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事

鍾延豪

他們正在開「榮團會」時,太陽已經偏斜了。淡紅的陽光透過木麻黃而射到餐廳的沙地上,有點燥熱,有點昏黃。

火力班班長方樹民蹲在隊伍後約一公尺的地方,心不在焉地在沙土上劃著方塊。激起的塵土在斜光下稍稍揚了起來。

「媽的!該開飯了吧。」

地上的圖案越畫越像一塊三角帆時,他突然劈劈拍拍像刈草般地把帆及桅桿抹了去,並沒頭沒腦地冒出了一句:

「太陽下山囉!」

連長喋喋不休的訓話倏地停住。

「方樹民?」

老方連頭也沒抬,但他知道那小鬼的臉孔一定氣炸了。

「我說方樹民,你有什麼建議?」

「沒有!」老方低頭又畫了一個方塊。

「沒有?那你在底下嘀咕什麼?……鄧昌菊!鄧昌菊呢?」

阿菊正打著盹。

老方推了他一把。

「問你咧!」

阿菊站了起來,慌忙中把小板凳弄翻了。

「你怎麼樣?有什麼建議?」

「沒……嘸啦……不過……阮嘿嘟……退伍啞嘸下來……報出去那麼久了……阮嘿嘟……四五十歲……走路跟不上……免參加行軍啦……。」

他夾雜著閩南方言與國語的建議,結結巴巴地在餐廳中迴盪,把全部的阿兵哥都惹笑了。

「走不動?你酒少喝點就會走啦!」

阿菊訥訥地站在那兒。

「……阮嘿嘟……規定……四十五歲……免行軍……阮老士官……免嘿嘟參加……」

「規定?你知道什麼規定?讓你走走路,運動運動不好啊?」連長揮了揮手,示意阿菊坐下。

「不過……阮嘿嘟……」

阿菊訕訕地還要說時,老方扯了扯他的褲管,硬把阿菊給拉了下來。

「講?跟他還有什麼好講的!」

正午時分,海風照例地在這時刻停下來。瀰漫著砂石的沙灘,終於在風止後的日照下露出了它本來沉悶詭譎的面目。

這是金門西海岸靠近古戰場的一個小據點。方圓百十公尺的地方,在鐵絲網及壕溝的圍繞下,堅若雷池,密閉得恐怕連一隻老鼠也走不出去。而正對海面的端處,兩三個碉堡更把整個對岸盡攬眼底,連鳥都飛不進來的把守著。

悶熱無風的午時,惡毒的日曬連空氣也彷彿蒸散了。開過飯的士兵,在沉沉中睡去。

空氣中好靜,使人感到絲絲的不安。而黃混的沙灘上,燥熱的沙石在荒涼中,泛著一層無力、昏眩的窒息。

一號碉堡的邊上,在沉寂中突然閃過一條人影,他躡手輕足地走在鋪滿碎蚵殼的走道上,發出沙沙的響聲。

衛兵霍然驚醒,槍桿舉了起來。

原來是老方。

他向衛兵揮揮手,自顧自地繞過了哨棚,來到鐵絲網邊,便一屁股坐了下去,方才聲響於是又趨於靜止了。

近來每天到了這個時候,老方總是坐到海邊來,儘望著海水出神。雖然他是如此地呆望著,彷彿入定似的。但每當水面上出現了點點的小帆船時,他便悠忽的睜大眼睛而興味盎然了。

然而現在的海上空無一物,祗是翻起的白浪在陽光的耀射下,粼粼的泛著浪光。一大面湛藍的海水,在這靜止中,彷彿把陸地間的距離拉近了許多。

耀眼的陽光高懸著,老方瞇著眼睛,極目搜尋。遠遠靠近對岸的水域堙A好像出現了幾個黑影,但那小點著實太遠了些,老方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什麼,於是他靠回了身子,順手拉起一根青草,嚼動起來。

他是這連隊僅存的兩個老士官之一。另一個就是鄧昌菊,人人叫他「阿菊」的那位。老方一向是極厭惡阿菊的,尤其當阿菊喝得爛醉,跑到他跟前胡說八道時,他總厭煩得想宰了他。但最近,他倒是對阿菊懷抱了一種格外的心情,不再對他那麼厭煩了。因為自從去年年底,老兵們相繼走光了以後,他突然感覺阿菊可愛多了。

在以前,雖然他不怎麼跟所有的老兵們來往,但總生活在一個隊伍堶情A多少有點感情。所以,當他們全退了伍,回到台灣去的那晚上,他著實大醉了一場。也說不上什麼原因,總之他醉了,在床上挺了三天才恢復過來。

也許同情阿菊,便是那時開始的吧。

阿菊是福建人。生就一副酒糟鼻子大肥臉,黑黝黝的皮膚撐在五短身材上,每當走路時,一身肥肉顫巍巍的,就像一個獅子頭在地上滾動般的滑稽好笑。但除此之外真正引人發噱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話語:是鄉音嗎?又夾著國語,說是國語嘛,卻又摻雜著無數的方言。總之,見著他的人,再聽得他講話時,一定會噴飯大笑的。幸好他與人談話的機會不多,一天堨L總有十個小時是醉醺醺的,而其他清醒的時間又全在睡眠中度過,那麼對於這樣的老兵,想要來指責他的不是,卻也沒什麼理由了。

當然他並不是自始至終都是樣子的,年輕時的雄偉事蹟雖然沒有,但那祗是他十三、四歲穿上二尺半後,除了打靶外,一槍一彈沒有放過的悵惘而已,是不能怪他沒有功勳的!而且在軍隊堣@耽三、四十年,從毛頭小子到頭頂開了花的老人,其中的辛酸,雖是沒有功勞,總也有點苦勞吧!

阿菊是以這樣的態度過活著,自然除了酒以外,也就沒有任何東西可使他安心了。再說來到金門不知千百回了,放眼過去,對岸永遠是什麼都沒有,側是覺得山好像高了些,而日子一年年逝去,望著望著也不曉得望了多少回了,海水還是那麼藍那麼深。阿菊已上了年紀的腦袋,倒想趁還能動時,退伍下來做做老百姓了。說起來,大半輩子還是在台灣度過的呢!他時時計劃著退伍的日子,那當然是他在清醒時候──起床的時刻媟Q的:賣牛肉麵?不!小的餃子館好了,或是乾脆到學校媟磾茪p工友!行,行,都行,祗要能退伍便行……。他三番兩次地向自己保證著,一定好好地幹。

於是酒喝得更凶了,因為希望就在眼前。

也許老方厭惡他的原因便在這堣F。二十年來共同生活中,不止一次,他見阿菊醉了,哭了,嚷著要回家鄉去。不多久,又醉了、哭了,卻抱怨退伍沒有核准。

對於像老方這種事事認真的人來說,阿菊的少有骨氣,當然是醉生夢死的行為了,因此他這樣子罵他:

「媽的,中國就是被這種人搞垮的!」

這樣說阿菊當然不近情理,但事實是老方一向是誰都討厭的,也就沒什麼奇怪了。

其實方樹民可說是個標準的軍人。他南征北戰,在槍林彈雨中不知死過了幾回,在挨滿了彈痕後,終於保住了一條性命,做了火力班班長。他是很滿意這個職位的,而且做得很認真。雖然曾經有人以為他最起碼也該昇到士官長的地位,不過:

「當兵的計較這些做什麼用?重要的是……」

他總毫不在乎的說上一大堆道理,堵住了那些替他叫屈的嘴巴。

除此之外,老方更對將來充滿了信心,這點從他每個早上賣力地跑步,保持體力的情形便可看得出來。但是人終究會老的,他當然不能跟二十郎當的年輕小伙子比。本來每天早上三千公尺的跑步,這幾年來也祇減到做做體操、散散步的地步了。不過,他仍舊是精神奕奕地,如果有誰那麼不識相地問:

「老方!快退伍了吧?」

那麼他一定得準備挨一頓罵了,在老方紅光滿面的臉上,甚至連皺紋及白髮也顯得有力呢!

這種情形已延續多年了哩!不過最近連上的老兵一個個走了後,他卻不再早上運動了。早操時總是沒精打采的站在隊伍後頭,伸著懶腰,打著哈欠,而那一頭白髮卻更蓬鬆了。

然而日子還是一天一天沉悶地過去,什麼事也沒發生,大概除了連長偶爾發發脾氣罵他外,日子還是跟二十年前一樣的吧?

雖然如此,但不知從哪天開始,老方一有空便總是坐到海邊來,看著海水,看著沙灘了。

此刻,老方已經在這個碉堡邊坐了好久了。海上的小點逐漸看得很清楚起來。那些是一艘艘小舢板,打滿補釘的三角帆,斜立在木質船身上,正鼓著風在浪媊かB。

那船上一上一下巧妙的逆著風行駛,在S形的路線中迎風前進。

老方瞪大了眼睛,坐著的身子幾乎浮起來,雙手更隨著小船的左右逆駛而移動著。喉嚨堙G

「……嗨唷……嗨唷……」

也隨著韻律發出粗嗄的喊聲。彷彿他正站在船尾上撐著舵駕馭著風浪一般。

哨棚堛瑤癟L,偶爾探過頭來,聳聳肩便隨而伸回頭去。而天空中,陽光仍是那麼刺人眼簾,沉默的空氣中不時傳來老方的哼哈叫聲,那囈語般的低吟,便像是悶悶溼熱的泥漿正冒著氣泡無聲地鼓動一般,使人懨懨然昏沉欲睡。但若與悶熱的陽光比較起來,老方坐著的碉堡邊上,那草地、那陰影,是多麼的使人感到欣喜而想擠進那清涼之中啊!

太武山上的風呼呼地吹著,貼地飛走的沙石,偶爾打在老方的腳上,微微刺痛著。

他手上拿了一個紙包,終於在吃力的爬上頂峰後,站到一塊大岩石上。

他今天的心情壞透了。毛頭連長竟當著大家的面刮了他一頓鬍子,而且還叫他立正在餐廳中站了十分鐘。

「媽的,什麼玩意,我提著槍打肉搏時,你這小子還不知道在哪堜O?叫我罰站,什麼玩意兒?連我看看海水看看山也礙著你了?媽的,什麼玩意……」

似乎是越想越氣,老方竟破口大罵起來,祗是這堛漁風究竟大了些,喊出去的話,便像吹嘯而過的小石子,無聲無息便消失在懸崖之中,再也聽不到了。

他臨著風,站立了片刻,心緒漸漸平靜下來,而面對著眼前壯大的景象,更使他浮起另外一種念頭,把方才的不悅通通拋諸腦外了。

一個月堙A老方總有幾次要爬到山上來的,尤其是當他身受委屈而心情愁悶時,他必定是在枕頭底下取出報紙包就的小紙包,一路踱上山來。也說不出為的什麼,但每次當他忿忿地來到這堙A而望著開闊的山水時,他所有的煩悶便都在海風的吹拂下,一溜地的消失。也許十分鐘,也許一個鐘頭,他總靜靜地佇立山頭,然後才又細心地將小紙包揣進懷堙A反身走下山去。

此刻,他正如此地靜立著。背負著的手,緊握著泛了黃的小紙包。

天邊不知什麼時候飄來一堆黑雲掩住了陽光,在碧綠的海面上,籠罩成一種陰暗的顏色,使海水看起來,便像突然加深了幾噚似的。

然而他知道那海水其實是很淺的。退潮時,便可一涉而過呢?

他站著,突然笑了起來。

好久以前的事了。那年初到金門來,八二三炮戰剛打過,他與幾個老鄉站在古寧頭望著海水漸退的沙灘時,竟然打起賭來:他賭說等海水退盡時,一定連走都走得過去;當然,老方是賭輸了,當著大家的面,他仰臉吞下一大瓶高梁,但半瓶還沒喝下呢!胃部一陣抽搐,他通通吐了出來,而辛辣的酒味,更使他噙著的淚水,決堤似的滾落。

那一次真丟盡了人吧!然而似乎老鄉們便沒有再提起那次傻事呢!

那當然是個笑話了,不過有多久了呢?老方靜立著,看著海面悠悠流動的潮水,那高梁酒的辛辣彷彿便鯁在喉頭而酸湧起來了。

其實,那海水真是很淺的,雖然老方打賭輸了,然而他一直那樣肯定的以為著,走當然是走不過去的了,不過當潮水退了去時,逐漸露出的沙洲,不是真的像接到對岸的山下去了嗎?大概誰也會這樣也打著賭的吧!

老方再度笑了起來,深深地吸了幾口氣,正想下山去時,卻突然為海上出現的幾艘小船而拉回了腳步。

他走到岩石邊上重又坐了下來。在這高處,海面上的景物比在海邊上看,要清楚多了。

他凝神地看著。

開始喜歡看船大概是這幾個月來的事吧!連他自己也弄不清,為什麼先前不願意去看的東西,竟也喜歡起來了。但總之那些在水上飄浮的東西,算是重新回到自己的生命之中吧。他倒有些異樣的感覺──是那樣子的東西嗎?一直在內心媟弮黤菑ㄔh想像的事物,就像在江水媊かB的嗎?

打從那年打賭失敗而灌下半瓶高梁酒後,老方便不願望向海邊了,尤其是那些帶著三角帆的舢板,總會觸動他厭惡不耐的激動。「媽的!儘看這個有什麼看頭?」他總那樣咒罵那些喝醉酒的老鄉們,尤當他們述說起家鄉的種種時,老方更會一股腦地用盡所有髒話,說他們沒有出息,祗會作賤自己,一如他罵鄧昌菊「搞垮中國」一樣地忿忿。然而,他今天竟也如此地看望起來了,而且似乎比那些退了伍的老鄉們,有著一股過無不及的期盼。祗是連他自己也弄不清楚到底怎麼會有這樣的轉變。不過,既然這樣做能使他打發時間,那麼又何妨呢?

天色漸暗了,海風逐漸加大起來。老方終於抬起沉重的腳步,一步步走下山去。

連長宣佈任何人不可超過衛兵哨棚,而走到碉堡外的第三天,老方一大早就起來了。

月亮還掛在天邊呢,種滿木麻黃的據點堙A泛著一股冰涼的冷意。老方在沙地上輕輕地走著,雖然天邊已泛白了,不過樹影幢幢,他幾次差點摔倒地上。

好不容易,他到了阿菊的碉堡前。

「咯,咯,咯……」

他輕敲著木門。

「阿菊……阿菊……」

「……哪一個?……」

「我!方樹民。」

「啥沒事情?」

「……開門……」

「……」

停了半晌,阿菊摸索著把房門打開站了出來,泛白的月光照在他半邊臉上。

「哎,幫個忙好不好?」

「嗯?……」

「我想去抓八哥。」

「啊?……」阿菊嚇了一跳。

「抓八哥。」

「抓八哥?」

阿菊突然神經兮兮地笑了出聲,並且意外地一口答應了。

「嘻嘻……好哇,走!」

阿菊回身把房門掩上,跟著老方走了出來。

他們兩個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穿出了側門。阿兵哥是最好騙的了,祗消說去查哨,三更半夜也出得去,更何況天快亮了。

「阿菊!你不問我為什麼要去抓八哥?」老方在沉默了片刻後問。

「問?問啥來?我卡早就想去抓了。」

「喔……」

「你現在才想要養嘿嘟八哥啊?」

「嗯……」

「咳!阮嘿嘟早幾年就養過啦……不過那是用買的!」

「怎麼樣?」

「死了……」阿菊突然忿忿地說:「院嘿嘟,嘿嘟據點……養不出啥米啊……」這阿菊激動起來時,話都不成話了。

「……」老方聳了聳肩膀,不哼聲。

「……呷啥米攏嘸用,豬肉也一樣,還是死了。」

「吃豬肉也不活啊?」

「是啊!」阿菊的聲調黯然許多。

「退伍令還沒下來?」

「嗯……呷豬肉也是無效……。」

「你報了多久了……」

「……三個月啦……祗養了兩禮拜就死啦……」

「要那麼久啊……」老方皺起眉頭。

「等吶……抓到我再養一隻。」

「……申請表格在文書那兒吧……。」

「……嗯……雷區那邊八哥很多!」阿菊突然大聲起來。

「嗯……」老方沉吟著。

「阮嘿嘟去雷區抓吧?」

「嗯……表格是誰幫你填的?……」

「文書啦……雷區太危險了……不過別的地方不好抓呢……」

「嗯……我……」老方突然停了下來,儘看著阿菊。

「……走啦……雷區就雷區吧,免怕!院嘿嘟上次也是……」

「……不是……我是說……」老方氣急敗壞地。

「那就走吧!」

話沒說完,阿菊便拖著老方走下懸崖了。

昏熱氣悶的午後一時。

直射的陽光照在碉堡的四周,把草葉子曬得一根根軟塌塌地垂在地上。

碉堡內,斑剝的石壁在陰冷中,因室外的高溫而滲著幽幽的水珠,原本幽黑的地下室更形潮冷而霉溼。

靠近射口的台階上,臨著門板的地方,掛了個鳥籠子,一隻小八哥靜靜地立在橫竿一側。牠低著頭一動不動地蜷縮著,黃黃的小喙,似乎喪氣地垂在胸前。

方樹民半躺在床頭,正輕輕地撫摩著他那幾十年來一直隨身不離的小紙包。

他是那樣緩緩地摸弄著,好像是安慰多年的老友一般。但他低垂的臉上卻雙眉緊鎖,像有重重心事急待疏解,倒又彷彿是小紙包在安撫著他了。

空氣埵n靜,陽光稍稍在射口移了進來,微弱地照在小八哥身上。牠偶爾撲撲翅膀,在橫竿上移動不息。但那些舉動也祗不過無力地晃了晃,便又垂下翅翼,無聲地靜止在那兒。

老方躺了片刻,突然睜開眼睛向射口望去,外面強烈的陽光悠悠地照著,視線所及,祗有青草、祗有昏黃。他痴望著,突然「唉!」地一聲,衝到門口,拉開木門正要奔出去時,一大片耀眼的光線射了進來,他摀著眼睛呆立在門口,狠狠地罵了一聲:

「去他媽的毛頭小子。」

然後重重地「砰!」的一聲把門關上。

小鳥在驚嚇中飛身撲到籠門,發出一陣強烈的撞擊震動,而老方走回床頭拿起紙包,顫抖地扯開黃紙,便一臉伏了下去,微微啜泣著。

這幾天老方實在消瘦了許多,尤其當連長不准他坐到海邊去,而小八哥也不能消解他的愁悶時,他更加憔悴得簡直不像他自己了。

他當然曾經深思過,那些使他焦躁、煩慮的東西到底是什麼?為什麼連一向都能使他心安的小紙包,也失去了效用呢?

阿菊終於要走了。

打從退伍令下來後,祗見他酒也不喝,覺也不睡了,終日都在打點行李。

「莫問題……阮嘿嘟一定馬上寫信給你!」

「……對啦……小生意做一做啦……」

「不一定台北啦……阮嘿嘟桃園也有很多老鄉……」

「莫問題啦……一個人隨便也有飯吃……」

阿菊興致沖沖的逢人便說退伍後的打算,在他生堙G「對!對!人生五十才開始……哈!阮嘿嘟……」彷彿一切又有希望了。雖然也有人警告他,認為他身體不十分好,不要操勞過急,但這一切也都變成一種使人高興的話語了。

船期終於到了,在他打點行李完畢的半個月後。

其實他的行李極其簡單,兩口草綠色的木箱,便足足有餘了。不過,退伍總是一件大事,所以每隔一兩天,總會看到他蹲在房堬帣峟奐s打點一次;二套便服,一件舊西裝上衣,幾雙膠鞋、襪子、毛巾、內衣褲……等,以及一疊發了黃的舊信。

「對!拖鞋也要帶走……」

他簡直忙昏了。

偶爾,老方也過來幫幫忙。

「你帶那麼多東西啊……」

「……莫……莫啊……祗有幾件衣服。」一提起那兩套便服,他就滿心歡喜。

「……以後免嘿嘟再穿這個綠衣服啦……回到台北,我要多買幾件輕鬆的衣服……」

「……省點才好……」

「……莫要緊啦……人老啦……舒服一點……」 

他們兩個興高采烈地談著,突然,阿菊抬起頭來:

「方班長……」

「嗯?……」

「院嘿嘟看你……還是退伍吧……」

「…………」

「老啦……不能再待啦……」

「嗯……」

「阮嘿嘟一起開麵店吧……我在台灣等你……」

「嗯……」

「真是啦……不要再想……」

「再說吧……走!我們喝一杯去。」

傍晚了,烏雲漸漸地濃重起來。醉醺醺的阿菊要走了,阿兵哥擁著他上了卡車,一面向他歡呼著。老方站在車下,手拉著阿菊的雙手,兩人默默地沒有一句話。

「……院嘿嘟……走了……」阿菊輕輕地說。

「……祝你順利……趕快來信……」

「會啦……」

「不再送你了……」老方突地黯然起來,聲音沙啞著。

「免……免……回去吧……」

「……再見……」老方伸回了手。

車子發動了,一陣廢氣冒了上來。車子開始移動,老方揮著手,正想轉回身子時,阿菊突然探出了身子:

「方班長…阮嘿嘟……在台灣等你啦……」

「……………」老方一陣激動,連話都說不上來。

「……還有……八哥放了算啦……養不活啦……」他又大聲地喊著,不過車子已去了好遠了。

老方看著車子漸漸地去了,眼前卻一陣模糊。他追著向前跑,跑了幾步,大聲叫了起來:

「……好!……」

卡車再看不到了。寂靜黑沉的夜,白色的蚵殼道路,在黑暗中遙遙的伸向遠方。

老方又開始跑步了。在他申請退伍的第二天。

是一件大事吧!他不免再三思量著。不過,許久以來在他心頭繚繞的苦澀總算一掃而光,他益發欣喜起來。

文書說老方的年齡較大,退伍令很快便可下來,然而最快也需幾個月後。

「沒關係!我慢慢等好了。」

他是那樣地高興,連毛頭連長的白眼,他也無所謂了。除此之外,他天天地盼著阿菊的來信。

「我們還有一番天下要闖呢!」

他時時叮嚀自己,等阿菊一來信,必定要這樣子告訴阿菊。

然而阿菊的信始終沒有來。老方開始焦急了。不過那也祗是幾天的光景而已。

「沒關係,到了台灣再說吧。」

「一個人不是照樣能打天下?」

他每每對著逐漸長大的八哥這樣說。

日子在等待中過去了。算算阿菊退伍有也一個半月了,老方的退伍令仍是一點消息都沒有,他漸漸不耐煩起來。

「媽的,連這麼簡單的事也要拖個半天?」

他很是憤怒,而且最重要的,他竟時常半夜做起夢來。這是很嚴重的事了,他自前些時猛然發現頭髮漸落,而三更半夜也頻頻起來小解時,他憬悟到真是歲月不饒人哪!而現在,連睡覺也不得安寧了,他深自擔心著退伍莫非太晚?然而,退伍令甚至到現在也未曾下來呢!

於是他跑文書室跑得更勤,而晚上的夢也越來越多了。

有時他夢著已經到台灣開麵店了。有時卻又夢到兒時的故居。滾滾的江水,駁貨的舢板以及成群的八哥在籠婸鴷s。

他甚至還夢到母親在梳洗頭髮的模樣來了。那烏黑油亮的頭髮多香啊!

然而,大多時卻是做的惡夢呢!

他夢到阿菊在返台的船中掉下海去。更夢到敵人的刺刀插向自己的胸膛,而離家逃難時,母親含淚的眼睛及哥哥催促快走的凜然更時時若虛若實地在夢堨X現。

老方又憔悴下來了。終日堹郃ㄔL醉沉沉地歪倒在床鋪上。

三個月過了,退伍令仍然杳無蹤影。

是一個陰沉欲雨的下午吧。天空堹Q雲滿佈著,老方在文書室又發了一頓脾氣後,回到碉堡時,意外的看到了一封信。

「來了,阿菊終於來信了。」

他不禁狂呼起來,急切的拆開信封,信紙上寥寥幾個字,卻不是阿菊的筆跡。他匆匆看完,卻旋即呆立在那兒,彷彿發了痴似的,口堣ㄕ磽a喃喃唸著:

「不可能!不可能!怎麼會呢?」

「不可能……不可能……他說開麵店的……怎麼作臨時工……不可能……搞錯了……摔死?……不會的……」

他漸漸昏眩了,靠在門板上的身子慢慢顫慄起來。

天空中雷鳴隆隆響起,風沙滾滾從門口吹了進來。

老方不知靠在門邊多久了。祗見他突然提起了鳥籠,在狂風中向太武山走去。

雷聲更大了,彷彿就在老方身邊響起。他頂著風吃力的站定在懸崖邊上。

此刻的海上是沸騰了吧!激起的白浪在混濁的水色中,澎湃著向岸上擊來。

老方靜靜地站在那兒,臉上出奇地冷漠著。終於他從注視了良久的海岸上拉回了視線,伸手抓出了八哥,兩手向空中一拋,小鳥像斷線的

風慢慢地小了,太武山上恢復了原來的崢嶸面貌。而懸崖上空無一人,祗有老方的小紙包被風吹落在岩縫下,幾綹油黑黑的頭髮露出外頭,在海風中微微招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