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愛在花蓮港

林柏燕

她一直在畫海。一個低沈的的聲音,從她身後響起。

他露著神秘的笑意,約莫三十多歲,臉上帶著飽歷風霜的黝黑與粗獷意味。一雙運動鞋,一條泛白的牛仔褲,一襲白襯衫上面隨便披著灰色夾克。他一直看她作畫。他說他想買那幅畫。她說那是非賣品。不過無論如何,有人想買她的畫,不是一件壞事。

她的笑聲隨著白浪輕輕飄蕩。最後她說:

「願意幫我收拾畫架嗎?」

「當然。」

她揹著畫架,兩人襯著艷紅的夕陽,踏著海灘往漁村走去。

「明天還來嗎?」

「不一定。」

「妳住在前面那個漁村?」他示意遠處的一個村落。

「不──我要回花蓮。」

「我也回花蓮。」

他們走到漁村的候車站。她看看時間,還有半個小時,才有公路局的班車。他堅持要去買票。她堅持把買票的錢還給他。他拿出菸,無聊地抽著。

那是荒僻而多風的小站,幾張斑剝的長板凳,一個售票口,半間雜貨的店面,旅客不多,站埵魚磏b榔、茶葉蛋的小販,大多數是面目黧黑,衣著破舊的婦孺。她的出現,多少與這個漁村不調。她穿著寬大鬆垮的蝴蝶袖淺黃襯衫,一條紅色緊身的絨褲底下,翻出帶有花邊的白色襪子,一雙綠色的運動鞋。烏溜溜的長髮,一張白淨的臉。一對黑白分明的眼眸,看起來是那麼空洞而憂傷。

「到花蓮,恐怕已是萬家燈火了。」他說。

「花蓮的夜色最美,我喜歡這個時候回到花蓮;一路上可以看山海、夕陽,以及燈火的變化。」

「妳常到這兒來畫畫。」

「不常來。」

「妳是一位畫家?」

「談不上,我無意把生命獻給藝術。」

「妳一直畫海?」

「有時候──有時我坐在海邊,什麼也不畫的。我想我只是愛上那片海。」

「不瞞妳說,我是海上來的男人,我也愛海。」

「哦!?」她看看他。對於他這種自我介紹,感到有些可笑。他繼續道:

「海很難畫。不過,妳畫的──怎麼說?我還是希望妳割愛。」

「很抱歉,我的畫還沒到能夠賣錢的程度。」

「妳客氣。」

她覺得這真是無聊的對話。他就坐在她的旁邊。她再度站起來走動,但車站太小,最後她又回到原來的座位,座椅下放著她的畫架、畫箱和行囊。

不久巴士來了。她上車靠窗坐下。他幫她提那些畫箱、行囊,仍然坐在她的旁邊,他沒有徵求她的同意,她也沒有拒絕。事實上,他也還沒到可厭的地步,相反的,精明的眼睛,挺直的鼻樑,整個臉看起來還相當俊爽。

座位中間沒有扶手。她不經意碰到他的手臂,立刻移動身體,然後專心看海。

「妳看海看得出神了。」

「呃!」她側過被夕陽染得緋紅的臉。

她怕時光會稍縱即逝。她一直想捕捉一點什麼:陽光,海,生命,歡悅?車在飛馳,彼此沈默了一段,她仍在看海。

他看看她,又看看海。他知道自己所看到的海,不一定是她所看到的海,不然她不會看得那麼出神。他只覺得這種冷漠是人與人之間的恥辱,必將使他的生命再度留下空白。

「妳住在花蓮?」他說。

「我沒有說住在花蓮,你住在花蓮嗎?」

「我也不是。我到這個漁村來看看一個朋友的家。這位朋友一直跟我在同一條船上工作。兩年前,他在新加坡發生意外去世了,留下三個孩子。」

「呃──」她開始正視他,發覺他的表情,似乎還殘餘著一份傷感。

「那麼,你看到你朋友的家人了?」

「看到了。不過他的妻子半年前已經改嫁,幸而還住在這個漁村,不然我就找不到了。」

她沈默不語,再度感到意外。

「也好,」他繼續道:「孩子有人照應。他們過得很好,不過男的年紀稍為大了一點。妳知道,村子堛漲~輕人,都往外發展了。」

「嗯──」她漫應一聲,看看他:「你真是一名水手?我應該怎麼說?船員?」

「怎麼說都可以,有人說,我們是討海的。」

「水手的生活,一定很多彩多姿吧?聽說每個港口,都有女人。」

「那要看什麼樣的水手,什麼樣的女人。」

「你知道,我喜歡看海,但從沒出過海,也沒有離開過這片土地,對於外面世界的海闊天空,總有一份嚮往。」

他想她終於打開話匣子了。她說她對於她不知道的一種生活方式,一種別人消耗生命方式感到興趣。

「沒想到妳是畫家,還兼哲學家。怎麼樣?談談你自己。凡是屬於妳的,我都想知道。」

「我?!──一個平凡的女子,利用一天的假期,搭上公路局的班車,一個人到這兒來看海,順便擺下了畫架。」

「然後碰上一位陌生男子。」他接下去說。

「一個企圖不明的男子。」她綻著笑:「他告訴我他是水手。他跑遍了各國的港口,卻跑到這個荒涼的漁村,告訴我他的朋友住在這兒。」

「妳不相信?」

「我當然相信。我現在對什麼都信,相信太陽、相信哈雷慧星、相信生命、相信海洋,這樣我可以活得充實些、快樂些。你看,海多麼壯觀。她顯示出生命的澎湃,可是她又多麼無情,她使你的生命變得微不足道。」

「但是妳不相信人,對不?妳說我企圖不明?」

「那麼,你有企圖嗎?」

「有,當然有。我企圖到花蓮請妳吃一頓晚餐,企圖讓我送妳回家,不管你住在那兒。企圖參觀妳的畫室,企圖妳肯送我幾幅畫。」

「怎麼?你不買了?你剛才還說過要買我的畫。」

「妳不是說不賣嗎?」

「現在想賣了,出個價錢,合適我就賣。」她含笑凝視著他。

「太便宜恐怕委屈了妳,太貴恐怕買不起。」

「說說看,也許我會算你特別便宜。」

「三千塊如何?」他想起巴黎的許多畫家。一幅小號油畫,一、二十元美金,他們就賣了。

「三千塊?」她笑了:「買我剛才在海邊畫的水彩?」

「是呀,怎麼?妳捨不得?」

「三千塊,你可以買一幅約翰派克的水彩,要不然也可以買到國內許多國畫大師的一幅水墨畫。」

「妳是說,專門畫山水花鳥的國畫大師?」

「是呀。」

「我覺得他們是一群白痴。」

「哦──為什麼?」

「畫山水也好,畫花鳥也好,他們只有純熟的技巧和一些傳統手法。他們目光如豆,畫出來的東西千篇一律,沒有半點生命,而且他們還能現場表演,好像藝術是一種冰淇淋自動販賣機。」

「第一次聽到這種理論,很有意思。──你不覺得侮辱了藝術?」

「藝術?不,他們的畫使我發笑。有一個國畫大師,據說他娶過幾個妻子,卻沒有一個妻子曾經納入他的藝術創作堙A或提供給他任何靈感。這對藝術才是真正的侮辱,對生命本身也是一種浪費,一種自我欺騙。他一直畫荷花,畫山水,甚至他的山水堙A也沒有一個人物。我不懂這種藝術能有什麼價值。荷花有什麼好畫,我不如帶照相機。荷花能勝過人花嗎?我是說,一朵花和一個妳──」

「你在胡說!」

「我可是說真的。」

「可是我的水彩,也沒有人物呀。」

「那不同。我說不出來。我看過許多海,妳畫的海,卻好像有無數的波濤在呼喚我。」

「世界上並沒有這樣的海,我想你是說心中的怪海。」說完,她掩嘴吃吃地笑。

「妳怎麼說都可以。我不是畫家,可能我在你面前班門弄斧,不過,所有的藝術,首要的條件,是讓人有所感動,在這方面,畢卡索的畫就很有生命力,看他的畫就很有生命力,看他的畫,從藍色時期的掙扎,到一個老頑童的畫,生命一直是他的主題。梵谷的畫,讓人覺得整個生命好像要燃燒;看勞特雷克的畫,使人感到生命的沈淪與無奈──妳,妳怎麼啦?」

他突然發現她臉色蒼白,額角冒著汗珠,渾身在痙攣著。

「怎麼啦?是不是我說錯了什麼?」

一種熟悉的劇痛,正襲著她的腦袋。她忍受著,彷彿看到急墜的夕滿,跟著美麗的樓宇在急速地燃燒,然後跌落在一片灰燼之中。她伸手摸索她的皮包。

「妳要什麼?」

「請,請你把皮包的藥給我。」他從她身邊的小提包,找到一個小樂瓶:

「是不是這個?」

「給我兩顆。」

她把藥丸很快放到嘴堙G「水!我的背包埵酗臛。」

他從她腳邊的綠色帆布取出水壺,用壺口的水杯,給他倒了一杯,她閉著眼睛喝下去。

「對不起,我能不能靠在你的肩膀睡一會兒?我頭好痛,相信過一會就好。」

「妳睡吧!」

他一再端詳她白淨的臉蛋,長長的睫毛此刻掩閉著她那對深沈的眼眸。他不禁想起生命中的幾個女人。那個同在孤兒院長大的素美,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一個溫柔的棄婦,丈夫的荒唐,使她在酒廊堸麚,對於被棄與沈淪的,他感到憤怒與悵然。在巴西的里奧,嫵媚的仙約麗達馬麗安,如果假以時日,他很可能與她發生一段戀情,英藉的芙羅蓮,陪他在哥本哈根渡過寂寞的三天。然而這些女人在他的生命堙A有如跟在船尾的海鷗,他們出現、飛翔,然後消失。

她終於醒過來了,車已抵達花蓮車站。

站前廣場,雖然燈光燦爛,但寒氣逼人。下了車,她有點冷,直打哆嗦。他要送她回家。

「就在這兒分手吧,今天真的謝謝你。」她苦笑著說。

「至少我們應該吃一頓晚飯,別辜負了花蓮的夜市。」

最後她不再堅持。此刻的花蓮夜街,有如盛妝而遲暮的美人,它雖想盡量地妝扮自己,但多少帶著荒漠的淒涼,似乎永遠無法跟西部的幾個大都會相比。

他們到了一會幽靜的西餐廳。他叫了牛排,還叫了兩杯白蘭地。她喝了兩口,便已兩頰飛紅。

「不行,我會醉的,我的臉好燙。」

「來!為了慶祝我們的相遇。」

「你已經慶祝過了。」

「哦──我說過了嗎?」

他望著她,突陷入沈思。

「妳知道,遇見了妳彷彿使我荒涼的生命,重新獲得新生,彷彿靜止的血液,又開始流動。」

「你一直像詩人一樣談論生命,其實你並不了解生命的,對不?」她說。

「也許生命在詩人眼堙A只是一些詩句;也許生命在畫家眼堙A只是一些畫布;而在一個水手眼堙A生命不過是一場飄泊,如果妳是這個意思,我同意妳。」

「同時,我也不相信,我能夠使你的血液,重新開始流動。我應該不是你認識的第一個女子吧?」

「當然不是,不過沒有像妳這樣的女子,妳不覺得嗎?」

「很抱歉,我沒有這種感覺,也無法知道你覺得什麼。」

「想想,昨天妳我都不知道在那兒,明天我們又何嘗知道在什麼地方。」

「人生本就如此,但這又能竟味什麼?」

「可是有些人一見難忘,也許我們不必這樣悲觀。比方說,我們可以做個朋友。」

「不太可能。──我常常感到自己,轉眼間已不在人間,有時我對這個世界好陌生。」

「妳活得不快樂,對不?我說,妳很美,但不快樂。」

「你快樂嗎?」

「我一直在追求快樂,我還不知道快樂是什麼。」

「那你真是不快樂的水手了。」

「我是說,人也許會有感官上的快樂,但我悲哀我看不見永恆的快樂。相反的,我發現人間擁有太多永恆的痛苦,太多解不開的死結。」

「我想短暫的快樂,已經很夠了。」她說。

「那是妳還沒到真正痛心的時候,因為妳感慨不深。」

「是嗎?」她在心底苦笑。

他們的談話,就像撞球檯上的球。白球撞黃球,黃球誤撞藍球,藍球在檯面上繞了一圈,結果還是回到原來的地方。

「我送妳回去。」他說。

「謝謝你,我自己可以回去。」

「我叫車好不好?」

這時,迎面來了一輛計程車,他招手。車子掉過頭來。在車堙A她疲憊地倒在座椅上,心中喃喃地:「我不懂,他為什麼要這樣待我?他到底是誰?」

瞬間,煩燥、凌亂,佔滿了她的心。

她想儘快躲回自己那陰暗憂鬱的窩巢堙A面對一個收音機,畫不完的畫,又度過哀傷而孤獨的一天。但整個凌亂了,自從他海邊出現時,便那麼一路聽他安排。

車子停在小巷門口,他們下了車,走到一盞門燈前停下來。

「我們什麼時候再見面?」

「我不知道,我想我們不該安排什麼。」

他冷冷地站在那兒:

「不請我進去嗎?」

「已經很晚了。」

「至少讓我看看妳的畫。」

「呃,對了,我應該把這幅水彩送給你,就當作一種紀念吧。謝謝你請我吃飯,也謝謝你對我的關懷。」

她拿出畫,輕輕捲起來,交給他。

「謝謝妳的畫。不過妳以為我對妳的關懷,只是普通的關懷而已?」

「如果不僅僅是關懷,那麼,其它的我也會記住。」

「妳一個人住這兒?」

「樓下住的是女房東他們──再見!」

她伸出手。他機械地跟她握了手,心想自己今晚扮演的是個傻瓜的角色。──

她回到樓上自己的房間,亮了燈,疲憊地倒在床上。她不想對自己妥協,即便是沒有多少明天,也不想侮辱了今天。遇到這麼一個陌生,卻又看起來那麼溫文體貼的男子,她本想放肆一下生命的,到了自己的家門,卻又莫名地堅持起來。她不知道是虐待自己,抑是昇華了自己。也許有一天,自己會愛上一個人,但她知道已沒有這樣的一天,她還是要說再見。

再見!理想、抱負,到時通通再見了。想到死亡,她幾乎恐懼得想大叫。她下了床,推開窗,希望讓月色和空氣進來。突然,她發現那位陌生的男子,這時還僵直地站在暗淡的路燈底下,向這邊樓上痴望著。

她立即背過臉,假裝沒有看到,然後關上窗,心堳o痛苦地掙扎:

我知道你心媟Q著什麼,你一直對我展示著情慾的眼光,可是,在我生命堙A我一直把自己儲蓄得很豐富、很充實。

荒謬的是:對於這麼充實的生命,醫生竟然宣佈她只有六個月的生命。

她感到自己的臉在燃燒、心在悸動。

終於她下了樓投入他的懷堙A瞬間,也使自己墜入迷亂、空虛、神魂顛倒之中。

她聽不真切他在耳邊說些什麼,閉著眼,看到的是海的波濤洶湧,一波一波地。她不知道自己所擁抱的是一個真實的男人,抑或只是一個影子。

最後他們疲憊地躺在床上。他輕輕地撫著她的臉頰、頭髮,說要娶她為妻,結束自己的漂泊。

「我要娶妳!我從未感到自己愛一個人,愛得這麼真實,這樣堅定!」

「不,你沒有什麼可內疚的,也沒有什麼責任。有一天,當你在回憶的時候,能想在花蓮曾經跟一個女子偶然相遇,他們彼此以真情相待,雖然時間短暫,卻是永琲滿C我是說,你能時時想到有這麼一個女子,我就很滿足了。」

「我想我會懷念妳一輩子,不過我仍然要娶妳。」

「別說這種傻話,你我的時間都不夠。」

他說等他與船公司的契約期滿,大約半年後,他一定回來娶她。

「我要妳答應我,請相信我。」

「好,我答應,我什麼都答應就是。」

終於在黃昏的港邊,她目送他上貨輪。汽笛的長鳴,港邊的燈火,使她沈入濃重的離愁之中。想起幾天來的肌膚相親,而今在分別的時刻,卻像互不存在的陌生人。

她告訴他,她的名字叫淑靈,一個非常普通的名字。至於地址,如果她搬家,新的地址會留在女房東那兒。

半年後,他回到花蓮,那兒卻沒有留下她的什麼,樓上住的是別的房客。

他走到從前那片海灘,那兒除了海和沙灘,什麼也沒有。那片海看起來是那麼遼闊,也那麼無情。淑靈的臉龐和她的笑語,一切都被扼殺了。

他在漁村繞了一圈,也沒有人知道有這麼一個女子。淑靈為什麼不留下住址,她答應過的。

相遇已是那麼虛幻,相聚又那麼匆促,好像大海堛漱@對魚蝦,彼此相遇、相引、相聚,然後分手,甚至沒有引起任何海底的風暴和歷史的泡沫。

「不,你不會珍惜我的,你一定從內心鄙視我,好像我是一個很隨便的女子。」淑靈曾經這麼說。

「不要給自己做無聊的判斷,妳在我心目中是最完美的女人。」

「我知道自己並不完美,不過我還是很高興你這麼說。」

他想:如果男女之間能夠衷心這樣互相讚美、互相欣賞,這個世界必將美好無比。

半年來海上的歲月,一有空下來,他就想到淑靈。他要結束漂泊,找個地方跟淑靈定居下來。

而今他重又跌入寂寞與哀傷堙A踟躕在花蓮淒迷的夜街,街上熙來攘往,好像每條路上都有流浪的人走著。

他是從孤兒院長大的,父母不詳,整個人生對他是一種孤獨漂泊的旅程,他所生長的土地對他是一片無垠的存在。

每年他必定抽空回到臺東的一家孤兒院,看看他的「媽媽」,但自從「媽媽」三年前去世之後,他真的變成舉目無親了。所有的寂寞與痛苦,他都可以承受,一旦有了快樂與小小成就,卻無人與之分享,這不但使人寂莫,更讓人感到一切的努力都是乏味白費。

他除了每年捐出一筆錢給那家孤兒院之外,在銀行堙A已儲蓄了一筆小財富,但這又有什麼意思呢?他注定要漂泊。

他需要買醉,需要像淑靈這樣的女子,沒有別的,只有淑靈那股氣質,她的聲音她的臉龐、她作畫的神態、她的身體──還有這樣的女子嗎?

「有,有,花蓮很多,而且不比臺北差。」一個計程車詞機這樣說。

有一棟大廈的十樓,歌廳的裝潢、聲光、樂隊,都是一流的,客人卻寥寥無幾。

穿著鮮艷制服的侍男侍女,比客人還夕。這時正值夜間九時左右,照理應該客人雲集的,卻見空蕩蕩的盡是絨布桌椅。前排六張椅上的長桌,獨坐一個老人,禿著腦袋,穿著短大衣,把一頂氈帽堂而皇之的放在桌上。

一個名叫露露的歌女,穿著中間開叉的怪旗袍,渾身閃爍著亮片,一曲唱畢,俯身用麥克風對那老人說:

「先生,你連著三個晚上都坐在這兒,而且都點同樣的歌。謝謝你,我就為你唱這一首吧!」

歌唱完畢,老人拚命鼓掌,像個快樂的白痴。此外沒有掌聲。

另外在中央的一桌,三個年輕人,拚命灌酒,高聲談笑,根本無視歌女賣力的歌唱。如果要談話,為什麼要找這種地方呢?他真想走過去,把這三個年輕人修理一頓。又另外一桌,好像是全家福,男男女女,忙著敬酒、談話,好像唯恐別人聽不到他們的談話。 

他感到這些歌女,真是寂寞了、委屈了。那個老人,可能也不是真正來聽歌的,也許他只是寂寞,不知道自己要到什麼地方去。歌女雖然濃妝艷抹,穿著暴露,卻是正正派派的女歌手。露露唱完她的時段,走下臺來跟領班和兩個侍女,圍坐一張桌子。

他們就坐在他的斜對面,露露已披上大衣,裹住她那穿得很少的身體。他看到她姣好的臉蛋,化妝濃艷,並沒有掩去她的青春年少,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他剛才聽過她唱的歌、節奏、音色,幾乎無懈可擊,顯然是經過訓練的,但她對領班抱怨了。

她抱怨她唱不下去了,客人那麼少,反應又那麼冷淡遲鈍,甚至對一個歌唱者,連最起碼的禮貌都不懂。

領班一直安慰露露,並叫侍女端出一杯色香俱全還冒氣的冰淇淋。

也許這些客人真是一群白痴和呆子,不,應該是冷血動物,包括我在內──他想。

從頭到尾,他也沒有鼓掌。他只是寂寞地坐在那兒,靜聽她們唱些失戀的挫折和無聊的悲歌。

鼓手蓄著長髮,飄著兩撇老鼠鬚,儼然嬉皮街的老大,只見他時而瞇縫著眼,仰天打出懶洋洋的節奏,時而大鼓小鼓錯雜打,一路瘋狂地敲出:

咚咚咚,啊!淒涼的花蓮,寂寞的花蓮!──還有沒有別的地方?

「有,有,還有個地方!」一個計程車司機這樣說:「想不想看阿美族的歌舞?」

「已經看過了。」他搖搖頭。

而且這些阿美族多半唱日本歌、臺語歌、國語歌,已久失山胞原有的風貌,而且那年他剛好碰上在印尼森林婺藏了二十八年,終於被發覺送回臺灣的一個當年被日軍徵召到南洋作戰的山胞。過了二十八年的叢林原始生活,他終於回來了,卻在阿美族的歌舞群中,赤身露體,身穿草裙,手持斧頭,跳踉作野人狀,以博觀眾一笑──一場的代價是兩百元,他看不下去了。

悽慘的戰爭,卻被詮譯得如此荒謬。從叢林生涯到花花世界,所有的人性,都隨著現實而扭曲荒謬。三年後,這位「野人」死於癌症,太多的悲哀,突來的安適與遲來的溫馨,拂不去他入骨的孤寂。

後來司機載他到一個蹩腳的戲院。

戲院的舞臺只有十幾坪大。觀眾的坐席呈梯形,一直上達天花板,黑壓壓的像一座魔山。

錄音帶播放的舞曲中,固定的三個舞女,輪番上陣。她們的舞步一無是處,但她們的曲線,她們的濃艷,卻使全體窒息。後來出現了乾冰的煙霧,一個金髮而擁有藍色桃花眼自稱來自巴黎的安娜,舞動的羽扇,以天使狀出現。她在繞著舞臺,作重複的舞步,足足舞了十分鐘,而後才褪盡衣裳,露出一叢生薑色的體毛,他看到她那洋娃娃似的小臉,始終與她高大的身材不太相襯。這在外國只是三流的舞孃,卻拚命跑到臺灣來淘金。

淑靈在那兒?一路追問,卻沒有淑靈的影子。

後來司機載他到一門口掛著「咖啡、名酒、音樂」霓虹的地下室。燈光暗淡,中央有個小舞池,牆角有樂隊。當音樂響起,有四、五隊男女下池婆娑起舞起來,跳的都是四步。偶爾也吹奏探戈,這些舞女便展示其美妙的舞技與婀娜輕盈的身段。

客人不多,走下舞池的總是那四、五對,所以舞池還是顯得非常空曠。

在他身邊坐下來一個女人,後來有一個女人走過來向這位女人要菸,順便也坐下來。由於暗紅的燈下,兩張紅顏,一張看起來像秋天的楓林,一似冬天的爐火。他只是坐在那兒虛應著她們的問話與客套。

那位要菸的女人,敬了敬酒,坐了一會兒,自覺無聊,又轉到別的檯桌去了。可以看出,生意清淡,但不論如何她不該過來向她的同伴要菸。

我叫雅惠,請問貴姓。姓張。張先生,第一次來?希望常來。好像不是花蓮人。來做生意?那太好了。

後來她請他跳舞。他說他不想跳,只希望靜靜坐下來喝兩杯,到處看看。整個晚上演奏的歌曲都跟酒有關,他明知,飲千杯呀也解不了愁。而她拚命幫他喝,然後又忙著去拿酒。

突然,舞曲中斷,燈火大放光明,立即地下室堣獉_一陣小小的騷動。他正在驚訝發生什麼事,只見兩個穿著制服的警察,轉過酒吧的櫃檯,突然出現。

兩個警察四周掃描一下。客人皆已各就各位,頗循規蹈矩地,喝酒聊天。所有的舞女也都坐到客人的檯桌。警察在牆角找個座位坐下來,脫下帽子,背向這邊的舞池。侍者立即端上兩杯果汁,經理模樣的男人早已陪坐在那兒,警察大概只坐了十分鐘,肯定這兒沒有劫鈔的通緝要犯,終於起身走了,經理一直送他們到門口。於是,燈光又暗下來,舞曲再度演奏。

然而就在剛才燈光大放光明之際,他卻看清了與他對面而坐的雅惠。

塗滿脂粉的臉,掩不住皮膚的粗糙,不像淑靈的白淨細膩。雅惠談不上漂亮,小眼睛,單眼皮、嘴唇略厚,缺乏姣好的線條,不過她的聲音談吐卻讓人有份親切感。

他問她,這樣陪客人坐檯,是否應該給點小費,論鐘點算,還是什麼的。她說,今天跟張先生初次見面,不必了,只希望以後常來。他大約坐了四十分鐘,雅惠坐下來的時間總共不到二十分鐘,後來她送他到櫃臺前結帳,相當昂貴。她一直送他到地下室出口的牆角,大膽地執起他的手,挨近他的胸前,仰著臉,好像要他吻她的樣子:「明天晚上一定要再來好嗎?九點?十點?說好時間,我一定在外面門口恭候大駕。」

「九點吧!」說完他即微微不安,知道自己在欺騙她。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來。

他寂寞地往亞士都大飯店的方向走去。海風一陣陣吹來,這一帶的馬路都非常寬廣,行人稀少,港邊公園的路燈、椰影,冷清的長椅,以及遠處亞士都的燈火,把這一帶點綴得分外淒迷。雅惠問他住那兒,他只告訴她住在旅館,沒有說出那一家。她也沒再進一步去問。

他寧可回到亞士都幽靜的房間,度過一個幽靜的夜晚。他放滿了熱水,把身體泡進浴池堙A陷入溫熱寧靜的鬆弛之中,遠處潮聲陰沈,似乎述說著:該是停止追尋的時候了。生活是自找的,自己應該踏上新的旅程。除了漂泊之外,應該還有許多事可做。

於是他決定明天到太魯閣、燕子口這些名勝,在青山綠水間,清醒一下自己混濁的腦袋。

橫貫公路的入口的大門,擺滿了車隊長龍,有的要往蘇花公路,等待著關卡的開放時間。在橋頭的廣場,有許多遊客與山地小姐照相。山地小姐分兩組,穿著鮮紅彩衣的一群阿美族少女,除了身上的彩衣,以及小腿上斑爛的綁腿與腳踝的小叮噹之外,已很難分辨出她們是否真是山地少女。

另一組是老婦隊,身材矮小,她們屬於泰耶魯族隊,臉上密密的皺紋加上刺青,她們都穿著白底鑲金線花的彩衣,撲拙而原始,卻無人問津地站在路邊聊天。

他眼看到一批批的遊客,都跟阿美族的少女拍照,而無視於這些老婦的存在。他走過去,發給她們一根菸,並替她們一一點上,然後六個老婦同時冒出煙而跟他閒聊起來。談到她們的子女,她們顯得興高采烈。她們的子女,在平地都有很好的工作,有的在大理石工廠,有的開禮品店,而這些老婦卻寧願住在高山上,在晨霧濛濛中,每天跋涉幾小時的山路,下山來跟人拍照。他突然憶起淑靈說過的,「我對別人的生活,感到興趣。」世界上有各色各樣的人,以不同的方式活著。他沒有理由再對自己的孤寂感到可憐,而且他也看到這些老婦都活得很自尊,她們沒有要求客人跟她們拍照,也不主動兜攬。在她們來說,也許下山拍照,只是賺點外快,每天鍛練腳力的必修課而已。

他走過世界不少地方,也看到不少綺麗的風景,但像橫貫公路的山光水色,驚險壯麗,而交通便捷,可謂世界無雙。然而這些壯麗的景緻,並未拂去他心底的孤寂。沈重的孤寂,像無形的惡魔,隨時向他襲擊。半生漂泊,他仍然極欲找到棲息的地方。

晚上他回到花蓮,換上西裝,不覺又趨向昨晚雅惠的酒店。

八點五十五分,他從計程車下來,便見雅惠穿著閃亮的緊身旗袍,站在地下室入口的騎樓等待著,這使他感到意外,也有些感動。

「你終於來了。」雅惠含笑迎上前來,立即挽著他的手臂。

「我沒想到妳真出來等我。妳怎麼知道我一定會來?」

「我想再見到你,所以出來試試看。」

地下室煙霧迷漫,顯然客人比昨天多些,她把他帶到一個僻靜的角落,然後像個快樂的小天使忙碌一陣。兩個人杯子碰杯子,臉帶微笑,望著對方,卻無話可說。

「你看我是不是比昨天漂亮?」雅惠說。

「比昨天漂亮多了。」他看出她經過刻意的打扮。

「怎麼樣?我陪你跳這一曲,有興趣嗎?」

他摟著她,隨著音樂,緩緩地移動腳步,他聞到她的髮香、脂粉以及身上的香水味。她柔軟的身體,時時透過輕薄而貼身的旗袍,向他作挑逗的依偎。溫香在抱,這跟常年聞著海水的鹽濕味以及甲板機艙的油垢味,完全兩個世界。不過,他對她毫無興趣,只是對她至少外表看起來是那麼真城,而維持一個普通的禮貌。何況跳一曲舞,並不是決定終身。甚至於他根本不了解,自己今夜為什麼還要到這種地方來,也許只希望找個人談談,而不是歌廳或戲院中那種臺上臺下截然的鴻溝。

雅惠終於感覺到,他並不如自己期望中的熱情。從他的眼神看不出對自己是喜歡還是不喜歡。一曲舞罷,雅惠坐下來說:

「你好像心事重重!?」

「我沒心事,只是寂寞。」他露出一臉苦笑。

「我知道。不然你不會一個人跑到這兒來。」

他左右看看,像他這樣單獨的男客並不多。雅惠繼續道:

「很不幸,寂寞是現代人最普遍、最難醫的病症之一。」

「那,妳也是一個寂寞的女人,對不?」

「我不否認。有一首歌不是這樣唱嗎?現代流行什麼?旋轉的燈光,多變的生活;熱情的承諾,善變的結果;瘋狂的追求,短暫的擁有;美麗的外表,裝飾著寂寞。」

他笑了,舉起杯:

「雅惠,我敬妳,妳知道嗎?妳真不像一個舞女。」

「怎麼說?套一句俗話吧,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這時有個女人跑到臺上高歌一曲,唱的是「異鄉夢」:

流水呀請問你到那堙A只有你能夠了解流浪的孤寂。

看不完人生的風雨,走不完沈重的步履,出外的人心碎在夜堙C有成功,有失敗,在流浪的歲月堙A異鄉留下一片空虛……

歌聲淒惻,雖是通俗的流行歌曲,卻是直接的宣洩,句句打動了他的心。在流浪的歲月堙A異鄉夢留下一片空虛。誰說不是?

後來臺上的女人又唱了一曲「杯中影」:杯中浮出你的影子……也是一樣淒惻哀怨。真的,再喝下去,杯中會浮出淑靈的影子。

「雅惠,妳知道嗎?現代還流行什麼?泛濫的歌聲,大量的憂鬱?成山的酒瓶,很深的麻醉;散發著空虛。」

「怎麼樣?有沒有興趣把我帶出場,看到那埵A喝一杯。我知道,雖然一個寂寞的男人和一個寂寞的女人加起來,並不等於一個不寂寞的男女,但至少我們可以有個不寂寞的夜晚。」

他沒有想到她會這樣直截了當。有些錯愕,但不意外。從踏進這個地下室,他就想到種種必然發展的結果,但一切操之在己。他已不是十八歲的小伙子,而是三十五歲的航遍七海的男人。

「不瞞妳說,我到這兒來只是為了尋找一個女人。」

「難道我不是女人?」

「抱歉,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一個以前認識的女人。」

「呃,我懂了,情人!?──在這種地方找?你是說她也像我這一類的女人?」

「不,我對她了解很少,相聚的時間很短,可是刻骨難忘。半年來,她的影子,時時出現在我的夢堙C她不像會在這種地方,但我也不知道哪兒去找。」

「難得有你這樣痴情的男子。」

「她答應過我的,一定等我回來。」

「現代的流行之一,熱情的承諾,善變的結果。」雅惠笑了笑:「說說看,什麼樣的女子,能讓你這樣神魂顛倒?」

「妳真有興趣?在妳知道我今晚不會帶妳出場之後,妳還願意浪費時間坐在這兒?」

「我也希望你明白,雅惠不是隨便請客人帶出場的,既然是你的故事,我還是有興趣。」

「謝謝妳,看情形,我真要把妳帶出場了。」

「不,我不勉強。你還是把你的故事說完。」

「其實,這只是一個平凡的故事。她是一位年輕畫家,名叫淑靈,──」

淑靈!?──雅惠幾乎驚叫起來。幸而由於燈光暗淡,他沒有注意到她的表情。你跟淑靈在海邊相遇,你是一名水手,對不?淑靈還天天唸著你的名字,可是她不會見你的。──

雅惠不動聲色地聽完早已知悉的故事,陷入痛苦的沈思與矛盾的抉擇之中:

淑靈就住在花蓮的一家醫院,你想去見她嗎?她現在正和死神做最後的掙扎,她形容枯槁,早已失去昔日的美麗。我知道她的個性,她決不願意你看到她現在的模樣。

可是如果你們真相愛,你們一定很想見面的,對不?不過,見了面又如何?也許增加彼此的痛苦,也許淑靈並不真正愛你,只是在空虛絕望中的一種迷失。再說,萬一你見了她現在的情況,搖搖頭,然後掉頭離去,淑靈又將如何?我還是不能冒這個險。你能像我這個做姐姐的,老遠把她找到,然後死心塌地為她花出大把大把的醫藥費?不,我跟淑靈都沒有權力要求你這樣。……

「雅惠,妳怎麼一句話也不說?我的故事說完了。」

「呃──」雅惠從沈思中驚醒過來:「我想,淑靈沒有留下地址,一定有她的理由。這個故事可以有許多不同的結局,也可以說是一種善變的結果吧。也許有一天,你會發現她已經嫁人了,而且兒女成行,也許你會發現她正在某一個地方受苦,從那兒又展開你們新的纏綿故事,但不管如何,我相信她會永遠記得你。不過,我要問一句:你真的那麼愛她嗎?」

「我說過,我打算定居下來。跟她過一輩子。」

「跟她過一輩子?──愛,就是跟她過一輩子?這還是很難說明到底愛還是不愛,不過我相信你。那麼,今晚還想帶我出場嗎?」雅惠試探著說。

「如果妳希望到外面透透氣,有什麼好地方,可以讓我們再喝兩杯,我奉陪,不過我會送妳回來。」

「那就不必了。來,我敬你!」

他們互相舉了杯。雅惠緋紅的臉,也許想到妹妹的遭遇,顯得有些把持不住地傷感起來。

「今後有什麼打算?」雅惠問道:「是不是繼續追尋下去?明天晚上還來嗎?」

「大概不會來了。過兩天我決定回到船上,繼續漂泊的生涯。」

這時樂隊正奏出探戈舞曲。雅惠站起來,伸出雙手:

「這兒也快打烊了。來,讓我們跳完這一支最後的探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