。」宋明哲也曾斜著眼說:「八十年代,已不是小說的年代。臺灣不可能產生托爾斯泰、雷馬克這些作家。沙特如果活在臺灣,他將什麼也不是。妳沒有這種生活,也沒有必要學他們,也學不來。妳還要繼續寫嗎?為的什麼?」

是呀,為的什麼?徐秋美沒有反駁,自覺已是現實的挫敗者,沒有興趣,也沒有資格反駁什麼。

窗外一盞暈黃的路燈,彷彿守衛這孤寂的夜,偶爾有賣燒肉粽的叫賣聲通過。徐秋美望著那片暈黃發呆,聽說那沙啞而淒涼的聲音,一時自覺被放逐到這陌生的都市。她感到徹骨的孤單、憂懼、與悲哀。

何慧玲走後,留下的是單打獨鬥的徐秋美。

她結束了一篇篇小說之死,撕得粉碎,丟到字紙簍堙C然後,遊魂似的一連幾夜,把自己投入喧嘩的夜街。

臺北像艷光四射的婦人,卻隱藏著多少滄桑,多少唏噓。她有一流的豪華飯店與百貨公司,也有舉世聞名的垃圾山。賣花的婦孺,穿梭在進口轎車之間流浪的老人,蜷縮在龍山寺陰暗的角落;倚門的夜鶯,點綴著華西街特有的繁華。

繁華只是罪惡淵藪,人口眾多的都市,搭起來的假象,像鄉下的打醮,搭蓋起來的醮壇。燈火燦爛,許多毫無意義的神話彩畫背後,是竹架木板,在事過遷境之後風吹雨打與滿目瘡痍。

即使你有上億的財產你還是住在臺北的天灰、氣臭、水黑、噪音與塞車的痛苦當中。孤獨的人潮,冷漠的時代,披著繁華的外衣。她想念阿里山的白雲、八通關的草原、花蓮港的海岸。她想聽聽Country road, take me home──「啊,想起母女的命運,心肝想爹也怨爹。別人有爹痛,阮是母親晟,青春孤單影……啊──」

除了「昨夜星辰」,那是何慧玲喜歡的「安平追想曲」。

那天,趁徐秋美外出找工作的當兒,何慧玲悄悄的走了,只留下一堆舊衣破鞋,堆在牆角。桌上放著紙條:

「我走了,誰學會生活,才來到這世間呢?我們在掙扎。什麼是生活,是生命,每個人的答案,不盡相同。沒有任何罪惡,能被制止,也沒有任何榮耀,直得讚美。在這殘破的世界,無人能夠完美。善惡只是一張薄紙的兩面。多少憧憬,多少期待,終於敵不過現實。勉強掙扎,痛苦不堪,以往所執著的,已磨損殆盡,說起來夠可憐,但不能不面對。秋美,妳對文學,還有那份豪情,我羨慕妳,祝福妳。至於我,有的只是赤裸裸的生命。放心,我會照顧自己。」

徐秋美滿頰淚痕,不相信何慧玲,真會到那種地方。

她打過電話。對方說,如果真有興趣,可指定地點,他們會派人聯絡。問起何慧玲,說句不認識,電話就掛斷了。

徐秋美很快又找到一份綜合性雜誌助理編輯的工作。對她而言,彷彿駕輕就熟,又像新的挑戰。她不知道自己能做多久;這雜誌,能維持多久。月薪八千五,不過,工作輕鬆,總算安定下來了。每天黃昏,回到住處,她總盼望二樓的燈是亮的。她相信,何慧玲不久就會回來。

十天過去。一連幾夜,徐秋美做噩夢。報紙常有女性被分屍的駭人新聞。臺灣什麼時候,變成這個樣子了?要不是樓下住著房東他們,有時,她真不敢獨自睡在樓上。──

一個多星期,沒有見到宋明哲。那天,她打電話到他公司。

「我只是寂寞,想聽聽你的聲音。」

真的,她喜歡聽他說話。有時,她想宋明哲只有上半身就好了。起先宋明哲不懂她的意思,後來聳聳肩說:

「可惜,埃及的人面獸身,已注定了人的形象。」

她告訴他,何慧玲的事。

「臺北有多少失蹤人口,妳知道嗎?妳別瞎操心了。妳現在到底在那兒?」

「我也快變成失蹤人口了。你知道,我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

「是不是夢見我?至少我還有點魅力吧?」

「比你還奇怪的。」

她告訴他,這個噩夢:

她在沙漠堜b馳,好像坐在遊覽車堙C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後來,車子在一個小村停下來。只有幾間小茅屋,有一間賣甘蔗、烤蕃薯的。她急著想找洗手間。好不容易繞到茅屋後面──因後面是斜坡;田圳邊用甘蔗板搭起來的茅廁,門虛掩著,她推開門。

堶掩挾M站著一個大男人,背著她,微彎著腿,縮著禿頭,褲子褪到一半,一手扶著牆,擋在斑駁腐朽的門。她大概聽到我的腳步聲,突然回過頭,露出兩排大牙,對我傻笑,一看,你猜是誰,居然是當年中文系的系主任,我嚇死了,拔腿就跑……。

「宋明哲,你想,佛洛依德會怎麼說?這個夢?」

「秋美,妳知道,我正在上班嗎?佛洛依德怎麼說,這還不簡單,佛洛依特說,妳中文系四年的學費白繳了。」

宋明哲一再要求,想見她一面,慣於流連在西門町的歌廳,那些斑斕妖女的裸程,使他灌飽慾望後,當獨自發怔回憶徐秋美豐腴,鮮嫩清純。比起來,那些妖女,只是爛熟的牛肉,而徐秋美,他說不出什麼。他只知道,像徐秋美那樣的女體,永遠是他這種男人的故鄉。

幾天後,徐秋美又打電話給他,為了還他錢。

「為什麼突然想到,要還我錢?妳留著吧,也許還用得著。」

「不,我說過,我會還你。我現在還過得去,謝謝你。」

「秋美,妳知道,妳相當special嗎?」

「會嗎?我只是個單純的女人。也可以說,當初很傻。」

「怎麼說?」

「我也說不上來,這只是我現在的感覺。」

她不禁又想起乍到臺北的艱苦歲月。她曾對宋明哲說:

「我常想改變自己的環境,卻不知如何做起。最想要買某些東西時,偏偏沒有。我一直想做有價值的事,卻總是失敗。你知道,我常問自己,為什麼不自殺。我覺得自己好無用,好無能。」

宋明哲盯著她,一心想的是她的身體,臉上卻做出深表同情的專注,以及像有一種猴子,名叫「長老猿」的那種憂鬱表情。

「你知道,有一天,我會跑去輸血。」徐秋美說。

「輸血?」

「是呀,我要證明,自己還有用。至少對這個社會,還有點用。對我這種長期挫敗的人,這種心情你不會了解的。」

「我了解,也非常感動,妳大可不必自責,也許,妳沒碰到機會。」

「機會?不會有機會了。你知道,我一無所有。」

「妳還年輕,青春就是妳最大的財富,不是嗎?」

「不,我已不再年輕。過了年,二十八,我覺得自己好老。」

「照妳這樣說,我似乎該為自己,預購一副棺材。」

她當時沒有心情,欣賞他這幽默。後來,她向他借錢。她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所說的「一無所有」,事實是除了她的身體之外,她沒任何抵抽品。她暗示他,他可以得到她,於是,她借到錢了。事情就這麼簡單。

她沒有出賣自己,只是把自己當作抵抽品。現在想起來,結果也是一樣,好傻。

宋明哲痴痴地望著她,回憶她脫光身子的模樣。她濃黑的秀髮,一直垂到她修長而白皙的背脊,豐滿的乳房,圓潤的臀部,似乎所有臺北的虛假與罪惡,都被消除,只留下臺北的真善美,卻集中到她這苗條無瑕而迷人的小身材堙C

「真的,我想妳,想得快瘋了。」他說。

「真的嗎?既然這樣,你給我十萬!」

「什麼?給妳十萬?什麼意思?」宋明哲瞪大眼睛。

「這次,我算真正想出賣自己。上次,算是免費,隨你怎麼想都可以。上次就算報答你,多年對我的友誼好了。」

「十萬?有這樣貴的嗎?這不是吃人嗎?聽說,一些歌女,一次也不過兩萬。」

「就看你囉。你不是說,想我想得發瘋嗎?證明給我看看。再說,十萬對你,不過像我們可憐女子手上的十元,對不?」

宋明哲猶豫了。他意識到徐秋美,不再是夢中的情人,而是商場的敵手。顯然,這是男人與女人的戰爭,Supply與Consumer的問題。

「我不希望我們之間是這種銀貨兩訖的關係。至少妳對我還有點情吧!?給你十萬、二十萬,都沒有問題,只希望從心堙A妳屬於我。我願意隨時幫助你,只要妳有困難。」

「不,我不屬於任何人,我也不接受這種空洞的承諾。你有家庭、有地位,這種銀貨兩訖,可能對你單純些、方便些,不是嗎?情,什麼情?到頭來,我能得到什麼情?」

「秋美,妳變了,真的變了。」

「也許吧。不過,你可以感到安慰的事,我沒有別的男人。」

「可是,十萬太貴了。能不能一次一萬,我預付你三次。」

「別異想天開了。你的意思是,在你心目中,我比不上一些歌女?」

「很難比,不過,我沒這個意思。」

「你心痛了,對不?以前,你寫信追求我,還說可以為我犧牲生命。那時,我還是學生,不懂事。我還在筆記本堙A拚命寫你的名字,還編織了許多美夢。你跟我談文學、談政治、談萬年國會、談臺灣獨立,還談什麼道德重整。──十萬,請不要跟我講價還價。」

一時,徐秋美也為自己,說出這一大段話,感到駭異。也許是他那痴迷的色眼,也許是他一向的優越感刺激了她。她約他見面,純粹為了還錢,沒想演變成這種結果。

「那,什麼方式呢?」宋明哲問。

「我要先拿到錢,然後給你兩天的時間,你可以隨便帶我到那兒,這兩天完全屬於你。」

為了這樣的兩天,宋明哲還大費周章。終於他們在近郊碧潭的小旅館堙A渡過一夜。

那天,徐秋美刻意打扮了自己。為了哀悼自己黑暗的靈魂,她穿著黑色系列,甚至乳罩、褻褲。也許是徐秋美肌膚的白皙,這些黑色系列,反使宋明哲激動如狂。

她原以為,宋明哲會好好把握這個晚上。結果第一次之後,宋明哲已呼呼大睡。

翌日,宋明哲仍然憂鬱得像「長老猿」:

「秋美,如果妳還有點同情心的話──」

「怎麼說?」

「我還需要下一次。」

「現在?」

「不,改天吧。妳知道,我不能連續。」

徐秋美掛著美麗的笑容,在鏡前一面梳著黑髮,彷彿勝利女神:

「好吧,再給你一次。你可要多運動,鍛練身體了。」

三個月後,徐秋美駕著簇新的TOYOTA,付了頭期之後,其餘的分期。

從八堵交流道下來,她鬆了油門。過了基隆長庚醫院前的紅綠燈,她往野柳方向,加速駛去。

到了野柳,午後兩點多,海洋世界的表演剛剛開始。海豚的節目後,三個美國青年的跳水表演,穿插著驚險的鬧劇。四周不時響起觀眾的掌聲、爆笑、尖叫。海豚、人、陽光,都活得那麼有勁。

陽光燦爛,海水碧藍,人生是這樣美妙。

事實上,她最近常想到死。世界上只有一件事是真的,那就是死。世界不過是色彩、慾望、名利的組合。

宋明哲預備出國去了。

「還好,妳今天打電話來。明天,我就不在臺灣了。這兩天,我一直聯絡不到妳。」

「你要出國了?很快回來嗎?」

「這次,恐怕要一年。公司派我到舊金山,生意愈做愈大了。可惜呀,這樣吧,五點左右,我們直接到老地方。不過,我只有一小時左右。」

「那就不必了,祝你一路順風,旅途愉快。」

就這樣,她與宋明哲,暫告一段落,雖然有些意外,卻未嘗不是一個好的結局,三個月來,他們見面的次數多了。在一起喝咖啡、聊天、做愛,他喜歡聽她說話,心想,如果他老爸沒有給他留下三千萬的遺產,他應該是個很有成就的人,也很落魄的詩人。

她感到他實在也算不上什麼萬惡的男人,只是他把慾望清楚地寫在臉上。

「秋美,你知道嗎?我賺夠多的錢,每天忙得像龜孫子。雖然她也帶給我短暫的快樂,但我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活著。真正boring了。」

如果說,自己對宋明哲沒有一點感情,那是假的。若說有情,事實上,卻什麼也不是。

歡樂也好,痛苦也好,掙扎的歲月,就這樣過來了。家堣S來信催她回去。有人來說媒,想看看她。

車子過了金山,然後沿著臺灣海峽,倚山傍海而行。大海已被太陽染成一片美麗的金黃、波光粼粼,一些近海黝黑而堅硬的岩石,也舖上一層閃爍的金沙。

──昨夜的昨夜的星辰已墜落,消逝在遙遠的銀河了。

車堛滬腋T清脆而憂傷。差不多半年沒有見到何慧玲了。就這樣,一去不返,果真消逝在遙遠的銀河?也許從一個房間,流浪到另一個房間,而每個房間,有一隻窺伺的猛獸。也許她已找到別的工作;也許她已回到南部,她一向對臺北那麼厭惡……

過了石門,她在路邊停下來,走到海邊。海似乎也在嘶叫什麼,呼喚什麼。海風吹起她的秀髮、衣袂。她忽然記起她的小說,那已是遙遠的夢了。她連別人的作品也少看了,偶爾看到令她感動的作品,她便彷彿記起初戀的情人似的,悵然若失。是成功,是失敗,她已模糊。是歡樂,是痛苦,她早已麻木。沿著海岸,有許多美麗的小鎮,令她感到些許新奇與莫名的愉悅。幽傷的音樂,金色的晚霞,陪伴著她,向前奔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