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排附

鍾延豪

我還在連部做實習排長時,對於金排附的種種,便已聽聞頗多了。

他沉默寡言,脾氣倔強,高大的山東體型因為猙獰的面孔,據說連營堛漯攭x也不敢惹他──天知道這些古怪的老士官會做出什麼樣的事來。總之,金排附在我想像堙A是硬朗朗殺人不貶眼、有著兇暴性格的人。

這樣的人,自然是很使我憂心忡忡的,因為一旦第三排排長退伍後,我便得接補他的位置,而成為金排附的排長了。這種事實在我想像金排附的模樣時,尤其會使我傷心時運的不濟;本來嘛,在金門當兵已是夠糟的事,如今卻要與那樣暴戾的人相處到退伍,那麼除了行壞運之外,又能說些什麼呢?

最令我喪氣的,是第三排排長馬上要退伍了,我卻一直不曾見著我的副手金排附,這對驚懼著的我,不可否認的,確是一層很大的壓力。

我們連上所駐守的三個據點,是分別由三個排來擔任的,各排之間通常少有機會碰頭。所以雖然我來此已有半個月的時間,但對於金排附這樣一個謎樣的人,卻從來沒有機會見面,因之我對他所有的認識,僅止於連部堣f耳相傳的渲染而已,於是每當我念及,我可憐瘦小的身體去承當金排附的肆虐時,金排附猙獰的形象,便在我的心中更加龐大起來。

也說不上來,為什麼金排附會造成我如此的恐慌,但那顯然與╳╳據點的地位重要有直接的關係。據連長的口氣,第三排所屬的╳╳據點不但突出在海面上,更由於它是與古戰場隔一海灣遙遙相對,成為鉗形的兩端之一,所以從來它便是一個很敏感的地區了。

正因為如此,金排附才為連長派往坐鎮,協助我們這些預官完成任務──與其說是他來幫助我,倒不如說是我協助他處理雜務來得恰當些。我們這些預官,是什麼都不懂的──以我自己來說,我便弄不清楚,我的外文系畢業與我成為軍官有什麼關係,甚至,我亦搞不懂我們這些預官與打仗之間有任何的牽連。

這樣的說法,好像是我在降低自己的威風,其實這才是負責任的說法。我總認為,與其讓我做一個排長,倒不若做一個文書來得勝任愉快。

然而事情便是這樣了。我必須負起全排四十餘弟兄生命的安全,以及整個據點的防務──甚至全島的安全,也將落在我五百度近視眼及癯弱的體魄中。

有著對自己這樣的認識,金排附對我的壓力,自然在第三排排長的退伍聲中,達到了最高潮──終於在傳令兵的協助下,我狼狽的搬到了「我的據點」。

那是一次很奇怪的會晤。金排附的模樣使我大喫了一驚。是初搬來的那個下午,我在碉堡媥蓂z著床鋪,冷不防門口晃了一個老士官過來。祗見他身形瘦削,佝僂的背上,一副寬廣龐大的四方臉奇異的嵌在頸上。

那臉孔黑膛膛的沒有一絲笑容。我怔怔地望著他。

「搬來了?」他問。稍嫌蒼老沙啞的聲音。

「哎,是……坐……坐嘛,你?………」我愣在床邊,手心隱隱滲著冷汗。

「我是金能高。」他簡潔的說了。

「是你?」我尚來不及掩飾我的窘態,卻冒出了這樣的話語。

他沒有理會我的慌亂,伸進頭來,在碉堡中四處望了望,自顧自地便走了去。

我注意他走路時一瘸一瘸的。

「金能高」?果然是個怪人,然而我總覺得有種奇異的感覺在心中昇起,像是一種失望或是一種惆悵──我日夜畏懼的人就是這麼一個人嗎?倒是沒料到,他以這樣的形象在我眼前出現哩。說他老嘛,除了眼神疲憊外,綠色的戎裝又使人不敢相信他已老邁。說他年輕嘛?那灰髮及發縐的臉容,卻總覺得有一種蕩蕩無名的萎靡,在他佝僂的身形上渙散著──縱或戎裝在身,也不能掩飾老境啊!──這怎會是傳聞中驃悍的金排附呢?

不過我倒因此而放下了忐忑不安的心,看來,我是杞人憂天的煩惱了一陣子呢。

當晚,伙房加了幾樣菜為我接風,這當然出自金排附的主意。坐在飯桌上,我按捺不住受寵若驚的欣喜,才發覺金排附並沒有來開飯。我祗得問身邊的傳令兵。他說:

「金排附自己在碉堡埵Y飯。」

「喔?為什麼?」我有點好奇。

「他啊!他在他的家鄉吃飯。」傳令兵狡黠的閃動著眼睛。

「啊?」我更糊塗了。

「他在碉堡堶惘Y他自己做的饃饃……」傳令兵輕笑起來,末了才又接著說:

「他還有一把拐杖放在碉保堜O。」

「神經病。」我在心媢罹B著。

然而我想,到底金排附不像傳聞中的可怕,那麼以前所聽到的種種,也都祗是些誤傳了。在這種情形下,如果他脾氣古怪點又有什麼關係呢?我於是慶幸起來。

日子很快地在平靜中過去,轉眼來到此地已過了兩個月了。在這期間,雖然處在第一線的緊張狀態中,做為新兵的我,當然難免提心吊膽的慌亂著。也多虧了金排附的照拂與調度,據點埵w頓得井然有序,上上下下的事絲毫無需我來操心,我祗空掛著據點指揮官的名義而享著清福。對於金排附這個人,也多少存著些感激的心情了。

然而公務上是如此,私底下,我自忖金排附對我是絕無好感的。

自從搬來初日,他主動的找我打過招呼外,兩個月來,我們連站著聊天的機會都沒有。雖然偶爾有過幾次交談,但那也祗是因為公事而交換意見而已。往往連續幾天我們都沒有說過一句話。當然,這可能是由於見面機會歹少的緣故吧。一天中,我是難得看到他的,祗見他佝僂著背,匆匆的一拐一拐從這頭走到那頭,一會兒去到東哨,一會兒又來到西哨,彷彿永遠有忙不完的事似的,那麼我想改善我們之間的關係,也就成為不可能的事了。

雖然如此,我倒是很密切的觀察著他,他的身體不是很好。這點我從他走路時的蹣跚便可看出來,尤其當他緊咬著牙,從防空壕媮}辛的爬上來時,我總注意到豆大的汗珠,在他黧黑的臉上迸落,而急促的喘息更使他口唇大張,彷復斷了氣般的戛然有聲。

對於這樣的一個老人,我當然要去關心他。於是在一個開晚飯的時間,我走到他的「家鄉」去。

「你自己弄的?」我看著桌上的白色的饅頭時,這樣問他。

「哎。」他表情木然。

碉堡堹u是一應俱全;有煤油爐、砧板、菜刀………靠近窗口的床鋪邊,真的放了一把拐杖。而牆角的煤油爐上,傳來一陣陣牛肉混合著蔥、蒜的味道。

「你身體好像不太好。」我鼓足了勇氣。

「好……很好啊。」他趴在桌上,撕著饅頭。

「您還是多休息,身體不要弄壞了。」我又說。

「……」

我見他不答腔,心埵麻I發毛。不過我還是接著說:

「其實……我看您還是退伍算了……享享清福……」

「退伍?退伍?……退什麼伍?」我話沒說完,他陡地吼叫起來。

我注意到他的臉,好像因退伍二字而漲紅了,他激動得連嘴堛瘧C頭也不及吞下,粗大的血筋在頸上浮起。

「哪個人叫我退伍的?」他向我喊。

「沒……沒……開開玩笑嘛……說著玩的……。」

我打個哈哈,頭也不回的逃了出來。祗聽見門板碰的一聲關上,而咒罵猶然傳了出來。

我聳聳肩膀,感覺一陣心悸,「真是」,何苦去惹這個麻煩呢?這下好了,下去的日子大概難過了。雖然兩個月來,自己小心謙讓地不敢惹他生氣,而一切的努力才剛剛有點轉機,卻一下便弄砸了。那麼……我真有點痛恨自己了。

然而,我又想到,我何嘗不是關心他呢,他又何需對我如此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但對於他的無理及蠻橫,倒是有些不滿起來。

又是一個開過晚飯的傍晚,我在據點媔4},來到了西哨衛兵處,那是離沙灘不到十公尺的岩上。我站在那兒眺望著海面。祗見暮色蒼茫中,海水深沉柔和,偶而靜靜的水面,翻打著白白的浪花,給這寧靜安詳的景象增添一些生趣。

我站得更高些,細細觀察對岸的山巒,朦朧中,祗覺起伏的山脈好像隱藏著陰深的巨靈惡怪,在天地間獰笑。

這正是秋冬交替的季節,海面上佈滿了漁船,那些船在湛藍的海水中輕輕浮動,豎起的三角帆,便像水鳥的翅,顯眼迷人。

就在我陶醉其中時,哨棚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

──鈴……。

衛兵搶過去接了。我給這鈴聲嚇了一跳,正想走開,衛兵卻一手把電話遞了過來。

「報告排長有情況……」

──糟了。

我猶疑的接過電話,心神陡地繃緊,好不容易才擠了一聲:

「喂?」

「喂,我是營部。您是排長啊?金排附不在嗎?……喔,您剛好在旁邊,是這樣子,╳╳觀測所報告說,有幾艘船離你們太近了,希望你們注意……對……對。」

電話那頭一口氣說了一大堆,其實我一點也沒聽進去,祗記得有船太近了之類的話語。

電話掛了後,原先緊張的情緒倒是平穩了些,然而,接下去,我又該做什麼呢?我有點後悔自己的不經事了。可是,現在著急已經太晚,我念頭一轉,拿起了望遠鏡,果然那船很近了。

可是又怎麼辦呢?我正埋怨金排附怎麼不人影時,電話又響了起來。

「喂?看到沒有?怎麼樣啊?不走就開槍打啊,打幾槍報上來……」

「好……好……」

我如釋重負,並即刻興奮起來──打槍了,打槍了。

衛兵奇怪的望著我。問:「要打?」

我點點頭,他轉身伏了下去,趴在機槍上,送上機槍,然後轉回頭看著我,似乎在等待我的命令。

我再度執起望遠鏡,看到破舊的三角帆布,斜斜地撐在木船上。

機槍手仍然注視著我,我心媗Z地一緊,裝出一副輕鬆的神情。

我朝他點點頭。他熟練的支起機槍:

「格格格……格格格」

五○機槍轟然冒出一陣火煙,震耳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但僅祗那麼幾聲又停了下來。

──打、打。

我為槍聲激起了一種奇怪的慾望──打啊──再打──心堥g喊著──第一次感覺自己掌握了某些東西,──打啊──打死他。

機槍手爬了起來,拍拍屁股。

「咦?再打啊!」我激動起來。

「報告排長,排附每次祗要我們對著船前打六發。」他說。

「喔?」我有點興猶未盡。

再抬眼看時,那船已順著風走遠了。

「走了就算了。」我自言自語著,心堳o猶有不甘的想:下次再來,就打死你。

我望著漸漸遠去的船,突然閃過一絲驚訝!這真是戰場哩,於是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真是個軍人了。我洋洋自得的走回碉堡,祗見金排附站在掩體邊上,詭譎的看著我。我向他點了點頭,心想大概他會稱讚我吧,卻不料他眼睛閃過一絲奇異的神采,然後一語不發的轉身走開。

我因此想起那一夜他因退伍向我吼叫的事。神氣什麼嘛?我還不是照樣能處理這些事情?我好像因自己挽回了些面子而昂首闊步起來。

這一晚,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到自己握著機槍向海堛熔謚曲蔭g,那三角帆一一隨著槍聲而倒落水中。

第二天天沒亮我便起身了,在西哨的機槍陣地邊,足足站了一個早上,我盼望著船隻出現,希冀昨日的槍擊事件再度降臨。

然而我失望了。早上的海面空無一物,倒是金排附來過幾次,看我在那兒,他彷彿大吃一驚,扭頭便走,這種幾近躲避的動作,很使我納悶。到底他對我是怎樣的看法?我自忖並沒有得罪他的地方,可是他究竟存的什麼心呢?我充滿了疑惑。

一個晚上,因為鬧著肚疼,我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覺。正氣惱時,聽到碉堡外好像有人走動的聲音。我警覺地推開木門,在一縫間隙中,祗見皎白的月色籠罩了整個據點,金排附坐在碉堡邊上,望著海面像在眺望什麼。

他穿著棉布衛生衣,在草地間一動不動的注視著海面。我為這種形象再度激起了一些對他的關心。祗見他的臉孔在月光照射下,空洞的一無內容,便像白色的木頭上,用刀刻上了一道道的陰影──那些皺紋,如此的怵目驚心。

我於是推開木門,走了過去。

他在驚訝中,隨即又沉下臉來。

「月色真好。」我說。

「……」

「金排附,您常常這樣坐著嗎?」

「嗯……。」他好像不願意說話。

我依著他的身側坐了下來。他瞧我一眼,仍然沉默。

「您的腿是?……」我尋找話題。

「八二三炮戰弄的。」他終於說話了。

「斷了?」

「對。」

「您好像一直沒有休假?應該出去走走。」我試探著說。

「沒關係……」

「其實……很多事情我也可以處理的,您儘可放心休假幾天……」我討好他。

「……」

「真的,我來幫你報上去好了。」

「怎麼?不休假也犯法啦?」他突然生起氣來,並隨之站了起來,那副氣衝衝的臉孔又湊到我的眼前。

「你以為放了幾槍就可以壓的住啦?」他說完,一瘸一瘸地便走了開去。

我怔怔地站在那兒。一陣被羞辱的激動湧了上來。到底他在神氣什麼呢?難道就不需尊重我嗎?就算我是個白痴好了,也不需受他這種氣啊!我真的發火了,聯想到那日他站在機槍掩體邊望著我的神情,我心堜薨薯a決定,總有一天,我要讓他知道我不是好惹的。

我開始一反前時的態度,積極的參與據點上大大小小的事。我幾乎與金排附搶著做任何事情,雖然我知道這樣做,對於金排附會有些難堪,但我確認這些事情本來便應該由我來做,而且我相信,我所受到的訓練及學識,足夠我勝任這些事情。

時間一天天的過去,冬天很快的來臨了。照例,冬天在金門都是比較緊張的,和早晚的濃霧,使據點籠罩在混沌的氣氛中。而每當霧氣吹來時,四顧望去,總會使人宛如置身絕境般的不安。正由於這樣的緊張及事務的繁忙,我幾已忽視金排附的存在了。

自我開始接管事情以來,金排附在我眼前出現的機會少了些,偶而看到他邁著佝僂蹣跚的步伐,在眼前閃過時,我便在心奡敿_幸災樂禍的快意──看你得意到幾時。

其實,我對他倒沒有很大的惡意,尤其每當我想到他滿佈皺紋的黧黑方臉時,他的枯槁瘦削的身子,總使我聯想到在風中飄搖欲倒的老樹──我是從來不曾想到要去刺激他的,祇不過執行我的任務罷了。對於這樣的老人,我又能做什麼呢?

這陣子來,海面的船,很顯著的增多了。這當然跟魚汛有直接的關係。據點埵]而忙碌起來,靠我們太近的船隻,我們必須警告它不讓它越界,所以槍擊的次數,也益發的多了。

對我而言,這些槍聲,在據點媗F然響起時,便像是一針針的興奮劑刺激著我,使我旺盛的鬥志,一次比一次提高,終至達到不能滿足的情況。每當槍聲響過,帆船掉頭而去的當兒,我總是忿忿地捏緊拳頭,彷彿一隻嚐到血腥的野狼,恨不得追趕而上,將之全數消滅。然而規定是規定,我倒是沒有權力,在船隻轉向時,繼續向它射擊。

幾許日子來,火藥味已使我深深地染上一股暴戾的脾氣,更使我渾身上下,充滿了戰鬥殺戮的慾望,可以說,我簡直盼望著那些船隻越界了──祗要一越界,我便可以下令射擊──我尤其沉醉於下達射擊口令的權力感:

「目標正前方╳╳公尺,三發點放──放──。」

我幾乎是連人隨著槍聲迸射出去──文縐縐的我,竟然操作電影堶^雄的動作,當然是刺激而有趣的享受了。

也正因為槍擊的對象是我們的敵人,我因之知道,我的作為正是保疆衛國的英雄事業,所以,每當我下令射擊時,我都會想到,我正在歷史中扮演著某種角色,而這種角色,正是我所受教育的最終目的──消滅敵人。於是我幾乎天天晚上都夢見,一連串的三角帆被我擊落水中。

時局越來越緊張了。自從中美斷交的消息傳來後,似乎連海水也感染了一層悒鬱的氣氛。據點堙A從早到晚都籠罩著深沉莫名的悶懨,我總是看到阿兵哥們交頭接耳的訴說著什麼,而三更半夜堙A伏在床上寫信的人也益發的多了起來。

這種緊張所造成的沉悶,並沒有因戰備令的下達而稍緩,反而當士兵們伏在槍身上,瞄準著海面時,我總輕易地感覺到,似乎大家都有意的保持靜肅,深怕觸及這個圍繞我們之間的疑慮,而不能把持自己。

我提著槍在據點中巡視著,而宣佈戰備的指令已經三天了。三天中,我滿腦子都是戰爭的聯想:我想到了漫天的炮火,想到了吐著火舌的槍管,更想到了一波波湧上岸來的兵士。常常地,我緊執著機槍,感受到從那結實的鋼鐵傳來的陣陣悸動,而陷入茫然的凝呆中。

白天過去了,晚上悄然而來。夜晚去了,曙光在盼望中顯現,三天的時間,在持著槍凝視海面的緊張中,竟像永痧諈滌惜謅U來。

我一遍又一遍的在據點中走來走去。每去到一個哨所,一個機槍陣地,那些趴在槍身上的阿兵哥們,都那樣無言悄然的注視著我,彷彿希望從我口中得知進一步的消息。然而我又知道什麼呢?我也是跟他們一樣,祗能望著茫茫的海面發呆,而無從知道命運啊!

據點內的情形是如此,然而海面的情況,卻一反前時的熙攘,變得空無一物。那些一向在海上遊動的船隻,在一夜之間,好像全數失了蹤跡;往往搜索終日才看到一兩艘帆船,在遠遠的海上晃動,不敢靠近過來。這對我而言,更刺激了我無從發抒的煩悶,由於疲勞、緊張的關係,以前盼望槍擊的心理,更加的旺盛起來。──這異常的平靜,好像一個不祥的預兆,無端加重了我內心的壓力。我多麼希望有情況出現,以打破這個沉悶的僵局。

然而夜晚是那樣的靜,海水是如此的深沉,我簡直要破口咒罵了。

時間在持續的緊張中過去。我發覺自己變得暴躁起來。一個夜晚,我們仍然在戰備狀況中,我站在海邊,望著粼粼水光的海面時,突然想到,好多天沒看到金排附了,似乎是中美斷交消息傳來的當天,他便不見人影哩。我於是無名的憤怒起來──戰備狀況,可以由他不管麼?我走到他的碉堡前。

「金排附、排附……」我敲著門。

咿呀一聲,木門開了。祗見他頭髮蓬鬆,兩眼佈滿血絲。

「什麼事?」一股酒臭噴了過來。

「什麼事?現在是戰備你知不知道?大家都緊張兮兮的不敢睡覺,你倒是躲著喝酒啊!」我難抑忿怒,一口氣轟了他一鼻子灰。

「也不是沒接過戰備,有什麼緊張的?放心啦!」他踉踉蹌蹌地扭頭便要走。

「緊張?什麼叫緊張?你排附幹假的?」我扯住了門,不讓他關上。

他似乎為我的氣勢懾住了,楞了一會兒,突然激動起來:

「媽的,你當排長了不起?什麼場面我沒見過?戰備令又怎麼樣?反攻大陸啊?反攻大陸我馬上走。」他呲牙裂嘴,滿臉通紅。

「哈,你還知道反攻大陸啊?就憑你?反攻大陸也用不著你去。」我光火大叫。

「你說什麼?怎麼?我老了沒有用啦?」他怒吼起來。接著又衝到我的眼前:

「媽的巴子,吃了點墨水就要壓死人了?反攻大陸要是靠你這些人,才真的完了。」

我望著他扭曲怒張的臉孔,正想告訴他他老了,沒用了時,傳令兵匆匆跑了過來。

「報告排長,前面好像有船。」他說。

──來了。

我隨即丟下金排附,跑到機槍陣地。不錯,藉著月色,果然有一艘小船停在外海,我估計它的距離,約莫在五千公尺左右,這種距離是安全的,不致威脅我們,我隱約的有一絲失望。

我吩咐衛兵盯著它,並向營部報備。卻不防金排附站了過來拿起望遠鏡觀察了一會,冷笑著瞪了我一眼,方才離去。

我不知道他的冷笑是什麼意思,然而他既然起來了,表示多少他還尊重我,於是剛剛的怒氣便稍減了些。

月亮已經斜了,迷濛的海上,好像有一絲曙光漾了開來,由於一夜沒睡,我開始有點恍恍惚惚,精神不繼的感覺,然而那艘船仍然在那兒,而且還更近了些,燈光一閃一閃,彷彿正在打著燈號,我奇怪那船的企圖時,東哨的機槍突然響了起來。

「格格格……格格」是連續不斷的射擊。

怎麼,簡直要開戰了。我拿起望遠鏡,這才注意到,小船的周圍,不知何時已聚集了數條船隻。這個突如其來的狀況,使有呆立在那邊,耳朵堿藒M聽到金排附的聲音:

「媽個巴子,開槍啊!對著船身打。」他向機槍手吼叫。

槍手伏身便打,剎時整個據點充滿了槍聲,金排附在我眼前走過,喃喃地說:

「媽的等你知道要打,你已完了。」

我被一連串的變故驚呆了。祗見海上的船隻,在槍聲響起的同時,突然加速起來。我奇怪帆船怎會有這樣的節速,拿起望遠鏡,才發現原來都是些偽裝的快艇,我不禁捏了一把冷汗,而一種被欺騙的羞慚在心中昇起,我怔怔地站在那兒,恨不得有個地洞讓我鑽進去。

快艇走遠了,機槍也都停止下來。我望著空蕩蕩的海面,突然有一種衝動,想到金排附傲慢無禮的神態以及冷冷鄙視的聲音,被人捉弄的憤怒在心中昇起。我正想發作,電話響了。

金排附接了過去,祗見他得意地看了我一眼。

「是……報告營長我就是……沒什麼,我一眼就看穿了……對……對,走了……哪堙A應該的……」

他掛下電話,大模大樣的吩咐衛兵輪班休息,然後看也不看我一眼的便走回了他的碉堡。

我冷落的站在一旁,心堣d般滋味湧了上來,這下子面子丟大了──我真的連快艇與帆船都不分麼?我要想辦法扳回來。

我決定要報這一箭之仇。一方面當然是我無法忍受金排附的得意神情,另方面則由於中美斷交後的震憾。自消息證實後,我始終陷於一種奇怪的心緒中,我惶惶然擔心著突來的變故。雖然我知道在台灣固然也是群情激奮,但他們憤怒的對象是美國,而在我所處的極端前線上,我們卻無法怨恨任何人,祗能憂心忡忡的注視海面,準備在他們有所舉動時,給予痛擊,這種心理勿寧說是現實的壓力使然──我們所痛恨的倒是對岸所給我們的壓力與恥辱。

這種心境,配合著那夜快艇對我的捉弄,我無時不刻的盯著海面希冀狠狠地槍擊一番。尤其當我對著海面,望著綿延不斷的對岸山脈時,我想到我的家人、我的親友,以及我曾經受過的教育──如果我的生命因此而有所改變,那絕對不是我所能允許的。換句話說,我急於將他們一舉殲滅,片甲不留。

我的血液中充塞的是這樣的激奮,然而此時的海面空空蕩蕩的,祗有幾隻帆船寂寥的在遠海遊動。時近黃昏的暮色堙A對岸山脈青青蒼蒼,像是諷刺著這動盪的世界。

我因這異常的寧靜,懷了一種不祥的預感。這已是戰備令下達的第四個晚上了。我四處繞了一圈,見金排附的碉堡透出了一點火光,我偷偷由門縫望了進去,看到金排附趴在桌上好像已經入睡,桌上凌亂地塞滿了酒瓶、菜盤,一隻酒杯打翻在桌緣,似要掉落地上。

他一動不動的趴著,在五燭光的照射下,我突然感到一陣心悸,那弓著單薄背影,灰白的亂髮,及那滿佈皺紋的臉龐,使我驚駭的聯想起什麼來,但覺孤零蒼老的悲哀從他身上溢出,而床頭那枝拐杖,不知何時已折成兩截,在角落堭蚸騊菕C

我走回機槍陣地,但他趴在桌上的可悲身影,卻始終在腦中徘徊不去,於是我的心情也隨之沉重起來。

夜漸漸深了,今晚奇怪的竟沒有月光,一片黑沉沉的大地,因海浪的撲擊聲而恐怖起來。

我站在西哨,叮嚀衛兵要多加小心。這時電話突然響了起來,我搶過去接了:

「喂:╳╳據點啊!在你們前面四千公尺處,好像一有艘船沒走喔,你們小心一點……對,我知道看不到,不過,我會申請探照燈……對……好。」

我突然地緊張起來,順著營部下達的方位指示望去,卻連海面都看不清楚。

「媽的!」

我咒罵起來,並即刻通知所有的人員加強戒備,嚴密的監視海面。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海面仍是漆黑一團,我簡直按捺不住這種遭受威脅的時刻。最難過的,當然是我們無法看到他,要不然……。

然而焦急是沒有用的,現在全部的希望都放在探照燈上了。我告訴每個士兵,祗要探照燈光掃射過來時,每個人都準備開槍,一看到船就打。

「非把它打扁不可。」

幾天來的緊張,好像在這一剎那間達到了高潮,我在據點中走來走去,然而探照燈始終不來,我祗得向營部詢問,他們的回答是要我稍安勿躁,嚴密監視就行了。

「可是看不到船啊!」我忿忿地說。

「我知道,我們已經申請了,可是這一天我們都太緊張了,上面不希望……」

我忿忿地掛上電話,望著黑沉沉的海面,幾乎想盲目射擊了。此時,金排附不知何時走了過來,喃喃地告訴衛兵不要緊張,並要所有的人員輪班休息,然後他又走回碉堡去。

也許他的出現,使士兵們情緒緩和了許多,我也祗得由他的判斷,讓人員休息了。然而我卻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在這近海有船的狀況下睡著。

衛兵一班班的交換,轉眼天快亮了,海面已隱約可見,我拿起望遠鏡。

──果然還在。

我即刻激動起來,下令機槍手射擊。

「格格格………格格格……」

六發打出去了。一夜不睡的煩躁湧了上來。

──竟然不走。

「再打!」

「格格格………」

又是六發出去。然而船隻仍是不動,我更加激動起來。

「再打,對著船身打!」

「格格格……格格……」

機槍手又停了下來。

「打……打……不要停……」我聲嘶力竭的喊。

剎時,機槍聲連續的怒吼起來,我執著望遠鏡的手,微微顫抖著,我確信很多發已直接命中。

「對!瞄準船身……打死它……。」

機槍手也似乎瘋狂了,緊持著扳機不放,震耳的槍聲彷彿連我的心神也被震撼了。幾天來,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安全在掌握之中。

然而船隻仍在那兒,任憑怎麼打,仍是一動不動的像在恥笑。

我緊執望遠鏡,手心冷汗湧冒不停。

──停──

「幹什麼?」

金排附不知何時跳了出來,一把推開了機槍手,定定地瞪著我。

「你沒看到那船不走嗎?定在那邊停了一夜了。」我吼叫。

「走!走什麼?你沒看那祗是漁船嗎?停了一夜,漁船停一年也沒關係啊!」

他說完,搶過我的望遠鏡自己看了起來。許久,他才怔怔地把望遠鏡交還給我,並且聲音也隨之沙啞起來。

「你自己看吧!擱淺的漁船。老百姓有什麼罪過嘛?」他簡直要哭出來了。

我驚駭的拿起望遠鏡,祗見一個漁人俯身掛在船舷上,半個頭浸在浪頭堙A而潮水漸漲,那船身正緩緩搖動。我手中的望遠鏡,鏘然掉落地上,整個腦殼堸j響著剛剛的話,雩耳欲聾。

──漁船……老百姓……漁船……老百姓……

我雙手抱住頭。想到那些搖著槳捕魚的人們而渾身抽搐起來。金排附不知何時走到我身邊輕輕撫著我的肩:

「排長 不必難過了,不是你的錯,你沒有任何責任的……哭吧,通快的哭!」

我淚眼望他,他的形象突然龐大而模糊起來。

「幾十年來,我不知道打死多少者百姓呢。不必難過了。看!漲潮了,那船飄回去了。」他溫柔的拍打著我。

我朝海面望去,天已大白,整個湛藍的水面,祗有那船變成一點漸漸消失在海水中。金排附唉的一聲走到掩體邊,晨曦映照著他那孤獨的背影。突地我彷彿覺得他的身影漸漸地溶進對面那漸漸清晰起來的、杳遠的、朦朧的山巒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