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村
在那圍繞著大屯山的群山堙A有一個窮苦的小山村。十數間老舊的農舍,零星分佈在山腰中,像黃色的寶石嵌在綠色的絨布上。
在風雨擊打著的夏日,每當颱風遠去,大地又回復暑熱的陽光時,這個小山村,有時會在枯寂中,展露一種寧靜的淒美,像沙灘上枯死的貝殼,翻轉出它深邃而淒涼的腹部──在那空無一物的空洞中,白色光滑的內殼,漾著陰冷的稜角。山坡上,紫竹軟垂著枝葉,而屋舍旁潺潺流下的泉水邊,一群群半裸的孩子在崢嶸的岩上,因炎熱而懶洋洋的半臥水中。
夏天尚未過去,秋天還在山頂呢,順流而來的魚蝦,便肥肥胖胖的蹦跳著出現有家堛漱繻中。勤勉刻苦的山村居民,終於綻開了一絲笑容,因為祗等早晚濃深的霧氣到來,便是收獲紫竹筍的時候了。
山排上,在那突地昇起的陡坡,已經開始熱絡了。綁著頭巾,背著寬口袋的婦人,便像飛翔的蜂兒,在綠色似海的波浪中沉浮逡巡。
她們低頭默默的採集著,偶而在埋頭前進的當兒,也會抬起頭來換換空氣,但祡竹筍的誘惑是那麼的強烈,以至於背負的重量,使她們蹣跚難行時,她們才那麼不情願的喘口大氣,不甘的鑽出林外。
竹林外的空間是廣闊無極的,她們傾倒出一根根筷子似的竹筍,然後倚著山岩,眺望起來。在這斜坡上,下有深谷,上有高山,而遠遠下望,谷中的溪水,便像她們惦記著男人的思念,緩緩流瀉而去。
她們端莊靜肅的坐在山岩上,不時回首往高山望去,在那深林中,她們知道,男人們正吃力的伐著林木,然而望也僅祗是望望罷了,除了咚咚伐木聲外,這山巒是多麼的肅穆,任她們如何思念,也不曾動得一分啊!
紫竹筍的季節快要過去了,蘆花開遍的山坡上,當一陣濡濕芬芳、稍帶辛辣的狗薑花香,隨著冷風傳來時,坐在牆角上曬著太陽的老人們,早就按捺不住期待的神情,瞇著眼睛,向起伏重的山頂,猛力聳動著鼻翼了。
「啊……唔唔……」
「嘿……咿……」
他們張大鼻孔,在風中狠狠動著。他們或而歎息或而陷入沉思,但無法忘懷的總是登山小道上,每條仄徑的急陡處──在那些地方,他們曾經費心的掘出一段段的泥階。
他們唉唉的歎著氣,試圖在長著苔蘚的山岩,以及橫在山溝的枯木中,尋回一點年輕的往事。但生命是交替而殘酷的,當這些老祖父們,眼見他們的子孫登上山去,在山頂的香菇園中,吆喝著採集香菇時,他們便祗有焦躁忿怒的望著近山的紫竹林,敲打著煙筒的灰燼了。
雖是如此,老人們依舊是滿足而深懷感激的。他們憑著奮勉刻苦的體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貧苦的生活雖然擺脫不去,但日子是那麼的平靜,轉眼少年中年老年了,這一生中又有什麼值得怨懟的呢?
夜晚降臨了,小孫子們圍著老祖父,聽起故事來。昏黃的油燈,照在老祖父乾癟發縐的臉上,就像故事堙A被強盜擄去的老人一般,小子們靜靜地聽著,腦海媥足O滿臉鬍鬚的強盜以及火燒房舍的獰笑,然而老祖父總不忘記告訴這些目瞪口呆的孩子們說,這些都是真的故事,幾十年前,這山堨豪茬ㄛO茶園作物的良地,土匪們跑到山上做起窩來,把人們都嚇跑了,才變成今天你們所看到的竹林啊!
可不是嗎?山上正有個地方叫「土匪尖」便是當年土匪的巢穴。而山坡上,四處可見的茶樹,更是老祖父所說的茶園了。
小孫子於是駭然的躺回床上,腦海堳s歎著自己生不逢時,可惜沒見到那些強盜們。想著想著,不知不覺,便睡去了。
老人唉地一聲也踱回房堙A然而他卻又想起那一幕慘劇來了。那時的山村是富庶而安樂的。老祖宗們從唐山渡海而來,數百年慘澹的開墾,終於使這山坡,成了養活人口的土地而熙熙攘攘,這山村儼然是個小城鎮了。但也就在這個時候,土匪成了致命的威脅。老祖父猶然記得,那是在他七歲的那一年,土匪真的攻來了,房子燒了,人口被擄殺,一夜之間,山村盡成灰燼,而逃的逃,死的死,這山村再無法重建。茶園荒廢了,屋舍倒塌了,這窮苦的山村,便祗賴著野生的作物而保存下來。然而到底老祖父自己還是活過來了,而且活得好好的,他於是因此而笑了起來,土匪們早就不存在了,而這山村的人口也慢慢多了起來,那麼又還會有什麼東西能再損傷這個小山村呢?數十年來,這小山村,絲毫不因外面世界的變化而有所改變,也許,百年後,小山村也還會是一個樣子吧?老人左思右想的終於也在朦朧中睡去。
王志明來到秀水村,已經整整一個月了。在這山上,他初次體會了山居的生活。清晨,露水還依附草葉時,他便輕巧的來到山崖,在那滿是苔蘚的岩上望著晨曦。夜晚降臨了,他會去到附近的人家聊天,聽聽山農野老們述往說來的沙啞低語。
而更多的時刻,他總端坐在派出所後前,望著山澤湖泊中的白鷺翱翔──那蒼綠叢中的白點,總使他浩歎之餘,還勾起重重心事。
老實說,他是喜愛著田野的年輕人,雖然在都市求學的那些日子堙A車馬喧嚷中,倒也有另一種滋味,然而他始終不曾或忘的要到秀水村來。他的舅舅在這山村堛漪ㄔX所中擔任警察的工作,好幾次王志明總想上山一趟,但總因為諸多的緣故,沒有能成行,如今一償宿願了。對他來說,倒是了了一番心事呢。
話雖如此,他卻直覺的知道,與其說自己是來渡假,倒不如說是「避難」來的。退伍已近二年了,卻仍舊找不到工作,倒不是自己苛求,怪都怪在自己是「青少年福利系」畢業的學生。在這社會,卻也無法有個適當的工作。他曾經在四處碰壁的忿怒中,痛下決心,嘗試去做個推銷員,然而,那也祗是枉然罷了,他清楚的知道這個社會,無他容身的地方,所以,今年秋天開始,他便投奔到這秀水村的舅舅家了。
舅舅住在派出所內,一家人倒還歡迎他,因他是「大學畢業的」,甚至於村人們也另眼相看,然則,這也祗是另一角度的使他更加羞慚而已。所以,望著白鷺的飛翔,竟變成唯一可以使他忘卻諸般煩惱的事了。
他總一直想到自己的求學過程,那連年不斷的苦讀,終於使他擠進了大學的窄門。四年的大學生活,雖然不怎麼樣的可堪回憶,卻也是無憂無慮的,甚至他也曾下過決心,為民族的幼苗盡點心力,好好的為社會盡反哺之恩,然則……。
想到這堙A他不禁苦笑,深為自己的愚蠢而哀傷起來,倒不若當時去讀個外文系,現在也風光了。
思緒既是這樣的惱人,他索性不再理會了;乾脆做個山民吧,像這些村民們,不是安安穩穩的度過了一生,又為什麼要回到「塵世」去受苦呢?
何況,親友之間的眼光,他實在無法再忍受下去了,哪一個人不是一見他便問:
「畢業了?喔……在哪堣W班啊?」
每當這樣的問題迎面而來時,他總羞得無地自容,恨不得有個地洞,可以讓他一絲不苟的消失在人間,然而……
唉!不再想了,山上不是很美嗎?
他益發的體認到這堿O個世外桃源了,有自給自足的歡樂,有殷厚的人情溫馨,而且,來到這堙A他是真正避開了噩夢似的惡運了。
中秋過了吧,在這山上,連節日也淡薄起來,倒是山野堨梪O一天天多了,滿山滿野,儘是白點飄飄。
這一天,舅舅有事下山,讓王志明獨自照顧家堙A他端坐在辦公桌上,想著自己倒不若到警察學校去,再請調回來秀水村算了,也不枉費自己大學畢業,卻這樣一無是處。想到這兒,因著自己的玄思而笑了起來。
門不知何時傳了陣騷動聲,他詫異的驚醒過來,抬頭看時,卻彷彿是一對母子在門外拉扯著。
──又是她們兩個,王志明縐起了眉頭,這一對母子在門外拉拉扯扯已經好多天了,舅舅說是鄰村的神經病,不必理會。然而,他們都倒是欲進不前的猥瑣呢。
「有什麼事嗎?」
王志明走了出來。
他們見王志明走到門口,便又退了開去,在遠處指指點點的。
王志明於是跟了上去。
「找誰嗎?」
那婦人頭上圍的碎布花巾,長長的紅花粗布裙彷彿在腳上搖曳,也的兒子理著小平頭,兩眼深陷,瘦削尖臉青白蒼然,像是大病初癒的病人。
「有什麼事嗎?」
祗見那兒子推了婦人一下。
「沒……沒……」婦人囁囁嚅嚅的說。
王志明看這情形,扭了下頭正想離去,卻見那兒子又推了婦人一把,婦人踉踉蹌蹌的來到他的跟前。
她瞪大了雙眼,滿臉驚懼的說:
「是嗎,是嗎,你大學畢業的麼?他說他四科考了一百分,有一科還一百二十分,有嗎?真的麼?有一百二十分的麼?」
王志明突如其來的倒退一步,抬眼向她兒子望去,小男生猥瑣無言的低著頭,耳邊皮肉生澀的白堻z著青,雙手扭結一起,顫巍巍的哆嗦著。
「有嗎?有一百二十分的嗎?那怎麼沒有考上大學呢?有嗎?他說可以查一查,有查的麼?」
婦人的言語猶在耳際澎湃著,王志明卻仍呆呆的怔立無語。
末了,婦人攜著兒子走了,王志明還來不及清醒過來,祗見他們兩人仍是拉拉扯扯的,彷彿婦人把兒子拖了回去,王志明抬眼向蒼翠的山林望去,正午的陽光強烈的照在茫茫綠海之上,竟像焚燒了似的朦朧不清。
「有……有……」
他駭然的瞪大了雙眼,沒命的往山崖跑去,口堣捶g呼著:「有……。」